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2 / 2)

🎁网红美女,夜夜笙歌

她的脸上满是罪恶感。

“没事的,”我接着说,“如果没有你,真不知道我爸会怎么样。”

她点点头,显然是放心了,然后移开视线。“我很高兴你回家了,”她有点犹豫地起了个头,“因为我想跟你谈谈令尊的状况……”她假装拍掉衣服上不存在的线头,继续说,“我知道一个很好的护理中心,令尊可以搬去那里,得到很好的照顾。那边的员工都很棒,而且随时有空房。我认识那里的主任,他也认识令尊的医生。我知道这种事情很难接受,不过我觉得这是最好的安排,而且我希望……”

她停下来,话没有说完。我可以感觉到她是真的关心爸,我想开口回应,才发现自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这决定不像听起来这么简单。只有这里是爸的家,也只有在这里,他才能放松,觉得自在,这也是唯一一个他所有的习惯都有意义的地方。如果住院能把他吓成那个样子,那么,强迫他住进一个全新的环境,恐怕会要了他的命。问题不只是他会在哪里去世,还包括他将以什么方式离开人世。如果留他一个人在家,难道是要他死在肮脏的床上,或者活活饿死?还是安排他住到一个有人照顾,清洁,但会让他害怕的新环境?

我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那个护理中心在哪里?”

接下来的两个星期,我都在照顾爸,尽我所能给他吃最好的食物。读《灰页》给他听,晚上就打地铺,睡在他的床边。爸每天晚上都会尿床,我只好买成人纸尿裤给他穿,这对他来说当然很尴尬;下午他多半都在午睡中度过。

爸在家躺在沙发上休息时,我花时间找了几个护理中心。除了邻居推荐的那个,我还造访了附近车程两小时内可到达的地方。邻居提过的那所中心看起来很干净,工作人员也很专业,最重要的是,那里的主任似乎对爸特别用心,这是因为医生还是邻居的关系,就不得而知了。

费用不是个问题。虽然这家护理中心出了名地昂贵,不过爸有政府退休金、社会保险、医疗险,还有其他保险,支付护理中心的费用绰绰有余(我能想象多年前他在保单上签字的样子,当时的他甚至可能还不清楚买保险究竟有什么用)。护理中心的职员向我保证,唯一会让我难过的不是账单,而是爸的病情。那里的主任大概四十多,一头棕发,随和亲切的样子让我想起提姆。他很了解我的状况,并没有给我压力要我尽快决定,反而给我一叠数据和其他表格,还祝爸爸早日康复。

当晚,我跟爸提起搬到护理中心的事。过几天我就要走了,这是不得已的决定,我心里也是千万个不愿意。

我说话的时候,爸什么也没说。我什么都讲了,包括对他病情的忧虑、作这个决定的理由,还希望他能谅解。爸什么也没问,不过眼里的震惊非常明显,好像刚刚听见自己被宣判死刑。

说完之后,我迫切需要独处片刻。我拍拍爸的腿,站起身到厨房倒杯水喝。等我回到客厅,爸脸朝下趴在沙发上颤抖着,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哭。

当天早上,我开始整理爸的东西:抽屉、活页夹、柜子、衣橱。放袜子的抽屉里就只有袜子;收衬衫的抽屉里就只有衬衫;文件柜里面,所有的东西都被贴上卷标,按照顺序排好。一切都井井有条。这对爸来说理所当然,不过这些秩序本身就让人惊讶。跟大多数人不同,我爸从来都没有秘密,没有不为人知的坏习惯,没有日记,没有难以启齿的癖好,也没有留存私人物品的箱子。不过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让我一窥他的内心世界,没有什么可以让我在他走后进一步了解他。那时我就知道,我爸自始至终都是如此。我突然才了解到自己是多么尊敬这个人。

收拾完爸的东西以后,我发现他清醒地躺在沙发上。这几天他都有好好吃饭,看起来比之前强壮了点,眼里有了一丝微光。我注意到桌旁有把铲子,爸递给我一张纸,上面看起来是草草画成的地图,颤抖的字迹写着“后院”二字。

“这是什么?”

“那都是你的。”他一边说,一边指向桌边的铲子。

拿起铲子后,我依照地图上的指示来到后院橡树下,再按照指示走了几步,开始挖掘。几分钟后,传来铲子敲到某种金属物品的声音。我弯下身,一个盒子映入眼帘。我拿起盒子,下面还有一个,旁边又是一个,最后总共有十六个,每个都沉甸甸的。我坐在前廊,先抹去额头上的汗水,再打开第一个盒子。

我知道我会找到什么。我眯着眼睛,在南方夏日艳阳下端详闪耀的金币。在盒子的底端,我找到那枚1926年铸造的野牛五分镍币,就是那枚我们父子俩一起找到并买下的硬币。我很清楚,所有钱币里面,只有这一枚对我意义非凡。

第二天是我最后一天假,我忙着处理房子的大小琐事:停水电、停电话、转寄信件、找人定期修剪草坪。我把所有钱币都存进银行保险箱。处理这些事情就花了一整天。回到家后,我和爸一起吃了最后一碗鸡汤面和一些水煮蔬菜当晚餐。我随后带他到护理中心,打开爸的行李,把房间装饰一下,放一些我觉得他应该会想要看到的东西,然后把好几年份的《灰页》放在书桌旁边的地板上,再回到家收拾更多琐碎的东西。我边收拾边希望自己够了解爸,好知道他真正想要些什么。

不管我怎么安抚,爸整个人都害怕得动弹不得,恐惧的眼神让我心很痛。我不止一次质问自己为什么这样做,像是要把他逼入绝境。我坐在爸的床边,心里很清楚,再过几个钟头,我就得离开他去机场。

我说:“不会有问题的,这里的人会好好照顾你的。”

爸的双手继续颤抖。“好吧!”声音小到几乎无法听见。

我感觉到自己眼里的泪水开始泛滥。我深吸一口气,集中思绪开口说:“我有些事要告诉你,好吗?我希望你知道,我觉得你是世界上最棒的爸爸。毕竟只有你,受得了像我这样的儿子。”

爸什么都没说。所有我想说的话在一片沉默中一起涌现,几乎要爆开来,这些话好像已经酝酿了一辈子。

“爸,我是认真的。很抱歉让你历经这么多难堪的事,也很抱歉我从没待在家陪你。你是我所认识的最棒的人,也只有你,从不生我的气、不会批评我。我从你身上学到的,比这世界上任何当儿子的都要多。很抱歉我现在不能待在这里陪你,我也恨自己不得不离开。不过我必须承认,我也很害怕,爸,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

我的声音听起来越来越嘶哑,越来越不稳定。我只希望爸可以给我一个拥抱。

“好吧。”最后他终于说。

听见他的回答,我不由自主笑了。我没办法不笑。

“爸,我爱你。”

对这个告白,爸完全明白该如何回应,因为这也是他的习惯。

“我也爱你,约翰。”

我给爸一个拥抱,拿给他最新一期的《灰页》。走向房门后,我再度停下来看他。

到护理中心以后,我第一次感觉爸不再害怕。爸把《灰页》拿近一点看,纸页在他手中微微颤动,爸读报道的时候嘴唇轻轻张合。我强迫自己好好看着他,希望能够永远记住爸的样子。

这是爸生前我们最后一次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