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架啊。”罗小雄不以为然地撇嘴道,“你跟妈不也打架?上次你招了个女秘书年纪不满40岁,违反了妈的铁规,妈不是把你的脖子都挠花了嘛。”
听了这样不伦不类的举例,罗智慧一口血几乎要喷在榉木地板上:“你跟他,能同你妈跟我比吗?”
眼见罗爸爸昏倒在地,罗妈妈打手势叫两人快撤。从冷气过度的豪宅里走出来,乍一扎进酷暑还觉得挺温暖的。穿行过碧草如茵的庭院和亮晶晶的小天使喷水池,陌小凯点起了烟,顺口问:“你家条件那么好,几辈子不工作都饿不死,你又讨厌上学,连重点高中都给辍了,干吗还去念技校?”
罗小雄动了动嘴唇,悠然神往地回味起方才梦境中的一切,他不是有心要对小凯保密,对小凯没什么不能说的,问题是,要怎么说才能贴切自己内心的感受?那天云雅乐以暴制暴,用锋利匕首逼退王波军的一幕烙铁般印刻在他的记忆里,那么美,那么帅,简直像个传奇。罗小雄感到自己平庸得像一摊操场上的沙砾,未免隐隐有些虚弱泄气。有心想做守护雪莲花的无畏骑士,却连几个小小的骷髅兵都搞不定,也太怂了。
“唉……”罗小雄长叹了一口气,满心悲苦。
“喂喂!”陌小凯伸手在罗小雄眼前乱晃,禁不住怀疑,“你小子,莫不是为了姑娘进汽修技校吧?滨海汽修技校里的女人本就稀少,无论数量还是质量都比我们电工中专的还差。个个孔武有力,打起架来跟母猩猩没两样。就算有几个长相清纯的,也都被他们技校和我们中专的高年级混混轮番占用,打胎的次数准保比你打球的次数还多——”
“去你的。”罗小雄皱眉打断陌小凯,“你懂什么啊。你知道云雅乐吗?”
“云——雅——乐?”陌小凯凝神想了想,“没听过。几年级?大概是我中专毕业后进汽修技校的。”
罗小雄的诺基亚手机突然响起,接起来就听见一个破锣般的嗓门在吼:“呆逼,暑假了你在哪里混?我们晚上要去七里桥干部康复中心游泳,哼,雅乐要我问你去不去?”居然是炮仗的声音。
七里桥距离德庆坊有点远,要转两辆公交车,总共八站路。雅乐的修车铺里有两辆刚修好的轻便摩托车,客户还没来提货,加上另外两辆自行车,七个人就骑车前往。小飞龙开摩托载乌鸦,郑伊健骑自行车带炮仗,罗小雄不会骑自行车,唯有硬着头皮坐在人至贱则无敌的小甜甜身后,抱住他花枝招展的小腰。
夜幕降临,街上依然闷热不堪。当车轮飞速旋转,迎面而来的晚风才让人感到一丝清凉。雅乐独自驾驶一辆摩托行驶在前方。越过小甜甜的脊背,罗小雄望见她娴熟的背影,像日本漫画里的暴走族女王。
他们轻车熟路地把车停放在一条死胡同里,集体扒栏杆翻进干部康复中心的后院。罗小雄不解地小声问:“为什么跑这么远的路来翻墙?”众人异口同声地喷他:“蠢货,因为不要钱啊!”在星月光芒照耀下,七个偷泳者蹑手蹑脚地跳窗进入空无一人的健身馆,一汪蓝隐隐的泳池扑入眼帘,顿时暑气全消。
如果开灯就会被人发现,他们就摸黑去更衣室换了泳衣泳裤,在暗中投身泳池。花园里有灯光漫进来,水波把光芒星星点点地倒映在天花板上,美得叫人心慌。
炮仗显然对于罗小雄的加入深感不爽,伙同郑伊健在水里捣鬼,试图抓住住罗小雄的脚踝把他往泳池底按,但罗小雄水性不错,不仅轻松逃脱了他们的魔掌,还把他们掀得四脚朝天。乌鸦靠在泳池边哈哈大笑,她脸上的浓黑眼线和黑唇膏全都在融化,恐怖得跟鬼一样。
雅乐坐在泳池边休息,两条腿荡在碧波里踢水,像两尾灵活的白鱼。
罗小雄拿出最帅的泳姿游过去,双手一撑也坐上泳池边,相隔她一米远的距离,不敢看穿着黑色泳装、湿发披肩的雅乐,只能心潮起伏地望着泳池里的粼粼波光。他希望时间在这一秒钟凝固下来。就这一米的距离,漫天星光中肩并肩面朝同一个方向的姿势,已令他的心脏感到一种膨胀欲裂的喜悦。
雅乐心情很好,笑得像个孩子:“你游泳挺不赖啊。经常游吧,在哪个游泳馆?”
“不太喜欢去游泳馆,经常坐——”罗小雄生生把“经常坐飞机去海边游泳”刹住,接口说,“经常坐在浴缸里瞎比画,来康复中心还是第一次,还是翻墙,真刺激!”
