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们没有那样的条件,没有试错的机会,即便这是寒冬,不是最容易感染的盛夏,植皮感染和腿毒复发的风险还是太高了。
“……直接截去腿?”
杜仲双眼沉沉盯着地。
他深思的时候,表情总是没一点温度,与传闻里那些治病救人慈眉善目的神医没个相似。
黄家人听到这句,全屏住呼吸望来。
他们甚至还没想明白“截去腿”的人是什么样的,听到能保命,连忙扑上来抓住了这根稻草:“我家愿意一试!”
“既如此,且等我一日。”
杜仲望着院里那棵秃头老树,淡淡说:“我得翻翻医书,背熟步骤……截肢术,我师父亦从未用过。”
“但你们需得想清楚,截去腿,他就只剩半截了。”
黄夫人呜咽声止不住了,抖个不停,黄家全家没一个能顶门立户的,全依依盼着她拿主意。
半晌,黄夫人止住了抖,咬牙:“我这就回去变卖家财,就依你们!治活治不活都听天由命了。”
“小杜神医要给人截腿”的消息,不出半日,传得整个衙门都知道了。
衙门里从前衙到后院都静静悄悄的,全等着杜仲看完医书,早早熄了灯。谁也不敢吵,要让小神医睡足四个时辰,耳清目明了,明儿才能不出岔子。
满衙门连官带仆将近百号人,惊疑的,好奇的,不看好的。彻夜难眠的黄家人临时抱佛脚,抱着菩萨念了一夜的佛。
只有唐荼荼这个后来者知道,这是真正有着跨时代意义的手术。
前人的截肢术截手指、截脚趾,病端都在肢体末梢,过往史载医书里,从没有过以规范的手术流程、行双侧大截肢的先例——战场上一刀斩断腿的不能算。
唐荼荼心里不安稳,听着外边呼啸的风声,辗转反侧。睡意刚来,眼前仿佛又出现了一盏灯,飘飘悠悠引着她向不可知处。
她分不清自己是站在此时此刻此地,还是古往和后来的交汇口,仅仅做了个历史的见证人。
反复醒了好几回,再睡不着了,唐荼荼抱着被子爬起来,床头点满了灯,坐在床上给殿下写信。
【二哥啊,我睡不着了,给你写写信吧。今天天亮后,我要做一件大事……】
唐荼荼忽的顿住笔。
【哎,好像与我并不相干,我失哪门子眠啊。
不知殿下那里好不好,战场上伤亡多不多,王太医在军营里还适应吗?有没有做什么疑难手术?
哎,我这话问得无知了,战场上伤亡如何能不多呢。】
大概是夜色深沉,引得思维活跃,感情丰沛,唐荼荼想着想着就陷入到更深的忧愁里去了。
和平地方的一个截肢,都是这么难的事,战场上又有多少伤兵抱憾断气。
【要是不打仗就好了。】
她写:【要是我们有强悍的、远远比别国厉害的军武,叫别国不敢进犯,就不必打仗了吧?
咱们可从没打过主动侵略的战争,我们后世有一句话:中华民族的血液中没有侵略他人、称王称霸的基因。历史上民族最骄傲的时代,也就是八方来朝,百姓肚子里揣一股“嘿,咱是天|朝上国”的得意。
唉,我又想浅了,如此也是不妥的,要是各个边城都有先进的军武了,谁还乐意俯首呀?又会出现藩王割据,妄想改换江山。
防着外人,还得防着内讧。
“和平”好像是个悖论,边关安宁必得有强兵悍将,得有先进的军事武备。但有先进的军武就能防住敌国犯边吗?好像也不能……
你想啊,如果咱们造出更先进的火炮,敌国没有,他们会怎么办呢?一定想方设法偷来设计图纸,各国之间开启军备竞赛,你造小炮我造大炮,你造大炮我造坦克,你造坦克我造反坦榴弹炮……
一点点打开潘多拉魔盒。最后走向我们那个时代去,遍地焦土硝烟,生存环境坠到极危线,大家一切手拉手奔赴末日。
只要全球不统一,全宇宙不统一,永远存在假想敌。宇宙外还有千千万万个宇宙呢。
嘿,这你一定听不懂了,将来有机会我讲给你。】
“将来有机会”几个字透着不详,唐荼荼一笔抹了,留了个字形仍觉得不详。她换了张纸重新誊抄这页字。
【人性之恶,不知道源于哪儿,与时代好像没有关系。
我看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羡慕他们无拘无束,每天循着前一日的规律做事,不必勾心斗角。
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一定想坐上我们的大马车,盼着荷包鼓鼓,小富即安。
但真搬进了城里的小富商家,盼着儿子好好念书做大官。
好好念书做了大官的青年,一定想尝尝当六部之首是什么滋味。
六部之首还盼着权倾天下,摸摸龙椅凉不凉手呢。
温饱、富足、安稳、和平,都限制不了贪婪与野心,再过一千年,世界迟早又会变成我们那个样。这真是让人难过的事情……】
她越说越远,再回头看,早已跑偏了,没一句在最初的心事上。
唐荼荼把信纸叠了三叠,压在枕头下。
要是二殿下在这儿就好了……此处没人听她的天马行空胡思乱想,她也不敢给别人讲。
这真是莫大的孤独。
唐荼荼呼啦吹灭蜡烛,盖上被子,把自己卷成一个不透风的蛹。
她束在这紧绷的被笼里,却想骑上马,迎着凛冽北风冲到边关,提两坛子酒闯进营帐里。
酒坛往桌上沉甸甸一放,吆喝一声:“哈,二哥,我来找你喝酒!”
那得是多美的事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