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诗无寐20(2 / 2)

怀璧 伊人睽睽 12391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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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若坐于地毯上玩着九连环,听到敲门声十分不耐:“天天敲门天天敲门,都不让我们郎君休息一下。不开门!”

晏倾用帕子掩口,咳嗽着披衣,声音微虚:“风若,去开门。”

风若十分不情愿,郎君的病在他看来,一日比一日严重。偏偏那些人根本不体谅,说不定还盼着郎君病得更重些……风若愤恨之时,听到门外徐清圆柔甜的声音:

“晏郎君,你睡了吗?”

风若一愣,立刻一阵旋风似的扔了手中九连环,冲过去开门。

晏倾坐于榻上,半晌无话,心里些许不是滋味。

他掩盖好了自己的失意神情,披上一灰青色缎袍,便出了里间。他到外舍门口,果然见到风若正和门外的女郎说话。

徐清圆披着素色外衫,着一件紫色绣花抹胸长裙,长曳至地。晚风徐吹,她在屋门前灯笼光影下,亭亭玉立,那裙裾上所开的片片花叶,仿佛跟着蜿蜒至人心口。

只是风若的神色不太愉快。

风若还要说什么,晏倾已经出现在了门口。

徐清圆与他四目对上,他目光躲闪一下,避开她的美丽;她目光同样躲了一下,避开晏郎君的衣容微散。

晏倾说:“徐娘子要寻风若说话吗?人多口杂,你们最好不要去外面。我将屋子让给你们……”

徐清圆哪里是找风若,惊愕十分:“不不不,郎君,我是找你的。”

晏倾吃惊,看她一眼。她最近总是找风若,两人嘀嘀咕咕地凑在一起说话。

晏倾私下也想,是不是风若活泼开朗,比较能讨她喜爱?想她也不过堪堪双九之龄,心性不定,更爱开朗活跃的郎君,也不难理解。

可她怎么会是找他呢?

晏倾微茫之下,徐清圆硬着头皮进屋,迎向晏倾。晏倾步步后退,被她几步逼进了屋中。徐清圆一转身,关上了身后的屋门。

徐清圆并非真的无事登门,她绞尽脑汁想到这个靠近晏郎君的主意,自然要来分享。

二人入座,风若不情不愿地去倒茶,扭头听到徐清圆柔声细语地关心郎君:“清雨哥哥,是不是因为天越来越冷,你怎么好像病得更重了,脸色更不好了?要不要找大夫看看呀?”

晏倾解释是老毛病,养养便好。

徐清圆忧心忡忡:“可你这样,若是病倒在这里,刺史那些人才要开心了……”

晏倾浅笑:“怎么也不至于病死在这里的。”

徐清圆蓦地抬头,看他一眼。

这一眼的锐利,让晏倾微怔。

他听到徐清圆很温和的话语:“晏郎君什么时候死,我陪着你一同死。晏郎君不在意自己的性命,我也不在意自己的性命。”

晏倾:“……”

他眼睛垂下,语气淡了:“徐娘子,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徐清圆仍是温温和和的:“知道。我在威胁清雨哥哥。清雨哥哥一贯觉得我不懂事,太过年少。我便糊涂给清雨哥哥看。”

晏倾:“你……”

他怒火攻心,气血难续,开口一个“你”字,便说不下去,拿起帕子捂嘴就咳嗽起来。他咳得厉害,身子发抖,风若连忙丢了茶壶来看他。风若怒瞪徐清圆,徐清圆惊呆,惶恐无比。

她带了哭腔,从木榻上急急起来要过来看他:“清雨哥哥!”