“你就吹吧,浴缸。你家在哪里?炮仗去找你,你来得很快。”
“我让我家——”罗小雄又把差点脱口而出的“我让我家司机开车连闯十八个红灯送我过来”改口为,“刚好在附近,离德庆坊不远。”心里说:就算天涯海角,只要一声召唤,我立刻就出现在你面前。
雅乐哦了一声,没再说话。用眼角余光可以瞥见她脸上柔美的微笑。罗小雄心情激荡,突然想起来:“对了,上次那个冲进学校来打人的蠢货,近来没找过你麻烦吧?”
雅乐在半明半暗的水波光芒中侧过脸来看了看他,摇头说:“没有。”随后轻笑道,“看你文弱得一阵风都能吹倒,倒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我第一次见你你就同炮仗郑伊健打架,上次还想掩护我。哈哈哈。”
罗小雄脸红了,所幸游泳馆内没亮灯,可以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那么回事:“……我以前几乎从没打过架的。但那种时候,是男人都会掩护女人的,这是男人的品格。以后再碰到那种情况,你可千万不要冲出去。对方是牢里放出来的流氓无赖,流氓也就算了,无赖最可怕,脑子不知道怎么长的,他会做什么你完全无从预料。像那个王波军,简直是流氓无赖加色狼的三次方,以他为圆心的一百米内都是危险区——”
“你没觉得我比他更危险吗?”
凝望雅乐逆着微光曲线优美的侧脸,罗小雄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很想大声把自己所想的喊出来:是的,雅乐,对我来说,你可能是全世界最危险的人,因为我喜欢你。你让我觉得不管前方有多少艰难险阻、有多少个王波军都不可怕。只要能像此刻这样坐在你身边,听你说话,看着你笑,哪怕是深渊怒海我都敢跳。
“雅乐,快下来啊,炮仗那头猪说他可以在水底闭气五分钟!”乌鸦真是个乌鸦嘴。罗小雄真烦她此时想把雅乐从他身边拉走。乌鸦也是德庆坊里长大的女人,她念的是卫生职校,校内百分之九十五都是女人,阴阳严重失调,同时女人心眼窄,比汽修技校的混混们更容易闹别扭,打起架来固然花拳绣腿,但耍狠的会往对手脸上戳针头,玩的是东方不败一流的阴毒功夫。乌鸦乃是卫校霸王花,身高一米八,体重一百六十八,每天都化着视觉系的烟熏妆上学,据说学的还是日系涩谷流。有时上解剖课,女生们刚看完浸泡在福尔马林里惨白发皱的尸体,抬头就见半空中乌鸦那张眼圈浓黑深陷、嘴唇乌紫、没有一丝表情的惨白脸孔,全都吓得要死,叫得跟恐怖片受害者一样。校方不知道给了她多少个警告处分,但乌鸦还是我行我素。她一贯手特黑,真动起火来敢对老师劈手术刀。校方就觉得,好吧,至少她没堕胎,那么要化妆就化妆吧。
“雅乐,快下来啊!和那根甜芦粟啰唆什么啊。”乌鸦沙哑的嗓音不耐烦地催促着,还往两人身上泼水。甜芦粟是一种可以食用的植物,比甘蔗还细,一拗就断,滨海人常用它来形容一些瘦弱没用的男人。罗小雄很羞愤,因为被雅乐听到了颇为难堪。但好男不跟女斗,而且披头散发叉腰站在泳池里的乌鸦看起来像北海巨妖,自己很可能也斗不过她。
雅乐纵身跳下水去,在朝泳池中央游过去之前,扭头对罗小雄笑了笑:“那天——还是谢谢你哦。”
罗小雄怔住,呆呆看着她在粼粼碧波中矫健的自由泳姿,嘴唇嗫嚅,心头甜美,各种思绪犹如烟花爆绽。她明明比很多男孩都牛逼,她可以抽出对方裤兜里的匕首反制其身,把一个刚刚劳教回来、打完学生科长的暴徒生生逼退,她明明不需要他不自量力的掩护,却叫上他一起来游一场夜泳,还谢谢他……为什么呢?莫非,莫非她也喜欢他?
