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1 / 2)

当皇后失去记忆 桑狸 19255 字 2024-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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账本?

江璃在心底哼了一声,细隽的眉宇微微拧起,不满道:“在你的心里,难道我还不如账本重要么?”

他又要去抓宁娆,被宁娆一歪身子躲过,她顺着榻边连连后退,道:“可我身为皇后,职在掌御六宫,若连最基本的账目开支都理不清楚,何来母仪天下一说?”

她一翻身,再躲开江璃的魔爪,伸胳膊去拿自己的腰带。

江璃气急了,抓住她的手腕,幽声道:“你可别忘了,你先是我的妻子,然后才是皇后。”

宁娆愣住了。

江璃说这话时含着浓深的幽怨,仿佛一个被忽略已久的小孩。

想起这些日子自己忙于琐事,外加云梁那些事也占据了自己不少精力,故而对江璃,好像还真是不如从前上心了。

可想起来为江偃求情之前,英儒那副焦虑着急的模样,他现如今还在朝阳殿等着自己呢……

纵然他们之间确实有些事需要解决,纵然她确实忽略了江璃许久,可眼下这不是最要紧的。

宁娆下定决定,抬手让江璃对着自己,极为认真地说:“我先是你的妻子,再是英儒的母亲,最后才是皇后。”

江璃挑了挑眉。

宁娆叹道:“英儒还在昭阳殿等着我呢,他会为他的小叔叔而一直担心的。”

江璃抬眸看她,眼中流转过不舍、不甘外加郁闷,终于,轻轻地哀叹一声,从榻上下来。

他站在榻前,以手捋平墨色缎衣上潋起的褶皱,而后弯身捡起了宁娆的腰带,拉住她的手腕把她拽起来。

修长的手指耐心缓慢地理顺着宁娆那被自己弄凌乱了的衣衫,胳膊绕过宁娆的腰,给她把腰带系好。

如意云攒珠的团绣纹饰正贴好,江璃极仔细地抚平整了,拉住她的手,叹道:“走吧。”

……

落日沉没,华月初上,正挂在昭阳殿的飞檐上。

里面飘出袅袅的饭食香气,内侍宫人们进进出出,不断地端出残羹冷碟,映着烛光,颇有些温馨之感。

宁娆携着江璃进去的时候,正见英儒坐在矮几后,手里提着银筷箸,望着面前的珍馐佳肴,打了个饱嗝。

他见父皇和母后来了,立马放下筷箸起身,‘哒哒’地奔过来。

等他走得近了些,宁娆才发觉,他那圆润白皙的腮帮子上还挂着米粒,小巧的鼻尖沾了一点乳汁汤羹,吃得满嘴流油,将嘴唇润成了最鲜妍的红。

他又打了个嗝,低了头,满是愧疚道:“英儒是应该为小叔叔担心的食不知味才对,可无奈这昭阳殿的饭菜实在是太好吃了,英儒没忍住,就多吃了些,实在不该,也觉得实在对不起小叔叔。”

说完,皱着小脸又打了个嗝。

宁娆:……

江璃轻咳了一声,上前把英儒抱起来,温声道:“你就别担心你小叔叔了,父皇不过吓唬吓唬他,没真打他。”

说着,将他抱到了绣榻上,伸手摸了摸他圆滚滚的小肚皮,皱眉:“不行,你吃的太多了,得喝点消食茶。”

话音刚落,墨珠端着茶进来了,她将茶搁在缠丝软榻边的菱花木几上,拂了拂身,退出去。

江璃拿起茶瓯喂了英儒小半杯,抬头去寻宁娆,见她已在案几前坐下,翻看着摞成小山般高的账本,不时拨弄几下算盘珠子,还要把内直司的人叫进来问几句话,而后再提笔在账簿上细细标注。

他看得有些出神。

英儒悄悄地从他身后爬过来,爬到他的怀里,掰过江璃的胳膊让他搂着自己,和他一起看宁娆,看着看着,仰头道:“父皇,你有没有觉得母后越来越像从前了……”

是呀,越来越像,仿佛时光具有不可言说的魔力。在某一个时刻突来横祸会让一切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可是当一切归于平静,它又会顺着从前淌过的旧路再度平缓向前,给人一种什么都没有发生、一切如故的错觉。

江璃轻勾唇角,凝着宁娆的侧影,温缓一笑。

窗外秋蝉嘶鸣,悄清入耳,和着月光幽幽,夜色漫长而平静,颇有些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感觉。

……

殿试过后,三甲张榜,江璃抽出闲来,自是要召见南燕使团。

和龄公主取下了面纱,率使团着盛装参拜大魏天子,除了已递交的国书,还有一封南燕国主的亲笔信,和龄亲自递给了江璃。

信笺被装在油黄信封里,枫叶红蜡封口,江璃拿在手里掂了掂,凝眸微思,将书信放在了一边。

他含笑道:“公主远道而来,便安心在别馆住下,若有什么要求,尽可向鸿胪寺提。”

和龄盈盈拜倒,躬声道:“臣女谢陛下。”她垂眸思忖片刻,抬起头,落落大方道:“臣女受父王嘱托远来天.朝,诚心与大魏联姻缔结邦交,若能早日促成此事,臣女也能早些给远在千里之外、心怀挂念的父王一个交代。”

江璃道:“朕也一直牵挂此事。”

和龄听他这样说,稍稍松了口气,却听皇帝陛下接着道:“朕之皇弟楚王,正值弱冠之年,尚未娶亲,与公主正相般配,朕欲促成此事,若公主也觉妥,只等监天司合算过公主与皇弟的生辰八字,朕便会让皇弟以天.朝亲王妃媒聘之礼与公主缔结秦晋之好。”

和龄一怔,彻底愣住了。

她身后的使团官员们也开始窃窃私语,过了一阵儿,站出来一个看上去德高望重、文官打扮的人,在和龄耳边低语了两句。

和龄深吸了口气,复又抬头仰视御座上的江璃,淡然问道:“陛下可是对臣女不满意?”

