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分道扬镳(2 / 2)

双骄3:时势造英雄 尼罗 11909 字 2024-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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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春好听了张嘉田这一席高论,只是摇头,倒是没有生气的意思,因为知道张嘉田之所以能说出这么一篇没心没肺的话,是他年纪还轻,确实不懂这母女之间的感情。张嘉田瞧着她一味摇头,摇得额前一绺偏分梳开的刘海都挡了眼睛,便伸手给她撩一撩头发。叶春好立刻向后一躲,抬手把那绺刘海拨回了原位,又笑道:“二哥你别乱动,这绺头发是用来遮丑的。”

张嘉田没听明白这话:“遮丑?你不丑啊!”

叶春好抬手摸了摸右眉上方的皮肤:“这里有一道疤,我擦了粉,又有刘海挡着,是不是看不出来?”

张嘉田歪着脑袋凑过去仔细看了看,看过之后,他低了头,闷声闷气地说道:“我逮着他之后,砸折了他一条腿。一是怕他半路逃跑,二是为了出气。现在我想起了前年他在北戴河干的那些事儿,感觉砸折他一条腿还不够,明天非再揍他一顿不可。”

叶春好连忙抬手一拍他的胳膊:“你看他那个样子,现在还禁得住你打吗?”

张嘉田挨了她的轻轻一拍,挨得挺美,果然就不说话了。叶春好望着前方,这才知道雷一鸣之所以见面时会装模作样地坐在床上,原来是因为他被张嘉田打断了腿。今夜的气氛太容易让她回忆起旧日时光——她曾经为是否接受雷一鸣的爱情而彻夜难眠,不为别的,就因为雷一鸣位高权重,是一省的督理大人。那个时候她是怎么想的?她想,他要不是督理就好了,他是个游手好闲的平凡少爷就好了,她爱他,她是宁愿养着他的!

没想到,她的理想,会在这个时候实现了。

她还管不管他了?还救不救他了?他下了台了,不是巡阅使了,会不会把他的坏脾气收敛一些?有没有可能看在妞儿的面子上,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无数个念头在她心中冒泡,咕咕嘟嘟的,像一锅水要开未开,憋着满腔的热气要发散。从要不要管雷一鸣,她一直想到了离婚后要不要改嫁给张嘉田——想到这里,她扭头看了张嘉田一眼,看过之后,她觉得不能嫁。因为向来没把张嘉田当成结婚的对象来看待过,因此也没有专门观察和研究过他的性情,如果张嘉田也是个打老婆的,那么以他这个身量和力气,一拳就能捶死她。还是自己一个人过日子好,清静安全,弟弟也快长大了,家里也算是有了个小男人。弟弟完全被他姐夫笼络了过去,要是知道自己不管他了,弟弟还不得和自己闹翻了天?还有妞儿——妞儿是他雷家的人,自己可以不管,不能为了妞儿搭上下半辈子。难得能找到像陈妈那么细心可靠的奶妈子,可不能放她走,过了年可以给她涨点工钱……

叶春好脑筋飞快地转,转得发疯。张嘉田看出她心事重重,以为她在专门考虑离婚这个问题,便清了清嗓子,开始痛陈雷一鸣的罪恶,无需编造,他实话实说。正说到要紧的关头,忽有一个声音在他们前方爆炸开来:“姐!你干什么呢?”

胡思乱想的叶春好,和侃侃而谈的张嘉田,一起被这一嗓子吓了一跳。叶春好抬头一瞧,发现叶文健站在假山石头后面,正对着自己怒目而视。张嘉田站了起来:“春好,他是你弟弟?”

叶春好也起了身,对着叶文健说道:“你夜里不好好在房里待着,乱跑过来做什么?”

叶文健昂头看着她:“姐,你不是说你看姐夫了去吗?”

叶春好往假山石头下面走:“我看过他了。”

落地之时,她踉跄了一下,张嘉田当即伸手扶住了她。叶文健看得清清楚楚,气得眼睛都红了:“那姐夫什么时候回来?”

“他……”

叶文健不等叶春好支吾完毕,抬手指向了张嘉田:“姐夫正在外面受难呢,你还有闲心和这个男的在一起聊天?你不管姐夫啦?”

叶春好一把拍下了他的手:“不许乱指人,没礼貌!大人的事情也轮不到你小孩子管!”

