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同时得到吧?
当然,你想什么呢?那个声音回答道。
该怎么选?何大叶第一次觉得自己在罗畅身上投放了太多的感情,爱在哪儿呢?
何大叶脑袋很疼,她逐渐坠入到深深的海底。意识消失前,她感受到自己的心怦怦跳,跳得那样清晰:我要得不多,给我一样就好了,反正我拥有的一切,都是靠这双手。
清晨,何大叶被宿醉的头疼及身边罗畅的一柱擎天给搞醒了。
跟昨晚何大叶一晚上“循循善诱”的主动相比,这个清晨完全是罗畅的主场。
何大叶热泪盈眶,原来他不是个软塌塌的家伙。
蓄势待发之际,罗畅从钱包里拿出一个套套,撕开,正要拿出来时,何大叶夺了过来,假装手滑,不小心掉在了地上。
“哎呀,不能用了。”
“你这儿还有吗……”
何大叶把头摇成了拨浪鼓,假装娇嗔地推一把罗畅:“讨厌啦,哪里会有女生在家里常备这个的啦。”
“那我还是下楼买一个吧!”罗畅起身。
何大叶一把拉住他……其实何大叶觉得一把拉住下面的它,说接下来的话会更有效果:“其实……不用也可以……”她开始脸红,内心骂娘,自己简直就是个花样百出的淫妇。
罗畅愣住了,转瞬眼角就眯了起来,伸手搂住何大叶:“哎哟,口味挺重啊。”
何大叶简直是硬着头皮在扮演另一位对生育一无所知的少女:“我安全期嘛。”
罗畅亲了一下何大叶:“世界上不存在安全期这事儿。”
何大叶眼见着罗畅要下床穿裤子去买套套:“哎呀,你下一趟楼,气氛都没了!”
罗畅脸上带着神职人员般的严肃:“你怎么对自己这么不好!”
何大叶实在忍不住了,原形毕露:“让你上就赶快上,娘们儿唧唧的磨叽什么!”
接下来的一小时内,何大叶一定很后悔说上面的话。
因为罗畅从各个角度给她上了一堂生理健康课,总结思想就是一定要注意性安全。
何大叶开始刷牙,满嘴泡沫,宿醉的口气让她无法开展辩论。
真是的,怎么感觉是自己要无套内射他罗畅一样呢?
“什么安全不安全,我问你,你有艾滋病吗?你带病毒吗?”
“我当然没有!我跟左手相依为命快一年了!”
“你健康,我也健康,这不安全吗?”
罗畅觉得刚刚为时一小时的生理卫生安全课简直白上了:“宝贝儿,你觉得你是盐碱地吗?你觉得我是瘦死的耕牛吗?咱俩一起耕地,分分钟就能长出一大片高粱地好吗?”
“我就是想要个孩子怎么了?”何大叶说的时候太不注意,嘴里的牙膏泡沫咽到肚里,她一阵恶心,把满嘴的泡沫吐了出来。她原以为罗畅会关心一下,抬眼却发现罗畅呆若木鸡。
以前何大叶不知道呆若木鸡是什么意思,但现在看他的表情,何大叶觉得挺形象的。
把一个眉目齐全、正值壮年的男人当成一个生育机器,男人的自尊恐怕受不了吧。
何大叶想说点什么安慰一下罗畅。
比如说,你很好,但是如果咱俩生个孩子更好。
或者,爱一个男人,然后跟他生儿育女,跟先生孩子再谈恋爱,结果是一样的……
有无数种解决方式,何大叶却突然哪种都说不出来,她擦了擦嘴上的泡沫,受够了一晚上加一早晨的人工性欲疏导:“罗畅,我喜欢你,但对不起,我就是这样的人,我从不期望一个男人给我创造未来,如果有孩子,我自己就能养……”
何大叶话还没说完,罗畅竟突然一把搂住了她,久久才开口:“我没想到你这么爱我。”
啊,这哪儿跟哪儿啊!
罗畅看着何大叶的脸,帮她擦了擦嘴上的牙膏泡沫:“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最大的爱,就是想给他生个孩子。大叶,我没这么好,你干吗这么对我?”
何大叶差点儿忍不住翻白眼,这都什么年代的台词?现在的女人要是指望生个孩子,男人就没那么多臭毛病了?甭逗了!
然而何大叶也有点高兴,罗畅笨是笨点,但心真好,一看就是三观特正的男人。
她自己一肚子主意就够了,男人啊,还是憨点好。
将来孩子智慧随她,长相和性格随他,人生总会过得轻松点。
一想到这儿,她心就柔软了:“谁说我爱你啊,我就是贪恋你的精……壮肉体啊。”
“再贪恋我的肉体,咱们也要小心点吧。你不知道,现在生个孩子多麻烦。”
“谁说一定要在国内生,去国外也能生啊,我自己生得起,也养得起。”
“好好好,就你能。”两人和好如初。
自此以后,何大叶也没再提这事儿。当然她也没闲着,间接身体力行,验证了罗畅的精子健康度应该保持在一个不错的肉体里,随时准备伺机而动。
某日翻云覆雨后,抱在一起腻着呢,罗畅指了指窗帘:“新换的窗帘?”
“公司装修,我看这以前的窗帘挺好看的,扔掉挺可惜,就自己拿回家了。”
罗畅看了看:“这红色挺好看的,让这房子看起来跟婚房一样。”
何大叶摇头:“孩子可以提上日程,可我就是办婚礼的,结婚太麻烦了,不喜欢。我妈说了,扔给她一个外孙行,可别突然扔给她一个姑爷。”何大叶拿妈妈出来做挡箭牌。
罗畅问:“真想要孩子?”
何大叶笑了:“哎呀,不提这事儿了。”
罗畅特别郑重地想了想:“要不,咱们把证领了?”
