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白露(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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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这天恰好乃是白露节气,距离望州城百多里外,有个行商来往必经的滑泉镇,素有塞上江南之称,虽说是镇,因为地处关西要道,人烟稠集,却比一州一府都并不逊色。值此时节,西北诸镇正是清秋寂寂,井桐坠叶,偏偏滑泉镇因为多温泉、地气蕴厚之故,所以草木繁盛,仍如夏时风致。

这滑泉镇上更有关西道上一等一的温柔乡、销金窟,便是南来北往的行商皆知晓的响当当名号:知露堂。若是寻常勾栏伎舍,倒也罢了,偏偏这知露堂,用着的乃是色艺双绝的小倌。十四五岁的清秀少年,若论雅,可与客人吟诗唱和,联句猜谜;或论俗,便是摇盅吃酒,走马弹丸,无一不精,无一不妥。

今日这知露堂中,着实也热闹得紧。厅中待客用的敞厅中设满了宴席。此刻满堂宾客却都屏息静气,连手中扇子都不摇了,因这敞厅正中,用黑檀木围出高不过尺许、方圆不过丈许的一方圆台,台上铺着红氍毹,台上端坐一人,正是这知露堂的头牌小倌阿越。他姿容隽秀,怀抱琵琶,五指轮飞如旋,一曲清商,正奏到要紧处。

“行道苦……”阿越一开腔,声音清越高昂,如银瓶水迸,“黄土呛喉尘满面,行得百里不见井,朝向日行露中宿。行道苦,前不闻铃后不见,误歧途,多少道中白骨枯。行道苦,君莫行,且饮此酒歇金乌,人间有情是别离,银汉无声花间住……”

他越唱曲子越慢,声音却越是清雅丽正,便如潺潺山溪一般,唱到最后一个“住”字,声音渐淡渐无,和着琵琶的弦音,袅袅绕梁。厅中长窗皆开,而庭中晚香玉、茉莉诸花正盛,香气盈人,便似真欲挽人花间住一般。歌喉渐息,弦音余韵,在这滑泉镇余暑未消的傍晚,众人便如饮了雪泡水一般,如痴如醉,好久才鼓噪起来,纷纷叫好。更有人开了装满金钱的匣子,豪阔万分地抓了满满一把碎金粒子,朝着台上扔去。满台金雨之中,阿越却淡然地站起来,拂身行了个礼,就转身在侍奉的引护下从厅中退走,连眼角余光,都不曾瞥一下那满地金子。

唯有台边四个家僮,眼明手快,顿时将台上的红氍毹围拢,连金子带红氍毹,一并收拢卷起,退至一边清点称量,再齐声报出金子的分量,问清这位客人姓名,便齐齐躬身行礼,朗声道:“奴等替阿越谢皮四郎赏!”

顿时满堂皆是喝彩声。另有一个清秀家僮上前,送了那位皮四郎一支含苞待放的晚香玉,并延请客人后堂待茶。

那皮四郎得意扬扬,随手将晚香玉簪在自己头上,在满厅艳羡的目光中径直往后堂去了。

几个行商模样的人,宴座设在厅中西南角,斜对着那台子,正好目送那皮四郎大出风头得意而去。一个行商便道:“这皮四素来惧内,被他娘子约束得厉害,手头并无多少银钱,如何这般豪绰起来?”另一个行商便撇了撇嘴,说道:“你哪里知晓,这皮四郎因为是望州郭将军的姻亲,讨了文书告身,专司往望州押解军粮,可不是发达起来?”先前说话那行商便压低声音道:“什么文书告身,还不是乱命,听说十七皇孙领着镇西军,活生生把孙都督的三万大军陷杀在里泊……”

“嘘!”另个行商便作噤声之态,并环顾左右,将声音压到极低,“这皇孙不皇孙的,那是我等可以议论的事吗?饮酒,饮胜便是。”数名行商当下会意,顿时喧哗划拳,热闹起来。

他们如此这般,却万万不曾想到,他们口中那十七皇孙李嶷,此时此刻竟然正身处知露堂的后院中。

李嶷倒挂金钩悬在檐角,借着渐浓的暮色掩映,悄无声息翻身伏在瓦上,谢长耳贴瓦细听,旋即朝李嶷点了点头。两人在军中久已搭档熟稔,无须一言。几个起落之后,李嶷轻巧如叶般落在后院深处的一处屋顶,谢长耳则伏在高高的屋脊上,眼观四路,耳听八方。

李嶷伏在瓦松之间,探头一望,底下屋中已经掌灯。晕黄的烛光透过窗纱映在院中洗洁如镜的青砖地上,便如一层澄澄金粉一般,又似青糕上汪着一层桂花糖。他正待探身溜下去,忽见高脊之上,谢长耳以手握拳示意,李嶷便知屋中有人进出,只得耐心伏低。

镇西军中缺粮已久,李嶷便与裴源商量,下望州取粮。但望州城池坚固,却不是他们这点兵力就可以夺城,半道硬劫粮队,又恐惊动望州守军,因此李嶷便盯住了承应运粮差事的皮四郎,看他如何行事。只是李嶷也没料到,那皮四郎居然一入滑泉镇,就进了知露堂这等销金窟。

这几楹房舍正是那头牌小倌阿越的住处。他本性疏淡,素来不爱应酬,此时借口更衣,久久不肯出去见客,知露堂的邱掌事便进来苦劝:“那皮四郎若是位寻常行商,我也绝不难为你。只是适才听皮四郎说,他此番是替孙大都督的讨逆军运送军粮,乃是一位正经的运粮官,不论如何,你且去陪他吃盏茶。”

阿越正自凭几调着琵琶弦,垂目道:“若个俗人,阿郎怕他,我是不怕的。”

邱掌事心中早有计较,笑嘻嘻地道:“好孩子,我哪有你这般胆气,你既不愿见,我回了他便是。”转身便出去了。

阿越低眉信手调着琵琶,“得弄得弄”有声。

琵琶声断续传来,眼见皮四郎从后门进入屋内,李嶷便轻巧地从窗中翻进屋内,只见帘幕低垂,他揭起帘幕,发现帘幕之后乃是一方汤池。李嶷知晓这是引得城外温泉活水,由暗渠汇到城中,再引入各家汤池。城中豪阔之家,多设汤池,这销金窟似的知露堂自不例外。想必这名叫阿越的小倌被知露堂视作摇钱树,这间有汤池的院子,便分给他住。