晏倾别过头,他说不出话,只抬手虚弱地向她摆了摆,并试图推开风若。他咳得满面绯红,可同时冷汗淋淋生起,汗毛倒立,浑身僵硬,如同脱水般汗水不住。

面颊又苍白,又涨红。

徐清圆急得不得了:“风郎君你别碰他呀,你看他都出汗了……”

风若结巴着急:“我我我不碰他他咳得更厉害了啊……”

电光火石间,徐清圆想起自己那个不着调的猜测。她生出勇气推开风若,自己上前弯腰拍晏倾后背,拿帕子给他擦汗。他无力地向后靠在榻上,她俯下身抱住他,不停给他安抚。

他竟然真的可以接受她的靠近,少女馨香入怀,他被风若碰到肌肤后燃起的滚烫灼热的幻觉,因此和缓了很多。

晏倾的呼吸渐渐不那样困难了。

徐清圆哽咽:“清雨哥哥你别急,我不乱说话了。但是你也有错,你那样吓我,我怎么办呢?我、我……我还求你还我爹清白,你怎能把死挂在嘴边呢?你挂我也挂,你干什么生我的气?

“清雨哥哥,你好讨厌。”

风若看得目瞪口呆——他几时见过女子这般对郎君投怀送抱,郎君还能接受得了?

风若看得很不好意思,挠挠头,尴尬往复几次后,意识到自己的多余。

反正郎君不能被他靠近不能被他碰,他想了想,干脆退出屋门,伸长耳朵在门外听动静。待郎君不咳嗽了,他就离开,再煎一副药给郎君。

屋中女郎哭声很小,郎君的咳嗽声渐渐缓了。

不知过了多久,晏倾脖颈红透,拍着怀里少女的后背,换成了他轻声抚慰她:“好了,别害怕了,我没事了。”

他手轻轻动了下,将染了喉间血的帕子扔入了木榻下,用脚轻轻踢开。

他靠着木榻而坐,上身后仰靠着墙,而一直拿帕子给他擦汗、又用手拍他后背帮他止咳的徐清圆已经完全依偎在他怀中。

本就穿得不严实的衣袍松散开来,惊惧之下的徐清圆抱他抱得用力,他的领口因此被蹭开一点。

肌肤又红又白。

徐清圆泪眼婆娑,从他怀中抬眼。

他赧颜:“我没帕子了。”

徐清圆低头,看自己压在他颈间的帕子。他顿了一下,伸手拿过那帕子,犹豫着折叠了一下,用干净的、没有沾上汗渍的另一面给她擦眼泪。

他很愧疚:“吓到你了?对不起,我也不是故意的。这两日……是病得有些厉害。但是……你也得改一改你动不动靠近郎君的坏习惯,好不好?”

徐清圆目中微红,含怨而睨。

他只好道:“那……是我不好。你不想改……却也不行,还是得慢慢改。”

徐清圆无视他纠结的细枝末节,只轻声:“你是不是不怕我靠近你,不怕我碰你肌肤了?”

晏倾犹豫一下,回答:“是。”

徐清圆再问:“那你是不是只准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你自己轻薄性命,我顺着你的话,你便对我生气?”

他再犹豫一下,说:“……是。”

徐清圆:“那你是不是在借自己身体不好,让我必须服从你?你是不是吓到了我?是不是很坏呢?”

这分明不是晏倾的意思。

可他看她眼圈通红、鼻尖通红,心中便愧疚。他觉得自己总让她哭,实在可恶。

他便一边给她擦泪,一边声音更低:“是很坏。”

徐清圆:“那你是不是在欺负我呢?”

晏倾无奈:“……是。”

他且羞且愧,认错:“是我欺负了徐娘子。”

清圆:“不是露珠妹妹吗?”

晏倾怔一下,从善如流:“是我对露珠妹妹不好,我太活该了,应该百般补救才是。”

眼中雾濛濛的清圆露出笑容,俯身再扑入他怀中,她怪罪他:“我爹也没这么吓唬过我,你是很讨厌,让我、让我……变得很奇怪。我讨厌你。”

晏倾心口猛跳,心脏快要跳出喉咙。

她软绵绵地重新抱过来,肌骨香暖,他手足无措之下注意到两人行为的不妥,他试图推开又担心她多想,不禁左右为难。

他手拿着那方帕子,都不敢落下。另一手握成拳,微微发抖。

好一阵子,他才克制住自己回抱的冲动,勉强温声:“好了,起来吧。我已经没事了,我们坐着说话便好。”

徐清圆迷茫抬眼,眼睛上羽帘一样的密密睫毛擦过他下巴,换得他身子一僵,猛地别过头。

徐清圆便只看到他散下乌发下绯红的耳珠。

但她以为这是他先前咳嗽咳出来的。

徐清圆:“说什么?”