“行啊,那你回家把户口簿偷出来,谁怕谁啊。”
罗畅半天没吱声,脸上却真的写着一句“我家户口簿在哪儿呢”。
“真的假的?我开玩笑呢。”何大叶没想到罗畅当真了,一时半会儿有点不知所措。
“我可没开玩笑,我觉得你说得特别对。我喜欢你,你喜欢我,我们又喜欢待在一起,你又想生孩子,这不就是结婚必备的条件嘛。而且我都三十岁了,从没结过婚,多Out啊。”罗畅掰着指头给何大叶列举着,“反正我觉得,咱既然想要孩子,就要先领证,反正咱俩感情这么好,盖个章又算什么呢?”
何大叶脑袋有点蒙,这跟她的计划不符。
她想过怀孕了,男人不想要,那就跟他Bye-bye,然后她去国外把孩子先生下来。
可真没想过眼前这男人会要跟她结婚。但再一想,又觉得结婚也不是啥大事儿。
谁怕谁啊!
过了今年冬天,自己也三十岁了,反正她已经认定了要跟罗畅生小孩,那生之前结个婚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虽然她对罗畅也并没有爱到覆水难收非君不嫁的地步,但试着想象,要跟这样一个人人艳羡的完美对象共度余生,似乎也未尝不可。
何况,孩子有他这样一个父亲,还挺好的。
婚姻这件事,本来就是两个性格相合的人搭伙过日子而已,并不一定非得与爱情扯上关系,何大叶这样想,罗畅潜意识里大概也是这个意思。
于是结婚领证,这么大的事儿,就因为俩人的一句话赶话而拍板定案。
至于罗畅的长不大以及他对此事的儿戏,何大叶并不是没有发觉,她却觉得挺好的。
反正她喜欢孩子,身边多一个大男孩养也没什么不好。
只要他乖。
而罗畅,真心挺乖的。
两天后的一大早,罗畅打了领结,何大叶化着淡妆,在没见过彼此家长,也没规划过未来的情况下,凭着一腔热血,去民政局定了终身。
何大叶拿着红艳艳的结婚证,迈下民政局的台阶。
适时的清风一吹,她心里忽然有些空茫的惆怅。
曾经也是捧着言情小说走过咖啡屋的少女,偶像剧也没少看,多少都会被里面的浪漫求婚场景感染到。
闲来无事不是没有幻想过被求婚的场景,尽管也是满满的鲜花气球惊吓伴随惊喜的俗气场面,可她挺享受的。
其实口中的俗套,对于地球上全部雌性生物来讲,都是很受用的。
没人不爱仪式感。
可如今,她已嫁,那些梦幻般的场景,也就成了一个渐行渐远的梦,睁开眼便忘了。
比起何大叶略带怅然的安静,身旁的罗畅倒是雀跃多了,蹦蹦跳跳的,像只初春森林里的小鹿。
他一直拿着那本结婚证在手里翻来覆去地观赏着,一会儿看看照片,一会儿摸摸钢印,还不时地发出由衷的感叹声:
“哇,结婚证啊。”
“哇,把我拍得还挺帅。”
……
如果几年后的何大叶悬在空中,以上帝的视角,带着怜悯的眼神看着那时的自己。
是,我看我,她又是她。
何大叶或许会明白那时自己脸上带着的疑惑。
登记就这么回事?以后我就可以合法性生活……合法取得精子?
都不是。
只是那个时候,罗畅对于登记这件事的轻松,展现了他是个不同寻常的男人。
即他对责任感的毫不在意。
只可惜,那时的何大叶不懂。
怪谁呢?即使现在的何大叶也对当时的选择拎不清。
无法,空中的何大叶,只能无计可施地看着那时的自己自作聪明地这样想:婚礼!
没错,站在民政局门口的何大叶灵光一闪。
对,她还有梦幻般的婚礼可供实现童话,要浪漫、大气、优雅、华丽,还省钱的那种。
“罗畅。”何大叶叫了一声沉浸在好玩和喜悦中的罗畅,“咱们趁热打铁,把婚礼也办了吧,顺便敛敛财。”
何大叶为自己的私心贴上了一个光明正大的标签——敛财。
不过这也是何大叶的真心话,这些年来她换了几份工作,每到一家公司,都能赶上扎堆结婚的同事,喜帖一张一张地往里收,人民币也一摞一摞地往外送。
每次为红包封口的时候,何大叶的心都得疼一阵。
能不疼吗?又不是多熟悉的朋友,凭什么去看你们晒幸福?又凭什么吃几口你们酒席上的烂菜就得包这么多钱?
怨恨了这么多年,何大叶也总算迎来了这一天,当然要名正言顺地把钱要回来。
而且,自己就是在婚庆公司工作的啊,这么近水楼台。
绝对能以最低的婚礼投入,换来最大的红包产出。
“行!”罗畅拍了一下桌子无比赞成,俨然也是带着怨气的。
“我们公司原本接的一场婚礼黄了,新娘新郎闹掰了,订的酒店现在好像还空着,就俩月后的今天,那天找风水先生看过了,是个好日子,不如我们就捡了这个便宜呗。”何大叶语气中满是兴奋。
“嗯,你来安排就行了。”说完,罗畅低头继续扒拉结婚证。
婚后的日子一如往昔,他们各自上班,各自交际,空闲的时候还是腻在一起,躺在沙发上看碟片,或者各自安静地玩手机,偶尔会停下来看一看对方,都觉得心里暖暖的,不寂寞,然后继续做自己的事情。
他们跟着彼此去了各自的家,拜访了双方的父母,都得到了喜爱和祝福。
何大叶心潮澎湃地张罗着自己的婚礼,罗畅也会参与一些意见,两人的配合天衣无缝,非常默契。
可是随着婚期一天一天地临近,何大叶却渐渐感觉到了不安,因为她开始从罗畅的眼神里,看到若有若无的不确定。
何大叶不知道罗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胆怯的,其实连罗畅自己也不知道。
大概是从何大叶第一次跟他说起如果生个孩子希望是男孩还是女孩时,或者是从何大叶第一次列出购物清单让罗畅去超市买油盐酱醋和家居用品开始,再或者,是从何大叶第一次跟罗畅规划未来时。
房子、车子、孩子,父母双亲以后怎么养老,是不是应该多买个房子把他们接过来住,不不,得多买两套,你爸妈一套,我爸妈一套,他们肯定得分开住。
孩子以后要考哪个大学?还是出国?如果出国要去哪个国家?韩国肯定是不要去的,那就英国,美国也行,或者澳洲。
咱们都是独生子女,可以要两个孩子,最好是一男一女,再养只狗,五口之家最好。
……
罗畅从来都没想过,这一纸婚约给他带来的并不是平淡的相互依偎的好日子,而是压在一个男人肩膀上重如泰山的责任。
他不是不想负责任,只是他觉得为时尚早而已,他自己都还当自己是个孩子呢,怎么去抚养孩子?
