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前缘散(2 / 2)

妙手调香 风荷游月 6563 字 11个月前

几日不见他形容疲惫憔悴,眼下是一片浅淡青黑,他朝宋瑜轻道了声三娘,话语透着浓重的哀痛与不甘,却又只能化作一声无可奈何的轻叹。见到他这模样,宋瑜心中再多的怨气也在转瞬间烟消云散,不知缘何竟对他心疼起来。

宋瑜没走上前,只站在门外与他对话:“谢公子不是才同我退亲,此刻又为何要寻来?”

两人之间好似隔了一条无法跨越的沟壑,她不上前,他只能放低姿态迁就。退亲何曾是他的意思,自打父母从花圃回来后便忽然转换态度,权衡过后执意要与宋家退婚。不知霍川同两人说了什么,但大致内容可以想见,无论他如何反抗都毫无作用。自己并不善于分辨瓷器的好坏,谢家之所以能成为陇州城里最大的瓷器商,几乎全赖这个伙计的相助,而且眼下陇州城里也有很多人在经营瓷器生意,那些人家对那个伙计觊觎已久,此时,几乎都在想办法把他救出去收为己用。一旦他去了别人家,那谢家的生意,也算是做到头了。此刻,能挽救谢家的唯有这一条出路,就是霍川给的。

宋瑜同他退亲了,再也不是他的……或许不出多久她便要嫁给别人,思及此谢昌便满心悲痛,这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姑娘,最后却只能拱手让人。

谢昌垂眸轻笑,宋瑜这才发现他左脸颊有个浅浅的酒窝。谢昌顿了顿,轻轻说道:“我怕有些话此刻不说,日后便再无机会了。”

宋瑜盯着他看得发怔:“你说。”

没想谢昌忽然抬头,猝不及防地对上自己的视线。宋瑜面露赧色,双手背在身后交握,眼睛四下游移,很是心虚。

她穿着白绫对襟短衫,底下是一条湖绿色织金花鸟纹马面裙。灵动的一双妙目顾盼生辉,长长的睫毛像振翅欲飞的蝴蝶,张开翅膀便能飞到他的心头,将他整个胸腔都占据。她樱唇微微抿起,让人想起别院里被霍川吻过的模样。谢昌眸色一黯,饶是这样渴望,都狠不下心强迫她,他大抵真的不如那人。

他勉强牵起嘴角,一张口才发觉声音涩哑:“三娘还记得大隆寺时,你我二人被抛下一事吗?”

宋瑜不解地乜向他:“自然记得。”

那是她正经头一回与他接触,彼时她还对他心生抗拒,处处刁难他,如今想想实在不应该。

“原本下山的路另有一条,但我却选了艰涩难行的小道,目的只为了与你多接触一些。”对上宋瑜诧异的目光,他缓缓地道,“后来我生辰临时改了地方,也是因为你,我想与你多些机会相处。我一直觉得自己还有的是时间,甚至能够慢慢陪你一辈子,可惜最终打错了算盘,你我始终无缘。”

他背着她下山,教她放纸鸢,最终也没能留住她。

宋瑜讷讷地说不出一句话,长这么大头一回被人告白,可惜这个人却跟她再无瓜葛。再多的情意只能埋藏心底,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谢昌靠近她,控制不住地想与她亲近,最后却停在她身前:“三娘上回说要重新陪我过生辰,此话还作数吗?”

都过去那么久的事了,难为他还心心念念地记着,可是他们两人已经没关系了,若再来往……

谢家退亲,两家难堪,母亲今日气急,必定不许她再跟谢昌有牵扯。然而一对上谢昌那双戚戚双目,见他双眸中平日的光彩全被哀恸所取代,她又于心不忍。宋瑜想了想,道:“作数,只是得让宋琛作陪,不能让旁人知晓。”

谢昌面露愉悦,已是莫大欢喜:“到时候我让人接你,一定教你学会放纸鸢。”

宋瑜被他感染,情不自禁地跟着点头,唇边绽出一抹盈盈浅笑。

迎面吹来晚风,脸上冰凉,宋瑜抬手摸了摸才发觉濡湿一片。她眨了眨眼并未觉得眼睛酸涩,可不知何时,她已经流下的眼泪。她刚掏出绢帕来擦拭眼睛,宋琛就从一旁蹦到她跟前:“你们两人说了什么?”

宋瑜抬眼打量着他:“是你请他过来的?”