池水热气氤氲,因已天色渐晚,服侍阿越的家僮,早就在池中洒满香花,朵朵香花被热气蒸腾,馥郁芬芳,中人欲醉。这知露堂行事作派素来豪奢,那池面挨挨挤挤浮着一层香花,遮掩得连池水都看不见了。

李嶷藏身帘幕之后,四下一望,并不见人,兀自沉吟,忽听得脚步声微动,却是一名家僮,正引着那皮四郎蹑手蹑脚地进来。

只听那家僮低声道:“邱掌事请郎君且在此稍待。”言毕便掀开帘幕,径直向前屋去了。

那皮四郎满心欢喜,就在池畔一张软榻上坐了,只觉满池香花,便如同自己心花怒放一般,触目所及,风软帘轻。想到待会儿便可与阿越好生亲近一番,再也按捺不住,躺倒在榻上,摇着腿儿,哼起小曲来。

李嶷从帘幕之后悄无声息走近软榻,一步近似一步,耳中听得皮四郎那荒腔走板的小曲儿,正待要干净利索的一掌将他击昏,不料窗外遥遥传来短促数声鸟鸣,正是谢长耳示警。旋即听得一阵喧哗,却是数人脚步匆忙,直奔浴室而来;屋后脚步切切,却另有一群人,也奔浴室而来。

这般前后包抄,事起仓促,李嶷颇有急智,不假思索,顺着池沿悄无声息沉入汤池中,榻上的皮四郎只听到轻微一响,转头看时,只见池面香花,微微晃动,风吹帘栊,似也吹得池中香花微动。

李嶷闭气入水,耳边忽听得极轻一声,仿佛风吹帘栊,心下却知绝计不是。他水性极佳,水中睁眼一看,果然汤池另一侧,却有人同他一样,悄没声息,正缓慢没入水中。

汤池并不大,两人于水底相距不过丈许,那人水中同样耳目聪慧,两人四目相对,各自闭气。李嶷却慢慢伸出一根手指,竖在唇边,示意噤声。那人微微点头,似表同意。两人潜伏水底,隔着水面漂浮的香花,却听上面吵嚷起来。

原来那邱掌事收了皮四郎的重金,私作主张将那皮四郎放进这后房,不想被那阿越发现,顿时发怒,唤进家僮来要将皮四郎逐出。皮四郎既得见阿越,喜得便如天上掉下个活宝贝,哪里肯走,苦苦纠缠不说,那邱掌事亦带人进来苦劝,忽然又一阵喧嚷,竟是一名队正率兵丁闯入,呵责那皮四郎,身负要紧公事,却擅自离了护卫来此。

这偌多人在池畔纠缠吵嚷不休,池底二人虽然水性颇佳,但也难耐,李嶷只觉得心跳如鼓,知道闭气已近极限,那人亦是如此,嘴边冒出一串细密的气泡。那人见李嶷望来,便用手向上指了指,示意李嶷先上去,李嶷哪里肯应允,只在水里缓缓做了一个相请的手势,那人见状,却毫不犹豫手一翻,竟持短小利刃朝李嶷直刺过来。二人瞬间在池底无声无息地过了数招,李嶷只觉得此人心思敏锐,用招狠辣,十分难缠。片刻之后,李嶷终于寻机抓住此人手臂,便用力往上一送,逼其上浮。那人机变极快,反倒借他这一抓用力向下坠,反拧他向上送,两人僵持瞬息,皆已屏气到了极限,胸腔便似要炸开一般,李嶷当机立断就势往下一沉,却勾住那人的腰,用力往上一送,那人挣扎抓紧李嶷,两人被迫一起浮出水面。

两人破水而起,水面无数香花随着涟漪不断荡漾,隔着池面氤氲的水汽,李嶷只见那人双眼如寒星灼灼照人,目光似在自己脸上一绕,却有数瓣香花,随着散落而下的水滴,正巧沾在其人鬓角脸侧,衬得那人下颌真如白玉琢出一般。此人心思十分敏慧狠辣,朝李嶷只此一望,立时于水下又是手腕一翻,不知指尖夹着什么利物,想要刺向李嶷。池畔一众人看到两人忽然从池底冒出,早就瞠目结舌,震惊不已。李嶷手一探,于水下牢牢捏住那人手腕,却就势将其往自己怀中一拉,状若亲昵,实则挟制,用匕首于水下抵住了那人柔软的腰腹之间。

这一捏一拉之间,水下种种凶狠之态皆被水面挨挨挤挤的香花遮掩。只说池畔那皮四郎眼睁睁看着两人如此亲昵,却不由得气恼悲伤:“阿越!你……你竟然在房内藏着男人,还藏了两个男人……”他一语未完,竟已带哽咽之声。

李嶷见机何等之快,一转念便用力将那人拽入自己怀中,水下匕首仍抵着那人腰间,口中却解释道:“不不!你误会了!我们俩只是一时情急……所以才……所以才……”他故作羞涩难言之态,池畔众人只见他二人浑身湿透从池底而出,情状缠绵相互依偎,两人脸上更皆晕红之色,哪知道那是适才闭气所致,又兼此处乃是风月之地,只道二人真的在此行不轨之事,却被自己等人撞破。

阿越素性爱洁,此刻早已嫌弃至极,厉声道:“真真不知廉耻!都从我的屋子里滚出去!”又指了指皮四郎,吩咐左右:“把这人轰出去!叫人来换了这池子里的水。”

那皮四郎闻言大惊,哪里肯走,直扯着阿越的衣袖连声哀求,又那队正率着兵士,非要立时就架走皮四郎,任由邱掌事苦苦相劝,却是劝了这边又拉那边。趁着池畔众人乱作一团,池中的李嶷拽着那人从池中起身,只将手缩在袖中,隔着袖子将匕首抵在那人腰眼之上,状若亲昵揽着那人的腰,径直从后门出屋而去。

待李嶷挟制那人出屋穿过跨院,又穿过两重僻静院落,天色早已经黑透。李嶷正待要发讯号招呼谢长耳,那人却是猛然一挥手挣脱,指尖一探,李嶷闪避,微不可察的数枚寒芒擦着他的脖子飞过去,李嶷拔出匕首,挥刃格开,只听细密的叮叮数声,原来那人指尖一直藏着细针。

李嶷不由冷笑:“出手就想伤人,你是什么人?”那人见一击不中,默不作声,立时从袖底翻出一把金错刀继续刺向李嶷。李嶷喝道:“这里是清雅小馆,你一个女人跑到知露堂来做什么?”

