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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酒厂的场合(48)

诸伏景光短暂犹豫了一下,握住浴室门把手的手迟迟没能按下去。

他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随便闯进浴室的话会不会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真要这么做了……好像有点对不起萩原吧?

是的,作为天然黑,诸伏景光早已发现了萩原研二和鹿见春名之间不对劲的苗头,早在降谷零和他说鹿见春名跟萩原松田两人都有点瓜葛的时候,他就在降谷零的语言描述之中锁定了萩原研二。

但就算这么做了之后有可能会被同期揍一圈,诸伏景光还是会下定决心。

能来当卧底的怎么会有愚蠢的人?诸伏景光也并不软弱,他的心是柔软的,但也相当坚韧——至少在卧底时,他将任务和自己的欲望这两者分的很清。

诚然,鹿见春名救了他,帮助他假死脱身,这无疑相当于救命之恩,这么一算,这只深陷于组织之中的告死鸟已经救过包括他在内的三名警察了,这本来应该获得他的信任的。

但他和告死鸟接触的时间委实不算太长,短暂几个月的时间不足以让诸伏景光对鹿见春名交付百分百的信任,他的心中仍然是存在着疑虑的,因此才没有想过开诚布公地谈话,而是试图通过迂回的探究手段获取信息。

但两年的时间足以让诸伏景光确认一件事——鹿见春名确实是有诚意的,组织直到现在都不知道他是假死,也没弄清楚他的真名就是证据。

告死鸟身上的事情重要吗?当然是重要的,在组织内拥有极其特殊地位的告死鸟受到BOSS偏爱的真实原因、研究所里在研究的究竟是什么……这在将来都会成为扳倒组织的有力证据。

诸伏景光很想知道,迫切地想弄清楚真相。

他按下了浴室的门把手,脸上佯装成无比自然的表情,将那套给鹿见春名准备好的衣服放进在了洗脸池边上,同时视线好像不经意一般扫了过去,看向浴缸。

诸伏景光愣了一下。

他没看见鹿见春名……或许应该说,他只看到了鹿见春名的手。

浴缸里蓄满了热水,热气蒸腾着在浴室内萦绕,镜面上因为热汽而变得朦胧,凝结出了水珠,折射出浴室暖黄色的灯光来。

鹿见春名整个人都埋在浴缸中蓄满的水下,只有一只手臂从水面之中显露出来,搭在浴缸的池壁上。少年的肤色在灯光下透露出一种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因而显得青紫色的血管格外清晰。

诸伏景光的视力是双眼2。0,身为一个优秀的狙击手,他的动态视力也相当不错,所以他并没有错过那一闪而逝的、小小的异状——他在鹿见春名的手腕上看到了一个圆形的伤痕。

这个伤痕很新,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而直接缺失了一块完整的圆形皮肤,露出粉红的肌理来,因为血液停止流动而显得有些发白。但这个伤口在很短的时间内突然开始自行愈合,短短的一两秒之内,那个伤口就不停地长出新的、完整的皮肤来,然后将原本的圆形伤口彻底覆盖,就好像完全不存在一样。

诸伏景光用力眨了眨眼睛,这次能看到的就只有鹿见春名完好的手腕了。

……怎么可能?是错觉吗?

他心里骤然掀起惊涛浪骇来,头一次近乎失态地变了脸色,甚至比两年前得知自己暴露身份时更加惊讶——在选择接受卧底任务的那一刻,诸伏景光就做好了会暴露的准备,在接受卧底培训时,所有预备的卧底搜查官都会接受暴露身份后的相关培训,诸伏景光早有觉悟,在他的概念之中从来不存在侥幸。

但没人告诉他,他这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会看到超自然的力量……也没人说组织还有这实力啊,超能力者都有?

诸伏景光快步走到浴缸边,急切地伸手抓住了鹿见春名的手腕,认真地端详着刚才还有圆形的伤痕存在的地方。

而这个时候,鹿见春名的手腕上已经没有任何痕迹了。

按理来说,新长出来的皮肤和原本的皮肤是很容易分辨出来的,但在鹿见春名身上,这对警察来说是常识的知识完全失效了。

鹿见春名根本没有什么新长出来的肌肤,他的身体上就不存在受伤的痕迹,就好像刚才只是诸伏景光眼花看错了一样。

就连诸伏景光自己都开始怀疑这一点——一点痕迹都没有,就好像从未存在过一样,在那短暂的一秒钟里,难道真的是他看错了吗?

可鹿见春名衣袖处的一点血迹在提醒他,他没有看错……那里曾经确实是有个伤口存在的,血迹甚至还蹭脏了袖口。

如果没有受伤,怎么会有血?巧合吗?这也太说不过去了。

诸伏景光蓝色的眼睛之中眸光闪烁,他的表情阴晴不定,视线紧紧凝聚在鹿见春名纤瘦的手腕上。

而鹿见春名刚刚从重置之中醒过来。

他身上现在没有带那些药物,他重置穿越之前吃了药,而药盒在他吃完药后就随手放在了一边,并没有跟着他一起被带过来,刚刚又忘了找宫野志保拿药,这个时候就只能采用简单粗暴的方式淹死自己重置了。

委实说,被水淹死窒息的感觉并不好受,鹿见春名讨厌一点一点窒息的感觉。他对痛觉很迟钝,用枪或者用刀都不会有太大的感觉,唯独溺死能感觉到慢慢窒息、被求生欲控制不自觉地想要挣扎、然后一点一点失去意识的不适感。

热气蒸腾的水面上冒出了一串细小的气泡,鹿见春名从水里坐了起来。

浴室中响起了哗啦的水声,被打湿的银发从少年的肩头垂落下来,又漂浮在水面上,被打湿的银发在灯光下闪烁着辉光。

额发湿漉漉地黏在鹿见春名的脸上,那双金色的眼睛如同浸润了水,浮动着碎金。

他盯着诸伏景光握着自己手腕的手,迟疑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

“……你握够了吗?我的手……是哪里很吸引你?”

诸伏景光瞬间意识到了自己这举动的不妥——他擅自闯进了浴室就算了,还凑到浴缸前面来抓着人家的手,再想想鹿见春名的年龄……怎么想都会被认为接下来是犯罪的展开吧?

他默默地松开了手,立刻就想出了借口:“我只是……刚刚发现你整个人都沉到水里了,有些担心。”

“我没事,”鹿见春名将手缩了回去,放进水面下,“我……呃,在海里游了两年,一时间上岸不太习惯,所以沉到水里找找感觉。”

诸伏景光沉默了。

你真的非要揪着这个人设不放吗?还演?

诸伏景光不打算被鹿见春名这话给带跑,转移了话题:“我不太明白,你为什么回来了?”

两年,这两年的时间中,在找鹿见春名的人不止组织,就连诸伏景光也在暗中利用公安系统寻找鹿见春名……但就和组织一样,公安根本找不到鹿见春名的痕迹。

如果鹿见春名还活着,他完全可以趁这个机会逃离到世界的另一端,不会有任何人找到他,他可以脱离组织,获得自由。

但鹿见春名回来了。

“因为我有还没完成的事情。”鹿见春名盯着诸伏景光蓝色的眼睛,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轻声说,“你不也是吗?警官。”

诸伏景光沉默了。

过了许久他才点了点头:“总之,你没事就好,我先出去了。”

热汽弥漫之后,连鹿见春名苍白的肤色都因此而浮上了一层淡薄的浅绯色,怎么看都不像是有受伤的样子。

诸伏景光转身走出了浴室,将热汽和水声也一同关在了浴室之中。

他松开浴室的门把手,原本十分自然的表情缓缓地沉了下来。

——是看错了吗?可诸伏景光并不这么觉得那是自己眼花出现的幻觉。

就假设那不是他的幻觉好了,那么就真的如同他所看到的那样,那一小块失去的皮肤在极其短暂的时间之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了……可人类真的能有这样的恢复速度吗?

即使是在那些恢复力极强的动物,例如断成了两截的蚯蚓、断掉尾巴自保求生的壁虎身上,都不存在这样的恢复速度……那是不应该存在的恢复力,好像把整个漫长的恢复过程缩短在了一秒之内。

只要他稍微眨一下眼睛,就无法观测到这样神奇到有些惊悚的一幕了。

要这么想的话,实际上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

诸伏景光的身份还没暴露的时候,和鹿见春名是搭档过一段时间的,期间也共同执行过不少任务。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不可能不发生战斗,既然战斗就会受伤,但诸伏景光从没在鹿见春名的身上看到过伤痕,但那时候他只觉得是鹿见春名的恢复力不错、又或者组织研究出了什么特效药。

两年前从研究所接鹿见春名时也是一样。

他也察觉到了血迹,但没在鹿见春名的身上找到伤口,理所当然地没有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

毕竟告死鸟在组织内可是敢和琴酒跳脸输出的,这么嚣张的人能老老实实地当实验体吗?诸伏景光根本没往这方面想过,即使鹿见春名的身上明确提现出了异于常人的恢复力,他也只以为是组织名下的研究所研究出了什么特效药。

——而刚才看到的那一幕显然打破了他的常识。

不是因为特效药、也不是其他的任何原因,鹿见春名本人就拥有着快到可怕的恢复力。

那绝对不是正常的人类拥有的自愈力,而鹿见春名同时又经常出入着研究所……

诸伏景光不会将组织的底线想的太高,他向来都是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组织的。

如果他心中想的那个方向推测——鹿见春名才是接受实验的人。

告死鸟是组织的实验体,组织将他改造成了异于常人的体质。

正常人都不会想到鹿见春名有可能会是超能力者,而将异常和研究所这两者结合起来,很容易就得出诸伏景光所想的这个结论。

只要得出这个结论,那么鹿见春名此前的所作所为全都有了理由。

——为什么帮他这个公安卧底假死逃离?因为憎恨着对他进行人体实验的组织。

——为什么要在七年前叛逃?因为不想再接受组织的人体实验。

——为什么要在失踪两年后回来?因为想报复这个残忍对待他的组织。

鹿见春名的每一个行动都是有缘由的。

从他身上时不时会带点血就能看出来,他所接受的实验绝对不会是温情的。超自愈这种神奇的能力,不受很多伤的话是无法准确测量的吧?