江璃笑意不减,温和道:“公主何出此言?”

“南燕诚心遣派使团而来,是想与大魏皇帝陛下结亲。陛下却要将臣女推给楚王,若非是对臣女不满,那臣女却不知是为何了。”

她字句铿锵,不卑不亢,于大殿之上而立,颇有一国公主的矜贵气度。

江璃不以为忤,耐心道:“朕已立中宫,若要公主千金之躯来为妃妾,着实不妥。楚王是朕唯一的弟弟,洁身自好,品行端正,多年来孑然一身,连侍妾都不曾有一个,公主若嫁给他为正妃,不是比做朕的妾好上许多吗?”

和龄还想再说什么,尚未开口,便听江璃又满含深意道:“朕听闻南燕尊崇儒法,嫡庶尊卑分明,妻与妾的地位天壤之别,公主就算是为和亲而来,多少也该为自己考虑一下。”

江璃这话看似温煦和雅,但实则绵里藏针。

和龄也不是个愚钝的人,听出了皇帝陛下温和背后坚决不容辩驳的意思,一时犹豫,不知该如何走下一步,因此将目光又投向了她身后刚才跟她说话的文官。

文官踟蹰片刻,上前附在和龄耳边又低语。

和龄听罢,秀眉皱起,顾忌地看向文官,见那髯须尽白的老者稳稳地朝她点头,便鼓足了勇气,再看向御座。

“陛下,臣女远在南燕时,便听闻了陛下的英明,对陛下仰慕已久。此来长安,一心想嫁与自己所仰慕之人,若陛下不能接纳臣女,那臣女就此返还南燕,两国婚盟就此作罢。”

此话一出,殿上的大魏文武朝官也开始交头议论。

这和龄看上去是拿出了小女儿执拗柔软的劲儿在痴缠。但实则是在表明南燕的态度,人家就要跟皇帝联姻,看不上楚王,并且绝不退而求其次。

江璃好像早就料到了会这样,沉稳地抚着蟠龙吐珠的扶手,淡然道:“公主的意思朕明白了,朕需要再考虑考虑,公主可回别馆暂居,朕会尽快给公主一个答复的。”

和龄看向自己身后的文官,他轻轻点了点头,她便平袖揖拜,带着使团众臣退下。

南燕人走了,就只剩下大魏朝臣,各个磨拳擦掌准备要规劝皇帝陛下了。

这公主虽说不是天人之姿,但好歹也容颜秀丽,气质出众。事关南燕与大魏的邦交,陛下您后宫虚悬已久,不如为了大局就勉为其难把这公主收了吧……

江璃将手抚在龙案上,阔袖曳地,扫了一眼阶下众人,把他们那点小心思看了个透,压根没打算给他们说话的机会,冷然道:“退朝吧,陈相留下。”

朝臣们打好的腹稿没了用武之地,心有不甘地看向皇帝陛下,见他龙颜冷凛,写满了不好招惹的样子,便没人敢当出头鸟,只有不无遗憾地躬身揖礼,齐齐退下。

等他们走了,江璃把陈宣若招呼到跟前,问:“你看怎么办?”

陈宣若抬头觑看江璃的脸色,低声道:“既然人家看不上楚王,那何必勉强?臣看楚王跟这公主也不是很相配,不如算了吧……”

江璃瞥了他一眼,没好气道:“宣若,你是大魏的丞相,身牵社稷,该以大局为重。你要当陈吟初的好哥哥回去关起门来当去,这是宣室殿,朕在跟你说正事,把你那点私心收起来!”

陈宣若被噎了一下,很不服气:“陛下贵为九五之尊,更是身牵社稷,当以大局为重,您不如勉为其难把这公主纳了吧,双方满意,皆大欢喜,何必非要把她往楚王那里塞?”

说的倒是酣畅痛快,可刚一说完陈宣若就后悔了。

面前这位是什么人物啊,脾气暴躁,手段阴狠,杀人不眨眼,万一把他惹恼了,可怎么办……

果然,江璃冷涔涔地斜眼睨他,“说完了?”

陈宣若怯怯地后退几步,躬了腰,低下头,喏喏道:“说……说完了。”

“说完了滚!”

陈宣若一愣,连礼都顾不上鞠,忙滚了,生怕滚得晚了,皇帝不解气,要把他抓回来打一顿板子。

殿门缓缓闭上,隔绝了外面鼎盛的天光与聒噪的蝉鸣,显得至幽至静。

江璃独自坐在九层垒阶的御座之上,默然了一会儿,随手拿起南燕国主给他的书信。

那只是一封极平常的问候书信,江璃将它放在火上撩了撩,表面的墨汁化开,渐渐呈现出与原先不一样的内容。

那里面写道:臣近来发现,南燕的核心朝臣及重要武将有被云梁人渗透的痕迹,所谓左都叛乱不过是冰山一角,云梁人对南燕的威胁远远不止于此。臣辖微末小国,旦夕祸福不值一提,但只怕长此以往有损陛下在南燕的多年布局。臣不敢隐瞒,据陈上报,恭听陛下圣裁。

江璃将书信合上,掷入了绿鲵铜炉里,火光跳窜,瞬时便将书信吞没。

他盯着焚烧过后的余烬,神色不由得凝重起来。

……

若说起先让江偃代替自己与南燕联姻仅仅只是江璃放在心中的想法,但在宣室殿朝会上这么堂而皇之地提出来,就算是被和龄公主拒绝了,可依旧在宗亲勋贵之中传扬了开来,很快也传到了陈吟初的耳中。

她怒气冲冲地找到陈宣若,质问:“陛下早有此意,定然会让哥哥知道,哥哥既然早就知道了,为什么要瞒着我?”

