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冲动。
江洛在心内警告自己。
还远未到万不得已的时刻。以皇帝对林如海的倚重程度,他出事必然会被彻查,事情一定会更复杂危险。
或许可以让别人发现他的不对。
她也并非毫无还手之力的内宅妇人了。他也会忌惮她。
先由她随身看着,让他见见孩子们,看看他的态度吧。
站起身,走到林海身前,假做给他抚平肩头褶皱,江洛用祈求的声音,轻声说:“昭昭于永泰三年十月二十七日出生……她还不会说话。”
“我会注意。”看着她的骑装和腰间佩刀,林海低声道,“给我讲讲昭昭吧。”
另一个“他”的小女儿,她爱吃什么、爱玩什么,除了还不会说话之外身体是否康健……已快三周岁了还住在母亲卧房外,可见江氏与另一个“他”是何等的疼爱昭昭。
“他”是比他做得好,也更有福气。
……
昭昭还是发觉了父亲不是父亲。
她不会说话,只用眼神和江洛表达疑惑。
——爹爹呢?
江洛……没办法回答。
林海也并不敢抱她,只是坐在她对面,欣慰又复杂地看着这个被万千宠爱养大、身体显而易见非常结壮健康的女孩子。
这是一个聪明孩子。
林海试探着向她伸手,掌心向上,放在她身前。
昭昭先看一眼妈妈。
妈妈没有鼓励,也没有反对。
昭昭就专注地看着面前的“爹爹”。
她把自己的小手放到了这个人的掌心,轻轻拍了拍。
别害怕。
几l十年来的心酸哀拗都从这轻轻的几l拍里得到了安慰。
林海霎时潸然泪下。
……
老爷今天太奇怪了。
正房内所有服侍的人——丫鬟、奶娘——都这么想。
可太太还和平常一样,只是比平常待老爷更温柔小心,竟像哄孩子……山月山风两位姑娘又暗地和她们说先别问,众人便且按下疑惑,看老爷重洗了脸,还是没抱二姑娘。
这更奇怪了。
好容易一个休沐,老爷不用五更上朝去衙门,哪回不抱着二姑娘在怀里半个时辰才舍得放下?
这一梦魇着,连二姑娘都不抱一抱了?
看出众人皆有疑心,江洛暗自吐气。
她故意只和林海说了昭昭,没说一句林如海和昭昭的相处,算是留个后手。
她抱着昭昭读书,林海在房间内踱步观察。
江洛看到林海拿起一本法文书,翻开之前,先看过来寻求她的同意。
江洛点头。
林海看了几l页——当
然没看懂——放下,来问江氏:“这些……便是你得以在鸿胪寺行走的因由?”
江洛笑了笑:“是。”
林海便在一旁坐下,还想细问,外面丫头报说:“大姑娘来了!”
——玉儿!!
他立刻忘了其余的一切,站起身向外走。
把昭昭交给乳母,江洛跟上他。
林海看到了女儿——这个世界的女儿。
她长得竟算高挑了,面色红润,大步从屋外走进来,不见一点气喘,自然还是同样的容颜,眉梢眼角却不再有一分愁绪,只见踌躇满志与焕发的神采,一双眼睛里亮得惊人。
——让林海几l乎不敢认。
但他还记得江氏说“别吓着玉儿”。
他该如何面对玉儿?以怎样的态度、用怎般的言语……“他”平常都是如何做?
江氏一句也未对他说。
从玉儿六岁,他送她到外祖家去,直到他死,再有这五年……玉儿长到十几l岁,他亲身参与的竟只有那六年。
昭昭都能看出他非本人,何况已经是大姑娘的玉儿。
江氏是故意让孩子们看出来的。
原来,她与“他”,是这般教导女儿。
难怪江氏说,玉儿在等“他”挣来能科考的恩典。
江氏以双十年华在鸿胪寺行走,玉儿若得正经科考出身,将来又会有怎般成就!
可不论玉儿是否能有所作为,她如今在家里这般健康快乐,都比在荣国府里风刀霜剑强得多……
——爹爹不似平常。
林黛玉迈进门槛,脚下顿了顿,便向太太走,笑道:“怎么今日出来等着我了?是我来晚了?”
