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三爷试图阻止过的,可哪里拦的住?当时他伸出细瘦的手臂,拦在了陌途面前,用黄澄澄的眼睛盯着他,厉声道:“獬猫,你可要想清楚了!这里有七百六十四颗内丹,加起来足有数十万年的修为,你只是头数百岁的神兽,吞入腹中,这些杂乱又强大的妖力你未必能驾驭得了,一旦失控,你便不再是神兽了。”陌途的脚步顿了一下,问道:“那是什么?”“你会成魔。”
獬猫的金眸含了冷冷的笑:“正合我意。”
那时九羽也拖着受伤的身子跟到了药库,试图阻止,可陌途仍把各种灵药一通乱吃,妖精内丹成把地塞进嘴里,竟当成了糖豆子……
“妖精内丹不仅是妖力的凝结,亦是妖邪之气的凝结。吸取妖精内丹修炼者,唯有魔道之人。陌途将那许多妖丹生吞下,不仅夺了那些妖精的修为,也将那些邪气郁积体内。他当时正处在对旧主的极度失望、对无力保护心爱女人的绝望之中,信仰崩塌,邪气侵心,就这般堕入了魔道。他本是神兽,本身具备强大的力量,一旦成魔,便是最可怕的魔。自古以来,能有力理与神族对抗的魔屈指可数,陌途,可以名列其中了。”
青印听得冷汗淋淋,呆了半晌,才问:“成了魔,便会如何?”
“魔之道,便是无道,是摧毁了一切道德信念的魔鬼。一切只为了自己的目的,嗜杀,嗜血,生灵涂炭也不会有丝毫怜惜。”
“不会的。”她摇头道,“无论如何,陌途的本性总是善良的!他不会变成那么可怕的人!”
“印儿,”九羽叹道,“成魔那一刻,陌途的本性已然迷失……不过,这是什么地方?”他透过结界向外望去,“围攻这个岛屿的是星君手下的天兵,此战因何而起?”
青印将事情原委粗略说了一遍,九羽的脸色阴晴变幻,面色凝重:“以我冲进来时看那天兵压境的场面,陌途说此战有胜算,这事很难说。”
她的面色苍白:“那陌途……”
“妖魔现世,天诛地灭,陌途以魔身挑衅仙界,一旦被擒,绝无活路。”
守卫们带了人手赶回来时,正看到结界破碎,一个肩生火色大翼的男子腾空而起,手中拉着青印,迅速钻入上空的云层,消失不见。
海岛四周战况混乱。身着青灰铠甲的天兵脚踩浮云悬于海面上方,各色妖物组成的军队正与其缠斗,不住有天兵以巨大弓弩弹射的火球落在岛上,落地便是一片火焰。海面上有许多天兵和妖精的尸首浮浮沉沉,岛屿近处的海水已被鲜血染成血色,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和浓重的血腥气。
青印与九羽躲在战场斜上方的云层里凝目望去。战团中,青印看到了两团巨兽形的黑雾,呼啸咆哮,所过之处,天兵尽数被吞噬入腹。巨兽的形状模糊,口咽内却像是生满利齿,远远都能听到天兵的骨骼被绞碎的可怖声音,惨叫声不绝于耳。
那两头黑烟幻兽青印认得,正是陌途所为,但其凶残程度已非昔日可比了。那陌途在哪里呢?硝烟太重,她看不分明。
“若无变数,海妖已落败局。”头顶传来九羽冷冷的评价。
此话刚落,变数便出现了。
“停战!”有人高声叫道,同时有银色的薄光略过整个战场,天兵们如被按了机关一般,纷纷停手。方才还与他们缠斗的海妖也立即后退,两军迅速分清界限,相对僵持。
青印循着声音定睛看去,看到发出暂停号令之人——天枢星君。
星君白衣胜雪,手持银鞭,坐在一头青蛟背上,目光直直地望着对面的人,面色甚异。
青印顺着目光望去,终于看到了陌途。
墨袍如夜,面含阴森杀气,两头幻兽卧在他身边,不安地跃跃欲动。而陌途的手中,抓了一个女人,一抹青锋逼近在女人的颈子上。
“赤砂……”青印诧异地喃喃出声,与此同时,在场的另外两人也唤出了赤砂的名字。
天枢星君面色苍白,握鞭的手微微发颤,而岛主,也是寂灭海王,他站在陌途一侧不远处,见自己的女儿被挟持,神色当颇为复杂。一瞬间有上前阻止的意思,却停住了,收回伸出的手,把阴沉的目光转向星君。
其实海王就站在陌途的近处,想要制服陌途,救出女儿,并非不可能,而他却选择了与陌途并肩而立,以女儿的性命要挟敌人。
这样的奇景,令青印感觉遍体生寒。海王冷酷到不择手段的地步,陌途也同样如此。
场面陷入短暂的僵持,陌途却不打算付出多少耐心,剑锋轻轻一压,赤砂细嫩的颈子顿时出现一道血口,鲜血浸湿了衣领。赤砂的神情冷冷的,眉头都不曾皱一下。她不求饶,不求救,也不看星君一眼,目光投向波涛翻涌的海面,不肯收回。
“投降。我不会给你第二次机会。”陌途的眼中含着地狱般疯狂的火焰,声音十分阴沉。他手指微动,就要切断赤砂的咽喉,目光狠戾,丝毫没有回旋的余地。而此时,半空里突然落下一人,重重摔在两军对垒的沙滩上。众人的目光不由地转了过去,见是一名女子脸朝下趴在沙子上。果真是仙女下凡,脸先着地。这位仙女正是青印。
青印费劲地站起来,吐掉啃进嘴里的沙子,面朝陌途:“陌途!不要这样!别杀她……”
“印儿,你不要管,到这边来。”见被关在结界中的青印突然出现,陌途眼中不禁闪过一丝诧异。
“不要杀她!”青印再度急急高声道,“杀她无用!你以为星君此行的目的是为了夺回心爱的女人吗?赤砂已恢复记忆,与他有着不共戴天的灭族之仇,即使劫走她,又怎么可能与他再续前缘?我告诉你,这个无耻狠毒的家伙这次其实是来杀了赤砂灭口的!为的是抹灭他私藏妖女,篡改仙册的证据,你杀了赤砂,既除了他心头之患,又不必他亲自动手,背负上无情无义的恶名,那才是遂了他的心愿!”