那人这才冷冷道:“谁说我是女人?”

李嶷攻向她脚踝,喝道:“纤足!”那人挥刀挡开,李嶷不待招数变老,已经借势又攻向其腰际,口中喝道:“蜂腰!”那人机变极快,避开李嶷这一击,旋刀相对,差点割伤李嶷的手,李嶷手腕一翻,刺向其肩,喝道:“削肩!”那人手中金错刀上挑去挡李嶷的匕首,李嶷恼她招式狠辣,匕首一沉,刃尖便已刺破那人衣物,只闻“叮”一声细微声响,似刺中什么金饰佩物之属,眼见就要伤及皮肉,那人已堪堪闪身避开,伸手捂住了肩颈衣物被刃尖刺破之处。

李嶷这才冷笑道:“还说你不是女人?”

那人眉尖轻挑,回手却又是一把细针,李嶷知她针尖必煨了毒药,急闪躲避。恰在此时,一青衣壮汉闯进院中,抬臂却向李嶷射出一支冷箭,那冷箭来势极快,明显为劲弩所发,李嶷挥刃格挡,击断那支弩箭,却也被震得手腕隐隐发麻。那青衣壮汉一言不发,又抬臂连射,原来他臂上绑着一架小巧弩机。李嶷心知厉害,只得连连闪避,那乔装的女子却趁隙攻上来,手中金错刀急刺李嶷胸口,待李嶷回身,她这一刺为虚,轻巧拧身,左手已就势抽走李嶷掖在腰带内的一条丝绦,李嶷心中一惊,探手抓向乔装女子肩头,口中喝道:“还给我!”

只见那乔装女子嫣然一笑,真真灼如朝阳,灿如明霞,却是连退数步。只闻“啪、啪”数声,青衣壮汉又是数支弩箭接连破空而来。李嶷闪避格挡之时,谢长耳持刀匆忙越墙而入,又有数名青衣壮汉紧追着谢长耳,皆涌入院中,以弩箭相对二人,显是那乔装女子的同伙。李嶷见此情状,冷笑一声,从谢长耳手里接过长刀,预备再战,只见那乔装女子微微示意,那些青衣壮汉便不再恋战,簇拥那女子缓缓而退。李嶷见对方人多,更兼弩箭厉害,一时并不追击。

谢长耳却是凝神细听了一番,才对李嶷言道:“这群人外头另有接应,是坐马车走的。”

李嶷点一点头,回头望一望阿越院中,遥遥只见灯火通明,人声喧哗,似仍在吵嚷不休。显然此番打斗虽然激烈,但动静极小,并未惊动彼处。李嶷便道:“先回去再说。”

他们在滑泉镇所选的落脚之处,原是一所行商的宅子,门前大路敞阔,后边却又有东西角门,出入便利。又因这周近皆是行商的宅院,所以极为幽静。裴源等人皆乔装在知露堂外接应,而老鲍身上有伤,留在宅子里,早就做好了汤饼,一见众人回来,便端上饭食。

众人闷声不响吃完汤饼,这才商议适才知露堂中的情形。李嶷素来胆大心细,早捏了那青衣壮汉所射一支箭在袖底,此时便将箭支递给裴源细细察看。

裴源端详着箭支,说道:“这种精钢小弩我曾经见过,是奉父亲回京都面圣的时候,定胜军中崔倚的亲卫所佩,当时父亲见着了,夸说精巧无比,我在旁边看着,也觉得这弩弓做得小巧精致。”

李嶷想起那位乔装女子,不由点了点头:“今日必然是崔家的人。”

细想之前知露堂中种种情形,此女子隐然为崔家今日诸人之首,此番第一次与崔家交锋,便可见其行事作派,隐密周详又诡黠狠辣。李嶷又道:“既然是崔家的人,八成也是冲着这皮四郎和粮草来的。”

裴源默然。崔倚虽然名义上只是卢龙节度使,实际上扼守幽州,连同更北的营州等大片州郡,皆是崔家定胜军世镇之地,千里沃野,自不乏粮草。自孙靖谋逆后,崔家态度游移不定,崔琳在相州恃兵自重,便可见一斑。崔氏又多方探寻脱出京都下落不明的太孙,明显并不想就此膺服于李嶷为首的勤王之师。此番既派人潜入滑泉镇,更显来意不善。

李嶷却伸了个懒腰,道:“既然崔家人都抢先下了一手,咱们总要应局。我有个法子,明儿一早,就正大光明去把那皮四郎给绑了!”

裴源不由精神一振。当下李嶷三言两语,说出明日绑人之策,众人皆拊掌称妙。裴源笑道:“十七郎此计大好,既不露行藏,又能不动声色拿住那皮四。”当下商议既定,安排下值夜之事,众人自回房安寝。

李嶷虽贵为皇孙,但在军中,素来与诸人一般无二。这宅子不过七八间屋子,三四人合住一间,今日李嶷与老鲍、谢长耳同住一屋,谢长耳排了上夜值宿,李嶷便对老鲍说道:“我出去洗脚。”

老鲍闻言嘿嘿一笑,说道:“只有你跟个娘们儿似的,睡前总要洗脚。”便告诉李嶷水井所在,是在出了宅子的后巷之中。

李嶷从角门出了宅院,只见清辉漫天,一轮秋月,照得遍地光洁。远处隐隐秋山一脉,近处人家屋瓦嶙嶙,皆好似水墨画轴,浴在这轻纱一般的月色中,唯闻秋虫唧唧。他踏着月色一直走到后巷,后巷本有一株极大的柳树,那水井便在柳树之侧。月色从疏疏的垂柳枝条间洒下,井栏旁铺着青石板,被月色映衬得莹然如洗。

因着温泉地气蕴热的缘故,虽是白露时节,井水亦是触手生温。李嶷摇着辘轳汲上水来,先尝了一口,只觉十分甘甜,并无温泉的酸涩之味,便又多饮了几口,这才解了上裳,随手将衣裳搭在井栏之上,拎起木桶,往身上浇泼冲洗。

他在知露堂中,被迫在那香花池中浸了多时,那池中不知又放了何种香物香料,他一直觉得身上香气熏人,直如被脂粉遍涂一般,十分别扭难受。此刻往身上冲浇了几桶水,浑身上下不再有那种甜腻腻的香气,终于松了口气。