何大叶是个眼明心亮的人,罗畅一日一日的退缩她全然看在眼里。何大叶知道,婚期将至,在花丛里飘惯了的男人难免有些害怕紧张,倒也没放在心上,只以为等到婚礼结束,一切都归于平淡,便会好起来的。
这样幼稚的想法一直持续到婚礼当天,当罗畅拿起婚戒在众目睽睽之下哆哆嗦嗦犹犹豫豫要套到何大叶无名指上的那一刻,何大叶才恍然明白,这婚,可能结不成了。
“哟,你看新郎紧张得,手哆嗦得跟中风了似的,哈哈,开个玩笑。当然了,娶到这么漂亮的新娘子当然会紧张,以后再生一小足球队的宝宝,多子多孙,白头到老啊。”司仪见罗畅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有点摸不清罗畅的路数,跳出来打圆场。
何大叶只能感慨,一分钱一分货,出价低者只能请一个话多到不合时宜的司仪。
听见司仪说到孩子,罗畅的手不抖了,像僵住的化石一样停在半空中。
捏着戒指的手指一颤,戒指掉落在地上,悄无声息地落在鲜红的地毯上。
完了。
何大叶的心彻底凉了,此刻她恨不得扯下头上的白纱,勒死站在她旁边的那位油光满面唯恐天下不乱的司仪。
何大叶抬起头,看见罗畅正用求助的眼神看着她。
其实地球人的做法是,她应该一脚踹死这关键时刻掉链子的货。
然而匪夷所思的是,何大叶很大度地给了他一个安慰的眼神,又冲他坚定地点了点头,意思是“别怕,有我呢”。
罗畅欣慰地看了何大叶一眼,眼神里带着满满的感激,他俯身捡起戒指。
然后……
然后他转了个身,像那日的舒克一样,冲下舞台,朝着门口奔去。
何大叶当场就傻了。虽然她跟罗畅只交往了三个月,但她一直觉得两个人是心有灵犀的典范。他们爱吃同一种食物,爱看同一个作家的书,在看电视节目时,常常会不约而同地吐槽同样的话。
何大叶一直以为他们彼此是懂得对方眼神里的深刻含义的,怎么这会儿罗畅就跑了?
音乐骤停,全场陷入一片空前的安静中,何大叶孤独又无助地站在台上,看着罗畅越跑越远的背影,就像一架冲出跑道即将起飞的飞机,他正傲娇地昂着头,等着冲进云霄自由飞翔的那一刻。
“呃……何小姐,现在要怎么办?”何大叶身边的司仪怯生生地问。
“我怎么知道怎么办!”何大叶凶狠地瞪了司仪一眼,咬牙切齿地说。
何大叶是真不知道怎么办,干了三年的婚庆公司,操办了数不清的婚礼,除了逃婚,现场发生过的奇葩事儿多了去了,每次她都能沉着淡定干净利落地处理好,只是她从未想过有一天,这事儿会落到自己头上。
要是现场有另外一个何大叶就好了,能站出来帮帮自己,也好让自己不这么难堪。何大叶想。
眼见罗畅已经跑到门口了,他的一只手已经握住了门把手,站在门口穿着旗袍和西装的小姐和服务生堆了一脸的幸灾乐祸,暗自庆幸着自己的工作虽然挣钱不多,但是能看上这么一出好戏也算值了,索性往一旁闪了闪身子,让出更大的空间让罗畅开门离开。
罗畅终于还是停了下来,他回过头看着还站在台上的何大叶,满脸狐疑。
很快,他朝台上挥了挥手。
何大叶看懂了,罗畅正远远地用眼神对她说:“赶紧走啊,你还愣着干吗?”