“这不是大人的事,这是咱们家里的事!我的命是姐夫救的,现在姐夫落难了,我也得去救我姐夫!姐,你成天要我当好孩子,可我若是连救命恩人的死活都不管了,那我还是个好孩子吗?姐夫救了你弟弟,你就一点儿都不感激他吗?”

叶春好一听这话,就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有用了,自己若是真敢不管雷一鸣,亲弟弟就能为了他和自己反目成仇。

张嘉田走到了叶文健面前:“哎,你不认识我啦?”

叶文健转向了张嘉田:“你是谁?我不认识!”

“我原来和你家住一条胡同,胡同口卖粮食的张家,想起来没有?”

叶文健看着张嘉田,看了半天,恍然大悟:“你是那个总跟着我姐上下学的小流氓吧?”

此言一出,张嘉田立刻有些灰头土脸,叶春好也窘迫起来:“你还乱讲!你再不听话,我真不管你姐夫了!”

“那我听话,你就得管!”

叶春好气得一跺脚:“我管!你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

<h3>(四)</h3>

叶春好决定再去“管”雷一鸣一次。

当着叶文健的面,张嘉田什么都不说,等到叶文健被叶春好哄走了,他才开了口,难以置信似的问:“你还真管他?”

叶春好叹了口气:“小文不是小孩子了,我怎样做,他都看在眼里。”

“那你管完了这一次……”

叶春好摇摇头,打断了他的话:“也就是这一次了。”

“我看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叶春好愣了愣,然后答道:“我不是那种没记性的人。只是前年从北戴河回来时,我在火车里向他保证过,将来有一天你回来了,若是要杀他,我一定不会让,一定保证他的安全。”

张嘉田冷笑了一声:“是的,后来我和他在察哈尔又见了面,我没把他怎么样,他倒是设了毒计,想要把我一网打尽。和我一起逃到察哈尔的兄弟们,全他妈死了!谁不是人生父母养的?谁的命不是命?再说你为什么向他做那个保证?是想求他放了我?可他真把我放了吗?放我的是他还是你?到底是他宽宏大量把我放了,还是我命大自己逃了?”

叶春好低头站着,不吭声。

她不说话了,张嘉田也沉默了,两人就这么相对站着,站了许久。最后叶春好喃喃地开了口:“我有我的主意,你放心,我不是傻瓜,无论到了什么时候,我都有我的主意。明天我再去见他一次,我和他,总是要有个了断的。”

张嘉田听到这里,就知道下面的话,自己没法说了。叶春好说她有主意,他就信她一次。可他还有个问题,这个问题放在先前,他是不肯问的,不好意思,也不敢;可现在今非昔比了,他有了一点无所顾忌的胆量,可以把这话向她说出来。

“春好,你说,咱们两个,到底有没有戏?”

问完之后,他抬手一摸嘴,感觉自己这话说得太糙,可随即又镇定下来,因为觉得叶春好不至于为了这么一句话而恼了自己。

叶春好听了这话,没有恼没有笑,而是凝神想了一想,然后抬眼望着他:“二哥,你别等我了。咱们如今一年也难得见上一面,我这人又是见谁都和和气气的,你自然觉得我好,可两人当真在一起过日子,情况就不同了。我这个人,好管人好管事,谁不顺着我的意思来,我就觉得谁是错的。人也虚荣爱面子,成天不着家,总想着在外面出风头。论起吵架来,又是总有理,连雷一鸣都吵不过我,你和我在一起,怕是更要有苦说不出。我自己的短处,我自己知道,所以依我的意思,我只想独自把日子过下去,再将小文养育成人,也就是了。”

话说到这里,她停了停,又道:“二哥,你不要疑心我是拿话敷衍你,我这都是真心话。这世上也没有几个人是真心待我好的了,我若是还拿漂亮话来糊弄你,那我也变成一个坏人了。要说嫁给你,那对我来讲,实在可以算得上是一件好事。本来这个社会上,对于平常离婚的女子,都是当成弃妇一样看待,我离开了雷一鸣,脸上也不会有光彩。可若是能嫁给你这样一位新政府任命的军长,就能把这面子全部扳回来,那种出入都有护兵跟随的风光生活,也能继续下去了。莫说我自己的荣华富贵,就连小文的前程,我也一并都可以寄托在你身上。可是……”

她苦笑了一下:“可是,我想,你是因为爱我,才想娶我的,我总也应该是因为爱你,才能嫁给你。要不然,我对不住你啊!”

