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都城外, 千秋学宫。
身着月白学子服的少年被同样装束的数人堵在角落拳脚相加,他蜷缩着身体,尽力护住头脸, 任凭这些人如何嘲讽讥笑, 始终未曾呼一声痛, 沉默得像块石头。
许久,这些少年终于觉得无趣, 将他身上学宫才分发的丹药搜刮一空,这才扬长而去。
在他们离开后, 被围殴的陈云起站起身,即便这些少年未曾动用灵力, 他身上还是多了不少伤处, 连脸上也有些许青紫。
相比在不思归时, 他的修为已经突破引气中期,但以他的年纪,这样的境界放在千秋学宫,实在有些低了。
虽然伤得不轻, 但陈云起神情却不见有什么波动, 他带着伤, 一瘸一拐地走出巷道。
蹲在树上,目睹了事情全程的宿子歇看着陈云起, 有气无力道:“你若是求个饶, 服个软, 他们自然就满意了,不会老来寻你的麻烦。”
他生得文弱, 眼皮耷拉下来,看上去总像是一副没睡醒的模样, 此时蹲在树上,姿态同市井混混没什么区别。就算穿上这身千秋学宫的弟子服也未能叫他多几分正经,反而叫人忍不住疑心是不是从哪儿偷来的。
面对宿子歇的好心劝告,陈云起恍若未闻,他沉默地从树下走过,额发垂下,脸上青紫显得有些刺眼。
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三次了吧?宿子歇轻啧一声,这位大夏龙雀的刀主,真像块又臭又硬的石头。
自己方才的话可都是经验之谈,他一日不肯低头,这些世族子弟对他的欺凌就一日不会结束。
谁让他只是个毫无背景的乡野少年?
一个出身低微,天资庸常的卑贱庶民,偏偏得了旁人千辛万苦也求不来的机缘,成了凶刀大夏龙雀的主人,又因此得国君亲见,赐入千秋学宫就学。宿子歇初初听闻此事,也不免生出几分羡慕嫉妒恨来。
这千秋学宫的弟子,不是出身大族,背景雄厚,便是资质绝顶,万里挑一,而陈云起两者都不占。
千秋学宫从来不是什么世外桃源,学宫弟子拉帮结派,各自为营,依照家世和实力划分出三六九等,弱者要受强者支配驱使。
如果陈云起足够聪明,在进入学宫第一日,便该主动选个实力背景足够强大的人投靠,有大夏龙雀之主的身份,愿意接纳他的人应该不在少数。
能令大夏龙雀之主追随,说出去也是件极有面子的事。
但陈云起显然不懂千秋学宫中的潜规则,自进入学宫后便独来独往,甚至连主动示好也视若不见。
生在乡野的少年不懂世族的弯弯绕绕,但这在许多世族子弟看来,便是不可饶恕的罪过。于是在有心人的暗示下,他所受到的排挤刁难越来越多。
就宿子歇所知,如今学宫中甚至还有人开了盘口,打赌陈云起能撑到什么时候低头。
世族子弟的手段,岂是一个乡野少年能抗衡,在宿子歇看来,他还是尽早服软为妙,起码能少受许多皮肉之苦。
不过就眼下看来,他竟然还没有半点要低头的意思。
宿子歇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声,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反正又没有多少交情,自己何必多管闲事。
陈云起带着一身伤回到学舍时,恰好遇上景弈带着蝉衣出门。
景弈能进千秋学宫,也是闻人骁的特许,大约也是为补偿他在杏花里空耗数年,最终却一无所获。
不过此举看在淮都世族眼中,却是他对武宁君闻人昭愈发恩宠,连其刚认回的私生子也能得如此殊遇——他们并不知上虞曾经关于大夏龙雀的谋划。
入千秋学宫后,景弈所受待遇当然也比陈云起强上许多,毕竟,他的父亲乃是深受当今君上看重的武宁君闻人昭。