算你丫还重情重义,何大叶想。
她拆掉头纱,扔了手捧花,扭脸跟司仪说了句“上菜”,便提起婚纱的裙角,朝着罗畅一溜烟儿地跑了过去。
她重新踏过那条刚才还象征喜庆幸福的红毯路,心中有些悲凉,她想原来一直以来自己认为的心有灵犀,都只是自己看得懂罗畅罢了。她心细如尘地观望着他的生活,一点一点地把自己变成世界上的另一个罗畅,吃他爱吃的东西,看他爱看的书,做他爱做的事,说他爱说的话。
这世上哪有心有灵犀这回事儿,只是两个人在一起久了,熟稔了,也就自然会一厢情愿地去迎合讨好罢了。
何大叶一边跑,一边默默地鄙视着自己的幼稚。她一向瞧不上那些为了爱情和婚姻把自己改变到面目全非的女人,可如今,自己也险些成为她们当中的一员。
现场的宾客终于骚动了起来,眼看着新娘新郎都跑了,就好像一出戏,男女主角都罢工了,就剩群众演员了,这还怎么往下唱。
听着四周此起彼伏的抱怨声、好奇声,何大叶突然觉得过瘾极了,原来逃婚的过程这么欢乐,那种“我要与全世界为敌”的快感油然而生。
很多年后,何大叶更了解自己时,她会为当时的行为做出解释。
在她的人生哲学中,在将要知道风暴来临之前,预估自己会很惨之时,她会干脆顺着这个趋势助纣为虐,不待他人动手,自己先把自己踩一脚,受到的伤害可能会更小。
何大叶其实在给自己一个台阶,当然,顺带着也给罗畅一个台阶。
“怎么跑得那么慢?等你半天了。”何大叶姗姗来迟,罗畅不高兴地抱怨道。
“少啰唆,赶紧走。”她推了罗畅一把,一人一边拉开大门。耀眼的阳光照在何大叶浓妆艳抹的脸上,照散了她那落了一地的悲凉。
一辆公交车停下,何大叶抓着罗畅的手,直接从前门上了,跟着他们追出来的七大姑八大姨们终于被远远地甩在身后。
何大叶回头看了看,咯咯地笑了起来,罗畅也跟着笑,笑声越来越大,笑得公交车司机脊背发凉,出了一身的冷汗。
戏剧会落幕,电影会End,高潮狂欢后的散场总会让人怅然万分。
何大叶和罗畅笑够了,不由得又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这就完了?”罗畅轻轻地问。
“财也敛了,婚也结过了,也算功德圆满了。”何大叶笑了笑,转脸看着窗外。
“那咱俩……怎么办?”罗畅也回头看看后面。
何大叶扭过头,瞪了罗畅一眼,心想,你刚才跑的时候不还挺英勇坚决的吗?这会儿知道担心了?问我怎么办,都问我怎么办,我又不是《百科全书》《资治通鉴》《十万个为什么》,哪知道怎么办。
何大叶试图把一肚子的脏话化为眼神波一起传达给罗畅。
罗畅显然是被何大叶凌厉的目光给吓着了,赶紧低下头,散漫地看着车内肮脏的地面。
“你跑就跑呗,干吗还要叫上我?”觉得发泄得差不多了,何大叶像收起宝剑一样收起眼神,问罗畅。
“我不能留你一个人丢脸啊,你好歹也是个女的。假如我一个人跑了,以后传出去对你名声多不好,别人还以为你得凶悍成什么样儿,活生生把新郎给吓跑了。”
“这么体贴我,那你为什么要跑?”
“我是害怕结婚,又不是害怕你,今天换成是谁站在那儿我可能都会跑。那个司仪一说生孩子我腿都软了。大叶,我可能真的还没那个能力和心思去承担那么重的责任。”罗畅轻轻拉起何大叶的手,很抱歉地说。
果然是那个嘴贱的司仪!何大叶恨得握紧了拳头。
“离了吧。”何大叶低头想了一会儿,从罗畅手中抽回自己的手,对他说。
“什么?”
“离婚呀,咱俩都闹到这份儿上了,难不成还死皮赖脸握着张结婚证过日子吗?总得先把离婚证给领了,再料理后事啊。”
“不用这么麻烦……咱俩现在这样不是挺好的吗?”
“罗畅啊,鉴于你很快就从老公变成前夫了,时间紧迫,我得跟你说清楚。我结这婚,其实主要是为了敛财,其次是为了要个像你一样的孩子,但绝不是为了要合法地拴住你。不过,连个婚礼你都害怕,那生孩子这事儿,你岂不是压力更大?经此一役,验证你不适合当我孩子的父亲,所以这婚,咱们就更没必要继续下去了,你觉得呢?”
“大叶,我只是不喜欢婚礼上的压迫感,可我还喜欢你啊,没必要离婚。你别误会,我就是太厌烦油腻腻的一大堆人聚在一起,咱俩跟猴子一样站着。我是厌倦婚礼,却从没厌倦过你,这日子,咱俩还能过下去啊……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如果是今天逃婚让你觉得我不靠谱,那我跟你道歉。”
何大叶笑了,竖起手指堵住罗畅的嘴:“亲爱的,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求你给我点自尊。”
罗畅的目光这才开始注意到这辆偶然蹿上来的公交汽车,一切都跟默剧一样,所有的乘客都挤在前半截车厢里,对着他俩指指点点,有人还止不住地拍照。
而公交车的后半截,空荡荡的车厢对比后座上隆重的两人,让这一切,都满载荒诞的味道。
罗畅问自己,第一次婚姻就这么结束了?
此时公交车终于报上站名:“欢迎您乘坐419路车……”
何大叶听到自动人声报站后,哈哈大笑:“瞧咱俩碰到的这车吧,都跟排好了似的。”
罗畅也笑了,自嘲地笑。何大叶懂得,罗畅在自嘲自己的人生吧。
不过又能怎样呢?怨何大叶堵住了所有的可能性?
抱歉,这样的结局绝非我愿,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结局,两个人都能安然无恙地活下来。
她伸出手,跟罗畅握手:“还是朋友?”
罗畅伸出手,抓住大叶的手,却不肯松:“我朋友多得是呢,谁要你当朋友。”
“我知道,那以后就把我当成一个知心但不换命的酒友吧。”
罗畅噘嘴:“不,我要做不知心但换命的蓝颜。”
何大叶没再说什么,嘴角却带着微笑。一段婚姻就这样结束了,不,应该说胎死腹中。
罗畅说既然不给他当良家妇男的机会,那也甭怪别人了,不是曾经一直吵吵着要收集十二星座的女人吗?那自己也就集齐这些姑娘,以后出本书,告诉大家幸福的真谛什么的。
何大叶冷笑:“说得跟真事儿一样,想泡妞就说泡妞,说那么绕。”
“是,女王陛下,我是要泡妞,你呢?要不跟我并肩作战,泡尽三大洲五大洋的帅哥?”