张嘉田连忙摇头摆手:“没有没有没有,你不知道有那么句老话吗?叫做‘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女的为了好吃好穿嫁汉子,那不算错。你、你别成天总想那些没用的。我也没爱上你,我就是看你漂亮,你也不用爱上我,你就图我是个军长,有兵有钱就行了!郎才女貌,我看挺好。”

叶春好“唉”了一声,被他说得哭笑不得:“今年漂亮,过几年就不漂亮了,到时候你还能因为这个休了我不成?天晚了,你先走,明天——明天我们再见面。”

叶春好几乎是把张嘉田撵走的。

等张嘉田走了,她回到房里,坐着出神。白雪峰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向她问道:“太太,您晚上出去,瞧见大帅了?”

叶春好被他吓了一跳:“瞧见了。”

白雪峰微微弯着腰,试探着说:“那……”

叶春好说道:“大帅落进了洪霄九手里,洪霄九要让他拿钱买命。”说到这里,她忽然问道:“你能不能找到林子枫?大帅说,林子枫在战场上出卖了他,而且还卷走了他的钱。”

白雪峰抬起了头,显出一脸茫然的模样:“太太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我这一阵子一直没有老林的消息,他怎么会……”

叶春好说道:“那我派给你一桩任务,就是想法子去找林子枫。你放心,我总是要设法把他救出来的,我和他之间的离婚官司,也要等他出来了再打。”

白雪峰依然茫然地说:“啊……是,老林背叛了大帅,这……他怎么会这么干?”

叶春好摇了摇头,然后说道:“你让小文过来,我有话对他讲。”

片刻之后,白雪峰把小文领到了叶春好面前。

叶春好让叶文健在自己面前坐着,然后说道:“明天我就去救你姐夫,可是在救之前,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叶文健登时两眼放光:“姐,你说!”

“等到你姐夫恢复了自由,我就要和他彻底分开。到时候,你得乖乖地跟着我走,不许再闹。”

叶文健皱起了眉头:“那咱们都走了,把姐夫一个人扔家里,他不伤心吗?”

叶春好板着脸:“你满口都是你姐夫,就不怕姐姐伤心吗?”

叶文健低着头,一噘嘴,又问:“那妞儿呢?”

“妞儿我能带走就带走,带不走的话,就把她留在雷家。”

“那我要是想妞儿了呢?我是妞儿的舅舅,我能不能隔三差五的来瞧瞧她?”

叶春好一拍桌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小心眼儿!看不看的,那是后话!我只问你,我方才提出的那个条件,你能不能做到?”

“能!”

叶春好得到了这一句答复,屏住的一口气便悄悄地出来了。把噘着嘴的弟弟打发了出去,她仿佛听到楼上妞儿叫了一声,但是硬了心肠坐着不动。

翌日上午,叶春好又去见了雷一鸣。

这一回,窗外阳光强烈,她才真正看清楚了雷一鸣的模样——认识他这么些年了,没见他这么瘦过。而雷一鸣显然是事先得到了消息,这时见了她,便问道:“你还是要和我离婚吗?”

叶春好在床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这算是我的一个条件,你肯不肯接受呢?”

雷一鸣拥着毯子在床上半躺半坐,满头短发蓬乱不堪,两鬓显出了花白颜色。脑袋向后靠在枕头上,他的身体不动,只将两只黑眼珠转向了她:“我敢不接受吗?”

他慢慢解开了睡衣领口的纽扣,然后将衣领向下一扯,露出了脖子上几道紫红色的指痕,轻声又反问了一遍:“你有张嘉田做靠山,我敢不接受吗?”

“你这是自作自受。难道当初你没有杀过他吗?”

雷一鸣闭上眼睛,不说话了。

叶春好又道:“我让白雪峰去找林子枫了,但是他这一阵子失踪了,我也不知道白雪峰能否找得到他。家里的现款,确实只剩了两万两千元,这和你所要的数目相比,少得不值一提。除此之外,我能够做到的,就是卖房卖地,还有那座金矿。另外,游艺场的股份是值钱的,而且全在你的名下,可我不知道能否即刻将它转手出去。至于其余的投资和收入,一直都由林子枫管着,账目、合同我一概看不到,我就没有办法处置了。”

“这值不了一千万吧?”

“值不了。”

雷一鸣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道:“你想法子,让张嘉田为我说几句好话。我的钱都被林子枫管没了,哪里还能找得出一千万来?”

