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的沉默与对峙, 让时间都近乎于静止下去。
两人身处的走廊空阔而寂静,放大了窗外车水马龙,人影喧嚣。
餐厅相邻的一条巷里是广城有名的宵金窟, 那些个衣着华丽的名流从豪车上下来,又陆续有那金贵人醉的不省人事, 跌跌撞撞推门离开。
不知哪个醉鬼, 靠近街边的电线杆旁撕心裂肺呕。好多声过去,近乎要把肺管子呕出来方停歇,又几秒过后, “啪”醉鬼撸去腕子上的玉镯, 砸地面上。
外套叠马路边边, 用力坐下去,然后断断续的歌声便自醉鬼破风箱的嗓子里唱出来。
“我对你付出那么多年,换来你一句, 谢谢成全。成全你碧海和蓝天……维持着可笑的尊严。”
这破了音的歌词像是故意唱给黎温听的,指责她此刻毫无动容, 至死不回头的绝情寡义。
“需要我解释什么?”黎温听见自己操着装腔作势的腔调, 目不斜视的迎上殷君宁探究的打量,继而无辜无畏的笑着, 从自己衣兜里摸了摸,足十秒钟的功夫, 上回那包相同牌子的女士烟盒跃然手心。
抽出一根叼嘴巴上, 又顺势一瞥殷君宁脚边那根被拒掉的男士香烟,继而啧一声。
像是在说,看吧, 多容易理解的事情,她就是不惯抽陌生人递上前的殷勤。
到这里, 殷君宁都没多大反应,
只点头,算默认黎温这个态度暂且过关。
又是一阵逼人的沉默。
楼下那凄婉的歌声再起,心烦意乱,黎温觉脸上的表情都僵硬下来。
她向来演技比不得殷小姐,怕自己漏了情绪被这人察觉不对。
打起十足的精神,半分叙旧情面也不再留。
“你若没事,我要走了。”
咬住烟头,黎温冲殷君宁挥挥手,转身之际,头上重量骤然一轻。
黎温顿住,头顶鸭舌帽转眼落到了殷君宁干净、修长,指腹圆润透红的手里。
这人今天穿了件墨绿色旗袍,眼镜取下来,一双杏仁眼无了遮挡,有个天生的眼睑下至,仔细看这双眼睛实则并不给人以温柔。
垂坠感极好的旗袍只将她衬的端庄得仪,而非婉约慈悲。
黎温新潮的鸭舌帽被对方翻转着瞧,这让黎温有种审度感。
强行把目光挪至帽子上,避开殷君宁的手。
低声道:“帽子还我。”
黎温是烟嗓,毫无情绪说话时,声线里自带了不好招惹的哑。
然而这幅阵势并没能吓退殷君宁,款款的再次凑近。
唇角依旧噙着笑,可这笑里已再无折衷。
殷君宁视线牢牢的自黎温眉骨,一寸寸绕鼻梁,再到黎温同样削尖的下巴上。
就在黎温感到自己在这人逼视的打量中,即将luo呈时。
殷君宁骤然抽回目光,冲不远处服务员招了招手,低语几句。
然后回头一指身后的包厢:“坐坐吗?”
黎温不想坐,她用尚算平静的语气客气拒绝:“下回。”
“下回我恐怕你还是拒绝的。”
殷君宁侧眸,平直的看过来。
女人双手撑在长廊绣花刻龙的鎏金扶拦上,长长的黑发自肩头划过,发丝散于脸颊,偏头的时候,这张惯常笼着轻熟气质的五官,像是一下子被发丝打散,拼凑,给人以违和的从容逼人。
“温温。”
殷君宁喊她。
黎温就抬眼,视线落在别处:“还有话说吗?”
“不多了。”殷君宁笑着答。
她把手上那顶鸭舌帽转了方向,拂去上面不存在的灰尘。
看黎温紧张,就笑一笑:“别怕,姐姐现在是人,不是鬼。往后没能耐允许自己伤害你分毫。”
殷君宁眼睛弯折,月牙一样笑的好看而温柔。
黎温受不了她笑,这人一笑,心里头宛若被□□大炮攻克着,成了一座摇摇欲坠的城。
好在殷君宁从前往后也未舍得为难黎温,她把鸭舌帽罩还给黎温。
声量都不肯再大一些,像是求饶:“人都有说话不算话的时候,我能吗?”
面前女人低垂着眉眼,她是何等矜持气盛的一个人,骨子里骄傲都藏在不卑不亢、婉约合度的气度里。
至少黎温没有看到过,殷君宁为谁委曲求全至此。
自以为无懈可击万箭穿心自不会动摇分毫的黎温,当下像是听见大厦轰鸣倒塌的声音。
黎温竭力忍住哽咽:“那你还配我再叫一声姐姐?”
“不配也无妨碍。”殷君宁喃喃叹口气,清霜从眼底蔓出来,她伸手抚了抚黎温银白色的长卷发,然后垂眼用问询的目光看黎温:“你非得跟我绕这些,可这和你跟我说的不一样啊,宝贝。”
这话已经是今晚重复的第二回 。
殷君宁轻柔的用指尖勾出黎温耳廓散落的一缕银白发丝,搅在手指上,递至黎温面前,她的语气依旧放的缓,让这话少一分质问:“你把头发染成白色,叫我还怎样信任你自由且快乐?”