陈宣若正对着旧石碑拓下了一幅柳体草书,将毫笔放回砚上,望着妹妹含笑:“我不说是不想让你庸人自扰,这事本就难成,不过陛下一厢情愿。”

陈吟初怒容稍敛,仍有顾虑:“可没准儿陛下坚持,南燕区区小国,怎敢拂逆?”

陈宣若摇了摇头:“南燕朝内被云梁人搅得天翻地覆,正是民怨沸腾之际,他们怎么会千里迢迢来与云梁公主的儿子联姻?这传到南燕国内,岂不又是一场轩然大波?”

这些话,陈吟初倒觉得有几分道理,默然站在一边,秀眉舒展,脸色缓和了许多。

看着妹妹这雨后初霁的模样,陈宣若不由得笑了笑:“吟初,我发觉你近来越来越沉不住气了,从前你可不会这样。”

秀致的小脸漫上怅惘,陈吟初叹道:“哥哥,等你也遇见一个自己倾心喜欢但却总是远在天边的人,你就明白我了。”

“哦?是吗?”陈宣若的脸上仍旧挂着温儒的笑,但目光却暗淡渺然了许多,如同蒙上了一层灰霭,竟比自己那忧心忡忡的妹妹还显得失落。

书房的门被推开,是陈吟初的贴身侍女。

她躬身而立,道:“贵女,宫中送来帖子,说是太后在祈康殿摆宴,邀南燕来的合龄公主和京中的贵眷淑女小聚,送帖子的内侍刚走,奴婢伺候您梳妆打扮吧。”

陈吟初收拢了心情,从案几后绕出来,正要跟着侍女出去,却被陈宣若从背后叫住了。

他神色平和,却暗含了几分宁肃:“合龄和楚王的事你要当做从没听过,不管旁人说什么,你都要端住了身份,你才是楚王名正言顺未过门的王妃,只要谨言慎行,无行差踏错,就没人能寻着你的短儿。”

陈吟初敛袖于襟前,轻轻一揖,道:“我记住了,哥哥放心。”

祈康殿的宴席开在酉时,正是夕阳将落未落时,余晖镀在飞甍檐角,乍一看还有些晃眼。

妆容明盛的陈吟初姗姗来迟,可一露面,便如明珠溢彩,璀璨夺目,风头直逼太后身边只穿了身便衫的宁娆。

她盈盈拜倒,娇笑道:“吟初来晚了,要向太后和皇后娘娘请罪。”

太后一笑,忙让近身的侍女去把她搀起来:“宴未开,来的就不算晚。”

吟初起身,便由侍女引她入座,她恍若寻常地打量了一番,见在宁娆下首坐了一个面生的女子。

身穿铁锈红蜀锦襦裙,裙裾刺着金线,云髻高挽,簪飞凰嵌珠钗,坠下一对红宝耳铛,倒把略显平庸的容颜衬出几分娇嫩。

按照这衣衫钗环的规制,该是合龄公主无疑了。

陈吟初冲坐席旁的姑娘笑了笑,自然地把视线收回来。

众人都到了,太后就让开宴。

宴席的膳食都是时令的菜蔬,兼之御厨的烹饪手艺,自是味鲜醇美,回味无穷。

可宴上,陈吟初注意留心合龄,发觉她总是心事重重,仿佛这山珍海味也吃得没滋没味。

也是,使团已在京中滞留半月,除了那一次的宣室殿召见外,皇帝就再也没有召见过,好像把他们忘了一样。

南燕公主身负使命入京,怎是拖得起的?

她正这样想着,听到了身边女眷的谈话,不知谁把话引到了刚刚结束的秋闱殿试上。

“我听闻这新科状元年方十八,丰颜俊秀,是京中难得的俊彦,只可惜啊,已经娶妻。”

另一个调侃:“你可惜什么?你若是想嫁了,这京中多的是俊彦,各个出身名门,不是任你挑?”

大家都笑起来,那被调侃的姑娘满面通红,羞恼地拿团扇遮住自己的脸。

上首的太后随着大家笑了一通,道:“要说俊彦啊,哀家看,这京中上下都比不上景怡。他是皇帝唯一的弟弟,地位尊贵,品性才华又没得说……”她一顿,看向合龄:“景怡最喜好异域猎奇之物,公主若是有空,不妨跟景怡多聊聊,你们南燕也是物阜人灵的宝地,想来多的是传奇故事。”

合龄一愣,强撑出一抹笑冲着太后颔首应是。

看着眼前这一出戏,陈吟初仿似漫不经意地把手抚上了金樽,里面楹着美酒,琥珀色汤水中倒映出她含笑却冷冽的眉眼。

原来他们还没死心啊,还是想让江偃来娶这个合龄公主。

她心中愤恨,却偏听旁席的女眷在议论:“我听说楚王很是喜欢合龄公主,近来时常往别馆下帖子邀她出游,可惜啊,襄王有梦,神女无心。”

陈吟初在心底冷笑,江偃会喜欢这容貌平平的木头美人?不过是为了他的阿娆不受威胁罢了。

她不由得看向那高高在上的皇后,宁娆啊宁娆,当初选太子妃时已经让过你一次了,这么些年,你该是很得意吧,你有皇后的尊荣,有陛下的独宠,还有……江偃的心。

我本来不想计较了。

你是皇后,就算江偃再怎么肖想,也只是妄想。

可你已经什么都有了,人人还都护着你,爱着你,生怕会有这么一个南燕公主来扰了你和陛下的恩爱,所以就拼命地往江偃那里塞。

凭什么?

凭什么一切的好东西都是你的,凭什么为了你的夫妻和美就要来毁我的姻缘?