赤砂的目光从海面上收回,落在青印的脸上,微微一笑:“印儿,你与我一般了解星君。”
星君的眼底有暗流涌过,或许是出于被揭穿的恼怒,牙缝中飚出一句“闭嘴”,突然出手,手中银鞭灵蛇一般袭向青印的后背。青印被对着她,耳中听到了呼啸风声,却完全没有能力闪避。陌途大惊,猛地冲上前去相救,情急之中,被他挟在手中的赤砂也被带上前去。赤砂突然反手在他肩上按了一下借力,整个人冲了出去,猛力将青印撞到一边。
星君的银鞭重重抽中了赤砂的肋间,赤砂顿时横飞了出去,重重跌落,身体以一种奇怪的角度躺在沙滩上,血自裂开的肋间涌出,浸入洁白沙地。
一瞬间,星君呆怔住了,手指忽然脱力,鞭子滑落在地。
当赤砂温暖的血溅在他的脸上时,他突然感觉迷失了方向,茫然望向远处那个已然濒死的海妖,她火色的头发铺在沙子上,如焰燃烧。
他突然记不起是如何爱的她,如何救的她,又如何杀了她。他原本有很多在意的东西,仙位,身份,地位,兵权。他原本是想保住这一切,又不愿舍弃心爱的女人,费尽心机,找寻仙蕈,企望事能两全。
他早该料到,心愿越奢侈,结局越惨烈。
星君失神的片刻功夫,海王手中飞出一道漆黑捆仙索,将他捆了个结结实实。陌途手中青锋也瞬间架在了星君的咽喉,令道:“令天兵后撤百里!”
星君的目光落在赤砂的身上不曾离开,用嘶哑空洞的嗓音道:“撤军百里,待命。”
天兵大军的行动有如机械一般,齐刷刷向后退去,退入海面的烟云缥缈不见。青印踉跄着奔到赤砂的面前,跪倒在地,看着赤砂残破的躯体,浑身颤抖着,什么也说不出来。赤砂一息尚存,微微半睁的眼睛看着天空,沁血的嘴角吐出微弱的一句:“若能转世,我不要,这一世的,丝毫记忆。”
话语的余音消弭,一缕艳魂从此散去。
青印突然跃起,腮边挂着泪痕,冲到陌途身边,反手夺过青刃,直袭向星君的咽喉。陌途反应极快,在刀尖触到星君颈子的前一刻,陌途一掌将刀身拍偏,电光火石间,又将青刃夺回,一手将她紧紧揽住:“印儿,他的性命暂时还要留下。”
青印做着无谓的挣扎,疯了一般叫嚣:“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海王站在女儿尸身几步远处,不敢走近,也不愿远离,一直阴沉凶戾的神情间,也浮现出一丝悲凉。被捆住的星君只默默站着,面无表情,整个人仿佛变成了空洞的。
深夜,青印从噩梦中蓦然惊醒时,已是在床铺上,身边空空,陌途不在。略略清醒了一下,之前的记忆劈面涌入,冲得额角生疼,忍不住抬手抱住脑袋。
赤砂死了。天枢星君亲手杀死了她,杀死了他号称深爱、冒天下之大不讳藏匿了五百年的女妖。
那个美艳无双,绝色倾城的赤砂。
她的朋友,赤砂。
青印打开门,外面正大雨滂沱。门外的雨中,站了洇紫白衣的男子,身周绕着淡淡珠光,仿佛已在那里等了许久。衣袍却不曾被打湿半分。
是苍。
“苍,你又魂魄离体了。”
“这次不是魂魄。天兵的火流弹将玉阁打碎一个屋角,没人发觉,我从那里逃了出来。”苍微笑着对她伸出手,“随我来。”
她跑到他的身边,他极自然地挽起她的手,轻轻握住。
雨线自动地避让,在冰凉大雨中,撑出一个温和的空间。这一刻,他又将她当成了茯儿吧。青印没有勇气打破他的幻想,只能任他拉着,顺小径走去。他没有说要带她去哪里,她也不曾问,直觉地意识到,他们的目的地是一致的。
血脉里的雌蕈,使她与苍能够心念呼应。
岛屿深处,有一处山崖,崖底开个了黑洞洞的石门,门外重兵把守,苍带着她旁若无人地走了进去。一条阴森通道通往山腹内,两壁燃着一盏盏火光幽绿的油灯。
走了许久,里面开阔了许多,通道两边,是一间间铁栅小间,原来这里是斜渡岛的地牢。苍示意她噤声,领着她来到一间牢房的铁栅外。透过铁栅的缝隙,她看到星君被捆仙索捆在一根石柱上,脸上身上有一道道血淋淋的刀口,银丝掐边的衣袍已几乎被血浸透,神情却是漠然失神的,仿佛那些伤不是在他身上似的。
牢中背对着门口还站了两人,一个是陌途,一个是寂灭海王。“快把她的心魄交出来!”陌途的话音里有压抑不住的暴躁。见星君毫无反应,青刃一挥,在他的肋部划出一道深长的伤口,鲜血喷溅数尺。他却忽然轻笑出声,抬眼看了一眼陌途:“陌途,你变得心狠手辣了。”
“拜你所赐。”陌途沉着脸道。用了一晚上的刑,总算是逼出了一句话,却是这般无关紧要的。
星君微带嘲讽的目光瞥过立在一侧的寂灭海王:“你堕入魔道,与这寂灭海王联手,究竟打得什么主意,可否摊明了讲?”
陌途手中现出一只黑色小坛,语调狠戾:“我的耐心已用尽了,废话少说。这坛子里有千只食血蜉,见血即噬,沿伤口而入,寄生体内,让寄主遭受噬血啮骨之苦,却为得食新鲜血液避开心脉,使寄主求死不能。”
星君听到这等酷刑,也不禁微微色变,斥道:“孽畜!你何不给你主子个痛快!这等下作刑罚,你竟也施的出来!”