黎温愣在原地,保持着撑眼的姿势一动没动,她有种自己玩欢乐斗地主的感觉,手里已经不剩牌了,谁想到对方却可以丢出王炸。
偏偏王炸是黎温亲手送给她的。
那大约是黎家破产的第二年,某天,街边的小卖铺外门口街头到处成列出清明供奉的纸钱,用扁条扎得好看的花圈,各色的纸人。
黎温打工回来,从街头走到巷尾,一眼便看见这些被挪到最显眼街头的纸活。
黎温揣着仅剩下的十块钱,踏入就近的一家花圈店。
“姑娘,十块钱一个长明灯都是不卖的,您要四个,我卖不起啊。”老板是个中年男人,鬓角白发,手黑乎乎的手指,他与黎温说话的功夫,手里动作分毫未停,扎花圈,折竹条。
风一吹过,下半身两管裤腿,随风摆动,里头空无一物。
前头是他老婆在经营,同样黝黑的脸,额头竖横的皱纹是岁月历过亲吻过的痕,女人一手抱着新出生的幼儿,另外一只手则是拨弄算盘,给顾客结算价格。
再远一点,后门门槛上趴着个流鼻涕的小姑娘,拎着根破烂的吸管,扒拉蚂蚁,枯黄的头发太长了,落在地上,蚂蚁便顺势爬上去,小女孩咯咯咯笑。
黎温环视了一眼门店,目光落到老板面前的酸橘上。
几分钟后,她拎着一包酸橘跨出门店。
“小姐,你钱给多了……”
身后老板跌跌撞撞走出来,哪里还能看见黎温的影子。
酸橘统共有四个,均分给西山墓地里沉眠的四个人。
黎温原本计划好了,方茹的肯定要分最大的橘,黎正华稍小一些吧,剩下的两个并蒂的便勉强给黎越和朱淑真了。
这都是债,前头两个是生养父母的债,后头两个,莫名其妙就欠下了。
可拎着酸橘走到巷口的时候,她祭拜还债的橘子被蹲守讨债的地痞流氓踩的细碎。
这债也就还不上了。
那晚黎温打架格外凶猛一些,白净光洁的额头都不免罹难。
回家,她也不想清理,把自己撂在床上。
再睁眼就看见了殷君宁,还有额头缠绕一圈的白纱布。
“你找死!”
黎温扯下头顶带血的布条,像头孤狼般恶狠狠盯眼前雾蒙蒙的不知人鬼的东西。
头回见面,倘若不是黎温体力不支,殷君宁必是有血光之灾。
后来关系好到某种推心置腹的层面后,殷君宁才问黎温:“ 你那时为什么不要我帮着消毒?”
“绷带的颜色,我讨厌一切白色的东西罩在头顶。”黎温指着梦里雾蒙蒙的空气,冲殷君宁说:“那会让我感到发丧戴孝。”
自她上辈子戴孝后,便好似欠了身边所有人,分明她什么都没来得及做?
黎温心想,她可以欠所有人,但是舍不得什么都不做,欠殷姐姐。
*
今晚银白色的发型,是发型师设计出来的,黎温自己还没抽空看,只知道这定是一头最炫目自由的发型,让人一眼看见她就觉她是个快乐奔放的人。
事实是效果的确不错,改头换面后,连苏北北眼底都是止不住的愕然,夸她骚了都。
黎温自以为无可挑剔,然而唯一想瞒的人却一眼看出破绽。
这世界再没有殷君宁这种分明被她刮了心肺,却非要长情至此,把过往所有那些陈年记忆搬出来,牢牢记在心底,然后见缝插针揪住自己行差就错的一丝行为不放。
叫黎温所有的伪装都像是无所遁形。
到这里,黎温所有的牌都打出去了,她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再击退殷君宁。
只干巴巴的说:“我上回答过,梦比现实要破碎许多。”
恰在此时,之前那位被殷君宁使唤的服务生盛着托盘走过来,她冲殷君宁礼貌的弯腰:“小姐,你要的东西到了。”
黎温偏过头去,浅咖色的托盘上隔着一包卡农,一块浅蓝色翻盖打火机。
服务员尽职尽责给殷君宁指路:“无烟区需要移步左拐,走廊尽头的位置。”
黎温先是一愣,继而反应过来,后知后觉察觉到这人要做什么。
殷君宁已然开口:“我们重新开始。”
说着话,伸手去拿托盘上的打火机、香烟盒。
黎温眯着眼:“为什么?”
“如果我能在你面前抽根烟,那至少证明跟我在一起至少会让你少一种委屈。”
“行吗?”
黎温恶狠狠的撑住眼皮,泪水滚落眼眶。
她心想自己的确弱……在殷君宁这种王者段位的高手面前不堪一击。
行吧,她认输。
没人能不认输。
黎温拽过殷君宁的手臂,空的那只手凶恶的捣翻服务员手中的托盘。
“小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