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怡亲王薨逝后,皇上的表现十分令人诧异。
他不但没有如军机大臣们所害怕的那般情绪失控,相反,皇上看起来还异常的冷静。
王公贵族的寿材都要上佳的木材,佳木难得,所以不会等过世后才着急忙慌开始做,怡亲王的寿材也是早备好的。在怡亲王薨逝的当天,皇上非常冷静的看着人抬棺,还亲自上手敲了敲棺木的厚度,确定了下匠人没有敢偷工减料。
且并不等礼部拟几个怡亲王的谥号让他挑选,皇上一道圣旨下给礼部,直接将怡亲王谥号定为“贤”。
之后的两天,也只是吩咐内务府尽心料理怡亲王后事,不得丝毫怠慢,皇上自己则依旧冷静的在九州清晏一道道下圣旨:“定怡亲王爵位为世袭罔替,子孙后代断不可更改,否则便非朕之子孙。”然后又给怡亲王留下的儿子们都各自安排去处。①
同时也没有忘记处理朝政——皇上甚至记得给远在河道上的高斌等人封赏,对他们提前完成河道修筑表示了赞赏。
且说高斌在同时接到怡亲王薨逝的消息和皇上恩赏的时候,十分悲痛外也十分惊讶,实不想皇上还能自持若此,观折子上御笔的日子:在怡亲王薨逝的次日,皇上居然还记得犒赏河道之人。
于是高斌与高其倬一并召集所有曾蒙怡亲王点派的臣子,无论官职高低,一并就在河道大成的典仪上为怡亲王祝祷,祈祷王爷往生。
京中朝臣们也按部就班的参与怡亲王的丧仪。
大殿举哀之余,鄂尔泰就不免跟张廷玉道:“原本还恐皇上如当年太后娘娘薨逝一般,在养心殿不肯见人——之前是怡亲王将皇上劝出来的,如今又有谁能劝皇上呢?”
张廷玉想起往年跟怡亲王一并当差,也不由唏嘘落泪,一时胡子上都滚着泪珠。鄂尔泰原本能忍住的,见张廷玉这般情状,也忍不住难过起来。
两人垂泪过后,依旧回到大殿上去。
刚回到大殿,却有太监来宣两人即刻见驾。不但他们俩,还有马齐、来保以及刚刚回京的李卫等人,都被皇上宣到九州清晏。
众人心里打鼓,都纷纷整理了下素服,紧着去见驾。
一进门跪安过后,皇上挥袖命起后直接道:“朕准备将四阿哥弘历立为储君。”
众位重臣:……
皇上怎么忽然放这么一个大雷出来??
虽说四阿哥如今是默认的太子,但皇上一日不开口,一日此事就未定真。到底是皇家之事,不到头来谁也说不准,说不定到最后人家五阿哥扮猪吃老虎呢,说不定真龙天子现在还在谦贵人肚子里呢——俱各种小道消息,马上要生产的谦贵人肚子里,可是个阿哥!
然而很快,诸位军机处大臣们就意识到,突然宣布储君这并不是什么大雷。
皇上接下来的话,才惊得他们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皇上用一种很平淡的语气道:“朕这两年只觉身体大不如前,如今怡亲王正当壮年离世,可见是上天厌弃于朕。既如此,朕只怕也大限将至,今日将国之储位定下,来日朝中也不至于生乱。”
众臣目瞪口呆,直到皇上指了指已经跪在那里但没啥存在感的礼部尚书道:“朕已命礼部也为朕预备后事了。”
大家才从被雷劈了的震惊中醒过神来,纷纷“扑通扑通”如同下饺子一样给皇上跪了开始磕头,劝慰皇上不要做此不祥之语,要珍重龙体。
鄂尔泰跟张廷玉跪在马齐身后,想着两人方才的对话,都觉得自己在犯蠢:皇上哪里是撑得住啊?这明显是受打击过大,延迟反应了。
而且这会子皇上已经料理清楚了怡亲王的一应丧仪规制,安排好了怡亲王府诸人,没有其余要紧事牵绊他的心绪,所以终于情绪爆发了。
这一整日,九州清晏的大门都没开。
弘历和弘昼不免有些担忧:他们还在带着宗亲同辈一并举哀,有事要回禀皇阿玛,却也见不到人。
不比弘昼有些大咧咧的性情,弘历心细些,就一直不放心皇阿玛的精神状态:这三日,皇阿玛平静的让他害怕。
且说宋嘉书在耳闻眼见三日来皇上这么镇定后,就觉得要糟,早就跟弘历嘱咐了好几遍,让他近来好生小心关注皇上的变化。
弘历这一日就格外担忧。
直到入夜,九州清晏的大门才打开。
弘历赶去求见的时候,只见几位大臣正面色惨白的往外走,见了他比往日行礼还更恭敬些。
很快,弘历就知道皇阿玛居然开始安排自己后事的举动。
因为有额娘‘皇上如今必是强忍着,以后终究要发作出来’这样斩钉截铁的预言打底,弘历倒是没有其余大臣那般被雷劈了似的惊讶,但担忧惶恐自然也是少不了的。
而这一日,似乎就是皇上情绪开了闸一样,接下来的情况,根本都不由朝臣们控制。
礼部收到怡亲王定“贤”字为谥号的两天后,就收到了另一道圣旨,皇上要在怡亲王谥号前面再加字。
礼部尚书也不敢劝,寻思加一个就加一个吧,也有大功臣入祠的时候是双谥。结果一听下一道圣旨险些当场坐地上,皇上要给怡亲王谥号前加“忠敬诚直勤慎廉明”一串字!