晏倾声音微哑,既克制,又微恼:“你自己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却来问我?”

徐清圆呆了呆,终于想起了自己今夜的目的,也终于反应过来她靠在他怀中的姿势有多不好。她后知后觉地红脸,支支吾吾地躲开,正襟危坐回到原位,心跳快得她心神何其不宁。

她搭在案几的手指微微发抖,手心渗汗,低着头不敢看晏倾。

这是她最大胆的行为了,她竟然敢抱晏郎君,敢那样对晏郎君……晏郎君没有说她“不知羞”,当是涵养好极了。而且,他都从来不生气的吗……他生气难道一直是这个依然和气的样子吗?

徐清圆胡思乱想间,晏倾也不说话。

二人一侧头看着窗,一低头看着案几,各自慌神而不语。

风若敲门:“郎君,药来了。”

屋中二人才回神,抬头对视一眼,又各自移开目光。

风若端药进来,看晏倾神色一扫疲态、精神好像都好了很多,他惊喜于徐清圆原来还有这个作用。他这次不敢碰晏倾,小心翼翼地把药放于案几上就退开。

徐清圆一本正经地在说话:“晏郎君,是这样。我再研究了《九歌》那本书,越发觉得刘刺史正堂上挂的假画可以对照。我想拿假画试一试,可是我每次路过正堂都不敢多停留,画中的枝叶纵横也过于复杂。几日下来,我仍然不得头绪。晏郎君,如果我能拿到那幅画就好了。”

窗下晏倾坐姿笔挺如松鹤,微皱眉,谈正事时同样肃然:“那画日日悬于正堂,一旦拿下,太过容易发现。”

徐清圆颔首:“所以,我想试图靠记忆可以复原那幅假画。”

晏倾微愣,看她。

风若也惊讶无比,结巴:“不、不是吧?你记忆好到这个地步?可以把一幅画完全背下来?”

见他们误会,徐清圆忙摆手:“不不不,我记性虽好,却也没有好到那个地步。我想风郎君可以制造机会,给我半个时辰的时候,让我去记那幅画。连续给我两次这样的机会,我一定可以把画全部记下来。”

风若若有所思。

晏倾摇头:“两次机会,太过冒险。刘禄看中那画,拿画作当鱼钩。一次机会已经很危险,两次机会一定会被察觉。更何况每次都要半个时辰……太难了。”

徐清圆急了:“可是只能如此,我才能记住那画……”

晏倾看她,温声:“我与你一同吧。”

徐清圆不解,风若猛地侧头看晏倾。

晏倾:“给我半个时辰时间,娘子你记一半,我记一半。事后我们将记忆的画作复原拼凑,便能得出一幅新画,供娘子研究线索了。”

徐清圆怔忡又惊喜:“晏郎君,你不是说你不能过目不忘吗?”

晏倾笑了一下,唇色浅淡:“试一试罢了。若是记得不如娘子多,娘子不要怪我误你大事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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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清圆走后,风若便沉着脸直面晏倾。

风若:“郎君,你怎能答应?”

晏倾低垂着眼:“你觉得我记性不如她,会误了她的大事吗?你放心,我虽不如她,但集中心力,应当可以……”

风若打断,厉声:“我才不在乎你们记性谁好,谁过目不忘!我只知道你身体都这样了,你再花那么大的心神去记一个画,心力交瘁之下,你岂不是又在害自己?为什么要答应这样的事?徐娘子就算知道了,她也不会开心。”

风若扭头:“我这就去找徐娘子。”

晏倾:“回来,不许去。”

晏倾坐于窗下,孤身影薄,苍白如天上皎月,光辉却黯。

他只说:“耗费心神之事我从小做的多了,心中有数,这一次也无妨。我记性确实比不上徐娘子,但自从我服药之后,眼前的迷雾散开了一些,我记性比起寻常人已经好了很多。

“风若,蜀州之事是一张拼图,这块拼图上,如今只差那么一块。只差一点我就能拼凑出真相了,岂能在这时徒徒停下?我答应你,蜀州事毕后我们回到长安,我会好好养身体,不再劳神。如此可好?”

