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大巴山, 万籁俱寂。
天空依旧飘着雨,险峻的高山被雨幕遮挡,只能于昏暗的过道灯下, 望见远处浓黑夜色遮掩住的青山翠岚。
今天的雨势很大,谁也不能保证这晚不会有二次泥石流的爆发。原本是本地村民守夜。
黎温自浴室走出来, 往外面看去, 竟然发现守夜的人不见了。
她正准备回头跟殷君宁说一声,不料走到转脚楼楼梯口碰见了之前那群男学生。
已至深夜,楼道空旷无比。
几人对话声自四面敞亮的走廊内传过来, 清晰的贯入黎温耳朵内。
“为什么会轮到我们去守夜?”
黎温听出来这声音是之前那位胖子的学生。
前头领路的是位当地人, 他操着不太熟练的普通话, 不好意思的回道:“对不住学生娃,大巴山村子里青壮年本来不多。今晚巫老太为非作歹,村长临时召集所有村民开会给殷小姐一个交代, 所以……”
大巴山地处深山,平日进出都不方便, 报警的话需要两三天时间, 一般村子里不管谁犯下错误,都会由全村人投票决定要不要现将人扣押起来, 等待几天后移交给警察。
没想到殷君宁会追究!
黎温脚步一顿,山里湿润的泥土气往鼻尖钻去, 破开一道沉重污泥中绿叶嫩芽的清醒, 是微腥涩里找补的清甜。
“疑?我记得之前村长话里话外是想将这事糊弄过去吗?”
胖子身边的红毛伸长脖子,一脸八卦。
由于这件事涉及到给他们哥几个找麻烦的两女人,此话一落, 男生们对视一眼,纷纷凑过去, 一左一右迅速将领头人挤于中间。
领头人明显不愿意多说,可耐不住几位大学生好奇心。
“是找我们要手机的那泼辣的女人不肯罢休吧?”
“那位一看就不好惹,村子里遇见这么大的自然灾害,她都不搭把手,可见人品不行。”
“不过客观来说,人品是一回事,那人没犯罪。你们村子里老婆婆就不一样了,说实话,如果不是那位凶姐同伴脾气好,要是我,今晚被诬陷杀人,肯定是不干的。”
"算了算了,今晚守夜交给我们哥几个。”
“你们要真的不处理那老婆婆,会显得全村人都有些拎不清,我听别人说,这山里唯一一条公路都是那位殷小姐资助的吧?受人恩惠又助纣为虐,着实不应该。"
……
几个男生七嘴八舌你一句我一句,即便对黎温两人颇有微词。可在大是大非面前有自己的三观。
领头人满脸通红,躲闪着目光:“是我们糊涂,”
这么多年来,他们一直享受殷小姐带来的慈善救助,可是临出事情的今晚,没有任何村民站出来为殷小姐说话。
因为大家都知道不管他们犯了什么错,殷小姐都会大度的握手言和。
可转念一想,殷君宁那样的有钱人即便对小兵有愧疚,欠的也只有小兵,又不是他们,凭什么要求人将良心给一群不想干的村民。
“那你们为什么忽然就想开了。”
领头大叔正出神,身后楼梯口忽然横插一道烟熏嗓。
刚才被他们提起的主角正正双手抱胸,于高处与楼下领头人视线撞上,几位大学生下意识缩了缩脖颈。
黎温目光直勾勾看过来,沉默寡言的领头大叔左看看右看看,只好硬着头皮站出来,他把殷君宁刚才在祠堂的原话对黎温复述了一遍。
几人走后,黎温脸一黑。
什么叫“令我朋友不开心了。”
她有说要跟殷女士交朋友吗?
那人既然这么能哔哔,怎么不给自己哔哔一下,慈善做成这样,村里人都快朝殷女士头上撒野了,对方都还能坦然受着,这让黎温下意识想,如果自己不发火,殷君宁是不是就要受着?明明在广城,那女人不是这么个处处忍让的性格。
因为魂灯?
至此,黎温都不全信这个村子里关于殷君宁的流言蜚语,若是信了会显得她智商有问题。
殷君宁那种人有身份地位金钱,且头脑足够冷静睿智。
对方非要为了活命逼迫一位八岁的小孩子续命,相信殷君宁会把这件事做的天衣无缝,不给人留下任何把柄。
况且法治社会,违法犯罪,殷女士难道不用去坐牢吗?