而他两年前每次开车送鹿见春名去研究所时,实际上就是送他走入囚笼与地狱,再带着满身伤痕离开。

从见到鹿见春名开始产生的上扬的情绪很快就低落了下来,诸伏景光的表情有点沉闷。他走到茶几边,拿起了鹿见春名刚才放在茶几上的文件袋。

能放在茶几上的东西,实际上就相当于默认是他能够看的,如果是重要的、需要保密的东西,鹿见春名甚至不会带到这个安全屋来让他知晓有这么个东西的存在。

文件袋里是抽出来一半的报告,诸伏景光将报告拿出来看了一眼。他不懂报告中的数据和图片,目光直接凝聚在最下面的结论上。

——间歇性失忆症。

毫无疑问,这是研究所为鹿见春名出具的身体检查报告。

在不知道研究所负责人宫野志保早已和鹿见春名狼狈为奸暗通款曲的情况下,诸伏景光当然不会怀疑这份检查报告的真实性。

间歇性失忆症的诱因很多,外力、心理……诸伏景光更倾向鹿见春名是因为实验而导致的心理问题才诱发了失忆症。

剩下的身体报告一切正常,除了间歇性失忆症之外,鹿见春名的各项身体指标都异常健康。

他将这叠报告放进了文件袋之中,随后响起的就是浴室门被打开的声音。

诸伏景光偏头看了一眼,鹿见春名从浴室里走了出来,身体上还挟着一些水汽。

没等诸伏景光开口询问,鹿见春名就告诉了他后天在代代木公园要执行的暗杀任务。

“任务目标是平田孝太郎……别看我,我也不知道这谁,只听波本说这家伙是个议员,最近好像在竞选,据说有望继任交通大臣?”鹿见春名耸了耸肩,“但是好像这个党派和组织很不对付,所以决定杀掉他了,琴酒和黑麦负责狙击,我和波本灵活行动,万一出了什么意外情况就负责补刀。”

“平田孝太郎……”诸伏景光沉吟,“我明白了。”

两年前,组织也用差不多的手段对付了鸟羽干事长,而平田孝太郎就是鸟羽干事长曾经的秘书。在鸟羽干事长倒台之后,平田孝太郎就找了新的靠山,打算继续仕途……作为秘书,他知道不少和组织有关的事情,如果平田孝太郎利用这些隐秘打击组织,将会造成一定的麻烦。

既然如此,还是直接让这个会造成麻烦的家伙从根源上消失的好。

诸伏景光斟酌了一下要不要插手,最终放弃了。

既然参与任务的有降谷零,那么决定公安做不做出行动的人就是降谷零了,他既然已经隐藏在暗处,就没有必要再横插一脚。

他在心里默默地将自己的调查目标重新排列了一下。

组织内的事情有降谷零在跟进,他可以不用过多关注。既然发现了鹿见春名身上的异常,那么作为一个幽灵,他躲藏在黑暗之中悄无声息地调查那些隐秘的研究才是更好地。

降谷零靠近不了研究所,不代表他不行。

……

和诸伏景光的见面时间并不算很长,他们不适合长时间待在一起,于是在简略地交换了彼此掌握着的情报之后,两人很快就从安全屋离开了。

鹿见春名也没别的事情干,在路过便利店时,看见了透明橱窗玻璃上张贴着的一番赏海报,于是路过便利店的脚步一拐,又走了进去。

但鹿见春名没想到的是,这便利店里还有他的熟人。

他刚踏入便利店的大门,便和正在结账的赤井秀一与宫野明美面面相觑。

率先打招呼的人是赤井秀一。

他不动声色地对鹿见春名露出自然的微笑:“没想到能在这里碰见你,鹿见。”

“确实很巧。”鹿见春名扫了一眼赤井秀一拿着的购物篮中的商品,那基本是些调味料和速热便当,还有几盒纳豆,都是很正常的日用品,看起来没有任何异常。

但他好奇的是赤井秀一身边那位看起来和他关系亲密的女性——黑发,面容秀美,眉眼之中透露出温柔的意味来。

而从这五官之中,鹿见春名看出了一点熟悉的轮廓。

“这是我的女朋友。”赤井秀一注意到了鹿见春名的视线,简略地开口,却没有说出宫野明美的名字。

鹿见春名对赤井秀一的事情知道的并不多,也没有要多探究这个卧底的底细的兴趣。抽一番赏的兴趣消褪,他点了点头便退出了便利店。

对鹿见春名感兴趣的人反而是宫野明美。

她注视着鹿见春名的离去的背影,声音压低:“那是……鹿见?”

宫野明美只说了这个姓氏,但她很清楚鹿见春名在组织内的代号——妹妹宫野志保也对她提起过这个特殊的人。

“原来就是他啊,”她轻轻地说,“好少见的发色,他果然是个特别的人。”

赤井秀一心中微微一动。

他默了默,才意味深长地开口:“——确实是个特别的人。”

*

东京市内关于各种爆炸物的警情就没少过,身为爆处班的王牌,萩原研二和松田阵平每天除了出外勤就是出外勤,连吃饭都是在警车上解决的。

现在是春末,气温已经逐渐升高,大热天穿几十公斤重的防爆服无疑是一件很折磨人的事情,拆完被意图报复社会的社畜安装在写字楼内的炸弹之后,萩原研二整个人疲惫地像是被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你怎么了?”松田阵平很疑惑,“黑眼圈好重……我记得昨天也没有加班到很晚,你熬通宵了?”

萩原研二摘下了防爆的面罩,黑发被汗水打湿了,额发黏在他的额头上,深处的汗水沿着鬓角滚落,虽然眼下挂着十分明显的青黑之色,但那双如同紫罗兰一般的眼睛却很亮,像是星光揉碎后被凝固在他的眼睛里。

“跟熬夜也没什么区别。”萩原研二长长叹了口气,“……大概就睡了后半夜吧。”

“……你干嘛去了?”松田阵平有些错愕,“难道又半夜偷偷地躲起来发邮件?”

“我才没有半夜偷偷发!”萩原研二对松田阵平的擅自揣测相当不满,“而且……现在也用不着发邮件了。”

他的语气低了下来,声音很轻,弥散在燥热的空气之中。

松田阵平愣了一下,一时间没有明白萩原研二说这些话的意思。

在所有人基本都对鹿见春名还活着这个可能性持悲观态度的时候,只有萩原研二坚信鹿见春名一定还活着,就连身为幼驯染的松田阵平都不知道他哪里来的信息——海难就和空难一样,是生还率无线趋近于0的危机事故。

在没有及时救援、也没有任何求生装备的情况下,人类要怎么才能在无边无际的海中生存下来?

可萩原研二就像完全不明白现实的残酷一样,固执地不愿意相信这一点。

松田阵平劝说不了,只能选择放任自流。

“你是彻底放弃了,还是……”松田阵平一边说话一边观察着萩原研二的表情,“鹿见他……?”

在提起那个名字时,萩原研二几乎克制不住唇角上扬的弧度,连带着紫罗兰般的眼睛也轻轻弯了起来。

松田阵平也就明白了,诧异地挑起了眉毛:“他回来了?真的吗?”

海难沉船事故之中生还?——如果这不是奇迹,那就是萩原研二的幻想。

“你确定不是做梦?”

“我亲眼看到小诗了。”

萩原研二认真地反驳。

“怎么可能是做梦,”萩原研二为幼驯染的质疑十分不满,“我今天早上来上班的时候,小诗还睡在我身边呢。”

即使已经过去了几乎一天的时间,萩原研二也还能回忆起来看见鹿见春名时的心情。

两年来沉淀的等待和希望在那一刻生根发芽,开出了欢欣的花。深夜的窗外还响着微弱的蝉鸣,但他的世界之中只剩下呼吸和心跳的声音,冷薄荷的气味熏得他头昏脑涨。

那双属于鹿见春名的金色眼睛很亮,像是耀眼的阳光,也像是灼人的焰火,辉光在他的眼底跳动。

在那短暂的瞬间,属于萩原研二的夏日提前降临了。

第142章酒厂的场合(49)

情绪至今还沉浸在鹿见春名回来了的欣喜之中,萩原研二完全没注意到幼驯染逐渐怪异起来的眼神。

正因为萩原研二好像一点都不觉得自己的话哪里奇怪,松田阵平才更加觉得微妙。

他自认为自己的耳力还是不错的,至少……不至于听错刚才萩原研二所说的话。

“早上的时候还睡在我身边”——这是什么意思?

还能有什么意思?

不管是打地铺还是睡在同一张床上,至少都说明这俩人孤男寡男共处一室一整晚!他鹿见诗又不是没地方回去的流浪猫,有什么理由非要待在萩原研二家里不可?

松田阵平麻了。

他一想到和自己一墙之隔的隔壁萩原研二宿舍里,这本来就黏黏糊糊的两人一起度过了一整个晚上,就忍不住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硬生生按捺下了心里无数想说的话。

……算了,至少鹿见他成年了。

松田阵平又忍不住疑虑起来。

鹿见……真的成年了吧?虽然按照鹿见春名本人对“鹿见”这个姓氏的反应来说,他倾向于这就是鹿见春名本人的真实姓氏,但身处犯罪集团之中,又是代号成员,鹿见春名应当不会使用自己的真实身份在社会上行走……也就是说,鹿见春名现在使用的年龄18岁的户籍可能是假的。

鹿见春名本人真的成年了吗?

他的幼驯染到底是不是在犯罪啊?

松田阵平陷入了迟疑之中——如果萩原研二知道了他的想法,大概会十分气愤地指责幼驯染完全不信任自己的道德底线,毕竟松田阵平完全没有考虑过也没有可能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单方面认为萩原研二已经做出了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

“你……”怀抱着对幼驯染道德和品行的最后一点期望,松田阵平缓缓开口了,“……鹿见他,在你的房间里一整晚?”

“对啊。”萩原研二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松田阵平迟疑:“那他睡哪?”

萩原研二这次露出了奇怪的表情:“除了床还能睡哪里?”

松田阵平沉默了:“……”

他必须承认,萩原研二说的很有道理——确实啊,不睡床还能睡哪?

但问题是,警察宿舍是默认单人间的,床也只有一张。出于国情和普遍的需求,警察宿舍统一采购的单人床已经是加大号的了,但即使这样也就只有一米五宽而已,想睡下两个成年男人会稍显拥挤。

如果睡在一张床上,那么两人就不可避免地要贴的很近了。

从欣喜的情绪之中抽离出来时,萩原研二才察觉到了幼驯染看自己的奇怪的眼神。毕竟从小就很受欢迎,情商极高的萩原研二立刻理解了幼驯染眼神之中透露出来的谴责意味。

他忍不住伸手敲了一下松田阵平的发顶。

“你在想什么啊!”萩原研二咬牙,“我是那种人吗?”

松田阵平相当诚实:“说实话,有点像。”

“你再说下去,明天就会有警察当街大打出手的丑闻传出去的。”萩原研二咬牙,“再说了,你怎么就默认我一定会对小诗图谋不轨啊!”

“难道不是这样吗?”松田阵平反倒迷惑了,“别告诉我你没有一点越界的想法。”

萩原研二开始反思:“……倒也不能说完全没有,但有这么明显吗?”

“眼睛不瞎的应该都看得出来吧,唯一不懂的可能只有鹿见本人了。”松田阵平忍不住抽搐了一下唇角,“再说了,按照你对鹿见干的那些事的程度,我觉得他完全够起诉你职权骚扰……”

虽然松田阵平并不知道萩原研二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做出了同床共枕、共度夜晚的事情,但只从他见到的日常相处之中,萩原研二和鹿见春名两人之间亲昵到有些过分的行为委实显眼。

“……”萩原研二面无表情,“小阵平,你这么说太过分了,会伤我的心的。”

“根本伤不到吧。”松田阵平翻了个白眼,“我看你这家伙挺开心的啊,出了一整天的外勤还有心情在拆弹的时候哼歌,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特别热爱工作呢。”

萩原研二这次没有立刻回答。

他靠在警车边,变幻的橙红色的目光将警车也染成深红,日光从镀着一层金色的火烧云中倾斜着垂落,将青年警官的脸分割成明暗两色。

萩原研二轻轻偏了一下头,他咬着烟,笑了起来。

“是呀。”

“小诗回来了,所以我很开心哦。”

他完全没有掩饰自己的心情,松田阵平一时之间没能说出话来,想吐出的字眼被他含在唇齿之间,又在舌尖滚了一圈,最终又咽了回去。

其实松田阵平很想问问这个和自己从小一起长大、至今都还是最要好的伙伴的发小——完全不打算放弃了,是吧?