风若默然许久。

他道:“你答应我的,你得做到。”

晏倾:“嗯。”

风若:“好好养身体,再不做这么麻烦的事了?”

晏倾:“嗯。”

风若:“会娶徐清圆,夫唱妇随?”

晏倾:“嗯……嗯?”

风若心性活泼,大笑着从门口翻出去,甩个鬼脸:“你答应了的,可别耍赖啊。你可是一言九鼎的人,反悔会让我看不起你。你不会的,对不对?”

夜未央,月长明,天地清寒。

此夜此时,韦浮穿戴风帽氅衣,策马离开范阳,只身赶往蜀州,风雪无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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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无寐22(她不必害怕)

徐清圆本想在刺史府放把火,声东击西。其他人救火的时候,他们可以去前厅看那幅画。

晏倾却在思考后摇头:“此事最好不要将我等牵连进去。纵使刘禄对我等一直有所疑虑,但是我们尚身在他的地盘上,如此打草惊蛇,激得狗急跳墙,难免不好。”

于是,他们迂回一番,想到了大柳村的盗户。

徐清圆跟着晏倾,再次返回了一趟大柳村。只是这一次,不只他二人前往,他们带上了刺史府的卫士们一同在大柳村周边徘徊。

那些凶神恶煞的村民躲在村中破旧屋子里,握着他们以农具充装的武器,监视着在村子周边行走的这些人。

徐清圆跟晏倾重新踏上这片土地,后背时时感觉到他人凶狠的窥探目光,晏倾轻声为她解释他这么做的缘故——他们带着刺史府的卫士在村子周遭转悠,盗户和刺史本就不牢固的关系难免产生猜忌。他们转悠的时候越久,这些盗户越怀疑刺史要拿他们当冤鬼。

能成为盗户的人,无一不是穷凶极恶之徒。这些人不读书,不识春秋,不问道理,他们生了燥,不会试图跟刺史讲道理,很大可能直接动粗。

但即使是盗户也知道直冲刺史府很危险,他们会选择一个好的动武机会,质问刺史。

风若并没有听懂晏倾这些解释,反正不管晏倾说什么,他照做便是。但是徐清圆举一反三,立时明白了:“如果盗户来刺史府找麻烦,刺史也不能怪我们。因为我们之前被盗户丢下井,我们想要探查一下这些人的根底,又有什么错呢?刺史焦头烂额地应付盗户时,便是我们的机会。”

晏倾颔首。

风若打个哈欠,无聊地走开。

徐清圆却兴致勃勃,还蹙眉生忧:“但是如果行事的话,最好的时机是晚上。这些盗户看上去不是很聪明,他们懂得最好的时机是晚上吗?”

晏倾说:“那便需要我们小小暗示一下了。”

徐清圆提裙跟着他:“郎君你们大理寺,对这些盗户都这样了解吗?大理寺不应该办这样的案子才是啊。”

晏倾解释:“在我当官之前,四处求学时,我见过盗户。”

徐清圆吃惊,停下步子。

晏倾回头看她。

徐清圆乌黑的眼睛睁大,带着三分迷惘:“当官之前?你少时求学过?”

晏倾早有准备:“不然呢?你难道以为我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我没有过去吗?”

徐清圆目中更加迷茫。

她对晏倾有点儿猜测,这猜测让她左右思量,不敢证实。可晏倾这样的话,又好像在戳穿她——她的猜测是假的,他就是晏倾,不是其他人。

二人对视,风声簌簌,落叶飘落。

徐清圆:“郎君……是哪里人士?家中有些什么人?这些确实从未听郎君提过。”

晏倾镇定自若:“幽州人士,家排第四。不过你一个女儿家,不应问这些。”

徐清圆美目流盼:“那你告诉我做什么?世人谓女子当矜持,可男子也不该告诉女子这样的事吧?”