几年如一日良心发现,从这座山里找补良知。
黎温动动脑子就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殷君宁在广城的表现可不是会允许谁骑在脖子上撒野的性格。
否则上回黎温做任务给殷女士下药,对方是“善良”的活菩萨的话怎会悄无声息阴一把黎温送入看守所。
黎温眯了下眼,兀自勾了勾唇,忽然对自己莫名其妙得来的“朋友” 产生了好奇心。
*
走到临时安置点分到的宿舍门口,紧闭的房门内灯是亮的。
黎温有钥匙,但想了想,曲指敲门。
“是黎小姐?”殷君宁的声音自门内响起。
“嗯。”黎温应了声,原本打算问方便进来吗?可话到嘴边,转念想到这样问显出自己过分介意,明明这间宿舍今晚也有她的一半。
黎温把拿出来的钥匙丢入兜内,面不改色找补道:“钥匙忘带了,麻烦帮我开个门。”
“门没锁。”殷君宁正在看书,随手翻开一页,眼睛都没有抬一下的说:“你自己开。”
黎温轻轻一推门,侧边的门缝便俨然敞开一大道口子。
不知道这人是特意给自己留门,还是警觉性不高。
黑灯瞎火的,安置点人员混杂,单身女性独居,竟是一点意识都没有。
果然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千金小姐。
黎温这样想的,锁好门锁,又回头用牙杯接了杯水,搁置在门锁链搭建的悬空缝隙中。
这才转头,看向屋内。
“还没睡啊?”
殷君宁嗯一声。
这间逼仄的单人间内,一张简陋的桌子,外加一把看上去随时会散架的木椅。
在黎温的视野里,这把椅子已经沉重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当然黎温没有那么多话提醒殷小姐,她瞥了眼殷君宁手里正翻阅的书。
原本只以为殷君宁最多是用书打发时间等自己回来,没想到对方是真的认真看书,右手骨指握一支低调米白色钢笔。
笔尖唰唰唰朝书页空隙里批注着什么,这让黎温震惊于殷小姐的精力。
一天之内,自泥石流中劫后逢生,又连轴转抢救伤患,好不容易安静下来,殷君宁竟然还有精力读书?
黎温走到近处,才看见这本被殷君宁批注的书籍上方,一排关于书名的小字-《新编高等院校金融类系列:世界经济学概论》
大学教材?
黎温茫然了一瞬,然后将狐疑的目光上下打量殷女士:“你看这个做什么?”
黎温没记错的话,殷女士早就毕业很多年了吧,据说是M国哈佛大学博士毕业高材生。而且一个资本家,在黎温意识里,充满了铜臭味,殷女士有何必要重拾大学课本?
黎温凑到近前,茶棕色的长卷发分开耳畔,垂落下来。
正好跟殷君宁发丝交织一缕。
殷君宁眼皮动了动:“备课。”
“什么?”黎温以为自己听力出现问题,乍一听这个字眼,一时有些不适应。
她当了那么多年基金博主,自己本身也是带领散户狙击主力的屠龙宝刀,按道理对殷君宁这样的玩操盘的资本家知根知底。
就是没想到她能从殷小姐的嘴巴里听见备课这么高大上的词汇。
黎温第一反应是不信,弯腰凑过去,企图仔细辨认殷君宁刚才在书本上批注的小字。
*
身边冷不丁多出个人,气息几乎都要交织在一起了,殷君宁无语凝噎的侧过头,本意是要避开的。
不料黎温的动作比她还快,弯腰倾身一气呵成,随着同时动作,殷君宁微凉的鼻尖刹那间擦过黎温柔嫩的脸颊。
两人不约而同愣在原地。
黎温身上香味与殷君宁出自一处,就像是殷君宁亲手在黎温身上染上了自己的味道。
刚才还没有察觉到异样,这一刻黎温单手撑在殷君宁面前的桌面上,倾身,敞开的外套拉下一个圆弧坠在女人身前一寸的距离。
看起来暧昧无比,如果仅仅只是这个姿势不妥当就罢了。
好歹黎温是上面俯视、居高临下的那一位,但偏偏一秒钟前两人肌肤相触的瞬间,殷君宁鼻尖擦过黎温脸颊的时候,黎温清晰敏锐的感觉到女人温热的舌尖近乎似有若无刮脸而过。
像是一个“品尝”的动作。
黎温炸了,捶桌:“你……”
殷君宁的语气听起来尚算平静,她温柔的声线自黎温耳侧传来,用再正经不过的表情问:“黎小姐?”
“黎温?”
连续喊了两遍,耐着性子等待黎温反应过来,这才似笑非笑的问:“怎么愣住了?还想凑过来看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