但他没问出来,因为他知道萩原研二的回答。

想过放弃吗?那当然是想过的。

不管是谁,如果曾经有个人在自己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被死亡的阴影所笼罩的时候,像是天使降临一般为你施加援手,奋不顾身地救了你,哪怕暴露了自己的特殊也要保护你……那么谁都会被感动吧?

也不只是感动而已。

那个人一定会在生命中留下无法磨灭的印象,成为此生之中色彩最秾丽的人,并且一辈子都无法忘怀。

对于萩原研二而言,鹿见春名就是这样的人。

在生命即将结束的22岁,在死亡的阴影已经锁定他的11月7日,鹿见春名成为了他一生都无法忘记的人……那个有着银发的少年只用了短暂的三秒,就不讲道理地霸占了他的整个人生。

月光永远地烙印在了他的心中。

然后在沉淀的时光之中,这份浓烈的感情逐渐加深,变成了执念,又变成了放肆又克制的占有欲——如果这是只属于我的月光就好了。

萩原研二会忍不住这么想。

既然是月光,那么光当然是无法被抓住的,就像日月交替一样,鹿见春名总是消失又出现……在他六年的时间之中,鹿见春名毫无疑问只占据了一小部分的时间,但每一次都让他无法忘怀。

空白的四年、空白的两年,等待的时间太过漫长,有的时候连萩原研二自己都会怀疑鹿见春名这个存在的真实性——会不会就像那天救了他的那个看不见的幽灵一样,鹿见春名本人其实也是幽灵呢?

萩原研二经历了数度大起大落,原本情绪应该因此而被折磨地疲惫不堪才对,但鹿见春名又出现了,每一次都出现在他眼前,直白地、纵容地回应他,这些得到回馈的祈悦让他的胸腔之中满溢融化的糖水。

他总是会将喜欢的食物放在最后才吃,那么等待也变成了回味的过程。

不会放弃,没有理由、也没有必要放弃了,萩原研二已经听到了回响。

——作为从小一起长大的挚友,松田阵平理所当然是明白萩原研二的想法的。

“那就好。”松田阵平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像是回击一样,伸手握拳,也在萩原研二的肩上轻轻碰了一下。

“鹿见能回来,”他由衷地说,“我也很高兴。”

毕竟是救过自己的人,即使不像萩原研二一样走歪路,松田阵平也不可能无动于衷。

“收工了,”萩原研二拉开了警车的车门,“走吧。”

结束外勤工作、作完简单的书面报告之后,夜色已经彻底沉落了下来。

作为邻居,萩原研二和松田阵平是一起回家的,直到走出电梯、打开房门之前,萩原研二的心中都带着一点忐忑不安。

虽然今天早上离开的时候,鹿见春名就睡在他的身边,但萩原研二还是确认了好几次鹿见春名的存在是真实的。

但他不知道现在回去的时候,鹿见春名还会不会在他的房间里……还会不会等他。

会不会昨晚的出现只是昙花一现,在意的那个人、特殊的那个人,在带来短暂的慰藉和亲昵之后会不会又再度消失不见呢?

越是靠近那扇单薄的木门,就越是能感觉到加快跳动速度的心脏。

在走到单人宿舍门口时,萩原研二发觉自己的掌心已经渗出了一点汗来。他站在门口,还没等将钥匙从口袋之中掏出来,宿舍的门便从里面打开了。

开门的是鹿见春名。

他听到了脚步声,于是抢在萩原研二之前打开了门,十分自然地开口:“欢迎回来。”

——这句话从鹿见春名的口中说出来时过于顺口自然,好像他已经习惯这么做了一样,偏偏被欢迎的人无法习以为常。

萩原研二不知道联想到了什么,神情之中展露了瞬间的窘迫,随后又一闪而逝,他对鹿见春名笑了笑:“嗯,我回来了。”

……这什么新婚小夫妻一样的对话?

站在一边还没进宿舍的松田阵平默默地想。

这大概就是住在萩原研二隔壁的坏处了,虽然他是很高兴鹿见春名平安无事地回来了没错,但那不代表他喜欢主动凑上去吃着两个亲密而不自知的人的狗粮啊!

鹿见春名的眼神从萩原研二的脸上移到一边,这才注意到了松田阵平。

“又见面了,”他说,“松田警官。”

“是两年不见了。”松田阵平叹了口气,“不过,你能回来我就放心了……这两年你没事吧?”

松田阵平和萩原研二一起走进了门中,鹿见春名关上了房间的门,才回答了松田阵平的问题。

“没事啊,我一个人在海上要多自在有多自在,就是纯靠游泳游到日本岛花了两年,属实有点累。”

“?”

松田阵平的表情出现了瞬间的空白。

“……从哪游到哪?你在开玩笑吗?”

“你就当我在开玩笑吧。”鹿见春名微微笑了一下。

萩原研二插了句嘴:“既然还能开这种玩笑,就说明没什么大问题吧。”

“那边……”松田阵平想说些什么,最终将有些不能明说出来的词咽了下去,“没关系吗?”

“没关系,我能处理好。”鹿见春名没有要将组织的事情和他们多说的意思,转换了话题,“最近爆处班的工作这么忙吗?你们下班的时间越来越晚了。”

“东京的案子一直很多,相比来说我们爆处班倒也还好,毕竟炸弹也不是那么容易制造的,又不像那些凶杀案一样拿把刀就能捅人了。”萩原研二语气萧瑟,“可能是夏天快到了,气温一高就人心浮躁,犯罪率直线上升,到处有人报复社会搞恐袭。”

松田阵平发出了十分不爽的咂舌声:“算了,和班长待的搜查一课一比,我们爆处班已经算是好的了,班长都不知道多久没有休过假了。”

对比作案有难度的炸弹,东京市内的各种凶杀案刑事案层出不穷,一年不到的时间就能达到上千起,搜查一课的所有警官都忙的焦头烂额,伊达航已经很有一段时间没空出来和他们聚会喝酒了。

“今天天谷警部也出外勤了吧?”萩原研二想起了什么,偏头看向松田阵平。

松田阵平点头:“是啊,好像是东京郊外和群马交界地方的山上发生了山火,还调了消防的人。”

“山火?”鹿见春名露出了疑惑的表情,“山火只用叫消防员就够了吧?为什么还要爆处班的人去现场?”

“不止爆处班,搜查一课也派人去了。”松田阵平补充了一句。

萩原研二随口说,“听机动队的同事说,山火好像是意外,但是山火蔓延之后烧到了一栋废弃的建筑,消防员在那里看到了疑似人体残肢的东西。”

“又是凶杀案?”松田阵平撇了下嘴,“还是分尸……东京的治安是越来越不好了。”

“只是凶杀案的话没有必要出动爆处班吧?”鹿见春名挑眉,“还发现了爆炸物吗?”

“对,”萩原研二点了点头,“在那栋建筑的负一楼发现了炸弹的残留物,而且人体残肢检测之后,好像连DNA都属于不同的人……估计是个大案子,但貌似那些痕迹都是至少一年前的事了,又在东京和群马的交界处,估计很难查出什么东西来。”

萩原研二说这些事时的态度很漫不经心,虽然这是受害者不止一个的大案子,但群马县和东京警视厅的刑警还在扯皮中,这个案子就算后来开启调查也是刑警们负责,跟他们爆处班的警察没什么关系。

萩原研二和松田阵平都不以为然,鹿见春名当然更不会放在心上,他哦了一声,捧起玻璃杯喝了一口水。

晚餐是鹿见春名顺手准备的,煮的是很快就能准备好的乌冬面,懒得做饭的松田阵平厚着脸皮在这里蹭了一顿饭才离开。

等萩原研二洗了澡再出来的时候,玄关的灯和客厅的灯已经关上了,只剩床边的台灯还是点亮的,鹿见春名已经窝在了床上。

他的脚步顿了顿才走到了床边,自上而下地凝视着鹿见春名银色的发顶。

出于某些不可言说的私心,萩原研二虽然购置了一些符合鹿见春名尺码的衣服在家里,但是唯独忘记了睡衣——他有自己的备用睡衣,给鹿见春名穿除了略显宽大之外毫无问题。

因为领口偏低,萩原研二从高处垂下眼睛来看时,能够清晰地看见少年线条深刻的锁骨,已经胸膛延伸没入衣领之中的肌理线条……他不敢再看,像是被灼伤了眼睛一般移开了视线。

鹿见春名仰起头来,那双金色的眼睛眼尾显得上挑,抬起眼睛看人时带上了狡黠的意味。他轻轻歪了一下头,银色的长发沿着他的肩头垂落下去,散落在他身下的床上,蜿蜒成柔软的弧形。

月光也是银色的,被床头灯的光芒剪碎,影影绰绰地落在鹿见春名的发梢和灿烂的金瞳之中,形成熠熠生辉的光斑,倒映出浓郁的紫罗兰色。

萩原研二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轻轻在鹿见春名的发顶按了按。

他坐在床边,和鹿见春名对视。

“住在这里,对你没有影响吗?”

萩原研二其实想问这件事情很久了。他知道鹿见春名是组织的代号成员,毕竟他是警察,两边天然是对立的,要是被发现鹿见春名和他在一起,肯定会被质疑忠心吧?

虽然……他很喜欢现在这样,但比起自私的满足,萩原研二更加看中鹿见春名本身的安全。

“我没事,”

鹿见春名认真地注视着他,声音缓缓低了下去。

“我不可以住在这里吗?我们不是朋友吗?”

萩原研二:“如果小诗想的话,住多久都可以。”

“还是说……研二讨厌我?”鹿见春名低垂下浓密的银色睫羽,脸上露出了失落的表情。

萩原研二一向观察力敏锐,怎么可能看不出鹿见春名脸上失落的神情是伪装出来的?但他还是上钩了,立刻解释了起来。

“当然不是,我怎么可能讨厌小诗?”即使知道这是玩笑,萩原研二的语气也十分认真,“我只是担心小诗的安全。”

鹿见春名忍不住笑了出来:“我知道。”

即使在这个时间线中他还没有和萩原研二交往,即使是在数年前,他也知道萩原研二是绝对不会出卖他、背叛他、永远和他站在同一边的人。

——他们是共犯。

“不用担心我的安全,我很厉害的。”鹿见春名这么回答时也很认真。

藏太在室内无声无息地显现,冰冷的利爪小心翼翼地收拢起来,它碰了碰萩原研二的手指。

“不管发生什么,就算再次离开了,我也会回来的。”

鹿见春名缓缓地,郑重地轻声说。

在昏暗的光中,金色璀璨而耀眼。

*

临近演讲的时间,代代木公园附近已经聚集了人群。

平田孝太郎在转战政坛之前,曾经的职业是一名气象主播——简而言之,至少从长相来说,他是很过关的。

即使如今年纪大了,那也是从小白脸变成了帅大叔,单论颜值要远远超过本地区内其他竞选的人。

还算帅气的脸、以及对外清廉的形象,这些加在一起就是平田孝太郎能拉到选票的原因,他就是政党的看板郎,凭借他的存在,他所在的政党得到的支持率也会大大上升。

演讲还没开始,但平田孝太郎已经到达了代代木公园的现场。

为了方便移动,代代木公园内没有布置费时费力的演讲场地。平田孝太郎的应援办公室开来了一辆改装后的大车,平田孝太郎站在车上,正笑着向那些等待他来演讲的支持者们挥手。

代代木公园是有游乐设施的,鹿见春名和降谷零两人一起坐在跳楼机上,盯着那辆载着平田孝太郎的车,十分淡定地交谈。

“他不是门面吗?他要是死了,他背后的政党反而会获得同情票吧?”

