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西尴尬又不失礼貌地略微移开视线, 目光在院子里转了圈。
几人是在村长家前院吃的晚饭,院子不算大,院子正中央有一棵桃树,这个季节正是桃花盛开的时候, 飘飘扬扬的粉色花瓣落满一地, 漂亮到让鱼西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在跟着林村长进村的时候, 鱼西就大致观察了村子,大概这里信号很差,大家休息得都很早, 只是天色刚刚黑, 村子里就没什么人了。
鱼西想,也有可能是村民不敢晚上出门在外逗留。
村子几乎家家户户都种着桃花, 只是站在村子的路中间, 都能闻到桃花淡淡的香味。
这是一个很美的村子。
可惜的是,再漂亮的景色也遮掩不住这个村里散发出来的阴冷怨气。
有一缕阴毒暗沉的气息紧紧地缠绕着桃树上,将这份美丽染上一丝晦暗。
林村长的手放在桌上,因为年纪的缘故, 他的手面上宛如干枯的老树皮, 透着岁月的无情。
他略微叹了口气:“其实村里一直有给河神献祭的习惯。”
“河神?”鱼西有些诧异,刚刚不是说水妖吗?
林村长目光悠远:“林家村村后有一条大河,在百年前, 村子经常发洪水,不知道从哪天开始, 有村民说这是河神大人在发火, 于是村民开始献祭少女给河神, 求河神大人保佑。”
“说来也奇怪, 在献祭少女之后, 每年的洪水再都没上岸过,但是从第四年开始,水位又有上涨的趋势,当时的村民在商量之后,又献祭了一名少女。”
“就这样,每过三年,村民们都会献祭一个少女,村子也一直平安了几十年。”
鱼西表情有些发怔。
“但是在二十五年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村子里的河神忽然就变了,祂残害村中的村民,那年的村民只要路过河边,就会祂卷入河下。”
“村民们惶恐不安,距离献祭才过一年,难道又要献祭少女?”
“就是这个时候,村里有孩童被祂托梦,祂以后要的祭品不是少女,而是村里年轻的男孩子。”
林村长的语气忽然激动起来:“这不是河神大人!是水妖啊!”
鱼西在这一刻突然哑然,见过愚昧的,但是没见过将愚昧如此摆在面上的。
献祭少女的时候,村民恭敬称呼祂为河神大人。
但是轮到献祭少年的时候,就变成了水妖。
林村长涕泗横流:“整整二十五年啊!每三年村里就要送上一个少年,多么残忍啊!祂这是存心想让林家村断子绝孙啊!”
鱼西忽然问:“那之前你们送了那么多年的女孩子不残忍吗?”
林村长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立刻说道:“女孩和男孩能一样吗?”
“因为这个水妖,现在村民们只想生女孩儿,生出男孩后全家都在哭。”
鱼西哑口无言,他自知跟顽固愚昧的人无法沟通,将碗里的粥一口喝干净,再面对林村长的时候,脸上不再带上一丝笑意。
“那我们先去河边看看。”鱼西站起身,态度疏离。
林村长似乎也不在意,他找过几个大师,每个大师在听到他将村子里的一切全盘托出之后,表情都会变得奇怪。
像鱼西这样平静的已经算脾气好的了。
在几年前曾经有一个大师听到他这个话呸了他一声,冷笑着站起身,说:“老子帮你妈的帮,你们这种破村子,断子绝孙最好!”
林村长不懂他们的态度为什么这么恶劣,村里条件本来就不好,能养一个女孩长大已经算积德了,把她们养大后,让她们为村子里奉献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鱼西对左澜使了个眼色,对方表情淡然地也站起身,俩人一前一后地走向村后。
在俩人走出村长家的时候,身后隐隐传来一道呼唤声。
鱼西转头,发现是村长的小孙子。
他年纪还很小,看起来也很腼腆,他手上拿着两支桃花踮起脚尖递给鱼西。
“听我爷爷说,二十五年前第一个献祭的哥哥,因为身上有桃花的香味,曾经被水妖抛到岸上,从此之后,村里的家家户户都种上桃花,如果你们遇到危险,就用桃花枝吧。”
鱼西若有所思,桃木本来克阴邪之物,水妖不喜欢似乎很正常。
他不禁问道:“那个献祭的人之后怎么样了?”
被水妖抛回岸上也算命大了。
男孩子有些可惜地说道:“虽然水妖不喜欢他,但他还是投河了。”
“我爷爷跟我说过,当年村里因为选谁家的男孩献祭吵得天翻地覆,最后是这个哥哥主动站出来说自己要去的。”
男孩子眼中含上泪水,他对鱼西和左澜鞠躬:“拜托你们了。”
如果这件事再解决不掉,那下一次献祭的人就是他。
小时候他不懂为什么其他哥哥每天都一副心事重重的表情,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现在已经明白了。
他有时候也在想,以前的那些姐姐,是不是每天也很害怕。
鱼西轻轻地叹了口气,将他送的桃花枝拿着手中,和左澜前往村后的方向走去。
“他们为什么不离开村呢?”鱼西有些不解,“留在村里等死?”