“没兴趣,现在这婚算是结过了,真没意思,也就是成年人过家家,我还是抓钱吧。以前客户都觉得我没结过婚,策划婚礼时没底气,以后我要怀着菩萨心肠,以肉身普度人间恨嫁的男男女女。”
罗畅笑问:“那这位菩萨,该怎么称呼您?”
“法号不婚。”
何大叶一边说着,一边觉得无比心酸。从举案齐眉的好夫妻,一下子变成了同甘共苦的好兄弟,生活真是会捉弄人。原本他应该是自己孩子的爸爸,可就在一念之间,就变成舅舅了。
但她又能怎样,说到底自己也不过就是一介女流,虽然得不到婚姻,但最终还保留了点儿脸面,也算是不容易的事情。
比起当日舒克的那位新娘,自己已经幸运多了。
何大叶想,自己与罗畅,相识相恋源于一场荒谬的婚礼,如今相离别也是因着一场荒谬的婚礼,也算有始有终了吧。
是的,有始有终。
终点在哪儿?
何大叶真不愿意细琢磨,生怕脑袋聪明了,心却受苦了。
她终究希望,在这件事上,人能麻痹一点。
即使,在很长时间内,于无数个带有执念的梦中婚礼上,她选了另外一条路,她没有随他去,她站在原地,她傻傻痴痴地暂且放掉自尊等着他回来牵自己的手。
只是,没有人会知道,就连她,醒来后,也逼自己忘了。
05
何大叶把自己从回忆中拉扯出来,天已经有点亮了,她看了看表,五点多了。
时间过得真的好快,转眼就五点多了,转眼就三年了。
三年里何大叶经常会想起那日的情景,总会忍不住佩服一下自己,佩服自己没有恼羞成怒地跟罗畅撕逼,也没有伤春悲秋地叽叽歪歪断水断粮。
她照样心安理得地休了婚假,跟罗畅去度了蜜月,回来后开开心心地把离婚证领了。
她把所有的情绪都隐藏起来,用气势汹汹的眼神去封住悠悠之口。
曾有人小心翼翼地问过她为什么不难过。
何大叶喝着斯里兰卡买回来的装逼专用高级红茶,气定神闲地说:“有什么好难过的,本来也不是两情相悦的结合,更何况我原本也并不想结婚。”
事实上,也许只有床头的毛绒熊才会知道,何大叶是难过的。
尽管她白天还能人模狗样地出现在人前,笑谈风起云涌。
可一到了晚上,她就会被巨大的、黑洞般的悲伤包裹起来。
罗畅是她这些年里唯一一个企图动过真心的人,却也是那个在最后那一刻,松开了她手的人。
她以为自己很快就会好起来,会坚忍不拔,会把悲伤化为动力,会置之死地而后生,会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但是,她没有。
她只能把整条命都赌进工作里。
因为工作不会骗人、不会背叛、不会撒手而去,留她一个人无助地站在聚光灯下,再温柔地微笑着,伸手拉她离去,让她连个“不”字都说不出口,仿佛一种愿打愿挨心甘情愿的凌迟。
何大叶躺在床上叹了口气,她从来也没想过这场逃婚的阵痛竟持续了这么久。
不过还好,当初萌生的所有感情,如今应该都枯萎了吧?
她终于成了女王,依然是女王,高高在上又孤独地俯瞰着众生。
尖锐的电话铃声在灰蒙蒙的早晨骤然响起,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何大叶看了看手机屏幕,是何妈打来的。
半夜或者清晨接到家人的电话是一件太可怕的事情,何大叶感觉自己身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可手指还是迅速滑动屏幕,接通了电话。
电话那边传来何妈的声音,气沉丹田,声如洪钟。
“何大叶!我生病了你知道吗?我老了你知道吗?都说养儿防老,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你翅膀硬了现在,死活不往家飞也就算了,主动给我打个电话能死啊?”
听何妈中气十足,大有气吞山河之势,便知一切安好,何大叶松了口气。
昨天何大叶刚往家里打过电话,何妈不在,跳广场舞去了。
何爸神秘兮兮地告诉大叶说何妈最近更年期,情绪暴躁心思敏感,提醒她要小心伺候着。
呵呵,从何大叶胸部开始发育,何妈的更年期就数十年如一日地如影随形,股市要是也有这么坚挺就好了。
当时何大叶还笑着说自己离得远不怕,倒是何爸能躲就躲着吧。
可没想到时隔才不到一天,何大叶就受到了波及。
何妈对着电话演足了戏,时而怒吼时而哽咽时而感叹世态炎凉,最后终于还是回到关键问题上,她一字一句地对何大叶说:“赶紧找个人嫁了,生个孩子,我有生之年还能抱抱外孙,心里就很满足了。”接着便又哽咽了起来,“我听你爸说你前段时间还有去美国代孕生子的想法,妈妈不是个思想保守的人,但是我只想跟你说一句话,不!行!你这种想法就是不孝,中国人怎么了?哪里不好,非得跑到国外跟洋鬼子生?何大叶我告诉你,你就是土生土长的中国人,少动那些个半土不洋的花花心思!”
何大叶拿着电话,陷入了一段漫长的沉思。
她想何爸也真是大嘴巴,枉费自己那么信任他。
去美国代孕的想法她的确有过,孩子这东西,既然垃圾堆和河里弄不来,身边又遇不到优质的,那就不如远渡重洋,国外的精子库里有的是优秀的基因,只要有足够的钱,还不就跟去菜市场买菜一样,随便挑选自己最心仪的那棵大白菜嘛。
混血的宝宝本来就赢在人生的起跑线,又有什么不好,还能给孩子捞张绿卡。
至于找个人嫁了。
这句话说出来容易,可做起来无比艰辛,何大叶嫁过一回了,两个月的婚姻带给她的,除了持续了三年的隐隐作痛,还险些把自己那张老脸也搭进去。
且不说这世上有多少人在结婚几年之后对婚姻大失所望,就说一直以来心坚不可摧的何大叶,被那场闹剧一吓,也断然不会再去冒这个险了。
这几年她也想过,如果当初顺利地把婚结了,那么如今在经历过三年柴米油盐的折磨后,又会是什么样子?
