有人在等他回去,逆天独行了百年的残魂,也有归处。
有什么比这更令人高兴的吗?有此一句,足以告慰过去千百年的坚持和孤寂。
阎王低低笑出声,拍了拍自己旁边的位置,道:“我曾经很遗憾,没能见过小时候的你,错过了那道生机。我不相信大道生机的恶鬼入骨相,认为这是大道又一次的错误,毕竟我守在上一个恶鬼入骨相身边,得来的只有空荡未来。”
“可是在见到你之后,我才知道,是我错了。那道生机,确实足以解救大道危局。”
阎王平静的看着眼前的集市,轻声道:“如今,我已经没有遗憾了。燕时洵,谢谢。”
即便活过千年百年又如何?如何能比得上完成心中执念再死亡的心满意足。
他已经活得够久了,见证过朝代更迭世间兴亡,也见过人间善恶天地巨变。唯一放不下的,也只有这人间。
但现在,有燕时洵在,他终于能够安心的离去。
他知道,就算自己离开,也有燕时洵帮他看护这灿烂人间,不会让邪祟侵扰生人。
燕时洵皱了皱眉,从阎王的话语里,他忽然间意识到了什么,定神仔细的查看阎王的魂魄,随即,他愣了下。
坐在这里的阎王,他的力量在丝丝缕缕的向外溢散,魂魄迅速的衰弱下去。
即便他看起依旧从容没有异样,但是……他已经随时都有可能消散。
就算阎王从大道之下侥幸逃过,但因果最终还是要让他来偿还。
燕时洵沉默了。
谁都没有先说话。
微风拂过,如春意将起,和煦温暖。
集市上的鼎沸人声热闹非凡,晴空之下,一切毫无阴霾。
阎王眯了眯眼眸,任由发丝缭绕过脸颊,似乎沉醉于春风中。
燕时洵微微弯腰,放下了手里拎着的井小宝,然后走到阎王身边坐下,和他并肩看檐外的市井喧嚣。
“不能留下吗?”
他轻声问道:“即便如今的大道是我。”
阎王侧眸看了他一眼,笑道:“燕时洵,你在问出这话时,就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没有规则就成不了大道。如果你为我徇私,反而是在否定我的付出,证明你并没有成为大道的资格。”
“你是我耗尽了魂魄也想要托起的天,燕时洵,别让我失望。”
阎王漫不经心的拍了拍燕时洵肩膀,随即缓缓站起身,拢袖遥看。
远方的天空已经开始翻滚着血色的阴云,惊雷声从远处传来,轰隆作响。
阎王不死,试炼不休,一切不得终结。
燕时洵同时也看到了天空的异象,他动了动唇瓣,想要说什么,但最终却还是在阎王含笑看过来的目光中,尽数化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他必须……一次次的在自己的私心情感和万物生灵间,做出选择。
如今的安宁和生机,是在阎王和其他无数人的牺牲上建造起来的,为了如今的局面,无数人前赴后继的奔赴死亡,以身殉道。
如果他选择保下阎王,就等于背叛了所有生命,抹消了那些死去之人的功绩。
他……
不能选。
燕时洵垂在身侧的手微微颤抖,最后猛地紧握成拳,咬牙坚持。
怒云惊雷迅速向这边靠拢,集市的场景如云雾般消散,大雨滂沱。
邺澧也忍不住上前了一步,似乎想要挽留阎王。
阎王却笑吟吟的看过来,平静的目光制止了邺澧的动作。
“好像之前一直都没说过。”
他轻声道:“千年前,当你杀死北阴酆都大帝的时候,我很高兴,死亡终于被改变。新的酆都拔地而起之时,我才意识到,不纯粹的死亡,才是我所期盼的未来。”
“地府本来没有能与酆都分庭抗礼的力量,但因为你的默许,使得亿万魂魄有了可以抗争的机会。谢谢,这是我度过的最好的一千年。”
阎王勾唇轻笑,向邺澧点头致意。
“然后,就是该说再见的时候了。”
“我本来在百年前就应该身死,只是因为放心不下人间,才多停留了这百年。现在,也到了我该退休的时候了。”
阎王垂眸,看向好奇看着他的井小宝。
在知道新任阎王是那个死去的恶鬼入骨相时,阎王在最初的惊讶过后,就慢慢反应过来燕时洵如此安排的用意。他意识到,燕时洵远远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更适合接过这天地。
镇守地府和酆都,链接死亡与生机,使得天地万物重新焕发活力。
阎王知道,就算是自己来,也不会比燕时洵做得更好。
既然如此,那又何必拘泥于自身的存在与否?只要乾坤依旧在……又何须虚名加身。
功成而弗居,如是而已。
阎王的视线从邺澧和燕时洵身上一一滑过,最后重新回身,站在雨幕中仰头看向天空。
然后,缓缓迈开了脚步。
燕时洵的手指死死掐着自己,不让自己冲动之下冲上去将阎王拽回来。
他修长的身躯忍耐到发抖,眼眸赤红,有泪光隐隐浮现。
“轰隆!”