陈吟初红润的唇角噙起艳秾的笑,望向宁娆的视线愈发亲近柔和,甚至还隔着众人朝她遥遥举杯,一饮而尽。

宴席到一半,合龄公主出去更衣,陈吟初拿起锦帕拭了拭嘴角,也不着痕迹地跟了出去。

合龄在偏殿前的回廊里扶栏而站,望着夜幕中星星熠熠散落的灯火,一时无言。

陈吟初从她身后走近,温声道:“公主对月斜欹,怕是想家了吧?”

合龄回头,见是她,轻拂了拂身:“陈贵女怎么也出来了?”

陈吟初微诧:“公主记得我?”

合龄轻轻一笑:“贵女倾城之姿,令人过目难忘。”

“哦?”陈吟初流露出几分喜意,几分天真:“公主也很是美貌,只是隐隐含愁,可是为了和我那皇帝表哥的婚事?”

合龄神色黯淡下来。

陈吟初看在眼里,又温言说了好些宽慰的话,一直到合龄觉得她亲切,对她有些信任,开始吐露心声。

“我奉父命而来,本没有太多奢望,只求能在大魏的后宫得一席之地,可如今就连这个也是求之不得。再耽搁下去,我可真是要进退维谷,既无颜继续留在长安,更无颜回南燕。”

说罢,拿着绢帕抹起泪来。

陈吟初抚着她的背安慰道:“公主的苦处我这会儿才知道,要说我这皇帝表哥也着实不知怜香惜玉了些,放着这么个美人,也忍心晾着。不过……你只这样哭是没有用的,还得想办法自救啊。”

合龄隔着晶莹泪珠看向陈吟初,抽噎着问:“如何自救。”

陈吟初幽秘一笑,附在她耳边低语。

合龄听完大惊失色,“这……这怎么能行?”

“公主觉得这样不行,那么你以千金之躯继续没名没分地待在长安,就行了?”陈吟初看向合龄漆黑的双眸,道:“到底是面子重要?还是公主的使命重要?”

合龄咬着唇犹豫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好,我豁出去了。”

陈吟初笑靥甜美,轻轻地将她揽住:“这就对了。”

两人一切如常地回了宴上,继续推杯换盏,等宴席将撤,趁着众位女眷还没走,合龄从坐席站起,冲着宁娆拜倒,恳切道:“臣女自小生在蛮野之邦,仰慕天.朝许久,今日进宫见了这巍峨宫殿和奇珍摆设更觉不虚此行,臣女只叹宴席短促,意犹未尽,不舍离宫。想随娘娘回昭阳殿,再继续向娘娘讨教天.朝之礼。”

话音一落,满殿窃窃私语,女眷们冲着合龄指指戳戳,毫不掩饰鄙夷之色。

皇帝陛下不肯纳合龄为妃,她却不死心,要去缠着皇后。谁都知道帝后情笃,陛下晚上肯定是会驾幸昭阳殿的,这目的也太过明显了。

合龄自小被娇宠着长大,何曾有过这样难堪的时候,可她想到南燕,想到自己的父亲,唯有强撑着。

宁娆自然不可能答应她,略微思索,不过是想找个让大家都不难堪的理由,她望着合龄,道:“公主金尊玉贵,且又是大魏贵客,远道而来,尊体安康牵扯到两国邦交,本宫的殿中都是些粗苯之人,平时将他们纵坏了,只怕伺候不好公主。”

合龄道:“臣女不需人伺候,若娘娘不嫌弃,臣女愿为婢子,侍奉娘娘在侧。”

宁娆和缓一笑:“公主这话越说越没有边际了,本宫何德何能……”

“娘娘!”合龄打断她的话,跪着上前一步,泣泪道:“合龄诚心诚意想随侍娘娘,若是娘娘嫌弃,合龄唯有长跪不起。”

她听了陈吟初的话,天.朝最重脸面,只要她能豁出去脸面,一昧痴缠着皇后,皇后便无法拒绝。因为她求嫁天子举朝皆知,今天又这般谦卑,若是皇后真能狠下心让她长跪祈康殿,那么不出明日这中宫善妒的名声就会广为传播,更有甚者,若南燕与大魏不能顺利缔结邦交,那将来没准儿有人会把这过失算在皇后的身上。

所以,她只能答应,无法拒绝。

果然,宁娆脸上的笑容寡淡了下去,凝着合龄,清冷道:“既然公主如此盛意,那本宫只有准了。”

合龄忙叩拜谢恩。

倒是太后看这架势怕闹出些事来,颇为担忧地叫了声“阿娆”。

宁娆温声冲太后道:“母后放心,儿臣有分寸。”

太后这才冲她点了点头。

……

夜路幽长,宁娆坐在舆辇上,双掌合在襟前,脸色如月般清冷。

墨珠回身看了眼跟在后面的小辇,气道:“堂堂一国公主,这般不知羞耻!她哪是想去昭阳殿伺候娘娘,分明是想伺候陛下。”

宁娆瞥了她一眼,“别胡说。”

墨珠满脸忿忿不平,还想再说,被玄珠拉扯着衣袖拽到了一边,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这才消停了。

一行人便回了昭阳殿。

宁娆看着更漏,估摸着江璃很快就会来,便将玄珠叫了过来,吩咐她:“你要好生安顿合龄公主,她若是问起本宫,就说近来六宫事多,本宫应对不暇,等改日闲了再请她来说话。”

玄珠乖觉,忙应下,忖道:“昭阳殿后有一座偏殿,装饰奢华,但离正殿甚远,奴婢将公主安顿在那儿,可好?”