他底气不足地摸了摸鼻子,旋即注意到宋瑜湿漉漉的双眸:“你怎么哭了,如今婚都退了,你还舍不得吗?”

宋瑜气急败坏地将他推开,只怪他多管闲事:“你叫他来做什么,日后见面徒增尴尬!事情都到了这地步,你何必多此一举?”

说罢她走上台阶,快步往重山院走去。

宋琛疾走两步拦在她跟前,脸上满是不解:“你要去哪儿?”

宋瑜故意恐吓她:“告诉母亲,让她教训你。”

这招果然见效,他是怕龚夫人怕得紧,连忙好声好气地恳求:“我是为了谁?怕你伤心难过,还不是想让你问个清楚,这才想着讨一个公道。”他竖起手指对天发誓,“可不是我叫谢昌过来的,是他非要见你一面,我只是顾念着往日与姐夫情分才帮了他一把。”

宋瑜听罢虽不为所动,却已然似被触到痛处。

“你们说清楚了吗,他家为何要退亲?”宋琛问道。

宋瑜仔细想了想,谢昌好像并未提及此事。只是言语之间透出不得已的苦衷,她摇摇头道:“没有。”

面前的宋琛顿时泄气,他不是没问过谢昌,然而谢昌对此守口如瓶,半点口风都未曾透露。

第二日两家退亲的消息便在陇州传遍了,引起轩然大波。

宋家谢家的亲事陇州城里百姓无不知晓,毕竟双方都是陇州出了名的人物,谢昌与宋瑜又是郎才女貌,很是登对。然而一夕之间谢家竟退亲了,此中内情无从得知。

结合前阵子的谣传,有人猜测是谢家不满宋瑜行为不检,然而谁都知道那是有人恶意中伤……再一想谭绮兰从中作梗,而谭家与谢家素来交好,便有传言说此事泰半“归功”于谭家小姐。

宋瑜是圈子里出了名的好品德,长辈都喜爱她知书达理,听话懂事,是以自然有人站出来为她说话。然而谭绮兰不然,谭绮兰行为刁钻任性,旁人早已隐忍多时,上次关于她与平康里的人频频交往的留言,她早已声名狼藉,此刻更是没人敢同她来往。也是呢,以她的为人,此刻别人不落井下石便不错了,怎会有人帮她。往昔登门求亲的人家全都不再上门,就连媒婆也不敢上门说亲。

这场退亲大都指责的是谢家,道他家忘恩负义,过河拆桥。宋老爷子尚卧病在床,他们便迫不及待地要和宋家撇清关系。众人对宋瑜倒是同情起来,好好的一个姑娘便被这样退亲了。

宋瑜整日闭门不出,将一切言论排除在外,本以为日子便这么平平静静地流淌,却忘了有人对她觊觎已久。

这一日,薄罗忽然破门而入,神情颇为着急,喘了好几口气才把话说清楚。

“姑娘,霍、霍家来人提亲了!”

熏笼袅袅升起氤氲沉香,澹衫手里拿着的大红丹凤朝阳披风掉落在地,她忙向宋瑜看去。

宋瑜正仰躺在短榻上,怀中抱着妆花引枕,脸上敷了一层自制的香粉。她平常在闺中无聊,就喜爱摆弄这些姑娘家的玩意儿。将官粉、密陀僧和银朱、麝香等香料研磨成粉,以蛋白调之,蒸热晒干,再研磨一遍,最后放入瓷瓶中以密封。用的时候以清水调和即可敷面,用过之后皮肤光滑面如桃花。

闻言她蓦地睁开眼,从榻上一跃而起:“你说什么?”

她脸上敷着一层惨白的香粉,再配上一张惊慌失措的脸委实吓人,好在底下丫鬟都看习惯了,此刻也不觉得有何异样。

薄罗一口气饮下茶水,这才清楚地说:“姑娘,霍园主上门提亲了!”