“如果他是清清白白地死的,那当然会变成这样。”降谷零意味深长地开口,“但他可不是表面上表现出来的清廉,他手里的脏钱可贪了不少,情妇都有十几个。”

鹿见春名懂了:“这事要是爆出来,平田孝太郎和他背后的政党恐怕都要臭了。”

“琴酒和黑麦已经就位了,今天天气不错,也没什么遮挡物,不出意外的话,狙击应该不会出现问题。”降谷零微微眯起了眼睛,“要是平田孝太郎没能当场死亡……”

“——我们就负责补刀。”鹿见春名十分顺口地接话。

“撤离路线我已经计划好了,今天只是普通的演讲,除了例行派出来维护治安的警察,没有更多警力,确认目标死亡后就可以顺利离开了。”

“来看他演讲的人这么多,就算有人放冷枪估计也找不到。”鹿见春名摇头。

跳楼机停了下来,两人向平田孝太郎所在的车走了过去,人群嘈杂喧闹的窃窃私语掩盖了枪上膛的声音。

赤井秀一和琴酒在不同的狙击点架好了枪,等待这演讲的开始。

平田孝太郎一无所觉,已经开始了演讲,周围一圈一圈地围着来应援的支持者。在这样的情况下,即使平田孝太郎被枪击,这辆车也无法移动。

没有掩体,平田孝太郎必死无疑。

但他丝毫不知道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满脸都堆积着笑容。从高倍率的狙击瞄准镜之中,琴酒只能看到平田孝太郎一张一合的嘴。

风速正好,角度正好。

狙击瞄准镜的准星缓缓对准了平田孝太郎的眉心,划破空气的啸声过后,平田孝太郎的笑容永远地凝固在了脸上。

他的眉心和胸口在同一瞬间,骤然出现了两个血洞,腥臭而污浊的血液从贯穿的伤口之中涌了出来。

第143章酒厂的场合(50)

平田孝太郎死的非常轻而易举,死的非常简单粗暴。

这很正常,虽然是政客,但对平田孝太郎本人来说,这不过只是一次平平无奇的拉票活动,他不过是将秘书写好的稿子用自己当了多年电视台主播的经验给声情并茂地念出来而已,实际上没有人会在乎他的演讲内容到底是什么。

支持平田孝太郎的人,大多数是因为他远远优越于其他大腹便便的竞争对手的颜值。至于内容……大家的演讲听起来都很不错,但充斥在演讲稿里的除了画饼就是画饼,每个人之间都没什么差别。

有众多拥护者、又没有收到过警告信、死亡威胁之类的东西,除了必要的维持秩序以防止踩踏事故出现的警察之外,来保护平田孝太郎这个小小政客的保镖并不算太多。

更何况,狙击哪里是靠保镖就能防住的?没见前任总理大臣都被人当街放冷枪给打死了吗?那平田孝太郎这么容易就死了……也很正常吧。

平田孝太郎的身体在车上微微摇晃了一下,瞬间流逝的生命气息无法再让他支撑起身体来。他轰然向后倒下,身体在金属质的车顶上砸出了巨大的响声,眼睛中的焦距缓缓扩散,直勾勾地盯着澄澈的天空。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人群喧哗的声音都寂静了一瞬间,只剩下喇叭里循环播放的“为平田议员应援”的声音。

数秒之后,一声尖利刺耳的尖叫声响起,才终于让陷入凝滞的人群作出了反应,人群因为恐慌而开始四散奔逃。

来维持治安的警官试图维护秩序、以免发生踩踏事故,却完全组织不了被恐惧占据头脑的人群,即使鸣枪警告也无济于事,只会让人群更加慌乱。

而当务之急除了维护人群的秩序之外,还有抓住那个胆敢在那么多人眼皮子底下杀人的狙击手——这是针对平田孝太郎的报复?还是犯罪组织的恐怖袭击?

仅有的几个警官们疯狂起来的人群裹挟着逆行,却根本无法动弹,只能随波逐流,满头大汗地拿出对讲机开始呼叫同事过来救场。

至于狙击手……得了吧,就他们现在这薄弱的警备力量,连人群都出不去,狙击手这个时候大概已经将枪收好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抓人是抓不到的,只能等搜查一课和鉴识科的人过来确认弹道、作出推测后再去寻找狙击点位……代代木公园附近的高楼大厦相当多,几乎每一栋楼都能有可能作为狙击点,一个一个去找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鹿见春名和降谷零的耳麦之中同时传来琴酒和赤井秀一的身影。

“死了。”

“目标已经击毙了。”

琴酒在耳麦之中冷冷地开口:“现在撤退。”

鹿见春名显得有些不可思议:“那个平田孝太郎就这么死了吗?”

“是啊。”降谷零给出了肯定的回答,“他死了。”

“我还以为会有我们出手的机会呢,没想到这个议员的安保力量跟不存在一样。”鹿见春名不爽地啧了一声,“我俩就是来看热闹的吗?”

降谷零没有和鹿见春名开玩笑的意思,他的语气不咸不淡:“看热闹才说明任务一切顺利,不需要我们出手,就更加减少一分暴露的可能……这可不是黑道游戏。”

离诸伏景光暴露卧底事发时已经过去了两年多的时间,几乎刻骨铭心的仇恨从最开始的时候慢慢平歇了一点,憎恨鹿见春名的同时他也在憎恨自己,对鹿见春名的那种极端的、不讲道理的排斥在这种痛苦扭曲的情感中变钝了很多,至少不像一开始一样格外尖锐。

虽然降谷零在后来两年的调查之中已经搞清楚了一些两年前的事——诸伏景光身份暴露的证据早在告死鸟怀疑之前就已经掌握在了他的顶头上司朗姆的手中。

鹿见春名不是根源,但他是引子,是导致炸弹爆炸的一点不起眼的火星……即使明白这件事不管有没有鹿见春名的参与都会发生,降谷零还是忍不住在对鹿见春名说话时带上了一点刺。

而鹿见春名立刻就察觉到了降谷零的语气之中隐藏的不虞。

“波本,”鹿见春名偏了偏头,金色的眼睛之中倒映出降谷零灰蓝的眼睛,他似笑非笑,“我怎么觉得你好像看我不顺眼?”

“是吗,”降谷零并不打算承认这一点,“是你的错觉吧?我只是很普通地在回答你的问题而已。”

鹿见春名凝视他很久,才冷不丁地开口:“因为苏格兰?”

降谷零的手指骤然僵硬,在反应过来鹿见春名话中的含义之后,他的指尖微微颤抖了一下,随即缓缓收拢。多年卧底的生涯让降谷零的脸上没有表现出任何破绽来,他好像已经忘了苏格兰这个人一样,露出了皱眉疑惑的表情。

“……苏格兰?”他沉吟,随后才露出恍然的神色,“哦,你是说两年前的那个叛徒。为什么你会突然提到他?怎么,这个公安卧底还有什么问题吗?”

降谷零脸上流露出来的疑惑和惊讶的神情不像是伪装,至少鹿见春名看不出什么不对经来——要不是他清楚地知道降谷零的的确确就是个日本公安,八成是要被骗过去的。

这演技,组织之内除了贝尔摩德,无人能比。

作为已经从良的前犯罪集团成员、现公安协助人,鹿见春名任由降谷零演戏,没有要揭穿他的想法。

他大概能明白降谷零这话里带刺是为了什么——在降谷零看来,他害诸伏景光暴露被杀,当然是会被迁怒的。

既然诸伏景光本人都没有选择在这个时候告诉降谷零真相,鹿见春名就更没有必要告诉他了。

针对和迁怒又怎么样呢?只要不放在心上就完全不是问题,除了特定的几个人之外,鹿见春名向来不在乎别人对他的看法。

他点了点头:“我随口问问而已,你不用太紧张。”

“我没有紧张,你不用这么随意揣测我,难不成作为琴酒的搭档,你的疑心病也和他一样重到病入膏肓了吧?”降谷零压抑着怒气。

“你知道我是琴酒的搭档还跟我说他坏话?”鹿见春名笑了。

“无所谓,”降谷零并不害怕鹿见春名的威胁,对他回忆笑容,“你要去说吗?”

本质上来说,隶属情报组的降谷零实际上的直属上司是朗姆,朗姆和可以说是铁杆保皇党的琴酒是两个派系,除非降谷零直接对琴酒骑脸开大嘲讽,否则琴酒一般也不会对他怎么样……顶多拿枪口对准他怀疑他是老鼠而已。

“我对内斗没什么兴趣。”和降谷零对视了一会儿,鹿见春名才兴致缺缺地移开了目光,“走吧,任务不是完成了吗?现在留在代代木公园太显眼了。”

因为枪击案,代代木公园之中已经没剩下几个人了,不管是普通的游客还是来应援的粉丝,所有人都在狙击枪的威胁之下四散奔逃,没人敢在这种情况下仍然待在视野开阔的公园内。

况且大家都跑了,就他们俩不跑委实很可疑。

人流涌来,鹿见春名和降谷零从善如流地融入人群之中,假装只是路过这里的普通市民,跟随着恐慌的路人们一起离开了代代木公园。

任务完成,但后续还没有完成,见面的地方还是之前开短会的酒吧。

降谷零的马自达停在公园旁的停车场内,但这次坐在驾驶座上的不是降谷零——鹿见春名先一步拉开车门坐了上去,降谷零只能屈居副驾驶。

他有点胆战心惊:“你不是没驾照吗?”

“我确实没有,”鹿见春名奇怪地瞟了一眼降谷零,“但谁说没有驾照就不会开车了?”

鹿见春名会开车——但也确实没有驾照,不管是在这个世界还是曾经有亚人存在的那个世界,鹿见春名都没有拿到过驾照。年龄是一个问题,但不只是年龄,他是被通缉的亚人,全日本不会有任何地区的车管所会给他发驾驶证的。

而在逃亡中,开车显然是一项必备技能。

大多数人不敢自学开车大多是因为怕出车祸丢了命,但对鹿见春名来说这不是问题,只要死的次数够多,区区开车怎么可能学不会?

——但这也导致他的开车技术相当的……狂野。

至少坐在副驾驶上的降谷零已经感受到了。

他没想到会有人开起车来比他更加不要命,马自达一路都卡着没有超速的极限在不停地超车,甚至敢在十字路口玩漂移,引起马路上的一片骂声。

天杀的,这开车技术到底是谁教的?我要报警抓你!

降谷零头昏脑涨地想,萩原研二你看看你干的好事!我要是因为车祸殉职了一定会半夜站你床头的!

等马自达一路飙到酒吧门口的时候,降谷零已经面带菜色了,他甚至开始怀疑鹿见春名是不是因为刚刚被他针对了,所以在光明正大地对他进行报复。

他扶着车门走下来,站在一边缓了一会儿,让跳跃急速的心脏缓缓平静下来,期间鹿见春名还拍了拍他的车,大加赞赏:“波本,你的车确实不错。”

废话,降谷零想,他一半的活动经费都用来修车了,期间不知道给马自达改装了几次,这还能不好吗?

