铿惑来到枢纽港，赫利俄斯号运输舰已经在枢纽港等着了。这艘属于圣芙蕾雅学园的运输舰在全速运转下只需要不到八个小时就可以从圣芙蕾雅学园赶到天命总部，虽然专门为了把铿惑一个人送到天命总部而开动一艘运输舰显得成本有点高，但铿惑现在的身份确实衬得上这样的成本，因为站在这个层面的人的时间可远远比燃料宝贵。

“布洛尼亚，接下来的这几天就拜托你了。”铿惑在运输舰上向布洛尼亚发起了通讯，“我离开的这三天里，如果真的发生了战事，猎杀者小队的战术指挥就交给你了。”

猎杀者小队的三人里，芽衣有些优柔寡断，琪亚娜太过直来直去，这两个人都不是当指挥的料，而布洛尼亚本身丰富的作战经验和冷静的头脑往往会让她对局面有一个准确的判断，因此小规模作战中的指挥一直都是由布洛尼亚担任。

“请舰长放心，布洛尼亚是最可靠的。”布洛尼亚在通讯中以一贯的一板一眼回复着，“舰长之前做出的战术安排布洛尼亚已经记录在数据库里，随时可以针对具体情况做出应变。”

“嗯，希儿那边你也不用担心，我让符华去贴身保护她了，她的所在也布置了大量的离线炮台，哪怕是泰坦部队入侵，研究所也不是那么容易被攻下来的。”

“……布洛尼亚明白。”

“……你对这场战争心存芥蒂吗？”铿惑挠了挠头，反正他需要在赫利俄斯号上呆八个小时，他有的是时间解决一些原本没有时间去解决的问题。

布洛尼亚的回答简洁明了：“没有。”

“真的？可能来袭的敌人可是你的可可利亚妈妈，布洛尼亚，你……呃……要是有什么心理方面的……我是说如果你有什么想法的话，可以跟我说一下。”

“舰长是在测试布洛尼亚的忠诚吗？”

忠诚？

铿惑愣了一下，他的人生中听到这个词的次数可很少，一时半会他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酝酿了一下，铿惑才弄明白了布洛尼亚的意思，她并不是在讨论【忠诚】这个听起来就很沉重的词，她想问的是铿惑为什么会问她这个问题：“如果我不信任你的话，就不会让你去指挥芽衣和琪亚娜了。”

听到铿惑的回答，布洛尼亚那边先是停顿了一会儿才回答：“如果可以的话，布洛尼亚不愿意与妈妈战斗，但是如果希儿回到了妈妈身边，她可能会被安排继续X-10实验。布洛尼亚……不希望希儿再去做那个实验。”

听到这里，铿惑终于忍不住问道：“我不明白，可可利亚当初为什么要让你们去做这个实验？她……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妈妈很温柔，很有责任感，很少对我们发火，即使是大家犯了错，她也只是很认真严肃地和大家分别谈一谈……”布洛尼亚对于这个话题一开始好像有些抗拒，但她还是把自己对于可可利亚的印象说给了铿惑听，“妈妈其实是很温柔的人，当初的那个实验也是希儿和布洛尼亚主动要参加的。布洛尼亚不明白妈妈想要做什么，但如果希儿和布洛尼亚不愿意参加实验，妈妈当初也一定不会逼迫希儿和布洛尼亚。”

“这样吗……”铿惑感觉有些尴尬，“怎么听起来……好像我是个不让母女相见的带恶人啊……”

“……布洛尼亚觉得，舰长一点都不会安慰人。”

说完，布洛尼亚就挂断了通讯。

铿惑觉得自己颜面扫地不说，好像还被一个尤其不擅长此道的人在这个微妙的方面吐槽了……

“欸……”铿惑没有从布洛尼亚那里得到自己想知道的东西，此刻只觉得一阵心烦气闷。

他从未觉得这场战争是正义的，他只是嗅到了战争的气味，却不知道圣芙蕾雅学园是否真的有资格以正义之名打响这场战争。

【这场战争是正义的】，这是铿惑当初用于说服莉薇尔特的话，可这句话并没有说服他自己。这里面对于【正义】的影响方面并不是出于阻止【世界蛇】夺走希儿是否是正义，而是因为他自己的举动而让圣芙蕾雅学园被牵扯进了一场本不该有的战争这件事是否是正义的。

希儿和布洛尼亚都是可可利亚的养女，可可利亚想要将她们接回去，这无可厚非。从布洛尼亚和希儿零星的描述里也可以得知，她们对主持了X-10实验的可可利亚并不憎恨，而更像是一种类似于遗憾的感觉。

很遗憾，当初的实验没有成功；很遗憾，自己的亲人流落到无法被触碰的世界；很遗憾，自己没有找到把希儿救回来的办法。为此，布洛尼亚才会参与两年前长空市中对芽衣进行捕获的那次行动，这一切都是为了从第三律者身上寻找可以将希儿带回来的办法。如此看来，甚至也可以说希儿是第三次崩坏的导火索。