他正待再打一桶水,一扭头,忽然看到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只萤火虫,正巧停栖在井栏之上,当下屏息静气,小心的探手去捉,不想那萤火虫忽然觉察似的轻盈飞起。他不过一笑了之,忽听不远处传来极其轻微的一声,仿佛有野猫踏过落叶,但李嶷为人何其机警,立时一手抓起搭在井栏上的衣服,回手旋开衣裳往身上一披,另一只手已然拔出腰间短刀,足下在井栏上轻轻一蹬,腾空跃起,直直朝有声响之处刺去。

那人本隐身在墙角阴暗之处,李嶷这一刺疾若闪电,那人亦是机敏,几乎是同时脱手数枚寒芒,直朝李嶷射来,李嶷旋身在半空中避过寒芒,仍旧直刺那人眉心,那人寒芒脱手之际便轻巧向后仰倒,李嶷手腕一沉刀尖上挑,这一刺虽被那人避过,却堪堪挑中那人发间玉簪,玉簪瞬间被刀尖撞得飞出翻落,李嶷左手一探接住玉簪,右手手腕仍旧前送,刀尖从那人如瀑般的乌黑发丝间擦过,无数萤火虫四散飞起,那人双眸在夜色之中倒映着萤火点点,真比天上星河更加璀璨万分。

李嶷左手持玉簪,本来已经刺向那人咽喉要害之处,此时忽然力道一顿,借着月色,他早已认出此人,不由脱口说了声:“是你?”

原来正是知露堂中那乔装女子,她此刻散发披袍,虽被玉簪抵住咽喉要害,脸颊真与那白玉簪一般皎然,但她眼中似含着薄冰一般,并不出声,袖子一翻就势去夺玉簪。

瞬间二人已经过了七八招,皆是以快打快,那女子忽然抬手,李嶷早知道厉害,急忙闪避,只闻“啪啪”两声疾响,两支弩箭已经深深钉入井栏,箭芒在月色下泛着幽微蓝光,显然煨毒。

李嶷恼她出手狠辣,当下再不留情,数招之后,佯作攻其肩,待她回身招架时,寻见破绽,当下便一脚将那女子踹落井中。那女子心思如电,落入井口的瞬间,忽扬声道:“我知道太孙在何处!”

李嶷闻言大惊,不假思索伸手去抓那女子的肩膀,想将她从井口拉出,刚刚抓到她的肩,只觉手背一麻,心中暗道不好,手腕已反被那女子握住。那女子借这一抓之力,便如燕子般轻巧翻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脱出井口。

李嶷手背那点麻痹之意已经沿着血脉散开,瞬间半边身子皆麻痹不能动弹,那女子足尖在井栏上一点,就势一踹,将李嶷“扑通”一声踹落井中。

幸得那井水不过丈许深,他落井之后,并未呛水便奋力站起。但井口又高又深,四壁湿滑,绝难攀爬。李嶷举起手背,借着井口透进来的月色一看,果然手背上扎着一枚细如牛毫的细针,显然针上浸了麻药。便在此时,那女子于井口俯身,向下张望,两人四目相对。

李嶷脱口问:“你是不是崔家定胜军的人?”那女子慧黠一笑:“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李嶷此时已然明白,此女只怕早也已经猜度过自己的来历,知道自己必然是镇西军的人,所以适才危急之时,才脱口谎称知道太孙下落,诳得自己伸手拉她。他与她不过于知露堂中匆匆一面,两次交手,她虽是女子,但心思机敏,丝毫不落下风,实在生平罕见的劲敌。他心思一转,正想着如何能脱此困境,忽听脚步答答,远处似有人来了。

那女子显然也已听见,身形一闪就从井口消失不见。李嶷听得这脚步极熟,果不然,只听似是老鲍的声音,在井外喊了一声十七郎。想是老鲍见他迟迟不归,寻了出来。

李嶷道:“我在井里。”

老鲍闻言大惊,扑到井边向下一望,连忙将井绳扔了下来。李嶷暗自捏住衣角,用衣服隔着,小心拔去手背上的细针,这才缘着井绳攀了上来。老鲍将他拽出井口,见他全身湿透,模样狼狈,不由奇道:“你来洗脚,如何洗到井里去了?”

李嶷不动声色,笑道:“本来想救只野猫,结果却被挠了一爪,倒害得我收势不及,扑到井里去了。”

老鲍嘲弄道:“你这般身手,倒被一只猫捉弄进井里,若是传回牢兰关去,怕不成了天大的笑话。”

李嶷却甚是洒脱:“笑话便笑话,也不知是谁,那年猎狼,狼没打着,倒把自己的脚让捕兽夹给夹了。”

老鲍不过嘿嘿一笑。

李嶷举目四望,只见井栏之畔,萤火虫星星点点,于秋夜中四散飞去,风吹得柳枝轻柔拂动,哪里有那女子半分痕迹,若不是袖中那支玉簪,适才种种,真恍若一梦罢了。

却说第二日一早,阿越起身盥洗,方在梳头,隔窗忽见那皮四郎献宝似的捧着一只纸匣,笑嘻嘻从院子外头进来。阿越一见了他,眉头不由一蹙,那皮四郎却在门外整了整衣冠,这才走进屋子来。见了阿越,便做小伏低,捧着那纸匣,温声道:“阿越,上次是我不该,倒拿那些金啊玉啊的俗物来,没得辱没了你。这是德华楼的包子,都是你爱吃的馅儿,有蟹黄的,火腿松蘑的,还有素三鲜的,你看,这还热气腾腾的,快趁热吃吧。”

阿越听他这般说,脸色才缓了一缓,看了看那包子,道:“倒劳烦你费心了。”

皮四郎听了这一句,便如圣旨纶音一般,乐不可支,连声道:“不费心不费心。”

站在一旁侍奉的家僮见他如此这般情状,忍俊不禁掩口而笑,阿越却瞥了这家僮一眼,淡声道:“既有客至,还不奉了朝食来。”

阿越性情素来不苟言笑,家僮失笑时便已后悔不该,见他觉察,心下惶恐,连忙敛笑而去。那皮四郎早乐得如心花怒放:“阿越,你这是替我要的朝食?阿越……你这是关心我?”