但他没把这话说出口,以免鹿见春名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他们两人走进酒吧时,琴酒和赤井秀一已经坐在了酒吧内,靠墙的位置上摆放着两个乐器包——毫无疑问,那里面装着的是刚才用来杀死平田孝太郎的两把狙击枪。

“太慢了。”琴酒只给了一个眼神,语气不咸不淡。

鹿见春名:“再快就要被条子抓紧警局吊销驾照了。”

降谷零心说你哪来的驾照?根本就不存在的东西怎么吊销?

他开口:“平田孝太郎确认死亡,我猜这件事很快就会在推特上被爆出来,接下来的准备……”

他对琴酒露出一个征询的眼神。

“等热度达到最高的时候,”琴酒抽出了一根烟,点燃了后咬在齿间,烟雾弥漫开来,“让那几家媒体把丑闻披露出来。”

“平田孝太郎和他所在的政党大概要身败名裂了吧,”赤井秀一淡淡地说,“英俊清廉的政治家被当街暗杀……最后却发现光鲜皮囊下的全是脓水腐肉,演讲时的每一句话都是谎言,被欺骗的民众应该会极度地址这个政党,那些人的仕途到此为止了。”

琴酒冷笑了一声:“这就是跟组织作对的下场。”

“我会盯住舆论的。”降谷零看向琴酒,“接下来呢?”

“还会有反扑的,等他们最后挣扎一下,”琴酒的声音中夹杂着森寒,“——再彻底杀死。”

他将烟按在透明的烟灰缸之中用力地碾磨了两下,那一点燃烧着的星火缓缓熄灭了。

琴酒站了起来,朝鹿见春名抬了抬下巴:“走吧。”

鹿见春名愣了一下,跟上了琴酒的脚步,直到两人走出酒吧,鹿见春名才开口:“干什么?”

“去研究所,”琴酒,“采样。”

琴酒言简意赅,没有多跟鹿见春名解释些什么。他并不是负责研究所的,对研究相关的事情更是一点不懂,只是单纯地在配合宫野志保的研究需求而已。

……

抵达研究所时,时间已经趋近于傍晚。

但实验和采样都没有马上开始,鹿见春名坐在宫野志保的办公室里,无聊地靠在沙发上打游戏。

“今天你们是缺人手吗?还是设备坏了?”他一边打游戏一边问,“早点结束我好早点走人啊。”

“不是人手,设备也没问题。”宫野志保低头用笔在草稿纸上写些什么,“是研究所内用的内网系统出了一点问题……似乎是在更新系统,暂时故障了。”

自从两年前科技公司的社长金森正树背叛之后,研究所内就下线了世界树系统,改用了不能连接到外部网络的系统,除非有专门的密钥,否则甚至无法从系统中将文件和数据拷贝出来。

“什么时候能修好?”

手机屏幕中打出了“WIN”的胜利标识,鹿见春名叹了口气,放下了手机。

宫野志保张口想要回答的时候,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

五官明艳、踩着高跟鞋的金发美人走了进来,抬手轻轻撩了一下卷曲的金发。她坐在室内的单人沙发上,连体的皮衣与身体的曲线无比贴合,勾勒出分外惑人的轮廓。

金发美人轻轻将双腿交叠在一起,她抬手撑在下颌上,掀起眼皮,用那双浅碧色的眼睛看向宫野志保。

“那位先生让我来拿一些文件。”贝尔摩德手中捏着一个银色的金属质U盘,她捏着挂链,U盘轻轻晃荡了两下,才被她抛给了宫野志保。

宫野志保准确地接过了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的U盘,“我知道了。”

她没有再说多余的话,将U盘拔开,插入到电脑之中。

宫野志保很敏感——从小就失去了父母的孩子大多数都相当敏锐,十分擅于察言观色,虽然有姐姐愿意保护她,但宫野志保自小便被组织看中培养、生活在充斥着各种犯罪者环境中,她不可避免地要学会保护自己。

贝尔摩德向来不掩饰自己对宫野志保的厌恶和针对,宫野志保也从不自讨没趣,虽然她不爽贝尔摩德的态度,但也没有必要浪费自己的时间和她吵架,所以她在不得不面对贝尔摩德的时候都是能少说话则少开口。

贝尔摩德就更没有要和宫野志保闲聊些什么的想法了。

她不喜欢研究所,不喜欢银色子弹,更讨厌宫野夫妇、以及继承他们的衣钵开始继续研究的宫野志保。

但她对鹿见春名倒是没什么很大的意见。

在贝尔摩德看来,鹿见春名和自己在某种程度上属于同类——大家都是组织的小白鼠,虽然在其他人看来她才是那位先生真正的亲信、组织里地位更加特殊的干部……但大家都是实验体,谁更受欢迎有什么区别吗?

至少贝尔摩德并不想让自己那么受欢迎,在她之后吃下银色子弹的鹿见春名则是那个毫无疑问的、被研究员们欢迎的人。

“实验辛苦吗?”贝尔摩德饶有兴味地看向鹿见春名。

“……除了有点烦人、影响了我的游戏时间和休息时间之外,也没什么特别辛苦的。”鹿见春名顿了顿才回答。

“下次不想来也可以翘班,偶尔一次两次也没什么关系,你有特权——不用完全配合这些穿着白大褂的蠢货。”贝尔摩德笑意吟吟,无关明艳而秾丽的脸上浮现出嘲讽的意味来,“之后的行动,说不定我们会合作呢,提前熟悉一下也没什么不好吧?”

她的话似乎意有所指。

“合作?”

鹿见春名微微眯起了眼睛。

什么意思?之后?之后他们会有什么合作?……贝尔摩德是在对他暗示什么吗?

可贝尔摩德似乎没有要再透露些什么意思了,轻轻巧巧地带过了话题:“我只是猜测而已。你很喜欢打游戏?可惜我的操作不怎么样,否则也可以用游戏来消磨时间了。”

“我以为像你这样的国际影星是没什么空玩游戏的。”鹿见春名不咸不淡地开口。

贝尔摩德不只是国际知名的好莱坞女星,暗地里还是组织的成员,这样双面的身份几乎让她没什么私人时间。

“确实有点难。”贝尔摩德摊了一下手,“如果真的能实现全息游戏就好了,可以一边睡觉一边娱乐。”

鹿见春名低下了头,随口说:“那种技术现在还达不到吧?”

“谁知道呢。”贝尔摩德轻轻笑了一下。

宫野志保正在从电脑之中将文件拷贝出来。

因为系统原因不明的故障,她只能手动操作,好在贝尔摩德给她的U盘里本身就装载了密钥程序,在通过系统授权之后,她打开了U盘里列出来的文件列表。

那都是贝尔摩德要带走的资料——宫野志保现在才明白为什么要来找她,那些文件里有一大部分都是和鹿见春名有关的资料,整个研究所里只有她才有权限查看这些保存下来的资料。

……但贝尔摩德要这些资料干什么?她并不是研究员啊。

虽然心中有疑虑,但这是那位先生让贝尔摩德做的事情,宫野志保没有理由、有不应该对此质疑。

所以她只是诧异地看了一眼贝尔摩德,随后就收回了视线。

文件里的资料并不算特别多,电脑屏幕上显示的绿色进度条从98%跳到了100%,随后立刻弹出了一个“传输完成”的提示窗。

宫野志保拔出了银色的U盘,将之丢进了贝尔摩德的怀里。

“你要的资料已经放进去了。”

她的言下之意很明显——该办的事情办完了,你是不是该走了?

贝尔摩德也没有兴趣要在她讨厌的研究所之中多待,这个地方只会让她想起十分不美好的回忆,于是十分干脆地站了起来。

在拉开门走出去时,她停顿了一下脚步,偏头看向鹿见春名,被染成深红的唇勾起一点弧度来。

“下次见了。”

高跟鞋踩着地面的声音逐渐远去。

鹿见春名心中微微一动——他知道贝尔摩德的那句话是对她说的,而她显然别有意图。

他动了动手指,浓厚的黑色粒子从他的身体之中涌现出来,迅速在空中构成一个高大的黑色人形。

藏太顺从他的心意,立刻就追上了贝尔摩德。

贝尔摩德的车停在研究所的地下负一层,她踩着高跟鞋走进地下停车场之中,拉开跑车的车门,坐了进去。但她没有急着将车启动,而是拿出了手机,拨出了几个号码。

按下号码的键盘音滴滴答答地响了起来,贝尔摩德却完全没有发觉后座上多了一个人——或许不应该称之为人,藏太只是拥有与人类相似的外形而已。

贝尔摩德拨出的那个电话很快就被接通了,对面传出来的是一个显得有些疲惫的男声,在通话之中显得有些的扭曲。

“喂?请问有什么事吗?”

“古贺博士,”美艳的女郎轻轻笑了一下,轻柔的嗓音之中暗含着森然的杀机,“已经很久了,你还没有考虑好吗?”

对面的人在听到声音的时候就意识到了些什么,原本显得有些疲惫的声线立刻紧张起来,即使隔着手机在通话,鹿见春名也能听出他颤抖声音中的恐惧。

古贺博士克制不住地拔高了声调。

“——我的技术,绝对不是用来杀人的!”

第144章酒厂的场合(51)

古贺进猛地站了起来,他一手握着手机,一手按在桌面上,支撑着自己有些摇摇欲坠的身体。

他克制不住自己的音量,忍不住将声调拔高,好像这样就能让自己显得稍微有底气一些。

但古贺进心里很清楚,至少以他自身的力量,是没办法与那个隐藏在黑暗之中的庞大组织抗衡的。

这个组织在两年前的时候就派人来接触过他,说是对他设计的程序和技术很感兴趣……但那个时候他还没有做出什么成果来,这个组织对他的兴趣似乎也只处在可有可无之间,即使被他惶恐地拒绝,也没有过分纠缠。

直到他研究出了成果,真正的噩梦就降临了。

他在家里发现过无声无息被放进来的警告信,发现过被画上了红圈的家人的名字,还在漆黑的楼道之中,被身披黑色雨衣的神秘人用枪口顶着后颈。

只要回想起那些可怕的手段,古贺进的心中就忍不住弥漫气寒意。他身体发冷,手指有些痉挛,几乎支撑不住自己发软的身体。

心脏狂跳起来,古贺进毫不怀疑这颗心脏下一秒就会从他的胸腔之中直接跳出来。

电话之中传来了女人轻笑起来的声音,对面的人似乎知道他只是色厉内荏,连语气都变得漫不经心起来:“古贺博士,你这么说话就太难听了,谁告诉你我们要你的技术是想杀人了?”