兴许还不如当下活得轻松自在,兴许她跟罗畅也已经反目成仇了吧。
“何大叶!你沉默又是几个意思?!”电话那头何妈洪亮的叫声吓了何大叶一跳,也打断了她的思绪。
何大叶回过神,刚想说什么,就看见罗畅顶着鸡窝头晃晃悠悠地往卫生间走。
虽然分房睡,但在罗畅的要求下,是谁都不可以关门的。
他说关上门觉得太疏远了,而且也没有安全感。
何大叶知道罗畅害怕,他很小的时候家里曾经被盗过。那天天气很热,他就睡在客厅的沙发上,小偷撬门进屋,里里外外都翻了一遍,除了反锁了的爸妈的房间。
躺在沙发上的罗畅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惊了小偷被灭了口。
事后他哭了好几天,又大病了一场,这件事情在他心里结结实实地留了个阴影,从那天起,只要他自己在家就会把所有门窗反锁,与人同住便要求谁都不许关门。
罗畅发现何大叶屋里的台灯还亮着,眯着眼看了看坐在床上的何大叶,含含糊糊地问:“怎么还没睡啊?”
“啊,忙着哪,你睡你的。”何大叶赶紧用手捂住电话听筒,敷衍着。
“喂,大叶,谁啊?刚才说话那人是谁啊?是男人的声音吧?我听着怎么像罗畅呢?”捂得不够及时,何妈还是听见了。
何大叶跟罗畅双双逃婚之后,最迈不过这个坎的就是何妈,她哭哭啼啼了一个多月,死活要跟何大叶断绝母女关系,谁劝也不听。
“真是白养你这么大,脸都被你丢尽了。你傻啊?既然看出苗头了,为什么先跑的人不是你?”何妈如是说。
何大叶翻个白眼,这亲妈的逻辑好奇怪!
跟罗畅离婚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何妈都眼含绝望地活着,直到她从何爸嘴里得知何大叶和罗畅依然是彼此照顾的好朋友。
何妈总觉得他们两个人还是有希望的,婚姻毕竟还是原配的好,尽管何大叶的原配并没有与她携手走过几步人生路。
“嗯,他今晚住我这儿,一早要飞,我这儿离他上班的地儿近。”
“哎,大叶……”何妈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听妈一句话,罗畅是个好孩子,当初那一闹,是你们都还小,现在长大了,要是觉得彼此都还不错,就复婚吧,彼此也有个照应,是不是?”
“妈,您说什么呢,罗畅现在就是我一朋友,没别的心思。”
“没别的心思你不会动点儿心思啊?你都三十好几了,都是老帮菜了,谈情说爱矫情来事儿这些个你不懂吗?”何妈嚷嚷道。
“什么老帮菜,有这么说自己女儿的吗?”何大叶心里一阵不顺畅,歪了歪头,正好对上镜子里自己那张素颜的脸,皱皱巴巴的毫无光泽,像极了一个年久失婚的中年怨妇。
自己才三十二岁,怎么就苍老成这个德行了?何大叶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心惊胆战。
她起身扒拉出床头柜里存放了很久的面膜,已经快要过期了。
从今天起,要好好保养才行。何大叶暗自下着决心。
也难怪何妈会这么说自己,好几次她回家,看见何妈面色红润的样子,都忍不住自惭形秽。她太不爱惜自己了,她甚至意识不到自己早已过了牛仔裤T恤球鞋、素面朝天、连爽肤水都懒得擦就能走天下的年纪。
嚣张的青春不过就那么几年,而化妆品和保养品就是女人的后青春时代,既然青春留不住,那就凭借这些东西来延长一点,多年轻一天,便多快乐一天。
时间,真是这世上最残忍的江洋大盗。何大叶捧着自己那张干燥的脸,忍不住感叹道。
“大叶,你是个女人,你说女人这辈子图啥呀?不就图能嫁个好男人,一辈子有个依靠吗?咱们女人本来就是弱势群体,非得摆出一副强者的架子,没意思的。”何妈跳过何大叶的质问,感慨万千地说,“你也老大不小了,别挑了,说句不好听的,咱也没资格挑了,赶紧找个差不多的嫁了就得了吧,我跟你爸也好放心,你说是不是?”
“是啥呀是?”何大叶终于还是沉不住气了,一晚上没睡,再加上各种刺激,此刻她的战斗力之强大基本就是遇鬼杀鬼佛挡杀佛,她打断何妈的戏瘾和喋喋不休,接过话茬,“谁说女人这辈子就图嫁个好男人?嫁个好男人是为了什么?就为了过上好点的日子?那如果我自己就有能力过上好日子,我何必非得强迫自己跟个男人斗来斗去啊?再说了,谁说女人就是弱势群体啊?那是旧社会,男人得下地干活靠天吃饭的年代,现在不一样了,现在都靠脑子吃饭,不靠力气了。是,古往今来对女性的歧视的确从没断过,动不动就抱孙子,生个一男半女……凭什么就不盼着抱孙女呢?凭什么女的就得算半个啊?这些咱都不说,就说眼下,有多少家庭是女强男弱,男人整天嗷嗷待哺,指望女的悉心教导呵护成长呀……”
何大叶顿了顿,听着电话那边陷入一片毛骨悚然的寂静中,她知道自己话说得有点儿过了,赶紧把语气调平少许,话锋一转:“就说您跟我爸,这么多年,您在家是不是最劳苦功高?里里外外的事儿不都是您一手张罗操办的吗?我爸到现在还私底下跟我夸您呢,说自己眼光好,找着您这么个好媳妇儿,我没您这么无所不能的,只能勉强把自己照顾好。”
“妈妈不是那个意思,妈妈是想有个人照顾你。”何大叶对何妈的脾气是十拿九稳的,这些话说完,何妈心情果然宽慰了许多,语气里尽是骄傲。
“照顾什么呀,谁照顾谁还不一定呢。两个人一起走、一起老,天灾人祸的事儿都说不准,兴许还是我健康终老,我的另一半早早地就大小便不能自理了,到时候我还得反过来照顾他,这不是亏大了嘛。”
“你这孩子,歪理都是赶着趟来的,让我说你什么好?”