陌途不觉冷笑:“你已不是我的仙主了,我的目的并非仅仅是用刑。我只是猜测,你不会将她的心魄放在别处,应是带在身上,隐在血脉之中,便让这些食血蜉替我一寸寸地翻找吧。”
未等星君答话,陌途手一翻,小坛落在地上碎裂,涌出一片黑压压的虫子。这些虫子身形细长,油黑闪亮,生有密密百足,前有利齿,后有细尾,模样相当恶心。一散出坛子,便如潮水一般,迅速朝星君涌去。
星君身为仙人,向来养尊处优,还有严重的洁癖,看到这许多肮脏可怖的虫子,惊骇得叫出声来。而站在牢外的青印,已被有先见之明的苍在坛子落地之前就捂住了眼睛。
他知如果让她看到这片虫子,一定会尖叫出声的。
眼看着虫流袭近,星君绝望地闭上眼睛。旁边突然蹿出一道火焰,落在虫流之上。虫子们顿时焰身火海,发出吱吱惨叫,瞬间成灰,一只未剩。
陌途脸色一变,向一侧怒目看去:“不是叫你不要插手吗!”
青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旁边以石栏隔开的牢房里,以刻着禁符的钢圈锁着一人,红衣如焰,正是九羽。九羽竟被抓住了,他虽然被锁,气质却保持着悠然。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我知道你急于找出印儿的心魄,可是这手段也未免太下作了些。”
陌途冷笑:“不择手段,便是最好的手段。”
那边,星君已缓过神来,呵呵笑道:“好一个不择手段。罢了,这你这架式,我就算是不交,你也有办法逼迫我交出来。你让青印来,我要交给她本人。”
陌途眼中闪着怀疑的光,这时苍忽然将青印轻轻一推,推进了牢房门口里,自己则轻轻后退,隐入了黑暗之中。陌途见青印突然出现,吃了一惊:“印儿,你是怎么过来的?”
青印突然暴露,丝毫没有准备,不知该怎么解释。陌途见她神情有些恍惚的,便上前拉住她的手,仔细端详起她的脸。
“你们都到地牢之外去,让她单独留下,我将心魄还她。”却听星君冒出这么一句。
陌途眼神一厉:“你想耍什么花样?”
“我还能耍什么花样?”
“就允他一次吧,捆仙索缚其身、锁其灵,除我之外,旁人无法解难开,不会有什么威胁。”海王冲陌途点点头。先一步走了出去。
陌途犹豫了一下,对青印道:“我就在门外,若有变故,你就大声呼喊。”顿了一下,又道,“你若想杀他也可以,不过须得在取回心魄之后。”
青印点点头,对他安然一笑:“好。你放心。”
青印站在距浑身是血的星君几步远处看着他,在赤砂刚刚毙命在他的鞭下时,她恨不能一刀杀了他!
良久,星君用喑哑的嗓音道:“我其实是来带她走的。”
青印的目光微动,落在他的脸上。
“我不是来杀她的。”他说,“你与她,都猜错了。寂灭海王隐藏于此的事,已被仙界发觉。寂灭海族血液中魔性深植,仙界不会容忍他们的存在。我赶在大军动兵之前,私带了天兵,想来带走她。抢也好,劫也好,总之要带她逃离死地……我真的……没有想过要杀她。”
青印沉默不语,眼中罩了一层凉凉薄泪。星君忽然抬起头,眼中闪着一星希翼:“赤砂临终之时,像是说了一句话,我没能听清,你告诉我,是什么吗?”
青印的声音微微哽咽,一字一句地将赤砂的遗言复述出来:“若能转世,我不要,这一世的,丝毫记忆。”
星君痛苦地闭上眼睛,泪水顺颊而下。
“她在还没有恢复记忆之前,曾经说过,她感觉心中在思念一个人,却不知那人是谁。恢复记忆后,便再也没有提过。我想她思念的那个人,便是你吧,只是纠葛至深,沟壑难越,无法面对。”
半晌,星君对着虚空喃喃道:“很好,赤砂……若能转世,我也不要这一世的记忆。没有仇恨,没有孽债,但愿我们能干干净净的,在来世相遇。”
他忽然打起了精神:“赤砂去了,仙蕈对我已无意义,心魄现在就可以还你。我单独将你留下,是要提醒你,你的心魄一旦补全,海王便算是集齐了雌雄二株仙蕈,你可知他的目的所在吗?”
“知道,是要将两株仙蕈炼化成丹,隐去魔气,得以位列仙班。”
星君冷笑道:“仙界列位森严,只隐去魔气,哪能就轻易混入仙界?”
青印忽有所悟,倒抽一口冷气:“你是说——”
“没错,寂灭海王是要盗用我的躯壳,与我原来的座下神兽一道混迹仙班,盗取我手中兵权,直至颠覆仙界。”
“陌途?”她突然感觉心头发凉。
“不要相信陌,不要相信他说的夺回你的心魄便带你远走高飞的话。陌途已堕入魔道,变得嗜血而贪婪,意念已被蓬勃野心占据,他不再是那个单纯的三尾獬猫了。”
她缓缓摇头:“不,我不信。”
星君无奈微笑一下,闭目凝神,气息游走,不一会儿,从口中吐出一团光亮,直扑向青印。光亮消失在她的胸口,她的呼吸有刹那的乱频,过了一会儿才平复下来。抚着胸口,觉得心中充实了许多,呼吸也顺畅了许多,心魄终于回来了。
星君的目光忽然投向暗处,淡淡道:“出来吧。”暗影中,苍走了出来,星君对他道,“带她走。”
苍看他一眼,没有说话,却是伸手握住了青印的手,刹那间二人的身形在空气中消隐。地牢门口传来一阵喧闹,寂灭海王率先冲了进来,整个地牢被他的怒吼震得颤抖不止:“天枢!天兵居然趁夜来攻,是你暗中发出的命令吗!”
陌途随后跟着进来,四下张望,不见了青印的影子,眼中顿时黯了一黯,却没有说什么。
海王也发现青印不见了,更加惊怒:“那丫头哪里去了!我们明明守在门口,不见有人出去啊!”手中一把漆黑三叉尖刺瞬间抵在了星君的咽喉,“天枢,你耍的什么花招!”
天枢目光淡然,轻笑道:“我被缚仙绳束缚在此,仙力尽失,哪能暗中发号施令?有天兵来袭是不假,那却不是我的人。”
“那是谁的人?”