晏倾心口一闷,在她的目光下,良久无言。

他别过生热面颊,说:“随便说说,娘子不必乱想。”

太子羡是独子,没有兄弟姐妹,也不是幽州人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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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若百无聊赖地指挥着卫士们左右探查,徐清圆青翠色的裙摆曳地,她走在坑坑洼洼的草地间,向前方的晏倾拽了拽袖子。

晏倾回头,疑问看她。

他大袖翩飞,因病而更加瘦逸,清俊风流之态,谁不喜欢呢?

徐清圆:“郎君,我的裙子沾上泥点了。”

晏倾便顺着她指的裙尾看去,见素色丝绦和披帛相缠,拖过地后,地上残留的前几日雪水所化的小水洼弄脏了她鞋履和裙摆。

可是晏倾依然不解——和他说这个做什么?

徐清圆想让他注意自己的美貌,结果他一径不看只盯着她裙裾,她只好叹口气,心中发愁:晏郎君也太难追慕,太难打动了。他都不看女人的吗?

而晏倾想了半天,胡乱猜她的心事:“是我大意,天凉了,娘子缺了很多冬衣,回去我们去趟市集,为娘子添置。”

徐清圆说:“这身衣裳我还蛮喜欢的,我也不爱日日花郎君的钱,我还不起郎君的恩情。”

她支支吾吾:“我心中有算账,蜀州一路上郎君在我身上花费的脂粉钱、衣物钱,数额大极,恐怕回了长安,我将自己赔给郎君,都不够还郎君钱财。”

晏倾眉目清黑,静静望她:“我并不用你还钱。你算是我所审一案中的嫌疑犯人,你的一切应由大理寺监察核实。你若不习惯,可将你我的关系,看作是身为大理寺少卿的人,必须让你平安回京,不得冻弊于蜀道。”

徐清圆一滞,说:“可我心爱的裙裾弄脏了,我却舍不得。”

她向他伸了手,小声:“木头哥哥,你不能扶我一把,不能拉着我一起走吗?”

木头哥哥?

晏倾一愣之后,目中带了几丝笑——原来她是这个意思。

但是,晏倾说:“于理不合。”

徐清圆唇抿了抿,目有哀意。

他伸手过来,隔袖握住了她手腕,拉着她将她从水洼后带出来。徐清圆心中欢喜,他侧脸看她,低声:“下不为例,不要总撒娇,也不要给人乱起绰号。徐娘子,你忘了自己是大家闺秀了吗?”

徐清圆察觉到卫士们的目光已经在若有若无地看着他们,她忍着脸热,小声:“我是大家闺秀呀,我也没有撒娇。是晏郎君对我不好,总不理我,不体谅我。”

晏倾垂眸看她:“你以前从不抱怨的。”

徐清圆:“可我不抱怨,晏郎君就不知道。而且我根本没有撒娇——你根本不知道我撒娇是什么样子呢,就乱教训我。”

晏倾无奈:“我没有教训你。你……你乖一点。”

可他思绪却飘飞,忍不住想起了些过往的浮光掠影——他想他是见过徐清圆撒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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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日王宫宫门前,半大的少女缠着她爹,一口一个“爹”叫得亲昵,抱着徐固的腰不放徐固走。少女口口声声:“我不要你雕的那支花,我不喜欢那个!你重新给我雕,你不雕我就要哭,就要告诉所有人你欺负我。”

她声音娇软,小小年纪已经十分伶牙俐齿:“你、你不许走!我是没娘的孩子,你再不对我好,我就太可怜了。你天天进宫教别人读书,不和我在一起,你是个坏爹爹啊。可我不怪你,我只要你雕好看的花给我,你干什么还说不呢?爹爹,你不讲理。”

徐固满心无奈,被女儿拦道于御街,侍从和内宦都低着头装作不知,徐固却可以想象他们在憋笑。枉他平日清高儒雅,他的所有形象在女儿这里荡然无存。

女儿只记得他雕给她的木簪子上的花她不喜欢,她要换新的!

徐固努力板脸:“露珠儿,听话。我前日才给你雕了簪子,你还没用,又想换新的,是不是有些过分?我教你勤俭持家,你一点没记住吗?”