这个村里的住户还不少,足足有几百户,在时代发展到如今,完全可以带着孩子出村。
左澜摇头:“逃不掉。”
他抬眸望向家家户户的桃树,树上缠绕着丝丝缕缕的黑丝:“水妖根本不怕桃花,这黑气只是在监视这些村民。”
不用说肯定有村民尝试过离开,估计在离开的途中就会出意外,所以只能老老实实的待在村子里。
“难怪你说这件事交给我来处理。”鱼西忽然问道:“如果是你处理的话,你会怎么做?”
左澜面色平静:“杀了。”
“将水妖杀了?”
左澜脚步微顿,视线凝在鱼西脸上。
从他的视线中看出什么的鱼西陡然一惊。
左澜笑了下,“解决水妖总要村民付出代价的吧?为了后代,他们很乐意自己去死。”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似乎完全没把人命放在眼里。
直到此刻,鱼西才终于明白黄一天曾经说过的左澜性格冷漠,情感淡薄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想到左澜曾经用“睚眦必报、以怨报德”形容过自己。
现在看来并不是形容词,而是他的真实性格。
作为这些村民的同族,鱼西觉得自己应该害怕才是,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里却觉得这种做法格外的……爽。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本就天经地义。
鱼西蓦地笑了,他有些苦恼:“完了呀,我感觉我的思想要被你带坏了。”
左澜挑眉,“这次是妖盟的委托,按照妖盟的要求解决水妖就可以。”
意思就是,不会那么残暴的解决问题。
村后的大河离村子有一段距离,鱼西和左澜慢悠悠地走了将近十分钟才到。
此时夜深人静,万物寂静,只有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虫鸣声一下又一下地叫着。
河边是碧绿色的青草,不知名的紫色野花随着夜风轻轻起舞。
河水微微浑浊,柔和的月光在夜空半弯着,清冷又迷离的月光洒在河面上泛着波光粼粼的银光。
如果河水再清澈一些,倒也不失为一幅美丽夜景。
鱼西有些惊讶,看到村子里的怨气,鱼西以为河水附近也应该是怨念冲天,然而这里出乎鱼西意料的平静。
鱼西知道水妖已经察觉到他和左澜了。
他心想,可能因为左澜在,所以不敢将自己的气息泄露?
鱼西瞥了左澜一眼,左澜淡淡地回看,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直接回道:“与我无关。”
鱼西自言自语:“那说不定水妖其实是个很温柔的性格?”
他走近河水,看着浑浊的水面,视线似乎能穿透水面看到最下面。
“你应该知道我们来了吧?可以见一面吗?”鱼西笑眯眯地说道。
水面轻轻晃动了下,没人搭理鱼西。
鱼西表情无奈:“我给你十分钟考虑的时间,十分钟后没有回应——”
他露出一个残忍的笑:“那我就去租个抽水泵把河里的水给抽干。”
“……”
在他一旁的左澜眼皮轻轻跳了下。
还以为鱼西要说出什么豪言壮语呢?结果就这?抽干河水,亏他想得出来。
但是这招显然威慑到水妖了。
水面剧烈波动起来,河水无风却猛烈地翻涌起来,浑浊的水滴在草面上,将草地染得一片湿润。
河水向两边分开,逐渐出现一道半透明的身影,这身影皮肤苍白,她面容清秀,一头秀发散在身后,身着红色的嫁衣,月光柔柔的照在她身上,又一种既柔弱又诡异的特殊气质。
她表情冷静,眼睛是漂亮的红色,在月光下散发着幽幽的光。
鱼西看到她的眼睛愣了下,觉得她身上的味道有些奇怪。
既像妖,又有着鬼怪特有的凶戾血腥。
好像把两者给合并了。
女孩的身影浮现在水面上后,河水恢复原样,她看到在岸上的左澜,竟然直直地跪在了水面,弯腰垂首,声音愧疚:“一晃二十年未见,愧对大人当日解救之恩。”
鱼西惊了,下意识看向身旁的左澜。
左澜竟然跟她认识?!
左澜神色淡淡的,他微微蹙眉,问道:“你是谁。”
“……”女孩短暂的沉默之后,才继续开口:“大人贵人多忘事,不记得我也实属正常。”
她声音恭敬,说话间的感激一览无余,是真心实意地在感激左澜。
左澜:“起来说话。”
鱼西内心莫名有点不爽,他撞了下左澜的胳膊,咬牙问道:“怪不得你到这来之后表情这么奇怪,原来是之前救过小姑娘啊。”
左澜眼眸微眯:“吃醋了?”
