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
他脚步一停,刚想回头,但单四嫂却抢先一步,用双手环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虚弱道:“别……就一会儿……让我再抱一会儿……我还能坚持一会儿……”
这声音虽然轻,但像是一柄锋利的剑,直接刺入了农夫的胸膛,刹那间,他感到撕心裂肺的痛,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他感到自己在发抖,也许是愤怒,也许是恐惧,也许是伤感,飞蜈蚣,交换,力量……他认为他可以对这一切处之泰然,但如今,他只感到了巨大的伤痛与愤懑。
背上的人,虫卵已经在她的身体中渐渐复苏,当幼虫完全醒来之时,它就会享受到一生中唯一也是最美味的一道大餐。
相对应的,一条鲜活的生命就将逝去。
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他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他无法阻止这一切,他是如此无力,如此无能,他甚至无法减缓背上的人的思考痛苦……
“别哭呀……”纤细温暖的手掌覆在了他的脸上,单四嫂喃喃道,“你这样的话,我怕我也会哭出来……我刚刚叫你闰土哥,你没有吓一跳吧,我很久很久之前,就想这么叫了,但……但我是有丈夫的……我还有一个孩子……”
她的身体时冷时热,一身内劲躁动不休,令她耳鸣心跳,头晕眼花,死亡一步步地走进,生命如同残烛般飘摇,她惨笑道:“来得好快呢,只是想不到,第一个竟然是我……闰土哥,我这就要死了吗?我……我以前总是巴望着死掉,但现在我竟然舍不得了呢……”
单四嫂微微喘了几口气,似乎是陷入了过往的回忆:“他们说,一个好女人,要相夫教子,那时我丈夫死了,我想,相夫是相不成了,总要好好教子吧。我保不住丈夫,总要养大孩子,那时我们娘俩相依为命,我每天纺纱到很晚,过得很累,但却不觉得苦,因为宝儿在我身边,他很懂事,很可爱,他说长大之后,要挣很多很多钱,都给我,我要养大我的孩子,所以要拼命地纺纱,那时候,每一根纱都很有意思,每一条线都像是活了一般……”
“但是,宝儿死了,我终究没有保住我的孩子。”
“宝儿死了,我的心也空了,我觉得屋子也是空的,纺出来的棉纱也是空的,我保不住丈夫,也保不住儿子,我不知道我活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用处……”
“后来我偶尔听得,宝儿是被害死的,有个想要霸占我的人,他买通了庸医,延误病情,害死了我的孩子,他好趁虚而入……”
“然后……后来我杀了他,有人要跟我做一笔交易,给我能够报仇的力量,我已经一无所有,也就答应了。我杀了他,用棉线一点点割死了他,他的全家,我一个也没有放过,但是就算杀再多的人,宝儿也回不来了,就算染上再多的血,棉线总还是空的……”
“然后,我就遇到了你。”
“我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意你的呢?我也不知道……”她的声音苦涩中带着一点羞赧,轻声道,“一天到晚,总是苦着脸,不爱说话,不喜惹事,逆来顺受,老实巴交,他们都不太喜欢你,但你……确实很好呢,虽然不喜欢说话,但沉默寡言的人很可靠,你心地很好,很照顾我,知道我胆小,所以有些事情便替我做……”
她的低笑声中,满是遗憾和羞怯:“这些话,我平时是打死也不会说出口的,但现在不说,恐怕就来不及了……我曾经做过了很多梦,梦见我和你……我这样没用的女子,还嫁过一次,克死了自己的丈夫和孩子……我……我到底在说什么啊……”
单四嫂微微苦笑,语气变得急促起来:“我一直以为,我已经没有了明天,我的生活失去了所有的希望,活着就像行尸走肉,我不断地失去,却妄想着拥有,但每一次的希望,到头来还是一场梦幻,就像刚刚那样,我一度以为事情有了转机,也许有一天我可以与你一起,来到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你耕田,我纺纱……”
农夫颤声道:“四嫂……”
“不要叫我四嫂……至少,在我死之前,我可以稍微稍微地,不守妇道吧……”单四嫂虚弱一笑,“我有名字的……”
她在农夫的耳边,小声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就像是未出嫁的小娘,羞笑着对自己的情郎,吐露闺名。
然后她顺势用手指按住了农夫的嘴唇:“不要喊出来,记在心里就好,不要喊出来……否则,我怕我会狠不下心……”
女人用力地搂紧了农夫,仿佛要永远地记住这感觉,她低声道:“祥林嫂……我一开始是觉得,我们同病相怜,我们都失去了丈夫,又失去了儿子,我们都是世界上最苦命的女人,但看到她死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其实我比她要幸运得多,至少我……至少我可以……”
就在此时,身后甬道深处突然传来了隐隐的咆哮声,声音与震动越来越近。
单四嫂面色一变,一手按住了农夫的大椎穴,一手按住了他的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