“轰隆——!”
惊雷劈下,划破空气带起一连串火光,万钧之势磅礴不可抵抗。
狂风掀起阎王的长衫,衣角在空中烈烈翻飞,发丝缭绕,迷乱了他的视线。
明亮的光芒映照着阎王俊美的容貌,如同高高站在神台上,悲悯而怜爱看向世人的神。
可他从未做过泥塑沉默的雕像,他始终与死亡同行,附身捞起坠河无渡的魂魄,昂首撑青天。
阎王微微侧首,在惊雷之下微笑着看向燕时洵。
“能够有与你道别的机会,已经是我的幸运。这侥幸偷走的时间,也该还给大道了。天地之间,从此再无疏漏。”
“燕时洵。”
他带着吟吟笑意,最后一次唤起燕时洵的名字:“我没有归处,但另外一个小蠢蛋有。我还你一个……”
“轰隆——!!!”
燕时洵缓缓睁大眼眸,手掌下意识拼命向前伸去,本能的想要将阎王捞回来。
但九十九道惊雷劈下,大地剧烈震颤,天空随之坍塌。
阎王的身影消失在明亮到刺眼的雷光中。
整个试炼场迅速溃散,天崩地裂,一切场景化为齑粉,黑暗从四周包围而来,吞没一切。
燕时洵只觉得脚下一空,失重感传来,他猛然坠向黑暗。
“张无病——!”
……
“!”
燕时洵迅速睁开眼眸,大脑还在执行失去意识前的指令,本能的向前方奔跑过去。
但他很快意识到,四周的山林与记忆中重合,他已经回到了试炼场之外的村落。
身后传来树枝窸窣的声音,混杂着人的脚步声。
救援队员们已经处理得当山另一边的村子,开始向这边走。当他们拨开树林,就发现刚刚失去踪影的燕时洵,竟然就站在高大的树木下一动不动。
队员感觉有些奇怪,上前询问。
结果他却看到,当燕时洵转过身看过来的时候,眼眸中竟然有泪光闪过。
队员顿时惊到了。
在他印象中,燕时洵是个天塌了都不会哭的人,不管怎样的艰险都能硬抗过去。这是发生了什么,竟然让燕时洵有这种……
“燕先生?”
队员关切上前:“需要我帮忙吗?”
燕时洵怔愣了一瞬,才缓缓摇了摇头:“不用。”
阎王,张无病……
这时,却听到旁边传来一声惊呼:“咦?那里好像有人!草丛在晃!”
“快,过去看看,可能是村子的幸存者!”
燕时洵也听到了队员们的喊叫声,但他依旧沉溺在刚刚阎王身死的震撼悲痛中,大脑无意识的在想,怎么可能会有村子的幸存者,要么已经死亡要么便已经去投胎……
但慢慢的,他意识到了什么,瞬间睁大了眼眸。
他迅速转身,向队员们奔跑过去的地方看去。
晃动的杂草中,隐约露出了一个人的身影,那人紧闭着眼睛,似乎已经失去了意识。
但那张脸,却是燕时洵无比熟悉的模样。
他见过这张脸哭哭笑笑,愁眉不展和喜笑颜开都在他身边,每一个重要的瞬间都陪伴着他。
那人……分明就是张无病。
在这个认知出现的瞬间,燕时洵的身体已经先大脑一步动作,迈开腿奔向张无病。
张无病还穿着之前去西南时的衣物,浑身都是擦伤和灰尘,显得狼狈不堪。他紧紧闭着眼,胸膛的起伏微弱到接近于无,发丝凌乱的散落在两颊,气息微弱。
队员们被吓了一大跳,不知道张无病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他们无法准确判断伤情,也不敢随意搬动张无病,站在周围一时间手足无措,赶紧联系了医护人员过来查看情况。
越靠近张无病,燕时洵就越是不安,他的手掌在颤抖,不敢去确认张无病的情况,害怕自己摸到的会是一具冰凉的尸体。
或许会有一线生机,也或许,天地连这一点侥幸也不肯给,不论是哪种结果,当他去确认的时候,一切就会成为定局。
选择从来都是一件艰难之事,一切的后果都要由抉择之人背负。
从不畏惧背负后果的燕时洵,此时却忽然不想要去亲眼看看自己所选择的未来,他知道自己必须做出这样的抉择,张无病一人无法与万物众生相比较,可……那是他的小病啊。
队员们感受到了从燕时洵身上散发出的悲伤和沉重,他们变得沉默,慢慢退开到两侧,让开了燕时洵走向张无病的路。
没有人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燕时洵面容上的悲伤神情,已经告诉了他们答案。