“寂灭海王,你复出的事情已然被仙界知晓,此次我是私自带兵,抢在围剿海妖的大兵之前来此的,现在来袭的天兵,才是真正来要你命的。”
海王白须怒竖,面色铁青,沉声道:“如此也好,恰能将计就计。”
突然将三叉尖刺向上一偏,将星君的额头划开一道血口。星君猛地闭上了眼睛,无力抵抗,海王整个身体扭曲变形,发出震耳狂啸,渐渐化成一道黑影,冲着星君额上那道血口钻去……
彼时,苍拉着青印快步奔走,脚步渐渐离地半尺,若飞行一般疾迅。
雨云沉重,天色昏暗,视野模糊,却仍是感觉到杀气压四境,斜渡岛已被重兵包围。不过,雌雄仙蕈联手,想要混出包围圈应是不难,可青印却止步不前。“你做什么?”苍疑惑不解。“我要回去。”“你说什么?”
“我细细想来,方才是陌途有意放我们走的。”
海王不知道雄蕈的魂魄可以在夜间随意游走,陌途却知道。她之前突然现身在地牢,他也应是猜到苍在场了,却没有说破。在苍拉着她,隐着身与陌途擦间而过时,陌途的眼角似乎有意无意地略略扫了她一下。她原本以为是偶然,在奔逃的过程中,那个轻轻扫过的眼神却在脑中挥之不去。
他的眼眸中,是压抑了多少悲伤和决绝啊。这个浑蛋,恶习不改,而且是屡教不改。他又想丢下她了!
“你休要对三尾獬猫抱希望了,他已堕入魔道,不同往昔了。”
青印抬起眼眸,目光清亮坚定:“不论他是仙,是妖,还是魔,总不会负我,我信他。”
挣脱苍的手,拧身向回奔去。离开苍的庇护,大雨顿时将她浇得浑身透湿。电闪雷鸣,海浪咆哮,小小岛屿仿佛一页薄舟,下一刻便要被巨浪吞噬一般。
她先是跑到了地牢,地牢门口竟空无一人,守卫都不知哪里去了。四周静得压抑,这样的空寂,让她心中尤其不安起来。她离开返回,不过是半个时辰的功夫,难道发生了什么剧变吗?
压抑着心口的惊悸,跑入地牢中,直奔关押星君的那间牢房。牢房中已没有人,捆仙索散落在地,地上有一大滩触目惊心的血迹。
是谁的血?
隔壁传来一声唤:“印儿……”
是九羽!九羽还被锁着,他看着她,目光复杂:“你又回来做什么?”她扑到石栅上,急急问道:“陌途在哪里?”
九羽沉默一下:“休要问了,过来,帮九哥脱身,九哥带你走。”
她不理会他的话,执拗问道:“陌途在哪里?”
九羽看着她,目光悲悯道:“陌途,他……死了。”
青印有片刻耳朵失聪,眼前一片黑暗。手紧紧掐着冰冷的铁栅,强迫自己清醒过来。茫然的双眼渐渐凝起神气,若充斥火焰。
“我不信。”她用发抖的声音,恶狠狠地说道。她不过是对他有那么片刻的怀疑,离开他片刻的功夫,上天便这般惩罚她,她不接受。
“都道陌途对星君彻底叛离,谁曾想,寂灭海王要夺星君躯壳时他会舍命相救呢?不,他其实明白自己不是海王的对手,他不过是求死以谢罪罢了。”
“不对!”青印目光疯狂,声嘶力竭地喊着,“我没有准他死,他不敢死!”说罢转身便向外奔去,身后隐隐传来九羽的喊声:“小心海王……”
冲出地牢时,外面大雨忽然停止,阴霾依然没有散去,薄弱的微明天光透过云层漏下些许。她茫然地打了几个转,混乱了思维,不知该何去何从。
错乱的脚步偶然踏落时,突然踩中了什么东西,四周的地面赫然发亮,以她的脚心为中心,散射出网状的光芒。她暗叫一声不好,想要跳开已来不及。光网离地腾起,迅速收拢,化作银白丝网,将她紧紧缚住,裹得像只粽子一般。她挣扎着扭动了一下,却根本挣脱不开,颓然跌倒在地。
倾斜的视野里,一对银靴从旁边树丛中走近。她费力地抬头,看到天枢星君俯视的脸,银绣掐边的华袍,冷峻的五官。然而青印还是感觉到了异样。星君的身周,散发着格格不入的阴邪之气,他的一对眸子不再如原先那般冰透,而是透着血腥的红。
他的嘴角浮现一丝阴鸷冷笑,开口道:“果然,回来了。”
是熟悉的嗓音,却是异样的腔调,青印略一思索,脱口道:“寂灭海王!”
占据了星君躯壳的寂灭海王微微扬了扬眉,不置可否:“很快,我便可以彻底脱离这个名字了。”
她大声问道:“陌途在哪里?”
“他死了。”
“我不信!”她嘶声大叫起来,眼泪涌出,拚命扭动着身体,想要脱网而出。
“三尾獬猫既甘堕入魔道,我本有意与他共谋大事,他却始终放不下情义二字。魔若有情,如何成魔?终难免死路一条,还有你,雌蕈,你若与雄蕈就此逃走,或许我也没有办法捕捉到你,终还是一个情字害了你。情这种东西,真是祸害。”
青印双目通红,瞪着海王,恶狠狠道:“若无情,与死何异?就像你,为了权谋,竟甘于舍上女儿性命,赤砂若有灵魂,一定恨绝了你!”
海王脸色一变。赤砂之死,是他最不愿提及的事。舍上赤砂,他不悔,要成大事,报血仇,舍上女儿又如何?只是这个伤痛,他提都不想提,就让它在心底最黑暗的角落封存吧。
“我寂灭海族的血海深仇,又哪是你一介凡人能懂的?”
青印不禁笑了起来,笑声中带着血腥气:“我不懂?寂灭海王,你杀人如麻,已然忘记我周家一百三十四口人之血债了吧。”
海王面露恍然之色。他果然是忘了,死在他手中的人,何止千万?青印咬牙切齿道:“我要杀了你!我一定要亲手杀了你!”
“你凭什么?”他语调轻蔑,转而又高声命令道,“将雄蕈带过来。”
话音刚落,苍便被海妖侍卫推搡出来。苍本身十分孱弱,海王都不屑于捆绑他。看到苍,青印心中一凉:“你为什么跟回来?”
