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铎的口气有点奇怪。
不过林海只当他身份尊贵,瞧不上一个国公府罢了。
“是,荣国公府。先前内人过世,她无人照看教养,荣国公府又派了船来接,故而就送她去住了两年。前几月我大病了一场,觉得不大好了,便唤了她回来,交代后事。”林海道。
“你可知她在荣国公府,过的如何?”林铎语气依旧很奇怪。
“这——”
林海敏锐的觉出了不对。
他还没来得及问黛玉,但从心里,觉得堂堂国公府,又是嫡亲的外祖家,且逢年过节,银子物件他都提早让人满满的装船送去。
再怎么样也不会亏待一个小女孩儿罢?
“我鞭长莫及,又先入为主。怕是做了一回儿糊涂鬼了,还请您赐教。”林海放低姿态。
“我既然要来,自然也是打听了的。”林铎倒没有为难他的意思。
他拍了拍手。
令七闻声而入。
“公子。”
“荣国公府如何,说与他听。”
“是!”
令七身体笔直,开口背诵道:“林大小姐,初入荣国公府,府里张灯结彩,众人衣着花红柳绿,几声啼哭后就山珍海味,盛情招待。”
“老太太疼惜,让她住在自己房里的碧纱橱里,外头住着他家的宝二爷,初次见,二太太虽未赠予表礼,但让她家二奶奶随手拿几块料子给大小姐做衣裳,倒比旁的亲眷来的好上一些。”
“后来,大小姐一应用度同荣国公府所有的姑娘一般无二,且大小姐才情了得,姑娘里,除却薛家姑娘外,旁的都不及。同薛家宝姑娘棋逢对手,难免有所摩擦,不过幸而宝二爷没有被那金玉良缘的风声左右太多,多数还是偏着大小姐的,偶尔恼了,才向着宝姑娘,大小姐哭过也就罢了,本就常哭,并不差一回两回的…”
令七是背的,明明阴阳怪气的话他偏偏没有任何语气的背出来,实在有些滑稽。
可林海一张脸从红到白。
他怎么笑得出来!
“别…”
他想说别说了…
可还是忍住了,硬生生又听令七背了好一会儿。
后面令七显然能量不足,背的磕磕绊绊。
“公子,我就背过了这些。”令七拱手。
“嗯。”林铎点头,令七退了出去。
林海抓着杯子的手,青筋暴起,可见十分用力。
他挣扎,喘息,最后自嘲悲凉的笑了:“呵,呵呵…”
“我竟还要将她送回去,竟想过她能一世无忧。”
林铎想了想,“其实也没那么糟糕吧,寄人篱下,丧母离父,尚且有人闲着便会多她疼爱几分,这样的日子已经算好的了。”
“不过夫子让背给你听,我若不肯,回去不定怎么折腾我。”
林海摇头:“我的女儿我最知道,她心思敏感,又极为聪慧。这样的性子,旁人糊里糊涂觉得一分的苦,在她那里就是十二分了。”
“到底是我自欺欺人,再加上这两年江南不太平,暗地里风起云涌,我怕连累她,不然我哪里会送她离去。”
“繁华太平之时,她就是一朵外来插进去的花,繁花似锦,多一支少一支,在那花丛里乍一看瞧不出什么,可若有什么风出雨打,第一个被舍弃的,恐怕就是她了。”
“毕竟其它花枝,都有旁的瓜葛,连在一起。唯独她,无根,无助。”
“她必然明白这个,所以,如何过得好呢?”
林铎看不见,但他知道,林海哭了。
“你如今再伤心,也替不了她过去之苦。”
林铎的声音很凉,可依旧掩盖不住那一丝难过。
他与她,别无二致。
“是啊。我替不了。”林海悲怆的呢喃。
“我甚至不敢想,若——若您不曾来,那玉儿日后会不会更糟?”
毕竟这两年他还活着呢。
日后,黛玉就真的丧父丧母,孤苦伶仃了。
那时候,荣国公府怎么会待她好过如今?
金玉良缘?
他尽心教养的女儿,到头来,竟要同一个落魄商家的女儿争一个不成器的胭脂纨绔。
林海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呆滞了好一会儿。
林铎摸索着倒水喝的声音,终于让他堪堪回神。
他郑重又决绝的道:“昨日之事不可追,如今,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我明儿就八百里加急奏本圣上,奉上所有证据,金陵许家,贩卖私盐,数额巨大,扬州郑家,截道运河,上百人命!两家暗里勾结,目无王法,乃滔天大罪。”
“我手里证据确凿,圣上必然震怒,许家郑家阖族都逃不掉。但其实他们不过是替罪羊。”
林海喝了一口水,继续道:“江南最大的世家乃金陵甄家,宫中,朝堂,都有人,太上皇十分偏爱,这是圣上的心头大患,我无能,没有抓到甄家切实的证据,只能先断其臂膀。”
“如此一来,许家郑家是顾不上来杀我泄愤的,但甄家会。”
“我希望我能死于圣旨抵达的那一日,有劳您了。”
林铎听着,面无波澜。
“这便是你的尽人事?”
“是。”
“你当真只听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