“什么都甭说。妈,凡事靠缘分,就像我跟罗畅似的,明摆着没有夫妻缘分,朋友却做得跟家人似的,多少人羡慕。结婚这事儿就顺其自然吧,您催也没用。”窗外的天越来越亮,何大叶觉得到此做一个完美的ending是再好不过了,“行了,行了,我到点上班了,今天公司有事儿,我得早点过去。您也好好休息,别整天瞎操心,把我养这么大,养这么好,您也算功德圆满了,从现在开始,就使劲儿享受生活吧。”
说罢,何大叶果断地挂了电话。
到了她这个年纪还没嫁人、未产子,跟家人通电话是件太劳心劳力的事情。
何大叶懒懒地躺在床上,侧卧着发呆。
女人空闲时能思考的事情,一般就是怎样留住青春和怎样拥有感情。
可何大叶不一样,眼下她还有一场硬仗要打,根本来不及去想这些风花雪月。
跳出来开公司单干这件事儿,她已经酝酿了三年,如今时机也算成熟了。
三年里她遇见了对自己忠心耿耿人又机灵的小徒弟刘丹。更年期中的女老板脾气越来越差,对待员工也越来越苛刻,已经有不少元老级同事开始靠拢何大叶,准备跟着她一起脱离苦海。
私下里,何大叶也积累了不少人脉,甚至已经偷偷地以自己新公司的名义接下了一场油水颇丰的婚礼。
一切都准备就绪,辞职也迫在眉睫,可眼下棘手的事情还有不少。
何大叶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着,一边不住地抚摸自己略略粗糙的脸。
唉,这么多烦心事儿,能不老吗?
一阵困意袭来,何大叶干脆盖上花王的蒸汽眼罩。
既然这些事当下都解决不了,那不如就坦然地睡一觉吧。
等到一觉醒来,她还是那个披甲上阵孤军奋战给自己加冕的女王。
生活就是这样一个僵死的循环,睡前孤单,醒来依然孤单。
睡前不是公主,醒来也依然变不成睡美人。
真残忍。
可觉总要睡,就像事情总要面对。
何大叶就这样悲伤着,悲伤着,戴着自己隐形的王冠,睡着了。
梦里不知身是客,却亦不知,贪欢能为何。
06
何大叶是被罗畅叫醒的。
床头柜上的手机闹钟在不屈不挠地叫唤着,她睁开惺忪的眼睛,罗畅已经穿戴整齐站在她床边了,硕大的川久保玲T恤上,红艳艳的大桃心正瞪着白眼直直地看着她。
何大叶一个鲤鱼打挺,试图从床上弹起来。
弹至一半,她意识到了点儿什么,伸手抓过被子盖在胸前,像个宿醉的妇女一样委屈又无辜地看着罗畅。
“遮什么遮,又没什么值得看的。”罗畅白了她一眼。
“几点了?”何大叶懒得接茬儿。
“八点过五分,你闹钟嚷嚷成这样都叫不醒你,你也真够可以的,身为女人,怎么睡觉一点儿警觉性都没有。”罗畅一边说,一边把何大叶扒拉下床,推她进卫生间,“我去楼下等你,你动作快点儿,我都快迟到了。”
何大叶拿着电动牙刷,含含糊糊地答应着。
她不经意地抬起头,从卫生间的镜子里再次看见了自己。
披头散发,两眼无神,黑眼圈搅和着眼袋都快垮到嘴角了。
何大叶默默地跟镜子里的自己对峙着,牙膏沫顺着嘴角流下来,毫无阻碍地垂直落在水池子里。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前平坦得如同一片浩瀚的草原。
罗畅说得没错,自己真没什么值得看的。身为女人,她连女性最基本的特征都欠缺着,还谈什么嫁人。女为悦己者容,连容都没有,哪里还能有悦己者呢。
随着一声清脆的关门声,何大叶抖了一下,从悲凉的情绪中回过神来。
靠,即便不美丽,即便不风情万种,我生活得也比大多数人充实快乐。
而且,我不怕老,谁都会老。
老很可耻,可怕没用,我得有事业,我得有钱。
再说了,女为悦己者容,连悦己者都没有,我容给谁看啊。
何大叶飞速地刷着牙,乐观地想。
这大概就是何大叶千百次跌倒,又能千百次完好如初爬起来的原因吧。
莫名地乐观着,或者说固执地破罐子破摔着。
生活有成千上万条路给人走,这条走不通,那另一条一定就是康庄大道。
一条路走到黑,不撞南墙不回头,这都不是何大叶的生活作风。
她善于安慰自己,善于挑选最不庸人自扰的路。
人活一世本来就不容易,何必想尽了法子为难和折磨自己呢?