苍眉眼顺和,柔声道:“我不能丢下她。”
青印知道,他所说的“她”是指渗入自己血脉中的茯儿。尽管已没有了茯儿的外形,甚至没有了茯儿的丝毫意识,他还是不能放下牵挂。
海王愉悦地大笑起来:“现在我有了天枢星君的躯壳,又集齐了雌雄仙蕈,大事可成了!”
苍却不以为突然,忽然冷声道:“仙界大军已将斜渡岛包围,倾刻间便能将整个岛屿踏平,炼成涤魂丹需九九八十一日,你哪有时间来炼丹?”
“本王自然有折衷的办法。”海王胸有成竹,手中现出一个小巧的圆形碧玉挂件,挂件表面乍一看花纹精美,细看去,却像是雕了些符文。“将双蕈锁在这碧玉坠中,贴身佩带,能暂时隐去魔气,待事成之后,再炼化你们也不迟。”
说罢,丝毫不给二人反应的机会,手托玉坠,念动咒诀。青印顿觉那玉坠产生了巨大的吸力,整个身体便被强风扯得变形,无法抵抗地被吸进了碧玉坠中。
青印忍着晕眩睁开眼睛,入目一片碧绿,她仿佛置身于一座碧绿色的小房间里。旁边,坐着同样晕头转向的苍。她跌跌撞撞扑到碧色半透明墙壁上,努力向外望去,似乎看到迅速后移的景物,再仰头望去,看到一个巨大的下巴。
星君,不,海王的下巴。以这个视角分析,海王应是将玉坠挂在了颈项上。
再低头看去,透过小屋的地板见海王手中拎了一个黑乎乎的庞然大物,虽然有些看不清楚,但她的心还是被重重锤击了一下。
“不会的……”她苍白着脸,喃喃念道。
海王突然一甩手,手中拖着的庞然巨物向前甩去,重重落在礁石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这一次从正面看出去,青印再也不能欺骗自己。
那是现出三尾獬猫原形的陌途。
它静静躺在那里,没有半分动作。青印发疯一样拍打着碧玉墙壁,尖叫哭泣,苍站在她的身后看着她,眼中是无奈的悲哀。
海王的声音从闷闷传来,在缩在玉坠中的青印和苍听来,如雷鸣一般。
“这是我座下的孽畜三尾獬猫,堕入魔道,伙同寂灭海王,企图报复五百年前的灭族之仇。寂灭海王等一干妖族,已被我以焰咒杀绝,孽畜也已被我处死,请上仙过目。”
听到这话,青印仅存的一丝希望破灭了,她跌坐在冰凉的地板上,双目空洞,面如死灰。
陌途,真的丢下她了。
他的本意是让她独自逃生,可她不是告诉过他吗,她绝不会丢下他独活。
海王对面的天空上,远远排列着寂静的天罗兵,密密麻麻,却纹丝不动。在靠近岸边的水上,浮了一叶小舟,云上闲闲坐了一名华衣仙者。他显然是率领此次围剿战役的将领,却未着战袍,身上也不见丝毫硝烟杀意,只有清远淡然。青印和苍透过模糊的玉壁看出去,只看到一个飘逸的轮廓,看不清面目。
仙者看了一眼伏卧的巨兽,开口道:“有劳天枢星君了,我还道此役是会一场苦战,却不料星君已来抢了头功。”
“不敢。”海王谦恭道,“只是因为我与寂灭海族颇有些前情纠葛,海王设了圈套引我来而已。”
“纠葛……”那位仙人若有所思,忽有所悟,“哦,对了,你与海王之女赤砂,还有过一段苦恋呢。”
“上仙说笑了。”海王一惊,面色稍变,又迅速稳了心神,心中已在疾速地盘算这位仙者的来历。为了此役,他做了充足的准备,天枢平日里有交往的仙者他都了如指掌,面前的这位仙者,却好像不是天枢认得的人。
他不敢贸然相问,只得做出超然的姿态,那位仙者忽然扬眉笑道:“既如此,就省了我的麻烦了。”他手向着身后轻轻一挥,朗声令道,“撤军。”天罗大军迅速隐入天空,如乌云散去,不留痕迹。“请天枢星君同舟而行,一道回仙界吧。”
海王原本想找理由拒绝,转念一想,自己对仙界的路径并不熟悉,何不让此人领路?遂点头称谢,向前走去。青印困在玉中,眼看着离獬猫越来越远,急得大哭起来,可突然又止了哭泣,面露狠色,低头在腰间的乾坤袋中一阵乱翻,焦急之下念错了咒语,召出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几乎把地板堆满。
她在这堆杂物中一阵乱找,终于找到了想找的东西。
一把短刀,短刀的刀鞘刀柄上镶嵌了各色宝石,十分华丽。此刀原是收在焦州知府的库房中,被一并纳入乾坤袋的。苍见她手握刀鞘,缓缓拔出一抹水色利刃,脸上表情怪异,不由警惕地道:“你想做什么?”
“你我被收在玉坠中,才助他隐去魔气,若我死了,他应该就能暴露了。”
话音未落,举刀便向自己颈项划去,下手狠辣决绝。苍大吃一惊,急忙按住她的手阻止,刀锋一偏,在她在颈侧划出一道血口,她拚命挣扎:“你不要拦着我!”跟着用力拿脚猛踹在苍的腰间。
两人在玉坠中扭打成一团时,舟上仙者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哦”了一声:“险些忘记一件事,我有个徒儿前些日子来此,便再无音讯,星君可曾遇到过?”
海王愣了一下,答道:“不曾。”
“那我便试试召她出来。”说罢,手捏指诀,口中低低念咒。
玉中的青印正在与苍扭打着,猛不防仙者的念咒声钻入耳中,无端就觉得身心一凛,额上突然灼热,像被烙了一下一般,对面的苍惊疑地冒出一句:“你额头上是什么?”
“什么?”她蹙着眉忍疼问道。她自己看不见,苍却看到她的眉间忽然显出一枚金色指印,闪闪发光,随着仙者的声声咒语,金光愈盛!青印只觉得莫名烦躁,几乎要在地上打滚。
海王见仙者奇怪的举动,暗觉不妙,却又说不清这不祥的预感究竟是什么。难道自己暴露了吗?不可能啊,有雌雄仙蕈掩去魔性,又有天枢的外貌迷惑对方,怎么可能被看穿?