这个回答让古贺进有些惊讶。

他神情错愕起来,不慎失手打翻了放置在手边的咖啡杯,瓷白的咖啡杯中,深黑色的液体泼洒了出来,倾倒在了键盘上,连接着电脑的键盘因为沾了水而冒出了一点蓝紫色的电光。

瓷白的咖啡杯从书桌的边缘滚落,又掉在了地面上重重地坠落碎裂,瓷杯碎裂的声音在安静的室内格外明晰,像是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了古贺进的脑子里。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如果不是电话那头还传来了一点呼吸的声音,贝尔摩德大概会认为这个古贺博士被她给吓得心脏猝死了。

古贺进缓缓抬起头来,他有些粗暴地一把拔下了将电脑和键盘连接在一起的数据线,放置在桌上的三个电脑屏幕上弥漫着幽幽的蓝光,在他的眼镜表面和瞳孔的深处映照出蓝色的光来。

他深深舒出一口气,眼镜因为角度的偏移而折射出反光来,古贺进的表情无法看清。

“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再度出声的时候,古贺进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冷静。

他确实从两年前刚提出这个设想的时候就被组织给注意到了,但那时候组织对他的关注度并不高,也不是非他不可,虽然有威胁的举动,但古贺进的日常在大多数时候都是平和的……只是大概数个月、又或者半年,组织就像是幽灵一样,会突然冒出来,然后打破他对未来所有美好生活的期望。

出于对犯罪组织的偏见,古贺进没有具体问过贝尔摩德为什么组织想要拿到这个技术、又打算利用这个技术做些什么,在先入为主的前提下,古贺进下意识地认为组织是打算利用他提出的新技术来犯罪,比如……杀人。

这是古贺进无法接受的。

“我读过你的论文。”

虽然没看懂。贝尔摩德心说。

她接着又开口了,“我能看出来,你研究这项技术、并且花费了数年的时间将这项技术一点一点变成现实,其实就是为了你的理想吧?你的理想很伟大、很纯粹,我很认同你的想法……并且为此而对你感到尊敬。”

不得不说,身为一个国际知名的好莱坞影星,贝尔摩德的业务能力相当过关,至少台词功底就很不错,轻轻巧巧几句话就让古贺进缓和了情绪。

“其实你不用这么抵触我们的,虽说我们的人之前对你做出了一些过激的行为……”贝尔摩德幽幽叹了口气,对古贺进循循善诱,“但是,这都是有原因的。”

“你们不止恐吓我,还用我的家人威胁,”古贺进的语气十分讽刺,“这让我怎么相信你们?苦衷,我不相信黑道会有什么苦衷!”

贝尔摩德很有耐心,一点没有因为古贺进激烈的语气而生气。

“黑道就不能救人吗?如果你是这么认为的,那未免也太过狭隘了。”

金发美人在电话的另一端轻轻笑了一声,含着笑意的嗓音从听筒之中溢了出来,带着点酥酥麻麻的意味——但古贺进没心思仔细听她的声音,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贝尔摩德话语的内容上。

“你想救人,我们也想救人,最终的目的本质上是一样的……我们都希望有人能因此而活下来,”贝尔摩德意有所指,“难道你就不想再和你的女儿说话吗?既然如此,你大可以和我们合作。”

古贺进沉默了。

他当然想见自己的女儿,做梦都在想。

他的女儿——古贺由纪在五年前失足坠楼,虽然没有死亡,但磕到了脑袋,至今无法醒来,成为了植物人,在病床上昏睡了整整五年的时间。

五年来,古贺进每一分、每一秒,都想要再看到女儿睁开眼睛、笑着喊他爸爸的样子,他想和女儿交流,哪怕只是说一句话、一个字都好……但这希望太过渺茫,他不知道女儿还会不会有醒过来的那一天。

古贺进无法将女儿苏醒的希望完全交托给命运,所以他选择了自己主动出手,去追寻那一点希望——然后牢牢抓在手中。

古贺进研究这项技术并不是出于什么拯救所有植物人、病人之类的高尚的目的,只是纯粹的私心而已。

贝尔摩德的话完全戳中了古贺进心中最柔软的那部分,让他的防线轻而易举地露出了破绽和缝隙。

“你应该知道,你现在这项技术理论上来说是可以实现的,现在不是也取得了一点成果了吗?只要你和我们合作,我们组织可以为你提供任何你需要的东西。”贝尔摩德的语气像是引诱人类堕落的恶魔,“研究经费、甚至全球最高端的新设备,那些都不是问题,只要你想要,那么都能拥有。”

这个承诺的分量不轻,古贺进立刻就动容了。

古贺进敢肯定,自己正在研究的是一向跨时代的技术,如果他真的成功,那么全世界的人大概都会记得他的名字——前提是他真的能研究成果。而要达成这个目标,古贺进需要很多钱、需要最好的设备、以及优秀的研究团队。

当然有人愿意投资,但是投资人在看到无底洞一般的计划书时无一例外地选择了退缩,没有人愿意将无限的金钱投入到这个可能在短时间之内看不到什么回报的项目之中去。

——但乌丸莲耶可以。

这个成立时间长达半个世纪、恶行遍布全球,各种资产也随之遍布的巨大跨国犯罪组织手中是有钱的,拥有足够买下一个偏远小国的金钱储备,从这些钱力拨出来一部分给古贺进的研究项目也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为了那个终极的目标,乌丸莲耶愿意让组织为之支付任何代价。

“……你说真的吗?”古贺进的语气有些迟疑。

如果组织没有骗他,真的愿意投入这么多金钱和资源的话,他的研究速度会更快……他也能尽早见到女儿了。

“当然,那些能用钱解决的事情都不是问题。”贝尔摩德语气骤然之间变得有些严厉,“但是,古贺博士,如果你答应了,需要多久才能看到成果?你明白,我们毕竟不是什么慈善组织。”

“一年。”古贺进默默计算了一下,最终给出了一个肯定的回答,“只要经费和设备能跟上,最快一年,就能拿出阶段性的成果来。”

贝尔摩德满意了:“那么,合作愉快,古贺博士。”

她想挂断电话,却被通话另一端的古贺进连声叫住了。

“等等、等等!”古贺进像是在确认什么,“你们付出这么多,到底是要救什么人?为什么?”

“嘘。”

贝尔摩德轻声说。

即使明知道古贺进看不到,她仍然竖起一根食指,抵在浸染了深红色的下唇上,她的指甲同样被染成猩红,像是彼岸的颜色。

“WebebothofGodandthedevil。Sincewe''retryingtoraisethedeadagainstthestreamoftime。”

贝尔摩德挂断了通话。

——我们既是上帝也是恶魔,我们要逆转时间的洪流,让死人复生。

古贺进对着被挂断之后只传来忙音的通话,茫然地重复着这句话。

通过藏太的感官围观了全过程的鹿见春名也有点茫然——贝尔摩德和古贺进的对话看似内容很多,其实两个人根本没透露出什么关键的信息来,鹿见春名全程都是云里雾里的状态。

并且,鹿见春名也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贝尔摩德说这句话了。

他知道贝尔摩德所说的这句英文的意思,但直接翻译过来,只会让人觉得这其中的内容是异想天开——逆转时间的洪流、让死人复生,在没有超自然力量的世界里,这就是无稽之谈。

但是,但是……

如果这真的就是组织、或者说那位先生的终极目标,那么一切就都说的通了。

就比如宫野志保现在还没有研究成功的APTX-4869,这种药物确实能在极小的概率下触发某种奇异的现象,让人缩小成幼年期的样子,这恰好印证了“逆转时间的洪流”这句话。

至于让死人复生……委实说,鹿见春名不觉得世界上存在任何能做到这一点的药物,除非组织打算搞生化危机。

没看组织拿他当样本断断续续地研究了这么久都没研究出什么名堂来吗?本质上就是因为他的不死并不是因为药物,而是种族原因,只是乌丸莲耶显然不这么认为,单方面地把他当作救命稻草。

字面意义上的救命稻草。

那么,乌丸莲耶会将所有永生的希望都寄托在虚无缥缈的不死上吗?

鹿见春名不觉得这个掌控了组织半个世纪的幕后黑手会如此的孤注一掷,将所有的筹码只压在一边。

也许是因为发呆的时间太长,宫野志保放下了手中的笔,走到了鹿见春名的面前来,用手背在他的额头轻轻试探了一下。

“体温偏低,但对你来说是正常的。”有着茶发的少女露出了疑惑的表情来,“你不舒服吗?我看你走神很久了。”

“没什么,”鹿见春名回过神来,“有点无聊所以在发呆……系统到底还有多久才能修好啊?”

“马上了,”宫野志保低头看了一眼手腕上手表的指针,“嗯……既然你不是很想继续待下去,那现在就开始实验吧。”

她将打开的钢笔重新盖上,别在了白大褂的外套上,随后转身出了门。

鹿见春名跟在宫野志保的身后,默默地等她拿出手机通知实验室的工作人员将之清理出来、让其他助手做好准备开始实验,等全都吩咐完之后,宫野志保才挂断了通话。

“研究所的地址换的真是频繁,我每次回来都要换个地。”他开口说。

“很正常吧?因为组织很重视研究所,所以基本上隔一段时间就会换个地址。”宫野志保也十分自然地接话,“不过对我来说无所谓,反正设备和资料都是一样的,在哪里做研究都一样。”

鹿见春名说:“研究所和组织控制的那些医药公司也有合作吧。这事打算进军医学界做药物垄断的巨头吧?说起来,你的研究经费是不是很多啊?我之前刷卡的时候看到了很长的一串零。”

宫野志保显然会错了意:“反正不是我的钱,随便你刷好了。申请的经费如果没用完,下次批经费的时候后勤组的人会找借口砍掉一部分的。”

她似乎对此很是不满,又轻轻地啧了一声。

“我只负责药物这一块,很多研究项目的副产品确实会和医药公司合作……其他方面我不太清楚。”

“我看组织好像对科研方面的人才特别关注。”鹿见春名的用词比较委婉,“……在同行里似乎还挺少见的。”

一般的犯罪组织根本不会像组织这样搜罗各种行业的科研人才,还批经费让他们搞研究——那些贩毒的会特地找化学人才来搞新型毒品,搞电信诈骗的会找程序员来成立专门的网络小组,但不管哪个,都和组织不同。

“可能是吧,毕竟我也不知道其他的组织怎么样。”宫野志保的语气淡淡的,“组织的名下除了那些医药公司,还扶持了不少业务在网络科技方面的新企业,之前研究所用的云端系统不就是金树企业设计的么?”

“网络科技?”鹿见春名心中微微一动,“组织很看重这个?”

他倒是知道组织扶持了金树企业,但只当做这只是组织名下众多公司之一,没觉得有什么特殊的。

“你问这些做什么?”宫野志保隐隐觉得有些意外,停下脚步来看向鹿见春名,但没等鹿见春名回答,她就再度开口了,“我想想……组织从很久之前开始就很重视这方面了,挖了不少计算机方面相关的人才,似乎也有什么重要的研究项目吧?但我们不在一起工作,所以对那方面的事情不太清楚。”

鹿见春名没有对宫野志保隐瞒的意思,他知道她以后会是和他同盟的伙伴,但在这个时刻也只能含糊一下:“我只是有些事情想搞清楚。”

宫野志保了然地点了点头。

他们走到了实验室门口,宫野志保用虹膜刷开了实验室沉重的金属制大门,室内恒温的冷气立刻便冒了出来。

鹿见春名坐在冰冷的实验台上时,还在想刚才贝尔摩德和那位古贺博士的话。

至少单从话语之中就能判断一件事——贝尔摩德很看重这位古贺先生。

而在某种程度上,贝尔摩德代表的就是那位先生的意志,得到贝尔摩德的看重,同时也意味着得到了组织BOSS的看重。

组织许诺给了古贺博士什么呢?充足的、丰厚的实验经费,只要想要就随时能够弄来的最先进的高端仪器设备……这可不是小打小闹,这是个没有限度的无底洞,不知道扔多少钱进去才能听到一个水花。

那位先生不是什么钱多的没处花的人,既然愿意做这样的投资,那么必定有某种缘由……至少古贺博士和他正在研究的东西是值得的。

乌丸莲耶看重的到底是什么?