宁娆点头。

这些日子她沉心浸在了宫闱琐事里,倒杂七杂八地学了些御下之术,像合龄这种将所求全写在脸上的人,倒也不难对付。

客客气气地招待着,好吃好喝地供着,有求必应,但就是托辞不见,当然,她也别想有机会到江璃跟前做什么妖。

安排好了一切,宁娆回寝殿翻看内直司呈上来的宫女名录,有好些已到了放出宫的年纪,得由她亲自勾画圈定。

只看了一页,江璃来了。

他身披寒霜,眉眼间满是疲色,掠了一眼殿苑里进出忙碌的宫人,问:“这是在干什么?”

宁娆握着笔,仰头看他,蓦地,抿了抿唇,叹了口气,耷拉下脑袋。

绿鲵铜炉里香烟袅袅,模糊了纸笺上的墨渍。

江璃弯起胳膊,支着脑袋:“你是说……合龄公主非要跟你回昭阳殿?”

宁娆点头,拖长了语调,叹息:“你说,众目睽睽之下,她是远道而来的南燕公主,又将话说的那么谦卑,我若是不答应,真让她在祈康殿跪着,到了明天,朝里朝外的唾沫星子是不是就能把我淹死了?”

江璃歪头看她,白皙如脂的小脸儿皱巴起来,活像刚出炉的小包子,可爱极了。

不由得笑了:“是,你要是不答应,明天.朝野内外的唾沫星子就能把你淹死,这些宗亲贵眷们最擅长的就是搬弄口舌,散播谣言。”

宁娆坐端正了,满是警惕地看他:“你怎么这么高兴?”

江璃一滞,茫然:“我怎么了?”

宁娆的一双美眸中亮起精光,晶晶熠熠地将江璃盯住:“我看啊,这合龄就是冲你来的,她整这一出无非是对你存了念想。你若是想让此事尽快了结,就该避嫌,这么样……”她抚着下颌忖道:“你以后就别来昭阳殿了,等什么时候合龄走了,你什么时候再来。”

江璃:……

拽住了宁娆的衣角,双目莹莹,可怜兮兮:“阿娆,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宁娆把他的手拂掉,“你别想骗我,你一听合龄公主缠着我来了昭阳殿,根本没有一点担忧发愁的样子。”她前倾了身体,紧盯着他,从牙缝里迸出冷飕飕的质问:“你是不是对她起了色心?想近水楼台……”

话音未落,腰上一紧,被江璃箍住拖进了怀里。

他将不安分的宁娆摁在自己的膝上,垂眸含笑看她,眼中柔情脉脉,若春水涌动,温声道:“阿娆,看着你为我吃醋,我心中当真欢喜得很。”

抚着宁娆的脸颊,温煦中又含了几分幽邃深意:“可你想没想过,合龄一个外邦女子,在后宫毫无根系,就算让她如愿住进了昭阳殿,如何有信心能突破你的防备让她能勾引到我?有些事可不是凭着一腔孤勇就能做成的。”

宁娆停止了挣扎,安静下来,蹙眉凝思。

“再者说,她一直以来所表现出来的就是一个文静且没什么主见的性子,怎么今夜倒像换了个人,如此刚硬且决绝?”

经江璃这么一点拨,宁娆也觉得确实有些蹊跷。

她在江璃的腿上坐起来,问:“那你说是为什么?”

江璃敛眉沉思了片刻,倏尔笑开,抚着她微乱的鬓角,道:“你让宫人们不必将合龄看得太紧,她若是要出去见什么人也不必阻拦,但是有一点,昭阳殿的守卫务必要严,一旦殿里出了什么事,要保证传不出去。”

宁娆愈加疑惑:“你是猜到什么了吗?知道合龄在打什么主意了?”

江璃笑道:“我又不是能未卜先知的神人,哪儿这么容易猜?”

“那你……”

“我是想看看这个合龄下一步要干什么,知己知彼,也好应对。”

“可你让我不要将合龄看得太紧,又不阻拦她出去,如何能知道她要干什么?”

江璃稍稍沉默,幽秘道:“想要将合龄看住、跟住,自然不能靠你殿里这些宫女和内侍。合龄若是有心,会一早将他们的脸都认清楚。你放心,我会派影卫暗中看住她。”

“影卫?”宁娆知道江璃暗中豢养了一批武艺超绝的影卫,不占朝廷属衙,不支户部钱款,甚至从不以真面目轻易示人。专门躲在暗处,替他办一些不可告人的幽秘之事,可她从来不知后宫之中也有影卫。

她将心底疑惑问出,江璃淡然一笑:“影卫自然不是只活跃在朝野,这后宫中自然也得有我的耳目。”他笑容微黯,紧抓住宁娆的手,“四年前你生英儒难产险些丧命,就是因为内帷的人不干净,从那儿以后我就开始在后宫中安插影卫,除了母后的殿里,其余各处都有我的眼线。为的就是我能有足够的能力可以护你周全,不让旧事有重演的机会。”

宁娆的心仿佛被揪了一下。

她以为这些事早就过去了,或许是记忆总残缺,因此她对于这些往事的情感总是寡淡的,即便知道了原委,也没有去怪江璃的意思。

不管当时她是多么九死一生、多么委屈痛苦,可冷静下来看,当初的险境是多方原因合力的结果,就连她自己也是有责任的,不能单独地去怪到江璃身上。

毕竟,他不是神,做不到未卜先知、无所不能。

可,她没想到,时隔四年,江璃竟然还对当初的事情耿耿于怀。

她将另一只手覆在江璃的手背上,想了想,说:“景桓,有些事就让它过去吧,我好好的,英儒也好好的。”

江璃把她拉进自己怀里,手反复地在她背上摩挲,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认她真实地在他怀里。

他的声音甚是低徊:“阿娆,或许是年少时失去的东西太多,面对自己喜欢的,我总是有些患得患失。我这个样子,是不是……有时会让你觉得很累?”

