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世音的语声里亦是人尽可知的委屈,若不是在如来面前,他早已掩面嘤嘤而泣了。众神佛都一头冷汗——果然不愧是师徒。
眼看就要易主,绿瞳僵尸却是有自己的主意:“我跟着观世音。”
如来大惑:“贫僧乃西天如来,释加牟尼尊者。你跟着贫僧,不是比跟着我那劣徒更风光么?”
绿瞳僵尸瞅瞅观世音,又瞅瞅他,半天憋出一句话:“可是你比观世音重。”
诸天神佛绝倒。
如来悲愤捶地:“减肥,必须得减肥啊!!”
殿中天帝与如来皆争着试骑了一遍,出来时绿瞳僵尸面沉如水,观世音便拍拍它的肩:“这些神佛也都是像你一样修行而来,他们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坏,更不是你的敌人。反正跟他们,认真你就输了。”
绿瞳僵尸抬眸看他,言语中不见半分怒意:“你是不是觉得我现在应该很屈辱?”它与观世音对视,唇角一勾,隐露了一丝笑意,“我不委屈,值得,非常值得。”
观世音看着它的背影,依旧银发黑衣,周身环绕着火焰的浮彩,明明已成了他的座骑,却透出上古战神那种骨子里的洒脱与傲然。
天外天主人投入观世音门下,作了他的座骑。整个天外天都炸开了锅。这些妖魔性子急,脾气差,当时就扬言要打到西方极乐世界,活捉了观世音。
绿瞳僵尸回来时这场面正一团混乱,他处理这混乱的方式很简单:“魔灵胎,以后这天外天,就交给你了。”
魔灵胎震惊地看它:“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费了那么多心血,数千年清修,费尽心机夺得女魃的僵尸血,忍受了那么多的苦痛,到最后就为了成为观世音座下的一个神兽?”
绿瞳僵尸的回答,就是拍拍他的肩。它转身欲离去,魔灵胎的声音再度传来:“是为了那个女人?”
绿瞳僵尸轻笑一声,算是回答。身前红衣僵尸却突然挡住了它的去路:“主人!”
它眼中泛着盈盈水光,绿瞳僵尸仍是笑着抚了抚它的长发,离去时它声音哽咽:“主人,你怎么可以……难道我们在你心目中还比不过一个人类吗?你怎么可以承受这样的屈辱?”
绿瞳僵尸转身轻拭了它腮边的泪珠:“你若累了,便回观天苑,它们在等你。你若仍雄心不减,就留在天外天,以后不论立场如何,我绝不向你们出手。”
红衣僵尸却轻攥了它的衣角,半天方低声道:“主人,其实这天下的女人不止她一个,我……”
“嘘。”绿瞳僵尸将食指竖在唇边,含笑打断它的话,“别说话。”
红衣的眼泪终于滑过了腮,滴落到它手上,溅成细碎的水花:“她转世轮回,必不能时时陪在主人身边,让我留在你身边,照顾你……在她不在的时候。”
绿瞳僵尸依旧含笑看它,半晌方轻声叹息,它唇边笑意不减,暗里却隐隐施压。来自血脉源头的威压激起血液深处的恐惧,红衣僵尸不受控制地松开了扯着它衣角的手。
它不愿拒绝,就此静静离开,红衣欲跟出去,魔灵胎以一个定身诀定住了它的脚步,他拍拍它的肩:“不管年头再久,这天下总有些东西不能据为己有,若是实在无望,就当学会舍弃。过分的执念,不过苦了自己。”
身后红衣蹲在地上,掩面而泣。
绿瞳僵尸来到柳员外府时,柳水仙即巧儿十六岁。那时候是夜晚,它站在她窗前,窗外一簇凤凰花开得娇艳欲滴。雕花的窗棂上映出她的影子,她似在绣花,一双手穿针引线已极为熟稔。
它就在窗外呆呆地望,浑然不觉时间流逝。直到屋里有丫头的声音脆脆地道:“小姐,天晚了,先睡吧。”
柳水仙始搁了手中的绷架,丫头将床铺都收拾了,又剪了烛台的烛花,这才脚步细碎地出了屋子。看得出来,这些年柳员外总算待她不错。
绿瞳僵尸这才放了心,它进得屋里时柳水仙尚未睡着,见着凭空出现的它却似受了很大惊吓:“你……你是谁?”