有不忍心的队员已经偏过头去,吸着鼻子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
而张无病此时的模样,也终于映入燕时洵的眼帘。
雀跃的小病,笑得傻乎乎的小病,因为节目成功而欢呼的小病,被吓得哭唧唧喊救命的小病……一张张鲜活灵动的脸都消失不见,最后只变成了躺在草丛中,浑身伤口一动不动的张无病。
燕时洵在张无病身边缓缓蹲下,伸出去的手掌抖了又抖,始终无法下定决心握住张无病的脉搏。
邺澧走到燕时洵身后,手掌沉默的落在他的肩上,想要给他一点安慰与力量。
燕时洵苦笑,但他闭了闭眼,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握住了张无病的手腕。
修长的手指搭上张无病的脉搏,指腹触摸到一片柔软微热。
即便那脉搏虚弱,却依旧在顽强的跳动着。
燕时洵的眼眸中瞬间绽开喜色,同一时间,他高悬的心脏也终于落回到胸膛中。
确认了张无病依旧还活着之后,燕时洵迅速弯下腰大致检查了他的情况,一手握住他手腕,源源不断的向他的经脉中输送生机力量,支撑这具身躯开始自我修复和跳动。
张无病惨白的脸色慢慢有了人色,开始红润,因为痛苦而紧皱的眉眼也渐渐舒展了开来,呼吸开始平稳,脉搏有力的跳动。
终于,他虚弱的咳了几声,眼睫剧烈颤抖,神智从黑暗中回归身躯。
张无病努力尝试着想要睁开眼,神魂深处的虚弱和疲惫却一直拉着他,想要把他拽向更深处。
但一股力量却猛地推了他一把,他似乎听到谁在向他说——
‘去吧,燕时洵在等你。’
‘我已经无法回去,但最起码,我能救下你。’
张无病感觉自己被踉跄推入一片光明之中,迎面而来的阳光刺眼得让他无法睁大眼睛,只能从眼睫的缝隙中努力向上看。
然后,他看到了一张饱含着急切和担忧的俊美面容。
是,是……燕哥!
张无病的心情顿时激动了起来,他努力想要抬起手,拽住近在咫尺的燕时洵。
但虚弱的身体却让他连这个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只能眼巴巴的看着燕时洵。
刚一睁开眼睛,张无病就觉得万般委屈和悲伤涌上心头,好像他在睡梦中经历了很惨烈的事情,却只能无能为力的看着一切的发生。
泪水涌了上来,像个坏了的水龙头一样从眼睛里滚落,顺着脸颊蜿蜒流淌,打湿了衣服。
张无病颤巍巍伸出去的手,在半空中无力的坠落,却被另一只手稳稳握住。
燕时洵握紧了张无病的手,定定的看着这个刚醒来就开始哭的小傻子好半天,才慢慢笑了起来。
“哭什么,不是回来了吗?”
就像是找不到家长的孩子,哪怕倔强的走了千里万里,但在看到家长的那一瞬间,眼泪还是会不自觉落下来,满腹的辛酸委屈想要向家长诉说。
好在燕时洵的怀抱始终可靠坚实,足以让张无病安心的哭泣,直到把那些堆积的恐惧全部哭出来流干,再次恢复平静。
燕时洵伸出手,将张无病从阴冷的草丛地面上稳稳抱起来。
他打横抱着张无病,最后看了一眼溶洞的方向,转身走向山的另一边。
阎王的意识已经消散在了大道惊雷之下,被大道盯上便没有逃脱的可能。但张无病不一样。
在试炼场中提醒邺澧的,不是生人张无病,而是阎王残魂。
阎王利用了这轻微的不同,通过张无病与燕时洵之间的因果,将张无病送了回来,自己则慷慨大笑着赴死。
从此,世间再无阎王魂魄,只剩下生人张无病。
燕时洵抱着张无病的手掌不由得慢慢收紧,心情沉重。
但是,山的另一边传来嘉宾们和队员们的欢笑声,道长们爽朗的笑声响起,所有人都在为天地重归秩序安定而开怀。
燕时洵站定了脚步,静静注视着这安宁幸福的人间。
在普通人不曾探索的世界之外,有另外无数人,为了保护他们的安全和幸福而不断努力,甚至不惜以死亡为代价,换取他们的平静生活。
那些死去的人,付出所有的人们,不求虚名不为利禄,只为苍生。
在他们的死亡之上,新的天地得以被高高托举起,乾坤重归秩序而阴阳平衡。
太阳在上,永不坠落。
燕时洵收回视线,眸光平静。
“走吧,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