人哪,最重要的,除了自己成全自己,还得学着放过自己。
刚刷完牙,何大叶的手机就响了,是刘丹打来的。
何大叶接通电话,还没开口,刘丹就火急火燎地说:“何姐,出事儿了,出大事儿了。”
大叶倒是足够平静,她知道刘丹向来是个小题大做的主儿,跟了何大叶两年,咋咋呼呼的个性一直都没改。
下场暴雨她就觉得是世界末日,买个菜缺斤少两她就觉得这个世界再也不会好了,尽管也是奔三的年纪,但为人一点儿城府都没有。
不过何大叶喜欢她,因为刘丹是她接触的女孩中,少有的单纯善良忠诚的那一种,在路上扶过老奶奶,在街边救助过流浪狗,走到哪儿都是活雷锋。
这些年来,无论是生活还是工作,但凡是何大叶遇到的困难,刘丹都当仁不让地拼在前面,甚至有好几回,她差点儿为了大叶跟女老板动起手来。
何大叶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她记得刘丹对她的好,再加上刘丹聪明干活利落,所以大叶走哪儿都喜欢带着她,倾其所有地教她东西。
“出什么事儿了?你慢慢说。”何大叶不急不慢地说。
“夜叉知道了咱们要跳槽的事儿,那几个原本要跟着咱们一起走的同事,都被夜叉给唬住了,估计是要叛变。”
这事儿不小,但也算不上多大。
纸包不住火,何大叶从开始筹谋新公司的第一天,就分分钟做好了被出卖、被发现的准备。
何大叶不否认自己挖墙脚的做法是有些不地道,但先不地道的是女老板夜叉,而且几个同事也是自愿要跟她走的,没人逼她们,时至今日如果只是叛变也就罢了,要是反咬她一口,那自己在这一行里以后的路就没那么好走了。
“她们没在夜叉面前多说什么吧?”
“那倒没有,我听小陈的意思,好像就只是不太想跟咱们走了。”
“嗯,那一会儿到公司再说吧。”
“别等到公司了,夜叉这会儿肯定在公司守着呢,就等咱们自投罗网了。我现在就在你家楼下等你呢,路上我们得先商量个对策才行呀。”
刘丹偶尔也有这么细心的时候,让何大叶倍感欣慰。
“等我一下,我尽快下来。”何大叶说完,挂了电话,同时坚定了自己即便要走,背影也要潇洒,让夜叉日后每每想起都要迎风洒泪三百年的决心。
楼下,刘丹收起电话,百无聊赖地围着自己那辆奥迪A4转悠。
她的家境可算殷实,但父母对她家教甚严,除了给她买了辆好点的座驾,油费、保险、保养全都让她自己挣。
起初何大叶还总是鄙视刘丹,说她哭穷。但有次看她为了给车省出大保养的钱,硬是啃了一个礼拜的馒头后,就结结实实地佩服起刘丹的父母来。
这是把自己女儿当作阶级敌人在培养啊。
刘丹倒也不在乎,她总能自信满满地提着山寨名牌包出入各种场合,从不怕被人看出破绽。她说假包又有什么关系,往奥迪里一钻,再假别人也当是真的。
何大叶也有车,但她不爱开,加上刘丹家跟她住得不远,大多数时候刘丹都拐个弯儿来接她上班,更是为了能让何大叶跟她分担一点汽油钱。
每次加油的时候,何大叶心头都滴着血抱怨说:“你说你们这些富二代,怎么就知道剥削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呢?”
“姐,要是抛开这个车,你说我跟平头百姓又有什么区别呀。”刘丹哭丧着脸说。
何大叶上下打量了她一下,心想说得也是,身上一水儿的动物园地摊儿货,再配一只淘宝上买的A货包,的确够穷酸的。
不远处,罗畅正倚着车门抽烟,刘丹看了罗畅一眼,就立马被他身上那件T恤吸引了。
大叶虽然跟刘丹走得十分近,可罗畅,就仿佛她胸口一块始终无法结痂的伤疤,碰不得,也不好提。而关于刘丹,大叶也不常同罗畅说起自己职场的事情。
所以他们俩,虽然隐隐约约地知道对方的存在,却从未见过。
巧的是,刘丹今天穿了件跟罗畅一样的T恤,她是白色,罗畅是黑色,站在楼门口,就跟黑白无常似的。
罗畅感应到不远处刘丹的目光,抬头看了看,脸上露出撞衫的尴尬。
“嗨,你衣服哪儿买的?”刘丹爽朗地跟罗畅打招呼问道。
“呃……网上。”罗畅大概没想到刘丹会跟他搭讪,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你挑的那家网店还不错嘛,啧啧,一根儿线头都没有。”刘丹走过来,仔细观察着罗畅衣服的走线,忍不住赞叹。
“嗯,质量挺好的。”罗畅笑笑,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心里却一个劲儿地犯嘀咕,心想,我这件衣服当然没线头,是从连卡佛官网上买的呀。
“给你推荐个地方,在鼓楼那边有一家专卖外单衣服的,性价比极高,你看我这个,质量不比你的差吧,特别便宜。”刘丹揪起衣角给罗畅看。
罗畅认真地趴上去看了看,做工还真不错,的确比自己的正版差不了多少。
“你不知道,我有一朋友,也爱这个牌子,非得去三里屯北区的专卖店买,你说他二不二啊,夏天衣服每天一换,洗几次就变形了。快一千元人民币买件T恤,疯了吧,过几遍水就变得跟抹布似的了。现在知道听我的话了,专门从我介绍的那家店买,说穿着跟专柜货没差,那个悔不当初啊……”刘丹眉飞色舞地说着,说得罗畅有点无地自容。
这是什么世道,支持正版的人竟然无地自容起来了。罗畅心想。
正想着,罗畅的电话响了,是何大叶打来的,她告诉罗畅说不用等她了,让他先走。
挂了电话,罗畅十分不好意思地对正在兴头上的刘丹说:“对不起啊,我还得上班,先走了。”
“哦,行……”刘丹觉得有点意犹未尽,接着又眼前一亮,从包里掏出纸笔,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递给罗畅,“这是我的电话号码,那家原单店挺好找的,可要是万一你找不到,就给我打电话。”
“好,谢谢啊。”
“谢啥呀,咱们在同一天同一个地方穿同样的衣服本来就是缘分,我这人不抠门儿,好东西就要跟有缘人分享。”
罗畅笑着接过电话号码,上车走了。
那时的他俩谁都不知道,更有缘分的是,他们都在等同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