阿越神色仍是淡淡的,却道:“你既是客,又这么早来,便一起用朝食吧。”

皮四郎受宠若惊,连声答应不迭。

阿越自顾自束了发,又从锦囊中取出琵琶来,拿了拨子调音。皮四郎坐在他身侧,见他十指如玉,握着拨子调弄琵琶,便如饮了醇酒一般,只当身在仙境,如梦如幻,如痴如醉。

正在皮四郎乐得飘飘然不知身在何处之时,忽闻外面一阵喧哗,那去传朝食的家僮闯进来,慌慌张张地道:“小郎,外面有一帮人,凶神恶煞,四处翻检,说是皮家娘子派来的,要寻拿皮郎君呢!”

皮四郎闻得此言,又羞又急,他素来惧内,更兼在阿越面前失了颜面,不由咬牙道:“这千刀杀的母大虫,竟然派人寻到此间来!我……我得赶紧避一避,免得连累了阿越!”一时急得团团转,推开窗子,便要越窗而出。阿越却道:“且慢!”又说道:“你这般出去,万一教他们当面撞见,岂不万事俱休。谅他们一时半分也搜不到我这里来,你不如换一身衣服,乔装改扮一番,再从后门出去。”

皮四郎拍着大腿赞叹:“阿越,你果然聪明过人,又这般替我着想。”当下心中直如吃了蜜糖一般,夸了又夸,直到阿越出言催促,这才由那家僮带着,匆匆去另换了衣服,乔装成知露堂中的仆役,从后面的小门偷偷溜出屋子。

他蹑手蹑脚穿过院子,忽闻耳后风声疾来,旋即脑后一痛,竟然被人一闷棍打翻在地。他被这一棍打得头晕目眩,正待要张口呼痛,忽见四五个人手执绳索诸物,从花障后一涌而出,为首那个胖子满脸横肉,一脚就踏在他膝盖上,令他不得起身,恶狠狠地道:“四郎真教人好寻!娘子有令,将这厮好生绑起来家去!”

原来这几人,正是李嶷等人假扮的皮家家奴,那皮四郎何尝知道,他对自己发妻畏之如虎,只当真以为是妻子派来捉拿自己的。当下李嶷等人将皮四郎五花大绑,绑得结结实实,然后用木棍从绳结中穿过一挑,四个人轻轻巧巧便将皮四郎四脚朝天,脊背朝下,抬了起来。

他们这般绑人抬人,动作利索得一气呵成。皮四郎既被麻绳勒得嗷嗷叫,又被人如抬猪羊一般抬出知露堂,颜面全无,禁不住破口大骂:“这个天杀的母大虫,凶蛮不讲理的婆娘,竟敢派人来捉我!我回家就给她写休书!”又直着喉咙赌咒发誓:“天雷爷爷在上,再不休了这凶悍善妒之人,我也不姓皮了!”

这一番动静,早就惊动了知露堂中诸人,纷纷或开窗,或走到檐下来,指指点点看热闹。

知露堂既做此等生意,早见惯争风吃醋,或有家中妻室寻上堂中来哭闹,但这般上门绑人却是头一遭儿,众人见皮四郎这般狼狈模样,自是禁不住好笑。

那老鲍故作凶蛮之相,瞪着众人斥道:“看什么看!再看我们家娘子就报官,说你们这堂子诈骗金银!抄了你们知露堂,把你们这些人统统抓起来!”

他们这般作态,更兼皮四郎那一通叫骂,自然无人有半分起疑。当下顺顺当当将皮四郎自那知露堂中抬出,上了门口马车,扬长而去。

待将那皮四郎绑到城外僻静处,李嶷等人仍假作皮家仆役,恫喝威吓,言称皮四郎此番出门,就是故意撒谎哄骗家中娘子,所为只是来知露堂寻花问柳,说道家中娘子如何生气,命要敲掉皮四郎的牙齿以作惩戒。那皮四郎早没了知露堂中那般胆气,连声辩解自己此番是替望州郡守郭直将军去押解粮食,之所以身在知露堂,只是路过而已。

他这番言辞,老鲍故作不信,拿着斧子便在他门牙上比画:“胡说八道!少拿郭将军出来扯大旗!你拿官府家出来吓唬娘子,罪加一等!”

皮四郎浑身筛糠一般,急得赌咒发誓:“天爷在上,真不敢哄骗娘子,我此番出门,真的是替郭将军押解粮草去了!至于那知露堂,实实是郭将军遣使出城接应,叫我去那堂中吃了杯水酒!所为也是谈粮草之事,并无其他心思!”

李嶷朝老鲍使了个眼色,李嶷接过斧子,用手指试了试锋芒,说道:“你少在这里扯谎了,无凭无据,就听你张口瞎编,我们自是不信,你更别想诓骗娘子!我看,还是按照娘子的嘱咐,敲下你一颗牙来,你才会说实话。”

那皮四郎听他如此言语,忽得灵光一闪,大声道:“有凭据!有凭据!我有郭将军的解粮对牌,是军中的对牌,可以作凭据,我真的是贩粮去了!”

李嶷不紧不慢,问道:“那对牌在哪儿?”

皮四郎道:“就在我腰间革囊里。”

老鲍当下探手去他腰间细细摸索,片刻后朝李嶷摇了摇头,示意并未有对牌,李嶷凝眉沉声道:“哪有对牌!你到此时此刻,竟然还东扯西拉,想要诓骗我们!”

皮四郎几欲哭出来:“有对牌,我真的有对牌啊!”李嶷用斧子挑开他手上的绳索,皮四郎慌忙伸手在自己腰间革囊里摸索,到最后索性将革囊整个都翻了过来,只有一些散碎银钱,哪里还有对牌。

李嶷举着斧子作势要敲下,皮四郎吓得哭叫道:“我真的有对牌啊!我真的有对牌,这对牌我须臾不敢离身的!”

李嶷喝问:“那对牌去哪儿了?”