“我既然管这件事了,自然是要把它管到底,管个结果出来。”

“谢谢你。”

叶春好看了他一眼,感觉这三个字像是讽刺。不过讽刺就讽刺吧,她不和他一般见识了。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叶春好和白雪峰分头奔走,一个找钱,一个找人。叶春好总觉得像雷一鸣这样的身份地位,总不至于刚一下台,就会被洪霄九公然绑了票,或许新政府里也有个说理的地方,可以发出命令让洪霄九免费放了雷一鸣。

然而她找了一阵子,并没有找到这个说理的地方。而且依照新政府的意见,似乎是更愿意把雷一鸣这种旧军阀扔进大牢里。叶春好见此情形,只得作罢。她带着一皮箱房契地契,亲自去见了洪霄九两次——洪霄九原本只想要钱,然而和叶春好谈过两次之后,他发现雷家确实是没了钱,只好退而求其次,没有钱,那么有值钱的东西也成。毕竟他是个讲求实际的人,也知道现在这天下形势瞬息万变,如今自己可以由着性子把雷一鸣绑票,可兴许过一阵子,自己就没这个自由了。

翻着词典那么厚的一沓子地契,洪霄九直撇嘴,很不情愿:“这也太——”

叶春好暂且不提自己名下的那座金矿,说道:“洪总指挥,这可是两千顷的土地啊!”

洪霄九对着她苦笑:“地不值钱嘛!两千顷也未必能值一百万。还有这些房子,也是——”

张嘉田站在一旁,这时就说道:“大哥,差不多就得了吧,她一个妇道人家,手里没现款,也就是能往外拿出这些房契地契了,总不能让她把金银首饰也往外搭吧,人家回头离了雷家,还得自己过日子呢!”

洪霄九知道他一直对叶春好有情,这时便微笑着转移了话题:“哎,你说林子枫,这回得弄去多少钱?”

“那可就没个准数了。”

洪霄九点点头,很感慨:“人家这才叫奸呢,不发一兵一卒,赚了个盆满钵满。雷一鸣要是和他打官司的话,是不是也未必准赢?”

张嘉田也笑了:“那我不知道。”然后他把洪霄九拽到了门外,悄声说道:“你就别难为她了,她把这事做完了,好和雷一鸣彻底脱离关系。雷一鸣的钱我不要,都是你的。”

洪霄九一瞪眼睛:“那不成,咱们得有福同享。”

“大哥,你当初和我有难同当,这份恩情我就忘不了啦,现在好容易咱们打下江山了,这点福你就自己留着吧,不用给我分。”

洪霄九又道:“其实,我是想要他那座宅子。”

张嘉田当即答道:“你等着,我这就去和她说。”

张嘉田两头跑,又费了两天的工夫,终于让洪霄九心满意足,并且还保住了雷家的那座宅子。

雷一鸣死活不肯放弃那座宅子,依他的话,是“总得给我留个家啊!”

洪霄九得到了两千顷田地,另有天津、北京的房屋若干处,以及现款五十万。这距离一千万的目标还有些遥远。不过他本来也是漫天要价,要来多少是多少。至于雷一鸣对他那一杀之仇,他倒是不急着报,因为自从雷一飞死后,他义愤填膺,这么些年一直也没轻饶雷一鸣。雷一鸣恨他恨到要杀他,也是人之常情。

又过了三天,雷一鸣履行完了手续,将土地房屋都转到了洪霄九的名下。洪霄九忙于托人把这些土地房屋变卖,而在张嘉田把雷一鸣送回家中的当天,各大报纸上也刊登了雷一鸣、叶春好的离婚启事。

雷一鸣到家时,叶春好一手领着叶文健,正指挥听差收拾自己的行李。叶文健猛地看见了雷一鸣,立可瞪圆了眼睛:“姐夫?”

白雪峰挽着袖子从房里走出来,迎面看到雷一鸣,也愣住了。

雷一鸣是被一名士兵用轮椅推进来的。一身睡衣外面套了一件不伦不类的褂子,他的左腿只剩了半截裤管,小腿裸露在外面,还绑着夹板。乱发搭在前额上,他抬眼环视了房内的这些人,没有说话。

<h3>(五)</h3>

雷一鸣这些年一贯的形象,因为是白雪峰一手伺候出来的,所以他最有印象。雷一鸣两个多月前出发时是什么模样,白雪峰也记得很清楚,所以看着如今面前这个雷一鸣,他愣在了原地,半晌没说出话来。还是叶文健先挣开了姐姐的手,跑过去又喊了一声:“姐夫?”