鱼西像是被他这句话烫到,一下子从他身边弹开:“谁吃醋啊!”
女孩表情清冷,看到鱼西和左澜的互动不禁笑了下。
“您别误会。”女孩对鱼西微微垂首,“这事说来话长。”
“在二十五年前,我被林家村的村民投河。”
女孩平静的眉目间染上淡淡的悲哀,“在死后,我的灵魂被当时的河神大人禁锢在河水中,永生永世都无法离开。”
“除了我之外,河中还有三十个林家村姐姐们的灵魂也被禁锢在河中。”
“我们被迫伺候河神大人,因为都是惨死,所以我们的怨念很大,可能就是这怨念将大人引来,他将那河神大人杀了,让我们脱离苦海。”
女孩的思绪陷入二十五年前,那时的左澜远没有如今这么平易近人。
他似乎只是路过此处,但是身后携带雷霆之怒,穿着一袭黑袍,鸦羽般的黑发被金色的发冠束着,表情冷漠,神态间隐约缠着暴戾的怒火。
他手持金色利剑,一剑劈开河水,将那河神大人直接劈成两半,当场魂飞魄散。
随后,他瞥了一眼被禁锢在河水的魂魄们,身影一闪,就从水面消失。
当时的女孩躲在一众魂魄中间,惊骇欲绝地看着这一幕,在接触到这视线的时候,浑身颤栗瑟瑟发抖,连一个字都不敢说出口。
那一剑破水面斩妖的画面太过震撼,让女孩一直牢牢记到现在。
除了雷霆一剑之外,那惊鸿一瞥之下的左澜面容,也被她深深印在脑海中。
在他离开后,暴雨从天而降,其他的女孩子们喜极而泣,终于能离开此处前去投胎。
但是她没走,她将那些姐姐们一一送走后,目不转睛地看着河底的河神尸身,突然发疯一般地将那充溢着大补灵力的血肉塞进口中——
她不甘,她怨恨,凭什么她要死?
就因为她是女孩子?
她要报复林家村的人,要让那些曾经将她沉河的人都杀了!
鱼西听完后恍然大悟,难怪他觉得这个女孩身上的气息很奇怪。
既有鬼怪的阴气,又有着妖的味道。
原来如此。
她以鬼身融合了妖的血肉,变成了半鬼半妖。
鱼西瞥了左澜一眼,问道:“你杀的河神是什么啊?”
左澜:“……王八。”
鱼西:“……”
女孩眼眸微垂,“大人,你们是来阻止我的吗?”
不待俩人回答,她的眼眸红得似血,语气变得怨恨起来:“我不甘!为什么因为我是女孩子就要被沉河?!我要让林家村的人都给我陪葬!”
随着她这话音刚落,水面荡漾起来,河水似海水一般竟然有种波涛汹涌的危险感。
下一秒,从河水里滚出来一个身影,这个身影一把抱着女孩的大腿,伏在地上哭道:“莺莺,我们下来陪你还不够吗?你竟然还想要一整村子的人当后宫?这不太好吧!”
“……”
莺莺低头,看着抱着自己腿哭的少年,蹬了下腿,没蹬开。
少年一只手捂着自己被蹬红的脑门,另一只手还死死地扒着她的衣服,“莺莺,放下仇恨吧!你都杀了这么多人了!”
他说着,对着水面招手:“兄弟们,都快上岸劝劝莺莺啊!”
水面沸腾起来,紧接着又爬上来六七个苦着脸的少年,这些少年不像他那样亲近莺莺,反而一副很畏惧的模样跪在地上哭道:“莺莺大王,不要再杀人了。”
“水妖大人,我们愿意被您永世驱使,只求您不要再对村民们动手了。”
“莺莺大人,不如我们去投胎吧,我听说地府投胎都要排队到五十年后了,莺莺大人您杀了这么多人,肯定得在十八层地狱里走一遭,等轮到您排队的时候估计要等一百年后了,早去早摇号啊!”
“放肆!会不会说话!竟然敢对莺莺大人说这种话。”
“这他么的不是昨晚你跟我说的小道消息吗?”
“放屁,我可没说莺莺大人会去十八层地狱!”
“你才放屁,你还说她肯定会在地狱里被油炸!”
莺莺嘴角抽搐,大骂道:“都他娘的给我闭嘴!”
众少年立刻噤声。
鱼西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突然明白了在刚来河水边的时候,为什么莺莺一丝怨念都没有。
敢情是被烦累了,被迫心平气和起来。
一直没说话的左澜在这时突然开口,他漫不经心的对莺莺说道:“二十年前将你沉进河里的村民们都死了吗?”
莺莺表情发怔,眼中又带着一丝诡异的笑:“死了,我第一批报复的就是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