——活着,他想活着。

不管是死而复生还是永生,本质上都是逆转时间,而将这不同的字义拆解开来看,会发现它们的本质是如此的清晰一致。

贝尔摩德甚至认同了古贺博士的话,认为他正在研究的是救人的技术……再往深想,这个技术如果成功,是不是就可以拯救那位先生的生命?

但和救人有关、又是计算机方面的技术,这具体的研究项目是什么?这一点并不清楚。

鹿见春名在心里默默地将这个消息的优先程度排到了前列。

他不知道自己在这时间夹缝之中短暂停留的时候能不能彻底搞清楚,但是按照古贺进承诺的那样,他最快一年就能做出阶段性的成果的话,等他回到那个正常流动的时间线之中,总有机会搞清楚的。

实验室的助手和设备还没有完全准备好,趁着这点时间,宫野志保想起来了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药盒来,递给了鹿见春名。

鹿见春名一边接过药盒打开,一边问:“这是什么?你研究的失败品?”

药盒里装着的是蓝白颜色的胶囊。

“你说话可以不这么刺耳吗?”宫野志保面无表情,“什么叫失败品?那只是没有完全研制成功、有较大副作用和缺陷的阶段性成果,总体上来说是成果的。”

“哦,”鹿见春名重复了一遍宫野志保的话,“有较大副作用和缺陷啊……你是想让我实验一下?”

“是。”宫野志保轻轻点了点头。

因为还没有开始实验,所以录像设备是关闭的,她才敢放心地和鹿见春名说话。

“你的体质已经和常人不一样了,我不知道什么样的药物对你来说才是有效的……能分辨这一点的话,也许也能更加针对性地做出解药来。”

“我明白了。”鹿见春名叹了口气,将蓝白的胶囊吞了下去。

熟悉的疼痛、心悸一起涌上来,鹿见春名眼前一黑,当着宫野志保的面倒了下去——很快又坐了起来。

“……失败了啊。”宫野志保也忍不住叹气,“和之前比怎么样?”

“对别人来说好不好我不知道,对我来说优点还是很明显的。”

宫野志保忍不住露出了惊喜的表情:“什么优点?”

鹿见春名面无表情:“死的更快了。”

茶发少女欣喜的表情瞬间僵在了脸上,唇角微笑的弧度一点一点变得平直。

她叹了口气:“我知道不会这么容易……算了。”

宫野志保的声音低了下来,像是压在舌下。

实验室的门再度被打开了,助手踏进了实验室之中,宫野志保拿起了手术刀。

鹿见春名也从善如流地闭上了嘴,躺在了实验台上。

他闭着眼睛,通过藏太的视角继续远程观看地下停车场内发生的事情。

贝尔摩德的车还停在原处,但是琴酒的车启动了。那辆黑色的保时捷356A缓缓驶到贝尔摩德的面前,然后停了下来。车窗被缓缓摇下,露出了琴酒的侧脸。

冷酷的TopKiller凝视着贝尔摩德,语气很不好:“搞定那个人了吗?”

“算是搞定了。”贝尔摩德不在意琴酒这一如既往的冷脸,“他缺钱、缺人、缺设备,而这些东西组织都能给他,他有什么理由不和我们合作呢?”

“如果那家伙不配合。”琴酒冷笑了一声,“他的父母、孩子、朋友……随便什么人,送点零件到他面前,他会识相的。”

贝尔摩德不置可否:“总之,古贺博士那边我会解决的。”

琴酒微微颔首,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结过多,“资料拿到了吧,研究所那边不能出问题。”

贝尔摩德微微笑了起来,她抬起手,对琴酒轻轻晃了晃那枚银色的U盘,金属质的表面在黯淡的灯下折射出一点光芒来。

——那里面装的是拷贝出来的鹿见春名的资料。

她意味深长地开口。

“当然,”

“废物利用也是能创造价值的。”

第145章酒厂的场合(52)

废物利用?

什么意思?

躺在实验台上的鹿见春名忍不住皱眉。

藏太的存在时间还没到,他仍然能通过藏太的感官获取自己想要知道的信息,但由于这些信息之中存在很多意味不明的东西,连重点也模糊不清,鹿见春名思考分辨起来会稍微有些费力。

……他知道的还是太少了,得快点把组织隐藏的秘密都搞清楚才行。

鹿见春名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让观察着鹿见春名的宫野志保迟疑了一下,握着手术刀的手停顿在空中,她问:“……弄疼你了吗?”

宫野志保当然会觉得诧异。

她知道鹿见春名对痛感相当迟钝,再加上为了实验体维持稳定的心理状态不要突然发癫大开杀戒,实验的时候向来时加上了麻醉的……虽然宫野志保觉得这种天天开膛破肚死去活来的事情就算有麻药屏蔽痛觉也无法掩盖残忍的本质,但这已经是组织最后的“人道”了。

“没什么,”鹿见春名平淡地回答,“只是你们动作太慢了,我有些烦。”

他这句话一说吃口,围在边上的研究员和助手们同时露出了敢怒不敢言的表情——这话不就是嫌弃他们的技术吗?可恶,被看不起了还不敢大声说些什么,不然谁知道告死鸟会不会突然暴起把他们都杀了?

宫野志保也淡淡地哦了一声,继续平稳地进行着实验。

实验室内没有人在说话,只剩下呼吸与心跳的声音、已经利刃划开皮肤和金属碰撞在一起的声响。

没人打扰,鹿见春名又忍不住开始想刚才得知的那些消息。

组织拉拢看重的人才、BOSS渴望得到的新技术、已经贝尔摩德刚刚从研究所里拷走的资料……很显然琴酒和贝尔摩德都对这份资料的去处十分清楚,贝尔摩德他暂时没什么计划接触到,那么琴酒就是最好的突破口。

还有古贺博士的具体身份得搞明白。只要知道他研究的到底是什么,想倒推出目的、再扼住那位先生的咽喉与命脉,所有事就会变得简单起来。

鹿见春名还想再听下去,但藏太最多只能存在半个小时,现在已经到了极限时间,维持着藏太存在的黑色粒子已经开始变得不稳定了,藏太的身体在空中扭曲闪烁,最后崩塌消散。

连带着鹿见春名也失去了另一个感官,眼前的画面瞬间消失,声音也一同远去。

……

琴酒显然是知道另一个研究所的内幕的,因此并未对贝尔摩德这刻薄的“废物利用”的形容而感到什么意外。

虽说是直属BOSS的人,但琴酒总是对贝尔摩德有着微妙的不放心……所以这个时候才会特地来确认一下。

他冷淡地朝美艳的金发女郎抬了抬下巴,才转身重新进入了保时捷356A之中。

黑色保时捷发出发动机启动的声音,很快便从地下停车场之中驶了出去。

贝尔摩德没有急着行动,她单手撑着下颌,垂下眼睛,盯着那枚躺在掌心之中的银色U盘——那里面装着的是和鹿见春名有关的实验资料。

委实说,她没什么要窥探的兴趣,该知道的东西,她在此之前就已经知道了。

贝尔摩德知道鹿见春名是和她一样的实验体……他们都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吃下了那种怪异的药物,也就是“银色子弹”,成为了宫野夫妇研究中的牺牲品。变成这样绝对不是贝尔摩德自愿的,她的时间被迫停留在了那一刻,从此再也没有流动过一分。

或许很多女人都会被青春永驻和美貌永存所打动,但当这件事真的成为现实的时候,换来的就是不得不反复掩盖的身份、为了不暴露而断开社交……那不是贝尔摩德想要的活法。

她知道自己不是自愿的,因此才会对宫野夫妇、乃至宫野志保感到厌恶,以己度人,才会觉得鹿见春名身上发生的一切也都是被迫的。

甚至于,与她自己一对比,鹿见春名的异常才是真正的奇迹——必然会被那位先生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牢牢掌控的奇迹。

人总是在崇拜奇迹的同时又做出种种亵渎的事,尤其是鹿见春名是人造的奇迹。

研究员们只会像凶狠的豺狼一样扑过来,将这份奇迹用刀剖开、撕扯成碎片。

不老不死……多讽刺啊,这两种特性竟然分别在他们两人的身上出现了。

贝尔摩德露出了嘲讽的冷笑。

至少那帮疯魔的研究院没有非要从她身上榨干所有的利用价值、然后再将残羹剩饭利用到底,说起来也许比拥有“不死”这种体质的告死鸟要幸运一点。

但这幸运也只是对比才显出来的。

贝尔摩德隐隐对鹿见春名有种同类看见同类的感觉,但对她而言,最优先级仍是保全自己,在这个前提下对鹿见春名透露出来一些信息是无关紧要的。

——但她帮不了太多。

贝尔摩德收拢了手指,将银色的金属U盘牢牢握进手心之中,金属质的表面因此而染上了身体的余温。

她踩下油门,流线型的跑车殷勤立刻发出沉闷的声响,从地下停车场之中驶出。

……

等重新出现的藏太来到地下停车场时,贝尔摩德和琴酒的车都已经离开了,藏太飞了好几圈也没看到什么人。

鹿见春名这个时候就会感叹只能操纵一个黑色幽灵的不便之处了。

只有一个能行动半小时的藏太,他能利用藏太听到和做到的事情委实并不算多……但同时操纵黑色幽灵是存在难度的。

实验结束的时候,鹿见春名没有马上离开,他盘膝坐在冰冷的实验台上,盯着自己的掌心看。

和本身苍白的肤色一样,鹿见春名的掌心也没什么血色,只能看到分布在掌心中的些许纹路,分明的肌理线条一直延伸到手掌的边缘才消失不见。

其他的演研究员和助手差不多已经离开了,只有宫野志保留了下来。

她正在摆弄录像机里录下来的录像——连接内网的系统还没有完全修复,她只能手动把保存着录像的记忆卡扣下来,通过电脑手动上传。

鹿见春名开口问了一句:“你能同时使用左手和右手吗?”

“那要看是做什么吧?”宫野志保没问鹿见春名为什么冷不丁问这些问题,想了想才回答他,“如果是简单的事情,大多数人应该都做到两只手一起使用……如果是精细复杂的操作,那么我想很难,大概也没几个人能做到。”

她顿了顿,而后才再度开口。

“……毕竟,人只有一个大脑。”

精细操作——如果想让一个人用左右手同时握着手术刀拉做手术,大概这世界上没几个患者敢让医生这么玩。

能用和精细操作是两码事,大多数人的大脑只能支撑着使用左手或者右手,鹿见春名是个普通的右撇子。

他能双手同时开枪,但是做不到同时操控两个黑色幽灵——但有人可以。

曾经,鹿见春名就见过有可以同时操纵两个黑色幽灵的亚人存在,他只能说一句哥们你真是天赋异禀。

对于亚人而言,同时释放两只黑色幽灵并非是做不到的事情,能不能操纵才是问题。

黑色幽灵是有自主意识的,行为并不可控,就像同时使用两个大脑一样,搞不好黑色幽灵就会失控。

但不得不说,有两个藏太的话确实很方便……他现在开始学还来得及吗?