雷一鸣没有专门看他,只把搭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抬起来,抓住他的手握了一下。白雪峰这时反应了过来,也向他一躬身:“大帅。”

雷一鸣扫了他一眼。

白雪峰随后看到了轮椅旁边的张嘉田。当着雷一鸣的面,他对张嘉田招呼不是,不招呼也不是,一时间进退两难,便搭讪着将手边一只皮箱提到了角落里,给轮椅让出路。张嘉田倒是满不在乎,先是高声大气地喊了一声“老白”,然后向叶春好问道:“行李都收拾好了?”

叶春好对雷一鸣是不见则以,一见便觉触目惊心——和白雪峰一样,雷一鸣在她心中,也已经有了个固定的形象,和那个衣冠楚楚的固定形象对比着,眼前这个人就显得异常憔悴凄惨。看过了雷一鸣一眼之后,她对张嘉田笑了笑:“收拾好了。”

张嘉田抬手拍了拍轮椅:“收拾好了,我送你去火车站。”

当着这些人的面,叶春好下意识的正要推辞,然而转念一想,忽然意识到了自己如今已是自由身,自己今天纵是光明正大的和张嘉田并肩走出去了,雷一鸣也再没有资格与力量跳起来将自己打骂一顿。于是方才猛然激烈起来的心跳重新缓和了下去,她不动声色地长出了一口气,迈步上楼,去见了婴儿房里的陈妈。

妞儿是要留下来的。妞儿留下来了,雷一鸣便一切都肯同意;妞儿不留下来,张嘉田纵是真把雷一鸣摁在床上掐死了,雷一鸣也始终不肯妥协。叶春好这几个月暗暗地考察着陈妈这个人,倒是信得过她。这时上楼进了房,她对陈妈嘱咐再嘱咐,又小声说道:“他若是对妞儿不好了,你打长途电话也好,发电报也好,一定要告诉我。我到时候过来接你和妞儿到我那里去。”

陈妈连连点头。而叶春好走到那摇车前,见妞儿正趴在里面睡觉,睡得头发凌乱,小脸红扑扑的,心中便是一酸,酸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慌忙抬手在眼角一抹,她硬了心肠往外走,心想:“妞儿现在还不懂事,过几天不见我,兴许就把我忘了。”

叶春好快步下了楼,就见叶文健蹲在轮椅前,正在看雷一鸣那绑着夹板的左小腿。而张嘉田一手拍着雷一鸣的肩膀,也正俯身凑到他耳边低声说着什么。忽见她下来了,这两个人一起直起了身。叶春好只当没看见,自己拎起了一个小皮箱,说道:“小文,你提那个网兜。”

张嘉田和他带来的勤务兵各拎起了两个大皮箱,雷一鸣一直一言不发。叶春好见状略一迟疑,也不理他,只对着白雪峰一点头:“这个家里的事情,现在就要让你多费心了。”

白雪峰答道:“太太放心,我能——”

没等他把话说完,叶春好开了口:“我不是这个家里的太太了,往后见了面,你还是叫我叶小姐吧。”

然后她谁也不看,迈步走出了门。

叶春好带着弟弟走了,张嘉田也跟着她走了,房内一时空寂下来。白雪峰走到轮椅跟前,轻声说道:“大帅把心放宽些吧,这回您也算是九死一生才回来的,今朝大难不死,将来必有后福。”

雷一鸣抬眼看着他。

白雪峰又道:“大帅这腿,用不用再找个好大夫过来瞧瞧?”

雷一鸣依旧看着他。

白雪峰迎着他的目光,笑了一笑:“找不找大夫的,且不着急,我先把您送上楼去歇歇,要是大小姐没睡觉的话,再让陈妈把大小姐抱过来,和您玩一会儿,如何?大小姐这几个月真没少长,已经知道和大人闹着玩了。”

雷一鸣终于开了口:“没想到,在我身边守得最长远的,竟然是你。”

白雪峰听了这话,又是一笑,低头把这轮椅研究了一番。他发现轮椅太重,自己是绝没有办法连人带轮椅一起搬上楼的,便对着雷一鸣俯下身去:“我先把您抱上去吧!”