他娇俏的雪一般花一般、被捧在掌心的女孩儿仰脸。

日光缓悠,擦过宫墙,一丛杏花从枝头坠落,落了宫墙下的父女一身。

少女清湖眼中波光粼粼,她说话何其理直气壮:“可你就是砍几个木头,和勤俭有什么关系?你对我不好,我不理你了,我要找我娘,我要跟我娘去战场,我……”

徐固焦头烂额地哄着女儿,无意中看到车辇停在路边,不知已经等了多久。他忙捂住女儿的嘴巴,连连答应她的条件,好让车辇通行。

他抬头看时,帷帘深重,在南国王宫中这么神秘不肯露一丝风的人,只有那位少年太子。不知那少年太子将他和女儿的吵架听了多少。

徐固作为太傅,当日教完太子课业,他收拾书本要离开时,收到了屏风后少年太子递来的一张字条。

徐固抬头看眼十二段锦绣墨石屏风:他已经教这位殿下读书近十年,这位殿下却依然无法和他说话。这样的少年,真的能坐稳皇位么?这世上能否容得下一个无法开口无法见人的天子?

太子羡写来的字条,是问徐固:那是你女儿吗?不如常带她进宫,太傅授课之余,也能常见到女儿。宫中本也没什么人,老师的女儿,不必讲究太多忌讳。何况卫清无是那般厉害的女将军,女将军身后的家人,南国自当养之。

这一年,这一次,是太子羡第一次见到徐固的女儿,徐清圆。少年释放善心,让徐固感恩涕零,心中也不是滋味。

徐固俯首行大礼:“多谢殿下!”

许是第一次有人关心自己和女儿之间的事,在太子羡印象中总是沉默冷言的徐固说了很多有关女儿的话:“清无常日不沾家,我们露珠儿从小就是我带大的,格外粘我。殿下年少,自然不知道,家里有个女儿是什么滋味。

“是又怕她软弱被欺负,又怕她强势吓到别人。是不敢让别人碰她一下,是看谁都觉得是觊觎我宝贝女儿的恶人。是从小要抱着她、学着给她梳头发,是要哄着她入睡,一遍遍跟她解释为什么她娘不陪她。

“既想把天下所有的道理都教给她,又恨不得她平平安安长在我膝下,永远不必见识世间残酷。”

屏风沉静,正如屏风后的少年一样。

徐固:“臣失言了,殿下不要放在心上。”

太子羡的侍卫从屏风后走出,高大的侍卫再次给他递了一张字条。太子羡再次劝他:让徐清圆在宫中玩耍,长伴他身畔吧。

此时是天历十九年,太子羡将将十二岁,徐清圆更为年幼,只有十岁。

徐清圆十岁开始出入南国王宫,天历二十一年时差点选为太子妃却被徐固拒绝。

后来随着南国的迁都,她在同一年第一次跟随父母去往长安,在第二年上元节的兴庆宫下见到戴着面具的少年太子羡。

再过了几个月,她被太子羡牵连,差点烧死火海时又被他所救。她不知自己是该怪他还是该谢他时,并不知道更早的时候,在出入王宫的御街前,那车辇中的少年就见到了她,与她擦肩。

她从不认识他。

但他一直认识她。

他见过她一次又一次,却记不住她的相貌。

她好像见过他,又好像从来没见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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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晏倾是见过徐清圆撒娇的,也知道她真正依赖一个人,撒娇有多让人招架不住,伶牙俐齿有多让人说不上话。

不过晏倾此时并不用招架那样的徐清圆,此时的徐清圆尚是一个矜持温婉的小闺秀。

时间回到龙成五年十月冬,刺史府一夜,遭盗户强闯。

盗户夜闯刺史府,提着武器打来,将睡梦中的刘禄惊醒。不光刺史,连刺史府的郎君刘禹都慌慌张张地提裤子,跑出屋子:

“怎么了?咱们家遭贼了?谁敢偷咱们家?”

侍卫们让这位刘禹小郎君进屋,不要出门生乱。可是他们转个身,刘禹就被敲了脖子,晕了过去。风若将刘禹扛走,扔到了冲刺刺史府的盗户们面前。

风若在树上捏着嗓子装模作样大喊一声:“小郎君,您怎么被他们抓住了?这可怎么办?”