宁娆往他怀里钻了钻,打了个哈欠:“怎么会?不管景桓是什么样子的,我都喜欢。”

她这软绵绵的、带点瞌睡的话宛如仙音序曲,带着难以言说的魔力,迅速驱散了江璃心中那一点忐忑不安。

这样平静安定下来,便觉岁月静好,不由得生出些困倦,弯身抱起宁娆。

宁娆被这么一掂一晃,倏然清醒过来,迷蒙睡意散去,睁大了眼:“景桓,等等……”

江璃凤眸微眯:“等什么?上一时节的账本早就送回内直司了,别以为我不知道!”

宁娆凝着他炙热的双眸,小心翼翼道:“账本送回去了,可是该放出宫的宫女名录还在我这里……”

江璃冷哼:“又是账本,又是名录,我都没有你这么日理万机。”

江璃算是明白了,账本重要,名录重要,唯独他在宁娆心里是不重要的。好像他这个夫君渐成了个摆设,在她心里还赶不上后宫里这些乱七八糟的琐事。

他气从心来,面色越加不豫,眸中散出冷鸷的光,抓住宁娆的力道不由得加紧。

宁娆一时气急,抬起膝盖朝他顶了一下。

江璃:……

他像一尊雕像趴在宁娆身上定住了,而后吃痛地弓起身侧倒在榻上。

嘴里倒吸着凉气,额上渗出点点冷汗珠,不可置信地看向宁娆。

宁娆迅疾跳下来,向后退了两步,结结巴巴道:“我让内直司明天来取放还宫女的名录,因……因年前已经走了一批,若……若再放,宫……宫里人手不够,就得开始筹备再选宫女,两厢里得同时进行,才能衔接得当,不至于因为人手短缺而出乱子。本……本身她们都已经二十五岁了,再耽搁下去不是要把人家的一生都毁了。”

她嘴唇哆嗦着讲完道理,颤颤地避开江璃要杀人一般的眼神,脚碾了碾地,含有几分胆怯地小声抱怨:“你堂堂天子,该胸襟宽广,心怀天下,怎么能只顾自己,而不顾他人死活。”

腕子上一紧,她抬起头,见江璃冷着脸二话不说地拖着她往外走,那凛寒的眉宇间还隐隐浮着难以言说的尴尬痛楚……

走到殿门口,他把宁娆甩了出去,倒退一步,‘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宁娆向后踉跄了几步,望着紧闭的殿门,半天没回过神来。

她这是……被赶出来了?

可这是昭阳殿,是她的寝殿啊!

秋夜沁凉的风刮过,卷落枯黄的叶子顺着风劲儿打旋,幽幽转转,轻飘飘地落到她跟前。

宁娆打了个哆嗦,耷拉下脑袋,有些认命地心想:赶出来就赶出来吧,好歹把宫女的名录籍册也给她送出来啊,明天一早内直司要来取的。

这种想法刚落地,殿门开了一道缝。

从缝里丢出来几本册子,速度极快,宁娆还没看清门后边那张脸的表情,只听‘砰’的一声,殿门又关上了。

她愣了又愣,慢吞吞地弯身把籍册捡起来,拍了拍上面的尘屑,抱在怀里。

崔阮浩和玄珠听到动静过来,看到这一幕,都惊呆了。

别家男人跟媳妇吵了架都是把媳妇撂下,自个儿拂袖而去,轮到皇帝陛下身上竟如此超凡脱俗,把皇后娘娘给赶出来了……

崔阮浩凑到宁娆身后,跟她一起看紧闭的殿门,捉摸:“娘娘,您又怎么惹着陛下了?瞧把他气得……”

宁娆瘪了瘪嘴,掠了崔阮浩一眼,将目光落在玄珠身上。

“把偏殿收拾收拾,本宫今晚住那儿。”

玄珠应下,忙带人去收拾,边走边想:这叫什么事啊……

……

宁娆在偏殿看了一夜的名录,到寅时才把能放出宫的宫女圈画完毕,靠在榻上小憩了片刻,正睡得迷糊听到正殿那边传出动静,脚步叠蹋进进出出,夹杂着崔阮浩让送茶送水的尖细嗓音。

她掀开轩窗的搭板,朝光还隐在重重曦烟之后,唯有天边一线清明,弱弱透出来。

看了眼更漏,才卯时。

宁娆只觉头发沉,颈刺痛,又躺了回去。

歪头看了眼桌子上平整摆放的名录籍册,心里很安定,她终于能自己完成这些琐事,将一切料理得井井有条,担起属于皇后的职分,不会拖累任何人。

怀着这种满足又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是几个时辰后,帷幔悬起,透进来的天光炙热且刺目,晃得她眯了眼。

玄珠和墨珠拿了铜盆和棉帕进来,把宁娆扶起来,墨珠道:“刚才内直司的人来了,奴婢见娘娘睡得正好,就没叫您,直接把名录给他们了。”

宁娆点了点头。

两人手脚麻利地跟宁娆梳妆妥当,玄珠道:“今天一早合龄公主找了个借口把身边的宫女内侍都支开,自己出去了。”

宁娆簪珠钗的手滞了滞,想起昨夜江璃的话,冲玄珠说:“让她去吧,不必派人跟着。只是近来昭阳殿的门禁防卫要严,门户上的人得是可靠的,让偏殿那几个机灵些的内侍盯着,若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刻来报。”

玄珠一一记下。

墨珠年纪小,有些沉不住气,没忍住,问宁娆:“娘娘,今夜陛下还来吗?”

还来吗?宁娆想起昨夜把江璃气成那个模样,忍不住想叹气,应该不会来了吧,不光不会来,往后很长时间恐怕都不愿意搭理她了吧……

看着宁娆愁眉苦脸的样子,墨珠忿忿道:“陛下如果不来就好了,这样那个合龄公主没有指望,很快就能走了。”

玄珠闻言,狠剜了她一眼,气道:“什么叫陛下不来就好了?你想娘娘失宠吗?”