游了个把小时,众人水淋淋地从泳池里拔起身来,溜进淋浴室简单冲洗,换上衣服原路返回。小飞龙、乌鸦、炮仗、郑伊健和小甜甜都跳出窗去了。雅乐和罗小雄正要攀上窗台,忽然听见有脚步声传来,有人推开游泳馆的门走了进来。来不及翻窗的雅乐和罗小雄迅速猫着身子躲到了一排储物柜后面。
进来的有两个人,一个人走路,另一个坐在轮椅车上,他们在泳池边停下,也不开灯,显然不是来游泳的。走路的返身去关上了游泳馆的门。坐在轮椅车上的人轻哼了一声,微笑道:“你很仔细,是好习惯。”寂静里,罗小雄和雅乐不敢探出头去看,只听出他带有北方口音,而且年纪挺大了,至少在五十岁以上。
轮椅上的老男人又说:“这两年来你混得挺好啊,明的暗的生意都在做,聚拢了不少好兄弟。我只劝你一句,风头每隔两三年就要紧一紧,上面要政绩嘛,各种指标压下来。很多事情,还是要有人照应得好。”
那个站着的人似乎是笑了一笑,说:“如果不是大哥您照应,今天我还怎么能够站在这里。”他说的是滨海本地话,听声音,年龄在三十岁以上,四十岁以下。话说得很恭敬,但感觉绝不是个恭敬的人。
罗小雄忽然发觉身边的雅乐在微微颤抖。她浑身肌肉绷得僵直,仿佛还咬紧了牙关。
“你认识外面说话的人?”罗小雄用最小的声音疑惑地问,却不防雅乐伸出一只手掌来捂住了他的嘴。
“不。”雅乐冷冷低声道,但捂住罗小雄嘴的手却没有松开。她掌心里有淡淡的香,罗小雄差点被迷晕。
“我在这里也不会待很久。”轮椅上的老男人站起身来,慢慢走了两步,“总惦记着你们这帮兄弟。对了,有些项目,我觉得非常适合你去做。如果你有兴趣,一周后去我办公室附近的咖啡馆详细聊聊,我把资料带来,看看怎么搞个新合作。”
“好。”对方很简洁地答应道。两人一同笑起来。老男人们的笑,听起来内涵丰富,各有沟壑万千。
随后老男人又坐回到了轮椅里,两人一前一后推开门离开了游泳馆。
雅乐腾地从储物柜后面站起身来,面向窗外的花园怔怔出神。罗小雄看见她的脸孔沐浴在斑斓的树叶阴影中,目光冰凉而遥远,有着一种异常复杂的表情。刚才那两个人,雅乐一定至少认识其中的一个。她明明听出了那个人的声音,知道他是谁,却不愿意承认。这里是干部康复中心,那个坐轮椅的老男人应该是某位头头脑脑,另外一个说话干脆利落、透露着三分狠劲的则是某位秘密合作者。他们谈的什么不可告人的项目合作罗小雄一点不感兴趣,但雅乐凝固的表情令他有点忧心。
雅乐突然低声说了声:“走吧。”单手一撑就翻过了窗台,像只灵活的松鼠,跃进夏夜花园浓密的灌木丛中。
回家后,罗小雄魂不守舍了好几天。他反复回味着夜泳时雅乐对他说的每一句话,她脸上每一个瞬间的微妙神情,试图分析出一些端倪来证明自己的判断——雅乐也有那么一点点喜欢他了。果真是这样吗?
可是,她又明明在学校操场上,当着几百人的面说过:“不管是两年前,或现在,还是将来,我谁的女人都不是。”就算是为了让王波军那个流氓色狼死心,也犯不着这么说吧?像对自己的诅咒。她讨厌男生?
雅乐在男孩子中颇受欢迎,她同小飞龙郑伊健炮仗之流的男生也都玩得挺好,甚至连小甜甜这样的贱人也都大大方方地围绕在她左右。回想起来,她对每个男生都一视同仁,像对待兄弟一样。对雅乐来说,自己也是这样的兄弟之一吗?这样想来,罗小雄又觉得彷徨沮丧。真奇怪,起先在技校食堂里同女王雅乐和她的群臣们同桌进餐时,既紧张不安又充满期待,当时想的是,如果能成为她朝臣中的一分子,被她的光芒所笼罩,就已经是一件十分荣耀幸福的事情。而现在,他已经不能满足于此。
不过那些男孩子都是和她从小一起长大的,理所当然情同手足,而自己却是外来新血,短短时间内就引起了她的注意,难道不是因为她忽然对他产生好感了吗?这样一转念,希望又冉冉升起。
罗小雄像神经病一样在家里团团乱转,或眼望天花板发呆。
第三天,他终于下定决心要去见雅乐。真的勇士要直面各种暧昧的人生。虽然不能确定她的心意,但自己心意已决,为什么不鼓起勇气告白,听听她对自己的感觉?哪怕是当面拒绝——那就退而求其次成为她的朝臣,成为她的骑士,但求陪伴,不求回报。
来到德庆坊雅乐的修车铺,卷帘门半开着,但铺子里没有人。罗小雄喊了一声,楼梯口就探出了炮仗的脑袋,他骨碌着眼珠子嘀咕道:“你来干什么?”罗小雄走上又窄又陡的楼梯去,看见屋子里满满当当挤了近十个人,有乌鸦炮仗郑伊健小飞龙小甜甜这样的半熟人,也有几张不太熟的面孔,雅乐坐在窗边的小床上,她身边有个个头娇小的长发女生在低头啜泣,雅乐正拍抚她的脊背以示安慰。
“你们在干什么啊?”罗小雄小心翼翼地问,发现屋子里的气氛挺严肃的。
“我们要去抓鬼,你来不来?”雅乐抬起头,她黑宝石般的眸子里闪动着犀利如同宝剑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