他又改变嗓子,粗声粗气对着另一头人气势冲天地喊一句:“都住手!我们抓到了你们府中郎君,你们不要他命了吗?!”

这些胆大妄为的盗户这才意识到自己抓到了刘禹,而刺史府的卫士们同时反应过来刘禹被抓了。刺史府的卫士们额上青筋直跳,忍着骂脏话的冲动:

这位小郎君怎么天天被抓?天天被敌人用来钳制他们?

深夜里,刺史府被冲,火光冲天,无法无天的盗户没有组织,乱无秩序,却是仗着凶恶和不怕死,再加上他们恐怕掌握着刺史的某个罪证,才让这刺史府被一冲便散,卫士们焦头烂额,却一时间难以建起有力的壁垒。

刘禄衣衫不整,一边系带子一边冲屋中冲出,胡子乱糟糟:“怎么回事?好大的胆子!”

下人报告:“那些盗户闯打过来,要找您算账……说您不守信用……”

刘禄脸黑如盖,他隐怒:“找他们的领头人!跟他们谈!蠢货……”

他突然压低声音,隐晦地看眼西边方向——那个方向是他给晏倾三人安排的住所。

刘禄:“小心些打发,别让他们惊动府上客人。如果少卿夜里被吵醒,要见他们,一切就完了。”

他的忠心侍卫连连点头,却苦恼:“但是这些人目无法纪,根本没有领头人……他们这种散沙一样的人,怎么可能冲进府?”

刘禄目光一闪,心里一咯噔。

他握住侍卫的手用力,声音急促加重:“你们先稳住这里,把他们全都抓起来,跟他们好好讲道理,问他们到底有什么不满。我、我……有事先去看看。”

前院被盗户冲入,火光照亮半边天,厅堂的门紧闭,晏倾和徐清圆站在那悬挂的假画前,提着灯笼仔细记忆画作。

外头声势喧嚣,脚步杂乱,时不时有火苗飞窜,外面的每一丝动静,都让厅堂中的二人紧张多一分。

徐清圆乌黑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着画像,她拼命记忆画作,和晏倾分工,她记左半天,他记右半边。可她此时发现她高估了自己,外面那么大的声势,卫士们的脚步声时不时靠近,每一次她都害怕门被从外推开,她和晏倾被发现。

她的良好记性,在这种环境下,大打折扣。

徐清圆额上渗汗,后背僵直,心脏跳得厉害至极。

她忍不住走神,忍不住看旁边的晏倾。而她看到晏倾盯着画、额上同样有汗,她便更不安。她想她出了一个不太好的主意,这样的环境下,她和晏倾怎么可能记得住?

脚步声再一次靠近。

晏倾突然侧头,向她伸手。她大脑空白,任由他拉着她往后方疾走。他吹灭了灯笼中的火光,拉她钻入了里间小榻底部,藏身进去。

徐清圆微微发抖,她手心的汗比他还要多,惹他低头看她。

他见到徐清圆苍白的面色、被她自己咬破的红唇,他终于意识到:这种极致环境下,她比他更怕。她太想帮他,越是想,越是对自己苛刻。

“吱呀”。

厅堂大门被推开,刘禄走了进来。

躲在木榻下的二人,只能看到进来的人的鞋履。

黑漆寂静,心跳声过大。

徐清圆慌乱之下,她没有听到任何声音,晏倾突然伸手,将她转个肩,将她抱入怀中。同时,他伸手捂住了她耳朵。

他黑泠泠的眼睛神色寂静淡然,丝毫不因为这种情况而慌张。他对她做个口型:别怕。

她不必害怕。

徐清圆被他搂在怀中,与他一起躺在木榻下方,只盯着他的面容和眼睛。

她不必惧怕,她只用看着他便好。

刘禄坐在了木榻上,玄色衣袍下摆垂地,下方的世界中,更加幽黑一片。

晏倾听到刘禄喃喃自语:“奇怪,难道没有人闯入?”

刘禄目光向旁边挪,晏倾一顿,想到了他们放在一旁的灯笼——不能被刘禄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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