鹿见春名叹了口气。

他从冰冷的金属质实验台上走了下来,熟门熟路地从实验室走了出去。

鹿见春名没有多待的打算,换好衣服就离开了。他刚从研究所离开没多久,手机就轻微震动了一下。

他按亮手机屏幕看了一眼,是宫野志保发来的消息。

[贝尔摩德拷走的是你的实验资料。]

宫野志保没有多叮嘱,也没有说让鹿见春名小心之类的话,她只是单纯将这个消息告知了鹿见春名而已。

鹿见春名只要明白贝尔摩德是有目的地冲着他来的就好,更多的事情宫野志保就做不了了,毕竟她也是自身难保,组织盯她盯的很紧,根本没有余地再帮鹿见春名多做些什么。

鹿见春名看完这条消息,将短讯删除了。

既然那个U盘里拷贝走的是他的实验资料,那么贝尔摩德负责的另一场实验必然是与他有关的。

鹿见春名不觉得这个世界上还会有除了他之外的亚人,说到底他的不死是因为根本不是人类,而生老病死是人类无法违背的规则,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真的有不死的人呢?除非那是超能力者,或者电影里经常出现的畸形的活死人。

如果没有另一个他当做实验素材,又会是什么需要瞒着他本人进行的研究?

鹿见春名琢磨了一下贝尔摩德说出的“废物利用”这个词,想了想。

首先可以排除废物是指他本人的可能性,如果组织真的这么认为,现在对他就不是这个态度了……那位先生分明还对他抱有希望。

……

贝尔摩德的目的地是另一个处于东京郊区的研究所。

她驶入研究所之中,经过好几道身份证明的程序之后才进入研究所内部。等她停了车走出来时,时间已经是深夜了。

得知贝尔摩德到来,暂时负责这个研究所的研究员青木博士匆匆从电梯之中走了出来,对贝尔摩德挤出一个笑容来。

“贝尔摩德大人,”青木博士小心翼翼地问,“这么晚了,您……”

贝尔摩德扬手,将那个银色的U盘朝青木博士抛了过去。青木博士只看见有银色的光芒沿着抛物线的形状落了过来,他下意识地伸手接住,盯着掌心之中的U盘发愣。

青木博士迟疑着问:“……这是?”

“当然是你要的东西。”贝尔摩德对青木博士轻轻勾了勾唇角,抬手将金色的长卷发拨至耳后。

青木博士愣了一下,脸上随即露出了惊喜的表情,他眼神之中都带着狂热,看银色的U盘时像是盯着绝世美人,难以掩饰垂涎的神情。

“难道说……”他的语气中带着忐忑和不可置信的惊喜。

“就是你想要的东西。”

贝尔摩德懒得浪费时间去应付青木博士,越过他走进了电梯。青木博士握着U盘,连忙跟上了贝尔摩德的脚步,抬手在电梯上按下7的数字。

电梯开始启动上升,显示屏上的数字快速跳跃。

“研究所最近没什么异常吧?”贝尔摩德问。

“没什么,”青木博士心不在焉地回答,“一切正常。”

贝尔摩德了然地颔首,没有多说些什么。

最近研究所都很太平,目前有重要项目在研究中的研究所没什么异常的事情发生,但以前的实验室旧址意外被发现了。

两年前鹿见春名失踪后的那段时间,青木博士负责的研究也转移到了现在的这个新的研究所之中,原来那个被建在群马和东京交界处的山中的研究所因为山火而被意外发现了,警察还在那里面找到了人体残肢和炸弹的痕迹。

炸弹的碎片是用来清理痕迹时留下的,人体残肢则来自于两种渠道——哪些基本上都是实验体,要么是研究所用得到的基因样本制造出来的,要么就是通过诈骗、绑架等等黑色的手段骗来的普通人。

而在转移研究所时,这些在取得了实验数据之后就变得无用的实验体就是需要处理掉的废弃物,于是便和研究搜中留下的生活痕迹一起,湮灭了炸弹的火光之中。

——直到两年后的现在,才被警察发现。

只是这个时候发现也无济于事了,两年的时间能够消去很多痕迹,就算他们将那些人体残肢的DNA和失踪名单上的人对应上了,也不可能抓到组织的马脚。

只是毕竟两个研究所之间存在关联,虽然没有得到这边被发现什么线索的消息,贝尔摩德还是顺口问了青木博士一句,在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便不再询问了。

电梯抵达了七楼,贝尔摩德踩着细长的高跟,和青木博士一起走了出去。

实验室的地板上铺着纯白的瓷砖,细长的高跟踩在地面上时能发出格外清脆的声音,在空空荡荡的室内形成回响。

“研究怎么样?”贝尔摩德环视了一圈室内的景象,随口问道,“这些孩子们应该很乖巧吧。”

“确实很乖巧,毕竟连心理和对世界的认知都是一片空白,不管想做什么都可以。”青木博士耸了耸肩,“不过损耗率太大了,成本也有些高。”

“这一批使用完就不用再做这么麻烦的事情了吧。”贝尔摩德微笑起来,“之后你会有一个新同事的。”

她经过了一个巨大的、看起来能够盛放一个人的透明的玻璃罐,稍长的指甲在透明玻璃罐的罐身上轻轻敲出了一点清脆的声音来。

“喔。”青木博士干巴巴地应了一声。

他是典型只会搞研究的人,要他跟贝尔摩德大谈特谈研究的具体事项,他能说一整个晚上,可一旦涉及到他不怎么懂的方面……譬如说人际交往,他立刻就歇菜了。

贝尔摩德在这一层中转了一圈。

这一层的名字是“培养皿”——偌大的空间内一边摆放着数十张试验台,另一边则是立在地上的透明的玻璃罐,玻璃罐之中灌满了淡黄色的透明的液体。

贝尔摩德走到最近的实验台边,停下了脚步。

试验台上躺着一个实验体,她靠在试验台边,朝那个躺在试验台上的人伸出了手。

染成深红色的指尖触碰到了实验体的长发,将手指插入到柔软如同绸缎的发丝之中,像是捧起了一段银色的月光。

试验台的一边挂着银色的金属牌,上面标注着手写的黑色字体。

——实验体-KS-145号。

组织的任务也不是随时都有的,对大多数代号成员来说,结束一个任务之后,通常能休息一到两个月的时间,除非这任务出了点岔子,最后变成看连绵不绝的连环任务。

鹿见春名本身是没什么事要做的,只要琴酒不叫他去干活,他就用不着干活。

所以从平田孝太郎被狙击身亡后到现在,鹿见春名都相当清闲。

期间他去过几次安全屋,但一次也没去过自己租下来的公寓,好像已经默认了萩原研二的警察宿舍才是他这个犯罪分子真正的家一样。

出于某种不可言说的私心,萩原研二完全没有想过让鹿见春名搬出去,甚至也没有人说要打地铺。

睡在一张床上当然很挤,但喜欢的人就在自己身边,谁能忍住这种抱着喜欢的人一起睡觉的诱惑?反正萩原研二不行,所以这只能是甜蜜的痛苦。

——痛苦在他不合时宜的反应,也在鹿见春名的不开窍上。

他将鹿见春名的亲昵行为定义为了“被当做是挚友”,毕竟他和松田阵平也不是没在一张床上睡过……只是不会抱着睡而已。

对鹿见春名而言就更好懂了,他早就把对萩原研二的态度变成看恋人,这种下意识里表现出来的亲昵就和咳嗽一样无法掩盖,所以才让萩原研二犹豫又被动。

两人的同居生活已经步入了老夫老妻的状态——鹿见春名通常不会早起,萩原研二会在轻手轻脚地洗漱之后,给鹿见春名留下三明治当早餐。

除了没有亲密的接吻和最后一步,牵手和拥抱都已经变成了家常便饭——萩原研二自欺欺人地想,朋友之间也不是不能牵手拥抱的吧?

松田阵平将萩原研二这种行为定义成秀恩爱,懒得理他。

这次叫醒鹿见春名的是萩原研二的电话。

他迷迷糊糊地接了起来,通话的另一边是萩原研二的声音:“小诗,我们现在准备去米花中央医院……”

“什么?”鹿见春名瞬间清醒,“你受伤了?”

他的语气中带着很明显的焦虑。

“不,不是我,也不是小阵平,我们俩好好的,”萩原研二叹了口气,“是班长受伤了,现在正在去医院的路上呢,所以我可能会晚点到家。”

他这语气十分像是和妻子汇报行程以便查岗的丈夫,惹得伊达航投来了惊疑不定的眼神。

伊达航捂着受伤的腰,脸色苍白,但还是坚强地凭借过人的身体素质,试图吃到同期的第一手恋爱瓜,对松田阵平挤眉弄眼地使了几个眼色。

松田阵平同样回以眼神——我不知道啊!他俩突然就跳过一切步骤开始同居了,更离谱的是hagi居然一点都没察觉到有问题!

萩原研二在松田阵平眼里已经变成了因为恋爱冲而失去了常识判断的人……虽说朋友不是不能同居,正相反朋友同居合租的情况还很多,但哪家的朋友是像你们俩一样相处的?

如果这都只算是朋友,那松田阵平可能不得不将自己从萩原研二挚友的范围中扒拉出来了。

“原来是班长受伤了,”鹿见春名微妙的松了一口气,又有些紧张,“伊达警官没事吧?”

伊达航最近属实有些多灾多难,前段时间要不是鹿见春名他得命丧当场,而这次在爆炸案的现场抓到了逃跑中的重刑犯,他被对方捅了一刀肚子,现在只能躺在救护车的病床上。

“被捅了一刀,”萩原研二叹了口气,“有点危险,但班长一定会没事的。”

“我知道了,”鹿见春名犹豫了一会儿才开口,“……我也马上去医院。”

伊达航好几次帮助了他——虽说几次帮助都是因为阴差阳错的误会,但他接受了伊达航释放的善意,所以去医院看望他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

米花中央医院中,同样来到医院看望友人的还有毛利小五郎和毛利兰。

刑警中受伤的不只是伊达航而已,还有被爆炸波及到的其他警官。

毛利小五郎虽然已经不当警察了,但仍然和曾经的刑警同事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友人受伤,他来医院探望对方实属正常。

毛利小五郎在看过好友的情况后松了口气,“还好不是大事。”

“嗯,”毛利兰也轻轻点了点头,“但是那个跳楼的人,他还是初中生吧?”

她犹豫了一下,柔美的五官之中露出了一点忧愁的意味。

“……他还醒的过来吗?”

这次警察们逮捕的一个诈骗团伙,受害人年事已高的爷爷因为被骗走了所有的存款而烧炭自杀,而受害人父母早亡,剩下的亲人只有相依为命的奶奶,奶奶去世,他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跳楼自杀了。

但他没有当场死亡,他活着——但不算完全地活着。

他成为了植物人。

主治医师恰好经过,听到毛利兰的话后便停下了脚步。

他站在毛利兰身边,伸手推了一下眼镜。

“凭借现在的医学技术,想让植物人苏醒只能靠运气。”

毛利兰的心情滴落下来:“果然是这样啊。”

“但是,”医生又说,“也许不用等到苏醒,我们也可以和植物人进行对话哦。”

拐角处,戴着兜帽的鹿见春名脚步一顿。

第146章酒厂的场合(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