绿瞳僵尸难掩激动,它上前欲坐在她床边:“巧儿,我是犼,我回来了。”
那柳水仙却惊声尖叫:“爹爹,娘亲!”
绿瞳僵尸不知道为什么她会那么怕它,好像又回到了最初的山洞,二人不曾相识。它上前捂了她的嘴,低声安抚:“巧儿,别怕,是我,是我啊!”
那柳水仙却挣扎得更凶了,她疑心是遇上了传说中的采花贼,当下欲摆脱它的钳制,双腿一蹭,撞倒了榻边的烛台,发出很大的声响,很快便惊动了整个员外府。
柳员外领着家丁起来时就见着绿瞳僵尸正在行凶,它身下压着衣裳凌乱的柳水仙。柳员外当即就是大怒:“何方淫贼,竟然敢坏我女儿清白!!”
家丁们持着棍棒冲上来,绿瞳僵尸不愿与他们动手,又怕混乱中伤到巧儿,只得以一手相挡松开了柳水仙。
而柳水仙一挣脱,立时便扑进了她父亲的怀里,再不敢多看它一眼。绿瞳僵尸一遍又一遍地唤她:“巧儿,巧儿!”
她只是哭泣,再不肯回头。
绿瞳僵尸眼见这次是难以解释了,它只得轻声道:“你只是喝了孟婆汤,暂时忘记了我。别怕,我下次再来看你,我会等你记起。”
话音一落,它径自隐没。正在围殴它的家丁瞬间失了目标,所有人都惊在当场,许久柳员外才反应过来——有妖怪!!
柳水仙以前的房间是再也不能住了,柳老爷将她安置在大夫人的院子里,就住在大夫人隔壁,有个什么动静也好照应。对于这个女儿,他很是宝贝,据说是小时候他将柳水仙送到庄子上养病后曾得观音提点(恐吓),自那以后他就深信这个女儿乃柳家的贵人,一直奉为掌上明珠。
果然这个柳水仙也争气,十四岁便与平南王府世子订下亲事。柳员外乃一介商人,在当时最是没有地位的。何况那平南王乃何等尊贵的人家,平南王世子更是眼高于顶的天潢贵胄,无数才女佳人他根本就不屑一顾,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对,一眼就认准了柳府的柳水仙。从此便扬言非她不娶,将整个平南王府闹了个鸡飞狗跳。
柳员外做梦也没想到能攀上这根高枝,对柳水仙小时候的那次观世音显灵更是深信不疑。此时眼看着下半年巧儿就能过门,冷不丁半路杀出一只妖怪,他只担忧此事泄露风声,影响这门绝好的亲事。
柳府闹妖怪的事谁也不敢声张,仆人都知道这事儿说不得,柳家九小姐将来会是平南王妃,谁敢嚼这种舌根子,怕是几个脑袋都不够砍。
柳员外将所有仆人都威胁利诱了一通,又匆匆去请道长,就拟着收了这妖怪。当时最有名的道观,一个是翠微山,二个是观天苑。
柳员外左右想想,最终还是去了翠微山,这是个道家名门,想来比及观天苑会稳妥些。
绿瞳僵尸坐在柳水仙床边,它修行了很多年,但真的极少跟人类打交道,巧儿又是个极省心的,平日里它从未花过心思哄她。此时自然也不知道怎么哄柳水仙。它施法定住柳水仙,令她不能动弹,不能说话。
柳水仙眼中的惊惧令它有所不忍,但是它没有解开术法,它想起很久以前的忘川,她告诉它十年之后,巧儿也会忘了犼。
它心里有些难受:“别怕,如果你忘了,我就说给你听,直到你记起。你前世叫巧儿,住在观天苑,是一个修为很高的女道士。我是犼,是个僵尸……”
它在她耳旁絮絮叨叨地讲前世种种,柳水仙的眼神却越来越恐惧,它有些慌了:“不要怕巧儿,我不会伤害你的……”
翠微山的道士修为并不高,但是因着樊少皇传下不少法阵、奇巧之术,他们一直都为诸妖忌惮,绿瞳僵尸亦是吃了这亏。它先时并未将这十几名道士放在眼里,可是法阵一旦布成,竟是百般冲突难出。
它冲撞妖魔道时留下的伤太重,完全恢复至少也要百来年,但是它等不及,十多年之后便重新前来寻巧儿。此时功体修为不及百分之一。