她可是亲眼目睹了昨夜宁娆是怎么被江璃赶出寝殿的,不免忧心忡忡:“娘娘,陛下这几日公务繁忙,要不让小膳房做些点心,您亲自给送去宣室殿?”

宁娆摸了摸侧髻,望着玄珠殷切的眼神,对她的提议有些心动。

她不想惹江璃生气,更不想他不理她,而且昨夜这事好似也是自己不太占理……若是能把他哄好了,几碟点心,跑一趟又算得了什么。

正要点头应下,内侍站在门扇外禀道:“娘娘,太后那边来人说她老人家身体不适,想请娘娘去一趟。”

宁娆凛正了神色,忙让内侍进来回话。

“许是昨夜吃酒吃多了,今晨起来就不太好,耽误到这会儿,已起不来身了。”

宁娆蹙眉:“叫御医了吗?”

内侍躬身道:“叫了,御医都在跟前伺候着,几副汤药灌下去也没什么成效,现下正商量着要给太后针灸。”

宁娆忖了忖,站起身,道:“备辇,本宫要去祈康殿。”

玄珠应是,出去吩咐人备辇。

宁娆又问:“陛下那边知道吗?”

内侍道:“朝会刚散,报信的内侍一直守在宣室殿外,只等散了朝就向陛下禀报,现下,应已经知道了。”

宁娆舒了口气,揽过臂袖,领着墨珠出去。

祈康殿有太医进进出出,后面跟着内侍端瓷瓯、药盅,但也只在外殿活动,这些东西若要递到内殿,只经翠蕴和几个贴身侍女的手,因此相较于外殿的纷乱,内殿则显得格外悄静。

翠蕴正端了醇浓的汤药要喂给太后,一抬眼见宁娆进来,忙躬身鞠礼。

宁娆道:“姑姑不必多礼了,快伺候母后喝药吧。”

翠蕴这才起身,跪在榻边喂太后喝了药。

太后披散着头发,戴了墨绿缎子覆额,脸色倒还好,只是不时抬手捂着侧额,蹙一蹙眉,似是疼痛难忍的样子。

“阿娆,我这身体真是不中用,偏底下人又爱大惊小怪,把你叫了来,没碍着你什么事吧?”

宁娆忙上前去坐在她身边,道:“母后这是哪里话?侍奉母后是阿娆的本分,就算祈康殿的人不叫,阿娆知道母后病了也是坐不住的。”她偏头仔细端看太后的脸色,问:“母后可好些了?”

太后本以眼角偷觑宁娆的神色,闻言一怔,忙又抬手捂住头,哼哼唧唧地叹息:“唉,也就这样吧,你在这里陪着母后说说话,母后还能好些。”

宁娆望着看上去很是虚弱的太后,突然有种微妙的感觉。

这感觉挺熟悉的,好像自己前不久才经历过……

……

宣室殿里朝会刚散,宫女依照江璃的吩咐,撤下了浓郁的龙涎香,换了清淡雅致的梨香。

影卫一早传来消息,合龄那边有了动静,他部署了一番,估摸着现在这个时候差不多该有回音了。

短暂的宁静,让他不由得又想起了昨夜。

宁娆的性子他早就摸透了,一旦被逼急了,脱口而出的往往是心里话。

在宁娆的心里,就是把许多事都摆在了自己的前面,自己在她的心里就是不如从前那么重要了。

这生杀予夺、寒凛冷肃的天子此时像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无比烦躁阴郁地伏在龙案上想心事。

想到这儿,江璃不由得叹了口气。

袍裾微晃了晃,他低头看去,见脚边卧着一团毛茸茸,眨巴着琉璃球眼珠儿,眼巴巴地看他。

正是刚刚睡醒的雪球儿姑奶奶。

这姑奶奶罕见地对江璃假以辞色,没有冲他龇牙、亮爪。

江璃会意,站起身,从箧柜里找出一盒小鱼干,把雪球儿抱起来喂给它吃。

吃了他喂的小鱼干,雪球儿对他态度好了许多,也能老老实实地任由他抚它的茸毛,摸它的肚子。

崔阮浩进来,从御阶拾阶而上,走到江璃跟前,道:“陛下,一切如您所料,合龄公主从外面取了东西,现下回昭阳殿了。给她东西的人已被影卫当场逮住,人赃并获,无从抵赖。”

江璃勾唇冷笑,将雪球儿递给身后的内侍,问:“没有惊动合龄吧?”

崔阮浩摇头:“陛下放心,没有。”

江璃沉默片刻,又问:“皇后现在不在昭阳殿了吧?”

“陛下放心,一切依照您的安排,太后装病把娘娘支走了。”

江璃最后的一丝顾虑也消了,吩咐:“摆驾吧,去昭阳殿。”

……

宁娆不在的昭阳殿一片沉谧,如同没有波澜的静水,江璃的到来,如同突然坠入的沉石,在上面掀起了道道涟漪,打破了原有的宁静。

宫女连忙奉茶,道:“太后病了,娘娘去了祈康殿,可要奴婢去请娘娘回来?”