宋瑜浑身一哆嗦,快速地躺回榻上,用毛毡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瓮声瓮气地道:“就说我命不久矣。”

薄罗澹衫在一旁哭笑不得,这哪是能胡说的,郎中来了还不一眼就看出来了。

宋瑜静了一会儿,紊乱心绪平静下来,也觉得那主意不大靠谱。她招呼薄罗去打一盆清水,将脸上香粉清洗干净,随意拾起披风披在身上,快步往前头正堂走去。

最近母亲因谢家退亲一事身体不大好,连着多日都在房中静养。她嘱托宋瑜暂时不要将此事告知宋邺,生怕他受刺激加重病情。宋珏前几日回到家中,仍是一如既往地忙碌,而且最近他开始教导宋琛行商之道,两人早出晚归,偌大的院子里竟然只剩下宋瑜一人,好不冷清。

好在宋琛开始争气,不再似以往那般吊儿郎当,顽劣不驯。大抵那日父亲晕厥对他的打击过大,再加上谢家退亲,他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般,举手投足之间沉稳许多。

宋瑜快步走在廊庑下,断断续续的谈话声从堂屋里传来,那似乎是大哥的声音,他今日恰巧留在家中。宋瑜生怕宋珏擅自做主答应下来,三两步迈过门槛,人未到声先至:“不行!”

话音刚落,堂屋众人纷纷向她投以目光。她扫视室内一眼,宋珏坐在右下方,对边是正襟危坐的霍川。她走到屋子中间,此刻将那些《女戒》《女训》全抛之脑后,一字一句地又重复了遍:“我不同意。”

迎头便是宋珏复杂目光,她不畏不惧地回视,端的是豁出去了。若真要她嫁给那个阴晴不定的人……她余光瞥一眼左边的霍川,下意识往旁边缩了缩。

屋里静了片刻,霍川忽而低笑出声,看似愉悦地道:“三妹忘了答应我的事吗?”

宋瑜愣怔,一口气哽在嗓子眼儿上,简直悔得肠子都青了。她深吸了口气,强自镇定下来:“园主前几日帮我,我确实心怀感激,只这一个要求实在是强人所难……前日我才被退亲,实在没有旁的心思……我、我不能跟你定亲。”

言罢她恳求地看向宋珏,都说长兄如父,这时候只有他能说得上话。虽说两人平日不大亲,但到底是兄妹,他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跳入火坑吧:“父亲尚未病愈,母亲又倒下了,大哥……我想陪在他们身边……”

宋珏沉吟两声,起身朝霍川抱拳说道:“成淮兄也听见了,宋家有苦衷,此事不如日后再做商议。”

他虽明知霍川看不见,但该有的礼数一点不少。宋珏待人一向彬彬有礼,真心实意,这便是他在商场游刃有余的原因。

霍川眼上的药膏一共要敷半个月,此刻仍旧缠着纱布,更加看不出他的表情。只见他下颌微微绷起,旋即挑唇道:“宋姑娘的意思是说除了这件事,旁的你都同意?”

宋瑜是个一根筋,旋即点头称是。

可答应完没多久她便后悔了,他狡诈得很,若是再提些强人所难的要求,那自己该如何是好?索性他只问了问,没再继续纠缠,起身将一旁拐杖拿在手中,道:“三妹别忘了今日说过的话。”

宋瑜巴不得他早些走,退到一旁给他让路,眼看着他跟陈管事越走越远,心中一颗大石总算放下。

宋珏多看了她一眼,命仆从前往送客,见她仍站在原地神情恍惚,他不由得问道:“你同成淮兄究竟有何渊源?”

上回在花圃他以为两人是头一回见面,如今想来却觉得两人之间另有瓜葛。那时,两人之间气氛便不大对劲,宋瑜见到他浑身哆嗦,想来在那之前他们已然认识了。可三妹从小便养在深闺中鲜少出门,怎会认识他?为何谢家才退亲,他便上门求亲?

宋瑜被他一问才猛地醒神,她想也不想地答道:“我与他之间并无任何渊源,只是在大隆寺见过一面。”

很明显,她十分抵触这个问题,只是,她话说得真假参半,一时半刻也让人挑不出任何毛病。

宋珏难得有一天清闲下来,思及许久未能探看父亲,便让人着手准备车辇,又问宋瑜:“你可要一同前往?”

宋瑜连连摇头,她害怕再遇见霍川,只让大哥代为问候父亲,她改日再去探望。

见宋珏转身离开,宋瑜急走两步跟在他身后,殷殷切切地问道:“下回若是他再提亲,大哥能不能不要答应?”