皮四郎哭着道:“我也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对牌去哪儿了!”眼见李嶷手中雪亮的斧子不由分说狠狠劈向自己,顿时吓得双眼翻白,就此晕了过去。

老鲍摸了摸他颈中的脉搏,冲李嶷点点头。李嶷便与裴源走开了说话。

裴源道:“如此看来,他确实不知道对牌已失。”

李嶷却微微叹了口气:“只怕崔家的人已经捷足先登了。”

裴源微微一怔,李嶷却朝树下的皮四郎努了努嘴,说道:“绑他出来的时候,他穿的不是自己的衣裳。”

裴源恍然大悟:“只怕还在知露堂中时,对牌已经被人趁机偷走了。”

李嶷点了点头:“不知崔家的人怎么办到的,八成还是崔家那小女娘的计谋,狡黠狠辣,此乃劲敌。”想到昨夜在那井畔,崔家那小女娘机敏善变,自己明明已经占了上风,却被她一句“太孙”诓骗,竟被踢入井中。生平以来,从未遇见过这般人物,更从未吃过这般闷亏,不由牙根一阵发酸。

裴源见他如此评价,不由皱眉道:“崔倚的儿子,竟然十分擅用兵,这倒也罢了,麾下又这般人才济济,只怕所志不小。”

李嶷叹道:“崔家所志不小又能如何,如今这天下大乱,谁没有各自的一腔心思,崔家打着自己的算盘,只怕不仅想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更想借势而为,借刀杀人,如今趁着咱们缺粮,就和那孙靖心照不宣,想把咱们堵死在这关西道上。”

裴源道:“既被崔家的人捷足先登,拿走了对牌,那咱们问出粮队所在,带着皮四迎上去,八成还能接住粮食。”

李嶷摇了摇头:“恐怕来不及了。”顿了顿,说道:“若是我是崔家的人,既有对牌在手,此时此刻就带着人乔装改扮成望州守军,大摇大摆去粮队接粮。”

裴源皱眉想了一想:“没想到咱们这一番苦心谋划,竟然给崔家作了嫁衣。”

李嶷忽然一笑,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自孙靖作乱以来,崔家趁着焉山南麓空虚,派兵占据了不少城池。这一次,他们百密一疏,咱们也来捡个现成的便宜。”

裴源微微一怔。

李嶷笑道:“如果望州郡守郭直得知皮四失踪,粮草可能出了纰漏,会如何行事?”

裴源脱口道:“他定会立时率军出城接应粮队!”

“对!”李嶷笑眯眯,“既然望州城中空虚,咱们且暂不顾粮草,先赚一座望州城。”

从来是守城易,攻城难,如若有望州在手,近可挟制并州、建州,远可逼近洛水,直指关中。连东都洛阳都变得可望可及,正因为望州如此要紧,所以孙靖才源源不断送出粮草,以支援望州。裴源想到此处,不由得精神一振。

李嶷一猜即中。那皮四郎原本乃是偷偷溜出滑泉驿,偏在知露堂中又被绑走,护卫他的兵丁城里城外遍寻不着,只得硬着头皮赶往望州报讯。望州郡守郭直闻讯大怒,亲自带了城中守军,倾巢而出,去接应粮队。

李嶷与裴源率了几千兵马,先遣人乔装混入城中,里应外合,寥寥无几的守军不战而降。并未多费周折,就顺顺当当拿下了望州城。

话说既占据了望州城,老鲍与谢长耳便兴兴头头,带着人好好查点了一番城中存粮,所余不多——这倒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不然为何孙靖从朝中送来偌多粮草。不过,城中存粮亦够数千人这好几日的嚼裹,尤其还有米面咸肉,可慰伤兵。裴源喜出望外,先安排下伙夫厨子,好好做一顿饱饭,以飨同袍。

李嶷却不慌不忙,亲自带着人在城楼上巡望,裴源登了城楼,见他不住眺望,便问:“是担忧郭直返身回来,攻城恶战?”

李嶷眯着眼睛,望了望西斜的太阳,说道:“崔家那个小女郎,狡黠过人。我觉得她不仅会派人拿着对牌去接粮,只怕她的如意算盘不仅如此,既然猜到郭直会率军出城,那她接了粮草,就直奔望州而来,赚开城门,一箭双雕。这样她既劫了粮草,又劫了这望州城。”

裴源不由瞠目结舌:“天下竟有这等狡猾无耻之徒!”

言谈之间,城外的游骑哨探已奔回来传讯,正是有大队粮草押运着往望州城中来。李嶷精神一振,当下传令阖军上下,于城墙后埋伏守卫,切切在粮草未进城之前,不要露了行藏。上上之策当然是等着那崔家押运的粮草进入城中,来个瓮中捉鳖。再不济万一被崔家的人发现,也得大战一场,留下粮草。

至于李嶷,他私下里盘算,若是能就此擒住崔家那个小女郎,自己定要一脚把她踹进井里,好报那晚的落井之仇。

裴源见李嶷神色淡然,不远处已经依稀可见粮队连绵的车马,踏着夕阳正朝望州城门缓缓而来,忍不住追问:“你是如何猜到她会有此番作为?”

李嶷不经意道:“如若我是她,我也这么干。先劫了粮草,再劫了望州城。”

裴源摸了摸腮帮子,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城墙上下的诸人,早就屏息静气,等待粮队进入城中,就关闭城门围而歼之。谁知粮队行至城下,忽然有一骑越队而出,借着初秋最后的残阳余晖,李嶷从城堞缝隙里,只见那人虽然一身素色圆领袍子,束发戴着幞头,乍一看宛如少年郎,但身形纤丽,明眸灿然,只怕化成灰了李嶷都认得出,正是崔家那个小女郎。

但见她朝城楼上一望,扭头吩咐了一句什么,粮队立时调转方向,后队变前队,驱赶着拉车的骡马,竟然匆匆而去。

此时暮色渐浓,裴源再也忍耐不住,探身而望,只见粮队急急离去,只留下道路上一股股激起的烟尘。裴源急问:“怎么办?追不追?”

李嶷摇了摇头,声音中倒并没有多少惋惜:“不用追啦,她若是进城来,咱们自然可以一战,要是追出去,八成徒劳往返,还会再失了这望州城。”

裴源恨声道:“不知她怎的瞧出了破绽,这世上竟然真有这般狡黠无耻之徒!”

李嶷却是嘿嘿一笑,说道:“她若是真撞进城来自投罗网,那还颇令人有几分失望。被她瞧出破绽,这才是她应有的本事啊。”说完,也不管裴源,收了手中弓箭,自顾自拾阶下了城楼。

裴源茫然看着他的背影,似未听懂他适才说的话,只得扬声问:“你做什么去啊!”

李嶷头也没回地答:“吃饭!”