此时一对上就吃了亏,它旧伤未愈,再添新伤,待破阵而出时,柳水仙闺房内,留下一滩鲜血。
柳水仙与平南王世子的婚期,渐渐地近了。柳员外从去年开始已经在准备她的嫁妆,现在只盼着早些将她嫁出去,以免节外生枝。
绿瞳僵尸几乎每日都来,但是它的功体越来越虚弱,柳水仙可以看得出来,它再撑不了多久。她不知道它是谁,许是孟婆汤真的质量太好,她对它没有半点印象。可是它来得实在太勤了,就算是素不相识,如今也慢慢见怪不惊了。
这一日,它一来便坐在床沿上,它的身体已经开始肿胀,皮肤隐隐呈紫黑色,身上却香得可怕。柳水仙第一次没有急着呼救,也许是见它次数太多,又或者它的眼神太过温柔,她试着与它说话:“对不起,我真的忘了你是谁。”
“我是犼。”它答得又快又干脆。
柳水仙苦笑了一下:“好吧犼,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就是你口中的巧儿……”
“你是。”它仍是极快地答,她第一次肯与它交流,它又惊又喜,想靠近又怕惊到她。
“好吧,就算我是。”柳水仙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慢,她也怕突来的举动刺激到它,“可是犼公子,人类的轮回,代表一切爱恨情痴的终止。前世的因果,早已止于前世。你寻找的不是我,只是你记忆中的巧儿。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千方百计想要追寻的,只是她的记忆与情感,你们相识相知的回忆。而我没有。就算我是她的转世,我与她亦没有任何关联,我和每一个魂魄都是一样的。”
绿瞳僵尸愣在原地,它没有想过这么多,它只知道它要找到巧儿,继续和她在一起。可是眼前的人告诉它巧儿没有了,所有的回忆,都将只是它一个人的回忆。那些曾有的泪水欢歌、耳鬓厮磨,最后只有它一个人记得。
“犼公子,我过得很好,我已经有了自己的夫家,再过一个月就会出嫁,然后相夫教子,过我这辈子。或许未来会有变数,我未必能幸福。但是不管再多坎坷,我也愿意作我自己。我是柳水仙,我不是你的巧儿。犼公子,或许你们确有一段缠绵的爱情故事,但是过去的便应该任它过去,太过执迷,最后不过苦了自己。”
绿瞳僵尸轻轻摇头,却不知道怎样回答她。她是巧儿,她的性格永远那么温婉恬淡,骨子里却倔强得可怕。她是巧儿,可是她已经不记得它。
巧儿告诉犼,她已经有了自己的夫家,犼不应该再出现在她的生命里。
巧儿告诉犼不应该执迷于过往。
巧儿忘记了犼。
可是犼要怎么忘记她?犼怎么能忘记她?
一个月后,柳员外府九姑娘柳水仙出嫁,良田千亩,十里红妆。绿瞳僵尸混在观礼的人群里,花轿里凤冠霞帔的新嫁娘掀了红色的轿帘,那回眸一笑,灿若春花。
那时候的街头,已是人去夕阳斜,它靠在观世音的肩头,哭得十分滂沱:“不要丢下我,你说你爱我,你给我留存于天地之间的理由,却丢下我一个人,穷天地阳阴之寿……不要忘记我……”
徜若你所有的依凭只有我的爱,那么我的依凭是什么?
终其一生,柳水仙再也没有见过犼,她与平南王世子一世恩爱,生同衾,死同穴,七十寿终,儿孙满堂。某日其子孙前往陵前祭拜,一四岁孩童指着碑前,声音清脆稚嫩:“娘亲,有个长得很美的哥哥在祭拜祖爷爷、祖奶奶,哥哥哭得很伤心呢。”
所有人顺着他的指尖看过去,那碑前空无一人。
当回忆像生命一样漫长,那些过往的狼狈与辉煌、仇怨或缠绵,人已经忘却,唯有神依然念念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