——太太穿骑装寻常,可竟然还在屋内便佩上了刀……
“不晚,”江洛一把拉过黛玉,笑道,“是你爹爹做了噩梦,非要快些看见你才放心。”
林黛玉便笑:“上回我做噩梦,爹爹还笑话我说都是假的呢!看爹爹以后还说不说我了。”
“那不是笑话你……”林海突然张口,却还有半句没能说出来。
——是想让你高兴,快快忘记不好的梦境。
林黛玉一怔。
爹爹的神情是与平常全然不同,可这语气……还有眼中的疼爱……
爹爹……
来自两个世界的父女二人凝望着对方。
江洛闭了闭眼睛。
是……她想得没错。
就算林海不是林如海,他也依旧是黛玉的父亲。
“玉儿……”
林如海上前两步,向女儿伸手。
林黛玉还没理顺思绪,却下意识回握父亲。
女儿手上的温暖传递给了他。
只是还没来得及再多说一句话,一阵熟悉的眩晕感袭来。
失去意识前,林海最后看到,“他”向下跌倒,江氏立刻冲了过来扶住。
“他”抱
住了江氏。
江氏愤怒地捶了“他”两拳,“他”笑着承受,说:“别怕。”
江氏忍了多时的泪终于簌然落下。
……
他还没对江氏说一句“谢谢”。
——这一切的改变与不同,似乎都是因为有她。
-
林如海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漫长无比的梦。
但他知道这不是梦,他所见的一切太过真实……这是另一个世界。
他“看”到这个世界没有夫人……江洛。
“江氏”已在十五岁那年枉死。
敏儿去后,“他”无意续弦,和他一开始做的一样,“他”将玉儿托付给了荣国府,托付给了玉儿的亲外祖母。
玉儿写给“他”的信里没有分毫提及在荣国府受到的刁难与委屈,“他”竟以为玉儿在亲外祖母的庇佑下过得很好。
玉儿长久不在身边,“他”已生无所恋……为使贾家兴盛不败,“他”选择了包庇甄家。
“他”死了。
在玉儿的哭声中,“他”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死后神魂却没有消散,而是一直跟在了玉儿附近。
于是,他看着玉儿为他哀痛欲绝。
他看着贾琏按“他”和贾家约定好的,带着“他”提前收拾好的林家大半财产和玉儿一起带回京中,却因贤德妃省亲很快花用了大半,只余两三成收在岳母——荣国公夫人——处。
他看着玉儿对薛宝钗说:“我一无所有,一草一纸都和他家的姑娘一样,那些小人岂有不多嫌的。”[注1]
——这是什么胡话!!
此世若无林家钱财,哪里来的省亲别院?上百万财富足够养活玉儿十世,从钱财上玉儿并不欠贾家什么!玉儿分明知道实情,却还对人如此说……何尝不是因为她即便知晓实情也无用!
他看着玉儿因为薛宝钗的几l句好话就反省自己多心,认她是个好人。
——而那薛宝钗分明数次暗算过她,毫无负担地在滴翠亭嫁祸过她,还咒她被蛇咬一口就罢了。
他看着一个丫头几l个婆子就敢在背后挑弄是非,败坏玉儿的名声,让玉儿与人结怨。
他看着贾宝玉大清早闯进玉儿卧房里——当时玉儿还没起身!!
她已经十二岁了!
他看着玉儿为贾宝玉伤心,为他欢喜。
他看着玉儿的亲事迟迟不能定下,她一个养在深闺的女儿家,对命运所能做的,唯有暗自垂泪。
他耳边一直响着玉儿的《葬花吟》: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这如何不是玉儿在荣国府的写实?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有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注2]
——小小年纪,竟
出此等自伤不详之语!
他看着贾家诸人肆无忌惮、无恶不作(),两府日益混乱(),不可避免地走向了衰败。
而后,他……醒了。
……
林如海紧紧地抱住夫人,像是要把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夫人放声大哭,哭得他心肝欲碎。
“别怕,别怕……”他顾不得旁人在看着,柔声哄她,也是在对自己说,“都过去了……”
那只是一个噩梦,不是他们的现实。
那不是真的。
但……在那个世界的玉儿——
-
当夜。
夫人久久不敢入眠,直到困倦至极才环住他肩膀睡去,林如海亦只有与夫人紧紧依偎,才能感到安心。
不知何时,他也昏昏入了梦中。
——眼前是一片大火!
还未看清周围景象,他的手便被握住,是夫人轻声说:“是他。”
他顺着夫人所指看过去。
——是……“他”!
是另一个世界的他!
林海魂魄透明,从他身上燃起的滔天火焰,正源源不断涌向一处“朱栏白石,绿树清溪”的宝地。[注3]
宝地中,有数百成千“仙女”正慌乱逃散。
还有几l个“仙子”妄图以法力对抗林海,却动摇不得他的怒火分毫。
“这里是‘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
望着无尽的火海,江洛喃喃向林如海介绍:“此处主人名唤‘警幻仙姑’,‘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黛玉异世薄命,正因名字被写在了‘薄命司’中,所以她要少亡父母,无兄弟姐妹,孤身向外祖母家投奔,一生受尽坎坷离别,以薄命早逝为结局。”
“他以文曲星之命格燃火,烧毁太虚幻境,今后黛玉的命运,便再不由这里做主了。”
遥遥天际上,林海转向他们。
他谦谦躬身一礼,闭目微笑。
-
似乎他们都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却分毫记不得梦里都经历了什么。
-
扬州,巡盐御史府。
“爹爹!”
六岁的林黛玉跑进父亲的书房。
她细细喘着气,投身扑到父亲怀里:“我不想去京里!”
林海骤然一醒。
“那便……不去。”他环住女儿细弱的肩膀。
“真能不去吗!”
“真的不去。”林海浑身一轻。
他畅怀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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