第二日一早,李嶷方含着柳枝在官舍厢房前净齿——郭直这郡守的官舍建得敞大阔亮,就被李嶷当作兵营用了,伤兵皆住在此处,他就住了一间朝北的下房,虽然是下人的屋子,但比之在荒野里风餐露宿,自然好了许多。他正含着柳枝净齿,却见裴源匆匆走进来。

“十七郎,郭直在城外三十里扎营,虽派了哨探来往,似乎也不打算攻城。”

李嶷拿青盐水漱了口,方才道:“他大意轻敌,中计出城,丢了望州,孙靖那脾气,素来暴躁酷烈,若是得知,只怕立时就要砍他的脑袋。所以他徘徊城外,以他的兵力,既不足攻城,却又无法求援。”

裴源笑道:“这郭直确实处境尴尬。”

李嶷道:“郭直不足虑,但现在崔家的人,只怕又要生事。”

裴源不由微微一怔。

李嶷道:“崔家那个小女郎,心思敏捷,她虽劫走了粮食,但眼见望州城落入我们手中,必不甘心。如今郭直率军孤悬城外,无城可据,无粮可食,又不敢求援,处境尴尬,若我是她,必然去郭直军中和谈,好与他合围攻城,拿下望州,踢我们出局。”

裴源听他如此言说,不由问:“那该如何?”

李嶷笑道:“我们自然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我出城去与郭直假作和谈,等我到了郭直军中,崔家的人自然会考量一下,是与我们为敌划算,还是与我们结盟先收拾了郭直那点兵马划算。”

裴源不由皱眉:“十七郎,你说得有理。但你去太冒险了,还是你据守城中,我出城去郭直军中,与崔家的人面谈吧。”

李嶷看了裴源一眼,慢悠悠地道:“当然是小裴将军去。我呢,好生给郭直写上一封手书,盖上平叛元帅的大印,以显示咱们的诚意。”

裴源一怔,不由道:“你不是说帅印那劳什子太累赘,放在父帅营中压根没带出来过。”

李嶷浑不在意:“拿萝卜刻一个不就得了,咱们之前不都这样干吗?”

裴源又是一怔,忽得醒悟过来,急道:“那可不成,万一被识破……”

李嶷拍了拍裴源的肩,一语双关,说:“你就放心吧,没什么万一,郭直和崔家的人都没见过小裴将军,更没见过我的帅印,绝辨不出什么真假。”

当下李嶷换了身衣服,轻骑简从,只带了数名随从,开了城门,直奔郭直营中。那郭直听闻镇西军小裴将军亲来拜营,亲自领了帐下几名郎将,出辕门相迎,见了面,却是既不失恭敬,也不失亲热。盖因裴源的父亲裴献,几十载镇守西陲,关西道上的武将,无论如何,都承他几分情面。所以纵然是敌非友,郭直还是客客气气,将小裴将军好生迎入了军中,也坦率相告,崔家也遣人来了。

李嶷呈上盖着帅印的手书,见郭直将“平叛元帅、镇西节度使、皇孙李嶷”的亲笔手书看完,便随口问道:“适才郭世兄说崔家也遣人来了,不知所来何人?”

郭直被他叫一声“世兄”,却是皱眉道了一声不敢,方才道:“崔家派来的,是崔公子身边的亲信何校尉。却也巧,那何校尉刚入营一盏茶的工夫,小裴将军也来了。”

李嶷不动声色:“可是那‘锦囊女’何氏?”

原来崔倚只有一子,名唤崔琳,自幼体弱多病,京中数次索要此子为质,都被崔倚搪塞推脱了。崔倚宠爱独子,给他精心挑选了无数亲随侍从。这些侍从中有一名女子何氏,最为出色,是自幼侍奉崔公子的侍女,机敏慧黠。及至崔琳参与军事,这何氏又于旁辅佐,须臾不离那崔公子左右,因此被定胜军上下称为“锦囊女”。

郭直点了点头。

李嶷笑道:“既然崔公子也遣来了身边要紧的人,那何妨一见。”

郭直本来正有此意,笑道:“小裴将军如此气度,郭某就放心了。”当下在中军帐中设宴,好生招待小裴将军与崔家来使。

果然这何校尉就是知露堂中那乔装的女郎。李嶷与她虽只见过短短数面,但连番交手,已知此乃劲敌。今日只见她打扮又有不同,乃是穿了一身定胜军中校尉的服色,更衬得蜂腰猿背,鹤势螂形。乍一看,当真雌雄难辨,细看才觉得眉眼精致,皓腕如玉,并非少年郎,乃是一名英气勃勃的少女。

待郭直居中介绍,李嶷便客气道:“原来是定胜军的何校尉,幸会幸会。”

那何校尉也嫣然一笑,道:“原来是镇西军的小裴将军,久仰久仰。”

当下郭直也毫不客气,说道:“两位都是少年才俊,今日来此,郭某真大开眼界,也受宠若惊,既怕辜负小裴将军的美意,又怕令崔公子不悦,心里也为难得紧。”

听他说到此处,李嶷不由望了那何校尉一眼,不想她正笑吟吟地望过来,两人目光一触,那何校尉微微一笑,这才掉转眼神去看郭直。只听那郭直道:“思来想去,既然是左右为难之事,不如按照军中旧例,以搏代决。”

当下提出,三方各遣一人比试,若是郭直军中人赢了,小裴将军代表的镇西军,和何校尉代表的崔家定胜军,就要各自答应他一个条件。若是何氏或小裴将军遣出的人赢了,他就和谁谈结盟之事。但此方比试必得另遣人,三人皆不得亲自下场比试,以免伤了和气。

这法子倒也公平,当下李嶷与那何校尉都痛快答应了。郭直挑了军中一名健卒,李嶷派了随自己而来的谢长耳,何校尉则指了她身边的一名亲卫陈醒。

当下在营中寻了平坦处,划出一大片沙地来,又在沙地上用石灰划出三个白圈,远处望楼上插了一面小旗,以驰马至望楼夺旗,最先返回将那面小旗插进自己的白圈者为胜。

那传令的郎将大声吆喝:“不限兵刃,点到即止,勿伤性命。”言毕将手一挥,三人三骑,便已如离弦之箭,飞驰而出。

三骑追逐相搏,十分精彩,周围围观的将士,时不时发出赞叹声、喝彩声。

李嶷此番前来,本来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所以分外洒脱。但见那何校尉,也是意态从容,仿佛闲庭信步一般。心中思忖,这何校尉一介女流,竟已然如此气度,不知那崔公子又是何等人物。崔家立场甚是微妙,尤其自己率镇西军已入关西,若能逼近洛水,那崔家的态度就更为要紧,总要想个法子,不能再让其掣肘于侧。崔琳既为崔倚独子,定胜军中又对其颇为拥戴,若是能与那崔公子交结一二,或可随机应变,侦知其心意。

他正思量间,忽听郭直问道:“小裴将军,令尊当年在虎牙关受过重伤,每逢阴雨便会发作,酸痛难忍,不知近年可好些了?”