那么作为从某种意义上使希儿量子化的罪魁祸首，可可利亚受到了布洛尼亚的怨恨吗？

从布洛尼亚的反应来看，应该是没有，她的情感更倾向于遗憾或者后悔，而不是怨恨。绕来绕去，当圣芙蕾雅学园与可可利亚逐渐走向对立的时候，所有人里最难过的应该是布洛尼亚才对。

布洛尼亚大脑中负责感情的区块在X-10实验中受到了严重的损伤，为了让她能维持作为人类的正常认知，可可利亚给她的大脑装上了生物芯片，用以辅助布洛尼亚处理感官信息。尽管布洛尼亚平时总是一副三无少女的样子，但这并不代表她的心里不存在名为感情波动的东西。

如果【感情】这种东西随着她大脑中负责这一部分的区块一同被烧毁了的话，她对于芽衣的信任和对于吼姆的喜爱又是从何而来呢？她一直都能感受到这些东西，只是现在的她碍于生物芯片的运算功率，有时候会表现出无法理解这些情感的症状，但这并不代表着她不会有这方面的感受。

比如说，她为了守护自己的挚友，而与自己并不怨恨的养母兵戎相见的这种感受。

那么……以此为基点，这场随时都有可能爆发的战争真的是正义的吗？因为圣芙蕾雅学园对于可可利亚的忌惮，使可可利亚与她的女儿们无法团聚。即使布洛尼亚和希儿明确地表达了愿意留在圣芙蕾雅学园的想法，但谁又能体谅可可利亚的心情呢？

也许她只是想让自己的女儿回到自己身边而已，但因为她与【世界蛇】的种种关联，再加上希儿本身具有的推动量子物理学飞跃式进步的意义，圣芙蕾雅学园都不可能将希儿拱手相让。

所以，这才是战争，这才是铿惑理解的战争。它的双方其实从来都没有什么正义可言，它只是基于各自的利益。如果要给这些利益赐以冠冕堂皇之名，那才轮得到“正义”这两个字。

……

可是，利益等于正义吗？

铿惑不敢回答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如果要得到解答，恐怕要绕到哲学方面。而哲学方面的思辩往往是没有对错的，因为哲学作为研究普遍的基础问题的学科，当它与人伦道德牵扯到一起的时候就必须遵循人伦道德的基本准则——然而人伦道德并不拥有一个完美的体系，基于这种不完美体系上建立的基本准则，也称不上绝对正确。

铿惑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这种感觉比他在西伯利亚雪原上大战时雨绮罗还要累，比他在新加坡与卡尔·古斯塔夫斗智斗勇还要累，比他在广州市上空做出的决策都要累。这一次他前所未有地将整个圣芙蕾雅学园都牵扯到了这件事上，正因为他将希儿带回了圣芙蕾雅学园，所以才会有这场战争。

这场战争里，很可能有人会死去，很可能他精心经营的家园会因此遭到破坏，当这一切都被放在天秤上以利益衡量时，他感受到的疲惫比以往都要沉重，因为他所肩负的责任要复杂得多，也要沉重得多。

在他看来，这本应该是自己做的事，责任也应该由自己承担，可现在战火却蔓延到了圣芙蕾雅学园。因为自己的决定，而将实际上与希儿原本并不相关的圣芙蕾雅学园牵扯进一场本不应该有的战争，这真的是他想要的吗？

他只是想让希儿回家，想让这个独自坚强了许久的孩子能够抵达她漫长旅途的终点，可是这终点却是一个说不清谁对谁错的漩涡。

说到底，铿惑所纠结的事便是他认为自己把圣芙蕾雅学园牵扯进了一场因他的举动而起的战争，以他的观点，他应该自己扛起这份责任，因为这是他自己做出的事。然而他不敢，因为他知道自己一个人无法与可可利亚对抗，所以他需要圣芙蕾雅学园的力量。

这算是因为一己私欲而让别人分担后果吗？铿惑不明白，而且他也来不及去想了，因为可可利亚最后的一封通告中几乎都能在空气中弥漫起火药味。

这场战争，已然箭在弦上。

这是铿惑第一次明确而直观地意识到了什么叫作“牵一发而动全身”，他突然开始恐惧起了自己，他不知道正在被越来越多的东西牵扯到究竟算好事还是坏事。

他开始对自己产生了怀疑，这场战争由他而起，却要整个圣芙蕾雅学园来付出代价。这些天里，他一直对别人做出肯定的答复，告诉她们圣芙蕾雅学园站在正义的一方，这是为了维护世界的安定所必须的战争——可他却没有说，这场战争的来由是他将希儿从量子之海中带了出来。

“德莉莎。”铿惑神使鬼差地拨通了德莉莎的通讯，在选择了语音留言以后，慢慢地说出了自己的困惑，“如果我不将希儿从量子之海里带出来，这场战争是不是就不会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