正不安间,忽然发现颈上挂的那枚玉坠发起金光来,他大吃一惊,心道不好,只听仙者朗声念道:“徒儿,还不快快出来拜见为师!”
这一句话仿佛给烦躁中的青印灌注了无穷的力量,她猛地出手,在玉壁上重重一推,玉壁登时迸裂!仿佛大地突然崩塌,本被困在玉中的两人叫着从裂口处跌了出去,摔落在地时,已各自化成人形。
青印趴在地上,茫茫然抬头,望向舟上仙者。小舟,华袍,和煦的面容,正是在离愁海上,以拜师为条件,赠她和赤砂碧玉钓杆的男子。
“师父……”她喃喃地唤出声来。
“乖徒免礼。”仙者温和地道。他的额上,忽然隐隐现出一朵金莲图案。
因玉坠突然炸裂而陷入呆怔的海王,一时没能从变故中反应过来。失了仙蕈傍身,此时他虽仍有星君的外表,却已变得眸红如血,身周围绕浓重煞气。
当他看到仙者额上那枚金色莲花印时,神色剧变。
“天帝……”他低声念道。传说,金莲之印,是天帝特有的印记。
天帝。
青印听到了,却一时没能想明白这个名号究竟有多大。海王突然纵身跃向海面,一道红光掠过,正中他的胸口,阻住了他跃出的势头。脚步一个踉跄,摔倒在礁石边缘,胸口伶伶插着一枝红羽。
是青印,看他想逃,及时抬腕发出一枚血鸠羽箭。这等创伤对海王不算什么,原地翻滚一下便站了起来,青印目光狠戾,再度抬腕。这一次,却没有羽箭射出,她一愣,旋即想起之前动用了两次燃羽召唤术,而燃过的血羽就会彻底消失,不会再回到她的腕中了。
这瞬息的功夫,海王已跃入海中,消失不见。天帝平静地望着海面,未作任何阻止。青印这时顾不上追击,手脚并用地扑到陌途身边。巨兽双目紧闭,七窍渗血,已然没了气息。她抱着他的大脑袋用力晃他,声声泣血般唤他的名字,他却毫无反应。她满面泪痕地呆坐在巨兽身边怔了许久,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爬到礁石的前端,对着舟上的天帝叩首,求道:“师父,您是天帝,是天上地下、三界之中、最了不起的人!您一定能救陌途的,对不对?”泪雾蒙蒙的眼中,满是希翼。
天帝怜悯地看着她,道:“徒儿,獬猫命数已尽,纵是天帝,也不能擅改他人寿限。”
青印只觉眼前一黑,一口血喷了出来,跪也跪不住,跌倒在地,失去了意识。陷入黑暗之前,无声地吐出一句控诉——
说好谁也不丢下谁的。浑蛋大猫,你不讲信用。
和风扑面。
青印在昏睡中抽泣一下,一行清泪顺鬓角滑下。
“印儿,醒来。”
有熟悉的声音呼唤她,她却不愿醒,这个世上已没有了陌途,她醒来做什么?不如一直睡下去,睡到死去,或许,陌途正在那个世界里等着她呢。想到这里,她放任自己沉入更黑的黑暗深处。
不知过了多久,昏沉的脑际突然响过一声炸雷般,像是有人蓦地在她脑袋上拍了一巴掌,斥道:“徒儿,起床!”
她这才坐了起来,猛然坐起,带来一阵晕眩,一头栽进床边站着的人的臂弯之中。良久,头晕好了些,抬头看去,是天帝温和俊美的面庞,而她正是睡在斜渡岛上原来住的那个居所里。
“徒儿终于醒了,不要怪为师打你,你一直睡,为师好生无聊。”
青印想说什么,陌途的事却压上心头,压得她几欲死去。天帝却不允她再睡,硬将她拉扯起来:“叫你起来,是有重要的事要做,你的灭族仇人逃入深海之中,尚未捉住呢,你怎能不管不顾?”
提到报仇,青印顿时心头一凛,身上也有了力气,她晦暗的目光凛然起来,问道:“师父有办法捉拿他了?”
“我若要捉他,自然有的是办法,但他是印儿的仇人,还是你亲手捉拿他才够出气,所以我一直没有动手,专给你留着。”
所以,这时她应该说谢谢吗……青印冷汗下,讷讷道:“可是,我有什么本事捉住寂灭海王啊……”
天帝讪讪地笑道:“拜师之时,我已赐了神器给你,你忘记了吗?”青印眼睛一亮:“碧玉钓杆!”
“海王心脏上中了你射的一枚羽箭,元气大损,钓得他并非难事。”
青印低头摸到乾坤袋,念动口诀,将碧色钓杆找了出来,握在手中,跃到了床下。她已昏睡几天,水米未进,突然下地,虚软得直哆嗦,但天帝也没有帮她的意思,她便举着钓杆,一步三晃地向外走去。
走到门口,忽然站住脚,回头望着天帝:“师父,你初遇我时,便已料知了今日之事吗?”
天帝眸光柔和:“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您这般厉害,就不能帮我把陌途找回来吗?”
天帝温和地看着她:“便是我,也不能将一切看透,总有那么一枚两枚的棋子,打乱这个世界的安排。”
天帝的话说得谜语一般,她听不懂,猜不透,只觉得心间是片死寂的灰色。不管怎样,就算要离开这个世界,也需得在离开之前,收拾了那个寂灭海王。
她一把推开门,大步走了出去,直奔海边,爬上一块高高礁石。钓杆一甩,银丝飞出,金钩没入水面。她对着海水大声念道:“寂灭海王!寂灭海王!寂灭海王!”
三声过后,忽见天际海面突然涌起,一个巨大的山一般的黑影跃水而出,又落入水中,激起滔天巨浪。青印看到此等奇观,愣了一下,紧接着,那黑影又跃出,落下,漆黑的脊背上,锋利尖锐的血色鱼鳍很是眼熟。
青印记起来了!从前赤砂现出原形时,鱼身的脊背上就生有那种血色的鳍。赤砂的原形有一座屋子那般大,远远腾跃而来的这条巨鱼,却有赤砂百倍的庞大,竟像座小山一般。
无疑,那就是寂灭海王的原形了。他受到了碧玉钓杆的召唤,正在疾速游来。青印完全慌了,天帝不是说海王受创,元气大损吗?这巨鱼看起来元气足的很哪!而且天帝也没提醒过她说这鱼这么大啊!