雷一鸣搂着白雪峰的脖子,白雪峰没费多少力气,就将一把骨头似的雷一鸣抱到楼上卧室里去了。

这卧室里处处都残留着叶春好的痕迹和气味。白雪峰走到浴室放热水,而雷一鸣坐在床上环顾四周,心中就翻涌起了惊涛骇浪,胸腔闷痛难当,回想往日的种种情形,只觉得像是做了个大梦。白雪峰擦着湿手走了出来,为他宽衣解带。他又恍惚了片刻,以为自己尚且年轻,正在和玛丽冯闹离婚,还没认识叶春好。

也还是意气风发的督理大人。

茫茫然受着白雪峰的摆布,他最后躺进了一缸热水里,左腿搭在缸沿上。忽然,他开了口:“我这样子,若是收拾干净了,应该不会吓到妞儿吧?”

白雪峰答道:“您不收拾干净了,也吓不着大小姐。”

雷一鸣又道:“一会儿还是找个大夫过来吧,找个好的,瞧瞧我的腿。别糊里糊涂地成了瘸子。”

“是。”

雷一鸣扭头望着他:“我现在是一败涂地了,官是当到了头,往后怕是只能坐在家里养老了。你要是一时找不到新差事,那我很乐意让你继续跟着我,钱,我还是按月给你。你要是找到了新差事,我也不拦着,你想走就走。”

白雪峰立刻答道:“您不撵我,我就不走。”

他确实是不能走,因为仅从常识推理,他就知道外头绝不可能还有哪位大爷肯一个月给他五百大洋,而只为了让他端茶递水伺候洗澡。五百大洋是小数目吗?衙门里头真有实权的官老爷,一个月才拿多少钱?大学里头留过洋的教授,一个月才拿多少钱?他在这里游手好闲地混上一个月,所得的月钱就够他全家老小宽宽绰绰过上一年的了。况且除了每月五百大洋之外,到了年节还另外有赏呢!赏的往往比赚的更多。

所以无论是看钱的面子,还是看人的面子,他都不能走。将衬衫袖子向上又挽了挽,他舍出力气显出本领,以着相当利落的手法,把雷一鸣洗刷出了本来面貌。

在大夫到来之前,雷一鸣看到了妞儿。

他也知道妞儿当然还是个不懂事的奶娃,自己纵是鸠形鹄面地出现在她面前了,也绝对不会被她嫌弃。可妞儿不嫌弃他,他自己还要嫌弃自己,所以非得穿戴整齐了,他才肯从陈妈手里把妞儿接过去。

妞儿白白胖胖的,眨巴着两只大眼睛看他,表情有些惊恐,像是见了鬼。看了好一阵子之后,她将长睫毛忽闪了几下,试着伸出一只小手去,摸了摸他的脸。陈妈在一旁见了,便赔着笑说道:“这可真是父女连心啊,妞儿怕生,从来不让旁人随便抱,照理说您离家这么久,她也已经不认识您了,可您抱她,她就不哭。”

雷一鸣把妞儿搂进了怀里,妞儿还是没哭。他闭了眼睛低了头,在妞儿的脸蛋上亲了一口,又嗅了嗅她的头发。妞儿这回不干了,哭了起来。

陈妈笑着把妞儿抱了回去,一边轻轻地晃动着她的小身体,一边说着童言童语哄她。雷一鸣盯着妞儿看,在心里说:“妞儿,放心,爸爸还没完。”

陈妈抱着妞儿回房去了。白雪峰找的接骨大夫到了,看了看雷一鸣的左小腿,倒是认为这骨头接得挺好,接下来仔细养着就是了。

雷一鸣放了心,然后对白雪峰说道:“我打算换个地方住。”

白雪峰一愣:“您要去哪里?”

“当然还是在这个家里,只不过是换间屋子。”

白雪峰明白了他的意思,便问道:“那您打算搬到哪儿去住呢?前头书房?”

