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朗淡淡道:“他可是最后捅了你们一刀,差点害死你们,你不恨他?”
“以前或许会恨,现在不会了。”孔仲吾笑了笑,他放下最后一沓纸钱,拿起了酒瓶,晶莹的酒液倾泻而下,融入大地,“那天晚上,我为了一个孩子,回头冲向了必死无疑之地……我本可以避开,而事实证明,确实如此。赵女侠来得很及时,您也将这件事情漂漂亮亮地解决了,似乎我就算不管那个孩子,只顾亡命奔逃,最后也一样能得救……”
他目光迷茫,似乎回忆起那几乎令他的人生翻天覆地的一夜:“可那时候我没有走,我还是像个傻瓜一样,像以前我的一样,冲了回去,因为那孩子叫了我一声大侠……那时候,想要活下来,明智的选择无疑是抛下这个难逃一死的孩子,但那时的我却发现,这样的代价对于我来说,实在是太大了……”
“所以,那晚上,八苦之求不得已经死了,孔仲吾重获新生,我曾经求不得的东西,在那晚之后,就渐渐地填满我心灵的空缺,我曾经以为,所谓的侠义与正义只不过是凡人自欺欺人的谎言,我曾经以为,有了力量就能拥有一切,但我错了……”
他按住了自己的心脏,微笑道:“但醒来的不算晚,此时此刻,我心中所剩下的,只有怜悯与喜悦,怜悯行善而不得善终的人,怜悯行恶而不知悔改的人,怜悯强者,怜悯弱者,怜悯我曾经憎恨的人,怜悯我曾经喜爱的人,我喜悦于这个世界,它是如此丑陋,现实、冰冷而残酷,但却有着足以令人振奋的美好事物,有着希望……”
“而最美好的事情,莫过于我终于发现,我少年时期所追逐的侠义与正义,并非是弱者自欺的谎言,而是根植于每个人心中,存在于这世间,它曾经虚幻而渺茫,但如今对我而言,却是如此得真实……”
孙朗若有所思,笑道:“你运气倒也不错。”
孔仲吾望着眼前的六座坟茔,露出了温和的笑意:“是啊,确实不错。”
游侠蹲在地上,随手拿起了三颗石头,然后往地上放了一颗,另外两颗握在了掌中。
孔仲吾依然背对着他,看不到孙朗的动作。
手中的石头,一颗被夹在两指之间,孙朗若无其事地问道:“那鲁淑仁呢?恨她吗?”
孔仲吾一边收拾摆放着地上的祭品,随口问道:“您指的是哪一位鲁淑仁?”
“现在的这个。”孙朗摆弄着手中的石头,沉吟道,“当年鲁家,活泼天真的大小姐由于命运的捉弄以及封建家长制的弊端,阴差阳错之间,受了一次又一次的打击,天性被扼杀,命运被家长随意摆弄,她怀念无忧无虑的过去,讨厌越来越无法呼吸的现在,所以在无助与茫然之间,特殊的灵魂发生了再构与分裂,一个足够坚强、并能够回应父母期待的新的鲁淑仁出现了。”
“这个新的人格懵懵懂懂,不知道自己是一个替代品与避风港。一开始鲁大小姐还能控制这一切,只让另一个人格在需要时出现,但随着她年龄的增长,需要里人格出场的时机越来越多,而天真无邪、宛如孩童的鲁大小姐,每次想出来玩一下,总会招致各种各样的数落和刁难……久而久之,她也不想出来了吧。”
“但不想出来,和没法出来,却是两码事,某一天她突然惊恐地发现,另一个人格已经变得无比坚韧和强大,以至于她几乎没办法控制,更要命的是,里人格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来历与另一个人格的存在……所以,表人格变成了囚徒,十几年的时间,看着这个占据着自己身体的赝品取代了她的人生,做出了成就,享受着本该属于自己的一切,而她却毫无办法……”
话已经不需要继续说下去了,孔仲吾听完,长叹了一声:“所以,原来的鲁大小姐因为十几年的囚徒生涯,硬生生地变成了这样,甚至暗中谋划了如此的阴谋啊……真是造化弄人,现在看来,如今的鲁淑仁,也是一位受害者。她原本不知道此事的真相,等一切大白的时候,她却要直接面对足以颠覆她过往一切的悲伤与劫难……”
孙朗淡淡道:“如何?”
孔仲吾轻声道:“多谢您替我解惑,如此,我的一个心结已经解开了。此事与如今的鲁小姐无关,我们所受的苦难,也不应该由她来背负——就算这么说,以那位姑娘的性子,也不会就此释怀吧。不过时间是最好的良药,她又有您这样的益友在身边照料,总有一天会彻底放下这梦魇般的过去,希望这一天早日到来。”
孙朗眯起了眼睛,盯着孔仲吾的背影,良久,将手中的一颗石头放下。
然后握住了最后一颗石头。
他淡然道:“那么,另一个鲁淑仁呢?你还会心怀恨意吗?”
“怨恨是无法轻易消亡的,但正如在下所言,如今我的心中,怜悯大于怨恨。我怜悯她的遭遇与痛苦,既然她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当然,我没有资格代替其他受她所累、被她伤害的人宽恕她,但就我而言,我已经原谅她了。”
孙朗平静道:“如果她还没死,依然以另一种方式存在于世呢?”
“那我希望她从此能够洗心革面,好好的,做一个好人,我说过,我已经不恨她了。”孔仲吾的语气虽然轻,但却很坚定,“当然,如果她依然不知悔改,继续伤害他人,那我自然会出手,阻止她,惩罚她……”
“呵……真的不恨了吗?”
石头被握紧,坚硬的棱角被强劲的握力挤碎,发出了轻轻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