她是在钓鱼,还是在拿自己喂鱼呢……
惊慌间,大鱼突然没了踪影,她心惊胆战地等了一会儿,不见动静,探头向鱼钩落处张望。这一望,正看到一团巨大黑影正迅速向水面浮来。
寂灭海王来了。
青印的恐惧感突然一扫而空,不知哪来的勇气,紧紧握住了钓杆,大喊一声:“寂灭海王,我跟你拚了!”
鱼钩猛地一沉,带起的力量奇大无比,她整个人被扯得腾空而起,半空中,绝望地暗叫一声——完了,要喂鱼了。
身体朝着海面疾速坠去,腰身却突然被人抄住,带回了礁石上。紧紧闭着眼睛等死的青印察觉情况有变,睁开眼睛时,看到一只手正帮她握住险些脱手的钓杆,与水下巨大的力量角力。碧玉钓杆与银丝绷成一条直线,却依然不断,果然仙家神物就是结实。
是谁出手相助?又是谁有这般强力与海王抗衡?
她的目光直直落在那只手上,熟悉的手指,熟悉的纯黑袖口。她怔怔的不敢猜测,也不敢回头看,生怕一回头,发现一切都是幻想,但终是忍不住扭头望去,看身后这个紧紧环着自己腰身的人。
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她仍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俊美的侧脸,漆黑的眼眸……
不可能,不可能的,他不是已经……
陌途低眼睨视她一眼,眼神似笑非笑:“打架呢,专心些!”
她登时疯了一样,忘记钓杆那头拖着寂灭海王,一跃揽住了他的颈子,眼泪横飞,尖叫不止:“陌途!陌途!陌途……”
陌途被她扰乱,钓杆险些被海王夺去,手腕果断发力,用力一甩,小山一般的巨鱼轰然被扯出水面,朝着陆地跌落。预想中大鱼轰然落地、拍折树木一片的情景却没有出现。
天帝已站在不远处,手托一只黄金葫芦,海王尚未落地,便缩小成一道轻烟,被收进了葫芦之中。青印仍是陷在疯狂的状态之中,反复地把陌途又是摸,又是抱,又是哭,又是笑,无论他如何安抚,也不能使她冷静下来,不过最后她终于因为饥饿数日,又激动过度昏了过去。
天帝抚着额角,头疼地道:“总算是安静了。她初醒时没有直接告诉她你复生的事,是想给她个惊喜的,却不曾想会惊喜成这等模样。”
陌途拥着昏迷的女人,只觉恍若隔世,悲喜交加。那阴阳簿中,他的寿命已尽,他的命本已该绝,这是天定的命数。然而他能再度活过来,拥着他的印儿,并非奇迹,只是因为苍舍身救了他。
那一日,青印悲恸昏去之后,苍缓步走近獬猫,察看之后,低声道:“魂魄尚未离体,我能救他呢。”他看了一眼青印,眼中现出安然愉快的神色。“茯儿,虽然我们魂魄俱散,毫无知觉,但若以这样的方式在一起,也是幸之又幸了。”
说罢,他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征求一下天帝的意见,便化作一株紫华绕茎的仙蕈,消失在獬猫的口中。
青印在醒来后,陌途一边喂她吃饭,一边将自己复生的原委告诉她时,她顿时被一口噎着了,噎得泪水蒙蒙。
原来是苍啊。
那个温文儒雅的苍,再也见不到了。
“那是他最好的归宿。”天帝不知何时来了,“双蕈并蒂而生,雌蕈已逝,雄蕈是无法独活下去的。现在,他们寄生在你们二人的血脉中,他们的缘份,便由你们来续吧。”
青印忽然忐忑不安起来:“那现在,我与陌途又是雌雄双蕈了,还会有妖魔打拿我们炼丹的主意吧?”
“谁敢动天帝的徒儿?”天帝眉一挑,满面傲气,看一眼陌途,又说,“又有几个人能惹得起这头凶猛的獬猫。”
青印心头一安。有了天帝这座最大的靠山,今后还会怕谁!
“仙蕈初次现世时,我决定将他们分开了事,导致雌雄双蕈终生不能相守,是我太草率了。也招致了天枢和寂灭海王的一番闹腾。在离愁海上收你为徒,也是为了终止妖魔们捕捉仙蕈的闹剧。”
“师父……您果然……深谋远略。”
“我虽是天帝,却也捉摸不透天意。就像苍救陌途这件事,仔细想来,便是那难测的天意做出的最合理的安排。”
听到这里,青印的手忍不住又抚到陌途的脸上去。自从她醒来,她的目光总锁在他的身上,生怕稍一离开,他便会消失不见。
陌途对着她安慰地一笑:“我不会再离开印儿的。”
天帝的神色却忽然一沉,斥道:“孽畜陌途,该领罪了。”
陌途一愣,慢慢跪倒,青印见状慌张地站了起来:“师父,您这是干吗啊?”
天帝不理会她,目光严厉地看着陌途,肃声道:“陌途,你吞噬妖丹,堕入魔道,杀害天罗兵一千六百余名,还对天枢星君动用私刑,你可知罪?”
陌途平静地应道:“孽畜知罪。”
青印听到“一千六百”这个数字,登时更慌了。没想到那一役中,陌途竟杀了那么多天罗兵!她深知天帝虽然和蔼,但在条律上绝不会通融。
“那……那要怎样?”青印早慌了。“既犯了罪,自然是要受刑罚。”
“什么刑罚啊?”青印怕得声调都变了。
斜睨了她一眼,天帝的声音忽然变得慢悠悠的:“冰寒地狱,毒火炼狱,刀山油锅,剥皮抽筋……”
青印眼前发黑,几乎要晕过去了。
跟着就听天帝继续道:“这些倒够不上。”
青印一口气续上,抚着胸口,对着她家师父怒目而视。这位天帝大人,似乎是在拿人开涮啊!