檐下少女显得很是局促不安,手放在半空似乎想抓着他的袖子,她从小便没对他撒过娇,思量再三终究放下。如若不是谢家忽然退亲,她跟谢昌倒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如此精致的一个玉人儿,谢昌定能好好待她,可惜两人终究有缘无分。

宋珏收回思绪,再开口时,宋瑜已听不出情绪:“三妹应将目光放得广些,懋声虽好,到底是谢家无情在先。”

前些日子他才回来便听见了陇州的风言风语,回到家后才知众人所说都是真的。他不是不怒,但事情已成定局,宋家只能被迫接受。他私底下差人查过缘由,结果却一无所获,盖因如此,他才对宋瑜和霍川两人之间关系更为好奇。

宋瑜琢磨了半天才知道大哥在安慰她,抬眸宋珏已经走远,她抿唇敛睫,不言不语。

院外白玉蕊落了一地,其中一瓣飘进窗牖,落在翘头案上。

宋瑜正托腮望着外面景象,花瓣贴在她额头,她取下花瓣放在眼前打量,百无聊赖地看了又看。忽而偏头对一旁来回走动的薄罗道:“你要说什么便说了,省得把自己憋坏了。”

薄罗尴尬地立在原处,她自打早上从外头回来便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问她何事她又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宋瑜本想忽略,但她实在太抢眼了,就差在脸上明明白白写上“我有话说”这四个字,让人想不管都难。

“我、我今早出门听见外头有人说……”薄罗平常都牙尖嘴利的,极少有吞吞吐吐的时候,“谢家的铺子闹出了人命,谢家是为了不连累宋家,这才退亲的……”

白色花瓣被指甲掐出汁水,宋瑜艳红的丹蔻泛上水色,她嘴上虽不说,但心里终究还是在意被退婚的。这关乎姑娘家的面子名声,谢家那么随意便退了亲,这让将两家的约定看得极其重要的宋家成了笑话。

“你说清楚。”宋瑜手扶着桌案的边角,脸上一派严肃。

薄罗便将今日在街上打听的尽数说了出来:“这是好几天之前的事情了,谢家瓷器铺子有人闹事,店里伙计失手伤人,郎中来看时已经断气了。死的那个是霍家花圃里的仆从,此刻那伙计已经送往官府处置,有人说他在牢狱里一口咬定是谢家指使行凶,也有人说,他是鉴定瓷器的行家,所以,谢家才不顾是非,一定要把他救出来,总之这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好些天都没人敢去他那儿进货,也不知如今解决了没有。”

宋瑜一门心思都在她一句话上,前因后果甚至都没听明白:“你说死的是谁的仆从?”

薄罗便又道了一遍:“霍家。”

宋瑜如坠谷底,周身都是黑茫茫一片,从脚底泛上冰冷寒意,很快便传遍全身。

薄罗没注意到她的变化,自顾自地解说:“没想到里面竟有这样的内情,看来谢家也有苦衷……可他们怎能不商量便自作主张呢,闹得两家脸上都不好看……”

说罢她见宋瑜没有反应,只是盯着一处出神,她以为是自己说话触到姑娘痛处,忙不迭改口:“可无论如何谢家都太过分了,谢家活该如此!”

她才说完,宋瑜便猛地站起身问道:“宋琛呢?”

薄罗很快想了想道:“小少爷一早便跟着大公子出门了,看样子不到傍晚不会回来。”

宋瑜闻言顿住脚步,心烦意乱地抠着指甲上的丹蔻,眉头蹙得紧紧的,似在想心事。

她想见谢昌一面,想问清楚其中内情,两家婚姻虽已无法挽回,但自己不能不明不白……更重要的是,她想知道此事跟霍川有无关系。

然而没有宋琛,她根本无法和谢昌见面,她思量再三唯有写了封书信让人送去。

信里内容十分精简,是她权衡再三才写下的:闻听城内风语,只想知道是否属实。落款时她想了又想,在底下写上一行娟秀小字:宋家三娘。

薄罗细心将信漆封,送出府外。她的门路多,一张巧嘴能说会道,不出多时便将事情办妥。当天下午有人送来回信,她眼巴巴地送到宋瑜跟前,一脸邀功。

宋瑜打开看,一个“是”字蓦然出现眼前,使得她半晌没能回过神来。再往下看还有一句话:家父曾寻访霍家,对方只提了这一要求。谢家如今正逢多难时期,实在不能再连累宋家。

宋瑜许久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谢家不愿牵连宋家一事,这方法确实好,谢家退亲,足以将宋家从舆论泥沼中一把拉了出来。事到如今她才知道怎么回事,将信封放在烛火上,不一会儿便烧得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