江璃端起茶瓯抿了一口,往后靠在绣榻上,闲适道:“不必了,朕就在这里等着皇后,你们先下去吧,没有吩咐不必进来。”

宫女退下。

江璃看了跟在自己身侧寸步不离的崔阮浩一眼,崔阮浩会意,朝他躬身揖礼,领着寝殿里的内侍都退了下去。

偌大的寝殿里只剩下江璃一人。

他歪头抚着青釉瓷瓯,杯壁上绘着折枝,极质朴清雅的淡褐色,枝蔓舒雅,攀在薄薄的瓷壁上,质地内敛而清雍。

江璃凝着花纹看了一会儿,殿门被推开了。

来人一身素雅,玉色襦衫,胸前束着桃红色百褶纱裙,同色的丝织臂纱缚在玉色窄袖上,顺着裙裾翩然垂下。

昭阳殿里的宫女装束以蓝青为主,向来朴素至极,这样的装扮,自然是会脱颖而出,让人眼前一亮的。

她慢慢走近江璃,手里端着墨漆盘,漆盘上放着碧色玉碗,里面盛着羹汤,还冒着热气。

江璃将瓷瓯放下,敛过袍袖,坐正。

借着从轩窗洒进来的光芒,他看清了来人的脸。

“合龄公主。”江璃淡而沉稳地一笑。

合龄好似太过紧张,秀致的面容上艰难挤出笑来,鞠过礼,将漆盘放在了江璃面前的小几上,端出羹汤,纤腰盈盈一弯,柔婉道:“臣女听闻陛下近日政务繁忙,想必很是辛劳,臣女特煮了安神汤,望能给陛下纾解辛劳。”

江璃低头看了一眼那羹汤,被玉碗一映,泛着淡淡的碧色,热雾扑鼻,是浓醇怡人的香气,想来是费了些功夫的。

他抬眼看向合龄,笑说:“怎么能让公主做这样的事情?若是传扬出去,岂不是会让人说我天.朝待客不周。”

合龄恭顺地垂下眉眼,道:“臣女远道而来,本就是一心为侍奉陛下而来,这点小事,怎么能说辛劳?”

江璃的眼中依旧含着笑意,如深渊静水,表面柔波粼粼,内里寒凉且冷漠。

而合龄为了掩饰心虚与紧张,只是低垂着眼,只知皇帝陛下温文雅正,怎么能察觉他眼底那抹锐利宛如刀刃的机锋?

“合龄公主,你远道而来,带着南燕与大魏缔结婚盟的使命,一言一行皆代表的是南燕的颜面。”江璃微顿,神色幽邃难辨,缓缓道:“你可知,你若是做了什么悖德之事,损的也是南燕的颜面?”

合龄一哆嗦,头更低,怯怯道:“臣女不知陛下的意思。”

“不知?”江璃的手抚上那幽碧无瑕的玉碗,隔着一层薄壁还能触到羹汤微热的温度,“这是朕的太极宫,不管你们将事情做的多隐蔽,都瞒不过朕。公主,是不是要朕叫太医来,验一验这羹汤里究竟有什么,你才肯承认?”

合龄哆嗦得更加厉害,‘扑通’一声跪倒。

“陛……陛下,臣女一时糊涂,一心想要促成大魏与南燕的联姻,才……才出此下策。”

江璃将手自碗上收回来,垂眸看向合龄:“南燕尊崇儒法,而大魏也是礼仪之邦,公主做了这样的事情,可知我大魏留不得你,而南燕你也未必回得去?”

“这小小的一碗汤,就能让公主自绝前路与退路,再无容身之地。”

合龄跪着向前几步,抓住江璃的裾角,泣道:“陛下,此事是臣女一人所为,是臣女私德有亏,当不起和亲重任,就算再无容身之地,就算要自绝于天下,臣女也毫无怨言。只是千万不要因为臣女自己干的糊涂事而损了南燕与大魏的邦交,父王与南燕上下都是诚心臣服于大魏,臣女愿以性命担保,此心可昭日月。”

江璃默然。

他微仰了身体,端视跪在自己脚边的合龄,良久,才缓缓道:“公主这一番言论……倒让朕对你有些刮目相看。”

江璃凝着合龄的脸,道:“这样吧,朕可以放你一马,让你继续留在长安,南燕与大魏的联姻可以接着议,只是……你一个外邦之人,如何能在大魏的深宫里筹谋出这样的事情?这背后可有人为你出谋划策?还有,这羹汤里的药是从哪里来的?”

“把这些都说清楚了,这件事情朕保证不会再牵扯你什么了。”

合龄跪伏在地,面露犹豫,蓦得,咬住下唇,低声道:“此事是臣女一人所为,无人为臣女出谋划策。”

江璃轻挑唇角,噙起一抹冷笑:“你还挺仗义的。好,既然你这么仗义,那就回去吧,知会你们南燕的使团,收拾收拾准备打道回府吧。”

合龄跪在原地,纹丝不动。

她紧攥住丝萝裙纱,攥出细碎的褶皱,胳膊颤颤发抖,仿似陷入了极大的煎熬与两难之间。

江璃也不逼她,饮着茶,静静地等她的抉择。

合龄深吸了口气,抬头:“臣女若说出来,陛下……陛下会如何处置她?”

江璃温和一笑:“此事本就不是能声张的事,只要此人无大错,朕不过聊作训诫,仅此而已。”

合龄胸前起伏不定,脸涨红,好像很是纠结难过,但终究无可奈何,轻声道:“是陈贵女。”

“陈吟初。”江璃漫然念出这三个字,语气是平缓无波的了然,没有丝毫的诧异,甚至还带了几分讥诮讽意。

他让合龄起身,扬声把崔阮浩叫了进来:“去请陈贵女入宫,连带着把柏杨公和端康公主一同请进来,就说太后病了,想见他们。”

……

陈吟初这几日心情很好。

她辛苦布置了这样一个局,倒不是指望合龄那个蠢货能在宁娆和江璃的眼皮子底下讨到什么便宜。

只是希望她能做出这件不知廉耻的蠢事,把浸了合欢散的汤端给皇帝,不管皇帝最终能不能让合龄如愿,只要这事闹开,她们陈家在宫里的眼线就会把这事散播出去。

等这件丑事人尽皆知了,看皇帝还怎么有脸把这个合龄塞给自己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