“天罗兵不具备真正生命,是天河河底的石子点化而成,你杀死的天罗兵虽多,却也不是什么重罪,不过惩罚还是要的。”
陌途叩首道:“请天帝降罪。”
青印听到这里,已知不会有大事,心头一松,膝盖一软,跌坐在陌途身边,拍着胸口压惊。天帝抬手,遥遥指了指海面:“之前海王以焰咒杀死了岛上的海妖,称海妖族全灭,其实只是杀死了一小部分做做样子。他早已令手下九名魔头隐匿在这片海域之下,只等他潜入仙界,再与他里应外合。现在海王已降伏,这九名魔头却还逍遥法外,必会蠢蠢欲动,为祸作乱。海妖族生性嗜杀,断不能放纵。陌途,我拨你三万天罗兵,你便驻在这斜渡岛上,负责将这九名魔头降伏。”
陌途眼中闪着灼灼的光,沉声道:“陌途遵命。”
“獬猫陌途,你虽堕入魔道,然本心仍在,故给你将功赎罪的机会。能拯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祥云缭绕,仙乐盘旋,天兵列队,八匹瑞兽拉着金色马车徐徐降落在斜渡岛上。百名仙子从天而降,分成两列,迎接天帝返宫。身披耀眼华袍的天帝,由青印和陌途伴着,手托一只玄金葫芦,徐步行至海边。青印的目光始终灼灼地烙在那个葫芦上,不曾移开半分。
这几天以来,天帝将这只装了寂灭海王的葫芦丢给她,任她玩耍,她一有空便将葫芦抛上抛下,用力摇晃摔打,听到海王在里面撞得山响,怒吼不止,心下大爽,然而天帝一直不曾说要如何处置海王。
天帝看她一眼,道:“印儿,你一直在惦记为师如何处置寂灭海王,今日便给你一个答复。”他轻轻晃了晃手中葫芦,发出咚咚的声响,还有隐隐的怒吼声,想来是海王被晃怒了。“寂灭海王,你暴戾成性,杀孽无数,血债累累,共计杀害十三万条性命。今日,我将你化作十三万尾红脊鱼,散放于海。此鱼肉肥味美,会被渔民悉数捕捞。每条鱼被烹煮的痛苦,都由你的魂魄去一遍遍承受。待十三万条红脊鱼被捕捉绝迹,你方可解脱,进入轮回。”
说罢,手一扬,葫芦嘴里猛地冲出无数条黑鳞红鳍的鱼儿,扑棱棱一阵乱响,铺天盖地落向海面,激起一片浪花。片刻之后,归于寂静。接下来百年中,附近海域沿海的居民便能从海中打捞出这种肥美的鱼儿,可烹煮蒸炸,花样百出,成为特色美食,各地食客纷纷慕名而来,只为一尝美味。
只是凡间的人们哪里知道,他们每烹饪一条鱼儿,地狱中寂灭海王的魂魄,都要经受一番滚开水、过油锅的折磨。直至将这等痛苦经受十三万次,方能解脱……
此时此刻,青印望着寂灭海王化做的十三万尾红脊鱼消失在水中,心中激荡久久难平。
“五百年前,因寂灭海族生性暴戾,嗜杀成性,我便以暴制暴,以杀止杀,下令将其灭族。后来我才明白,打着正义旗号的杀戮,亦是罪孽。印儿,我知道你想亲手将海王千刀万剐,可为师不愿给你这样的机会了。到此为止,不要让手指再染上血腥,把报应和惩戒的责任,交还于天吧。”
青印禁不住悲从中来,泪眼模糊。多年来,灭门之仇像把浸毒的刀一般插在心脏上,浸入血液中的仇恨挥之不去,难以自拔。今日,总算是得到一个了断,她也终于可以拜别过往,安心走她未来的路了。
天帝将玄金葫芦交到陌途手上:“这葫芦可收妖魔,你便用它将海王那九个手下收伏,再拿来交差吧。”
陌途恭敬接过,天帝步上车辇,瑞兽拖着金辇腾空而起,祥云远去,仙踪难望。青印双手合抱在胸口,良久长出一口气:“好气派!好威风!我师父好棒啊!”
“天帝有意摆出排场,实谓诏告三界,此处受他的庇护,以免邪魔对仙蕈擅动歪念。”他忽然身子一歪,软趴趴伏在了她的肩上,下巴在她肩窝里钻了钻,音调里如浸了水一般,“这几日有天帝在,好生拘束,都不曾好好亲近印儿,终于只剩下我们两人了……”
他嘴角扬起,眼中邪念闪动。青印被他拥着,却露出一对眼睛,心虚地左右张望,小声道:“这青天白日的,不要乱来!哪里会只剩我们两人,天帝不是拨给你三万天罗兵吗?在哪呢?”
“到处都是……”他的唇已触及她的唇沿,含糊地道。
青印更加惊慌:“那你还……”
他轻噙了一下她的唇又放开,模糊地道:“天罗兵随召而动,只要我不召唤他们,他们便是青色石子,排列成阵,散布于岛屿和四周海域……”
月色轻拢,雾气薄绕。月华下的斜渡岛,静谧安然,浮于海洋之上,宛若世外仙境。葱翠崖上,一座危亭翘然而立,夜风拂过,亭边垂下的银白鲛纱帐轻轻飘舞,偶然翻卷的缝隙里,显出里面谪仙般对月把酒的一对人儿。
青印着一身月白桑蚕丝的薄裙,跪坐在亭中铺的藤席上,沐浴后微湿的长发散在身后,执起酒壶替陌途斟满酒杯,湿润的目光始终低垂着躲闪着他的注视。
月隐入云,雾气更重,掩住浓重春意。
清晨,陌途立在亭边,俯视着整个岛屿。茫茫大海的孤岛之上,只有他与印儿相守,时光都变得悠长而美好。嘴角不禁浮起一个满足的笑,回头望了一眼藤席上酣睡未醒的女人,肤如凝脂,面颊染绯,如何看也看不够。
这样美好而静谧的时刻,忽然传来不和谐的喧闹声。
沿岸守卫的天罗兵阵似乎被闯入者激醒!陌途眼色一厉,难道是寂灭海王的手下进犯?天帝刚离开不久,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正欲前往查看,却见六名天罗兵将逮住的两名进犯者迅速带到了他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