这谥号前面加八个字,礼部表示闻所未闻,礼部尚书甚至忍不住想,皇上大概是把其余没得到谥号的兄弟们的份额全都用在怡亲王身上了。可这又不是一个馒头,你不吃给我吃,给王爷加谥号可没这个道理。
但经过皇上‘给朕安排后事’的惊吓,朝上愣是没有人敢出面劝阻此事,把个礼部尚书急的要撞墙。
但哪怕自己撞墙,礼部尚书也是不敢劝的。
这种于礼制不合的事儿居然就这么定了下来。
之后皇上又亲为怡亲王做祭文,且不是一篇,而是每天一篇,悲痛之情溢于纸上。
又因怡亲王仙逝于五月初五端午前日,皇上便道从此后宫中不许再庆贺端午佳节。
且说以上举动只是皇上自己悲痛悼念,很快朝臣们就发现,皇上不但自己悲痛,还不许人不悲痛——凡举哀不够庄严悲痛的宗亲臣子俱受到了严厉的言语批评,而雍正爷也从不是个只动嘴不动手的人,于是言语批评后还有更严厉的处罚。
其中最为倒霉的是诚亲王胤祉。
在从前直郡王胤褆被圈禁,废太子已过世的情况下,胤祉作为当今皇上在外活动的唯一一个兄长,一贯是比别人有体面的。
皇上虽不对其委以重任,但逢年过节的赏赐,对这位兄长倒也是厚待。
可这回,皇上却一点不留情,直接拎出诚亲王,把他削的极惨。
因诚亲王在怡亲王丧仪上不够悲伤,私下甚至还有对怡亲王的怨怼之语,皇上勃然大怒,直接给诚亲王爵位削没,府邸没收,把他直接赶到景山做了第二个守灵人——让他陪老十四去了。
不但如此,皇上还道:“若非怡亲王生前,恳求于朕,再不要将兄弟子嗣革出皇室,朕早革了你的黄带子。如今你便感恩庆幸,去景陵圈禁思过,顺带感恩怡亲王去吧。”
朝上一个敢给诚亲王求情的大臣也无。
说实在的,诚亲王一直跟怡亲王关系不怎么好,这也是陈年旧事了。当时怡亲王的生母过世时,诚亲王不知是忙糊涂了还是不在乎这个庶母,反正在敏妃的丧仪期间,就把头给剃了。
当时被发现后,康熙爷也动怒了,以不孝为名,削了诚亲王的亲王位,降为了郡王,好些年才升回来。
这事诚亲王虽是自己错了,但也一直被罚的不痛快。
后来怡亲王在康熙爷跟前失宠,诚亲王又复了亲王位,若有机会,自然就不免挤兑一下老十三。
这样的情形,直到当今登基就颠倒了过来。
皇上是什么脾气,用他的话来说:你要骂我护着的人,不如直接骂我。自然对诚亲王之前日常欺负他十三弟十分不满。
当然那虽是皇上亲口说过的话,但要真有人敢直接骂他,他也就真敢干掉对方全家。
闲话扯远,总之,积年的恩怨下来,怡亲王薨逝,朝上伤痛的人不少,但绝不包括诚亲王,他这些年都要憋屈死了好不好?
他自为从前没得罪过老四,甚至他揭露大阿哥巫蛊镇魇太子,还间接性为老四登基铺路了呢。
结果老四登基,就记着那点子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情,敲打了自己好多回不说,还总不肯给自己要紧的差事,以至于虽然都是亲王,他的威望和手里的权利比怡亲王这个不合的弟弟差了老远。
对诚亲王来说,老十三过世,他不当场笑出来就是顾念一分兄弟之情了,还要他哀痛那简直不可能。
而对皇上来说,他眼如明镜,谁不是真的为他十三弟哀痛,他看的可太明白了,于是挨个罚过去。
对诚亲王这个跟他十三弟有旧怨的人,皇上罚的就更厉害了。
直接让他消失在自己眼前。
皇上一系列举动下来,朝臣们当真是噤若寒蝉,谁都不敢提半句反对的意见。只能以诚亲王血淋淋的例子提醒自己,举哀的时候,一定要哭的特别特别真实而伤痛。
就算这样,皇上每日还都能挑出几个人相对不够悲痛的来罚一罚。导致哭灵活动变得十分内卷,每日都有拼命表现以至于哭晕过去的,带的旁人为了不被比下去,也只能更用力的哭。
以至于怡亲王丧仪上的哭泣分贝,每日呈指数增长。
直到五月底,怡亲王移殡,皇上当众吐血病倒后,这场每日挑选‘对怡亲王薨逝不够悲痛者罚’的事端才告一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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