李嶷心中一凛,却笑道:“多谢将军问候,家父所有旧伤,数肋下那道箭伤最为凶险,这几年虽在军中,但悉心调养,已经好得多了。”

郭直点了点头,笑道:“说来我还曾见过尊兄一面,那时候他奉令返京,路过望城驿正逢大雨,摔坏了坐骑,只得求助于我,我派人给他送了两匹马。”

李嶷微一凝神,便笑道:“那是承顺二十四年吧,当时我还小,阿兄回京后,说起途中大雨,险摔坏了腿。”

郭直笑着点了点头:“如今三郎已经在奉州任上了吧。”

李嶷笑道:“年岁太久,郭将军想是记错了,当年受您赠马的是我二阿兄,不是我三阿兄。”

郭直点了点头,忽听场中欢呼雷动,原来是郭直军中那名健卒,已经于望楼上抢到了旗帜,策马直奔那白圈,后面两骑紧紧相随。李嶷不由瞥了一眼那何校尉,见她仍笑吟吟,似对场中输赢并不介意。

不过片刻之后,果然何校尉派的那名亲卫陈醒,又从健卒手中夺回了旗帜,三人于马背上拼力相搏,甚是惊险好看,三人皆离白圈近在咫尺,但旗帜于三人手中辗转,又被另两人所制,谁也没办法将旗帜插进白圈得胜。

一时争抢更为激烈,又因不限兵刃,所以刀光剑影,格外惊险。李嶷心中一动,正待要出声,忽见陈醒为了抢旗,抬臂射出一支弩箭,那健卒却心一横,并不避让,一跃而起,只听“噗”一声,那支弩箭深深射入健卒腰腹。这一箭原可避开,陈醒不由一怔,那健卒也借机握到了旗帜,拼尽全力,将旗帜狠狠插进了白圈,终因伤重,力竭扑倒。

郭直见状早就离座,急忙扑过来扶起那名健卒,那健卒奄奄一息:“将军……幸……幸不辱命……”言毕头一垂,竟死在郭直怀中。

陈醒与谢长耳早就翻身下马,陈醒抛了兵刃,见此情状,不禁黯然,单膝跪地,拱手道:“是我失手了。”

郭直心中悲愤,当下抱着那名健卒不发一言。李嶷与何校尉亦早已离座,李嶷劝道:“郭将军,以这位健卒的身手,其实刚刚那一箭,他是能避开的。”

郭直点了点头,说:“是,他一意求胜,所以才没有闪避。”

何校尉道:“此人忠勇,令我等钦佩,如今是将军所遣的人得胜,依照前言,我定胜军和镇西军,可各自答应将军一个条件。”

李嶷点了点头:“是,我镇西军可依照前言,答应郭将军一个条件。”

郭直神色悲恸,说道:“天色已晚,我军中要为这位同袍归葬。我此刻哀痛心乱,还请两位今晚就宿在营中,明日再谈。”

李嶷心中早就转过千百个念头,还未及说话,忽听那何校尉道:“这是自然,我也要代定胜军祭奠这位勇士。”

李嶷便也点点头:“郭将军节哀,也允我去祭一杯薄酒。”

这场比试,猝然而止。郭直亲自率祭,军中葬礼,甚是简朴,唯有三军感念其忠勇,各自唏嘘不已。待得办完丧仪,天色已经擦黑,郭直便命人与李嶷和何校尉及两人的随从护卫几顶军帐,各自歇息。

一进帐中,李嶷便对谢长耳道:“这健卒用一条命换得我和那何校尉必得留宿营中一晚,今晚必出古怪。”

谢长耳却是个实诚的人,不由吃惊道:“不是说赢了咱们就得答应他们一个条件,怎么今晚就会出古怪?”

李嶷摇了摇头,郭直数次出言试探,显然是担心自己这个“小裴将军”乃是冒牌货,只怕他万万想不到的是,自己真实的身份其实比裴源更为要紧。郭直之所以试探,或是想扣押了裴源,奇货可居,或是另有别的计谋,既然如此,那必然会今晚趁夜动手。

听他如此言说,谢长耳不由急道:“那我赶紧让老鲍回望州知会求援?”

李嶷道:“不用,他们要动手,也得夜深人静,你叫老鲍警醒些就是了。趁着现在,我去探一探那位何校尉。”

谢长耳知道老鲍一直在暗中接应,便点了点头。

李嶷脱下小裴将军那身胄甲,换了身轻便的衣服,用匕首无声无息地将帐篷下方割了一道口子,偷偷溜出了帐篷。

军中入夜,金柝声声,警戒森严。但李嶷素来是镇西军中最好的斥候,当下轻轻巧巧,不露半点行藏,便已穿过大半个军营,来到何校尉帐后。

他用匕首划开后帐的油布,闪身进入帐中。只见帐中点着明晃晃儿臂粗的蜡烛,几案上放着一本摊开的书卷,旁边是半砚刚磨的新墨,但帐中空荡荡并无一人。李嶷心中警铃大作,顿觉不妙,正待要转身,忽感腰后细微一痛,似被蚊虫叮咬了一口,但心中明知绝计不是,果然一股麻意迅速从腰际上下延开,便如数道冰线一般,迅速已至指尖和脚趾,当下腿脚一软,神志仍十分清醒,但已倒地动弹不得。

此刻方见那何校尉笑吟吟从屏风后走出来,她已经换了一身轻巧的素衣,虽仍作男儿打扮,但束了发,反倒像是稚气未脱的少女,烛火照着她的明眸眼波流转,如星如月,灿然生辉,却蕴着三分笑意。她负手走到李嶷近前,十分嫌弃地用足尖拨弄了一下他,然后才从身后拿出牛筋来,将李嶷双手双脚都捆了个结结实实。

待捆好了,她似是不放心,又拿出一道精铁细链,将李嶷双手重新绕了好几圈捆住,这才从地上捡起李嶷的匕首,在他颈中比划了一下,方才道:“三更半夜,小裴将军这是上次在井里洗澡洗得太适意,所以特意又来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