雷一鸣沉默片刻,然后说道:“玛丽冯住过的那几间屋子,你让人去打扫一下,我想搬到那里去住。”

白雪峰简直以为自己听错了:“那房子都空了多少年了,您怎么想起来到那儿去住?我还是把书房给您收拾一下——”

雷一鸣抬起了一只手:“不要管我,我想过去。”

白雪峰不再多说了,认为雷一鸣定是所受的打击太大,所以要找个僻静古怪的地方躲起来。这似乎也是人之常情,不算发疯。不过他也不是很肯定,因为他活到这么大,除了一直想娶阔小姐未遂之外,基本没有受过什么打击,所以不是很明白那失意之人的心思。玛丽冯当年在家里和雷一鸣闹分居,确实是在这宅子角落的一个小院子里住过一阵子。白雪峰把雷一鸣送到床上躺下休息了,自己走到那个小院子里看了看——院内统共五间房,抽水马桶和自来水倒是都有的,房内的家具也齐备,只是上头落了厚厚的一层灰,书架子上还摆满了英文杂志,都是玛丽冯先前爱看的。

这样的房屋,除了灰尘再没别的,倒是容易打扫。白雪峰叫来了几名仆人,花了不过两个小时,便把这几间屋子收拾出来了。将被褥往床上一铺,靠枕垫子往椅子上一放,又沏好一壶热茶往桌上一放,白雪峰环顾四周,觉得很满意。

在这一天晚上,雷一鸣搬了过来。

白雪峰住到了最靠外的一间屋子里,预备着他随时召唤。而其余四间房屋内部都有房门相通着,门槛也低得很,足以让他自己转着轮椅四处活动。他自己早早地上了床,也打发白雪峰去休息。

如此到了午夜时分,他无声无息地坐了起来。右腿伸下去踩在地上,他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坐到了床边的轮椅上。

转动轮椅穿过一道房门,他进了卧室隔壁的小房间。房里有一套桌椅,有靠着两面墙的大书架,是玛丽冯读书写字的地方。手指摸到书架边沿,他回头向窗外望了望——窗外黑沉沉的,白雪峰早睡了。

轻轻地,他将中间那一层架子上的旧杂志往外抽。杂志后头,又是一排厚厚的旧小说。把旧小说也依次取出来放在地上,他收回手,从怀里摸出一把小钥匙。

旧小说后头,不是墙壁,是一扇小小的铁门。把钥匙插进门上锁孔里,他先向左转,再向右转,再向左转。门锁发出“咯噔”一声响,小铁门随即就弹了开来。

小铁门是保险柜的一部分,保险柜则是嵌在了水泥墙内。铁门不大,柜子却是不小,分了上下两格,上面一格放着个檀木盒子,下面一格放了只小黑皮箱。盒子放得端端正正,皮箱则像是随手扔进去的。

这个保险柜,是很多年前,他和玛丽冯共同的小秘密。

他摸索着把上面的檀木盒子拿了出来,打开盒盖向里面看。盒子里是一沓用缎带捆扎了的旧信,每一封都是他写给玛丽冯的情书。玛丽冯把它存在了盒子里,结婚时一并带了过来,说它是她的宝贝,要永远保留下去,等到老了,再拿出来读给孩子们听,让他害羞。

于是他专门安装了这么个保险柜。起初只是为了存放玛丽冯的宝贝,后来,等玛丽冯已经淡忘了这一处秘密之后,他独占了钥匙,把自己的宝贝也存放了进去。伸手将下面一格的皮箱拎出来放在大腿上,他借着窗外的月光,低头拨动了箱子上的密码锁。

箱子打开来,里面乱七八糟地放了好些东西。有一只黑丝绒口袋,里面装着几颗堪称国宝的钻石,有一沓用信笺包着的存折,存折来自英、美的外国银行,上面的金额加起来,在三十万英镑之上。除此之外,还有他的胎发,掉落的第一颗乳牙,他娘戴过的几枚宝石戒指,每一只都沉甸甸的,可以充当暗器打人。从一箱子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里,他单把那沓存折拿出来,送到嘴边,亲了一下。

这是他在许多年前给自己存下的老本儿,他当然不会把钱都送给洪霄九。

接下来,他要去找林子枫,不能就这么吃了他的哑巴亏,至少得把钱要回来。

翌日上午,还没等他着手去找林子枫,林子枫自己露了面。

林子枫接受了几家报馆的采访,发出了一个重磅新闻:雷一鸣为了从英国银行团取得贷款充当军费,竟把直隶北部一条铁路的经营权给了英国人。这种行为,不是卖国,又是什么?

如今北伐成功,先前的旧军阀全有了个新名字,叫作反动派。反动派们偃旗息鼓,一个个恨不得藏进地里,哪里还禁得住上报纸?而雷一鸣勾结列强的卖国行径有了铁证,便激得学生们上了大街,一路摇旗呐喊着杀向了雷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