相比之下,空有大夏龙雀主人之名的陈云起,实在没有什么值得人忌惮的。
学宫弟子可带二三扈从在身边随侍,景弈没有带旁人,只带了一直跟在他身边的蝉衣。
冷淡地扫了脸上带伤的陈云起一眼,景弈眼底带着一股高高在上的蔑然。
他有什么资格成为大夏龙雀的主人?时至今日,景弈依旧对此耿耿于怀。
不过引气中期的陈云起,修为还比不上许多千秋学宫的侍从。
景弈从未将陈云起放在眼中,却不想正是这个没有被他放在眼里的乡野少年,最后得到了大夏龙雀。
他会让世人看看,就算得到大夏龙雀又如何,这个卑贱庶民,只配被他踩在脚下。景弈收回目光,完全无视了迎面走来的陈云起。
错身走过,蝉衣向陈云起露出一抹天真笑意,脸上梨涡甜美无邪,一如当初还在杏花里时。
但这里是千秋学宫,不是杏花里。
陈云起没有回应,他低着头,与两人错身而过,脸上仍旧是那副雷打不动的木讷神情。
回到院中,陈云起熟练地为伤口涂了药,毕竟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感受到伤口传来的隐痛,他看向了桌案上那把刀,刀鞘上镶嵌着各色宝石,在日光下折射出耀目光芒,华贵异常。
这不是大夏龙雀。
陈云起刚到淮都不久,那位上虞二公子便派人将大夏龙雀自陈云起手中借走观赏,至于这把刀,则是他因此给陈云起的赏赐。
陈云起拔出了长刀,刀刃锋锐,吹毛立断,不过再锋利,终究也只是把凡器,无法与大夏龙雀相比。
不过对陈云起来说,这把刀已经胜过他从前那把砍柴刀太多。
他走到院中,捡起一截木柴,如同从前无数次一般挥刀劈下,动作又快又稳。
陈云起不喜欢这里,哪怕他如今所居之处随意拿出一件摆设,都是他从前不吃不喝几十年也换不来的贵重,他还是不喜欢这里。
华服锦衾,不过让他更怀念起杏花里的茅舍竹床。
到淮都这些时日,他总是想起杏花里,想起吴青阳和吴郎中,想起面目有些模糊的里中乡民。
但陈云起也很清楚地知道,他回不去了,他永远不会再是那个杏花里的砍柴少年。从他握住大夏龙雀那一刻,一切便注定了。
他只能握着刀,一步步走下去。
阿父,阿母,吱吱,你们放心,我一定会好好活下去。
在淮都这些贵人眼中,他只是个卑贱庶民,哪怕他得到了大夏龙雀,也卑贱得不值一提。
陈云起不在意他们的看法,他知道,就算他们瞧不起他,用种种手段刁难,终究也不能杀他。
引气中期的修为实在太低,所以陈云起不能急,他在等,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少年再度挥刀,木柴应声断开,他双眼恍如深潭。
*
次日,千秋学宫休沐结束,陈原便需赶回学宫。不过凭他昨日态度,陈肆也知道不必指望能借他的车驾前往学宫。
他一早便去求见陈方严,想令府中备下车驾出行,谁知一听姬瑶要出门,也不等陈肆解释缘由,陈方严便一口否决了。
“她将赵氏得罪这样狠,竟还想着出门?你告诉她,这些时日便消停些,老老实实待在府中,不得我允准,不可踏出府门半步!”陈方严正觉焦头烂额,赵氏明面上虽然偃旗息鼓,暗地里对陈氏的刁难却接踵而来。
眼见陈氏开罪赵氏,淮都许多世族也见风使舵,想借机从陈氏身上得些好处。若不是闻人王族对陈氏有所示好,陈氏的境况不知会如何艰难。
此时听陈肆提起姬瑶,陈方严只觉一阵牙疼,这番麻烦,可都是因她而起。无心听他再解释什么,陈方严挥手,将人赶了出去。
被赶出书房的陈肆有些郁卒,此时若是出门另寻车驾,未免要花上许多时间……
他略想了想,干脆假传陈方严的命令,骗了架车舆出府。
为防事情败露得太快,他连马夫也没要,准备亲自驾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