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历是几日后上门的。
进门请过安后,弘历就单刀直入问道:“额娘,你有吃过皇阿玛赏的丹药吗?”
因在养心殿后头的偏殿住,宋嘉书也就格外留心说话做事。依旧与以往一样,与弘历在院中溜达着,开着院门,使周遭一览无余的才说话。
宋嘉书摇头:“我一粒也不曾吃。”
弘历脸上似是罩了一层寒冰,从唇齿间挤出话语来:“妖道祸国,居然敢奉上如此多丹药给皇阿玛吃。”其实历朝历代,皇室多有些丹丸补品,皇帝也跟用补药一样服用。但这种成百上千供应的,实在是少数。
宋嘉书止步,问道:“弘历,你打算去劝你皇阿玛吗?”
她还记得,上一回为了曾静之事,皇上说出的是‘你为人子,忍心见君父背负恶名吗?’的灵魂发问,这回估计就是‘你为人子,是不想你皇帝亲爹吃仙丹,多活两年吗?’。
那这就不是灵魂发问了,要是赶上皇上心情不好的时候,弘历得被狠削一顿。
可这终究是弘历自己的选择。
且宋嘉书很理解弘历的煎熬,皇上对弘历来说,虽然算不得绝世好爹,但在这些年,也并不是一个跟他有仇的爹。
作为人子,他想要皇位,却也不忍心见父亲一直生吞朱砂水银。
宋嘉书也不忍见弘历纠结痛苦,便问道:“皇上这般服用丹药,大约是不知丹药里是什么?你将炼丹的原料拿去给皇上看,再牺牲几个小兔子喂食一下,皇上便知道里面不是什么珍贵药材,而是朱砂铅汞之毒物了。”
弘历从袖中拿了一首皇上的御诗:“铅砂和药物,松柏绕云坛。炉运阴阳火,功兼内外丹。”①
宋嘉书再次无语了,原来皇上从来知道是什么。
她不免问道:“世人皆知,难道皇上不知铅砂有毒吗?”
弘历蹙眉道:“额娘,你从不信什么佛经道法的。但当年在王府里,皇阿玛醉心佛道,儿子却知道一些。那道家重阳真人就说过‘铅汞结仙胎’之言。”②
越说眉头皱的越紧:“用他们的说法,正因道法高深,炼法精妙,才能将世间万物炼化成神丹。还说些若是按照方子炼丹,便可去除丹毒,服用可延年益寿之类的话。”
弘历是不太信这些的。
幼年时候的弘历在府里只是个普通而寥落的阿哥,上有作为长子的三阿哥弘时,之后年侧福晋又有了孩子。弘历也曾经过皇上偏心的忽视。
大概是叛逆心理,虽然面上非常顺从,但其实皇上越信什么,弘历骨子里就不肯信什么。相对于皇上,那个在府里阿哥中,独独挑了他抚养教导的康熙爷,更像他精神上的父辈。于是在许多事上,他更倾向于康熙爷的理念,对西洋药物、天文算数感兴趣些。
弘历最终没有决断,只是道:“额娘放心,儿子不吃这丹药,您也别吃就是。若是有话,还是儿子去说,额娘可万不要惹皇阿玛不快。”
——
这一回皇上生病,是十多年来,宋嘉书陪他最久的一段时间。
几乎近两个月,她都一直呆在养心殿的后殿,日常陪伴皇上饮食起居。反正也不怎么用她亲自动手,她一般就是在一旁陪聊。皇上病中也有些怀旧,常与她说起潜邸旧事。
时间很快到了四月底。
五月初四就是怡亲王一年的忌辰,皇上身子虽还未好全,但还是提前十天,就开始亲自为怡亲王撰写数千字的悼文。
于悼文中又将怡亲王的功绩细数了一遍不说,还给正在外游行演说的曾静加了个任务,务必要将怡亲王的功德告知人民群众,御笔亲批道“使臣庶周知”。
于是朝堂上也掀起了一番追忆怡亲王功绩的文书风潮。
只是雍正爷身为皇帝,自不能前往涞水亲自再去祭拜一位王爷,且这位王爷还是弟弟非长辈。
于是皇上便命两位皇子弘历弘昼一并亲去祭拜以显郑重,要不是弘曕还不会走路,皇上保管也要把他派了去。
重华宫中。
四月中旬,富察氏刚刚生下一个阿哥,弘历算了算日子,不免遗憾道:“可惜这回我竟不能参加咱们儿子的满月。”
富察氏只是温柔含笑:“其实是个小阿哥,爷参不参加倒是不要紧了。况且皇额娘的孝期未出,原也不能大办。若不是皇阿玛坚持要办个家宴,我原寻思着就罢了。且如今都是额娘来安排,自然也委屈不了他。”
弘历不免道:“你这话跟额娘说的一模一样,这回用不着我去站着撑腰,就不在乎我了。”
然后又关心富察氏:“这回你倒是比第一回 生小格格还惊险些,很是吃了苦,这些日子也别理会旁的,只养好自己的身子要紧。”
富察氏应下:“爷放心吧。”
待弘历与弘昼出京后,吴库扎氏便来探望富察氏,吴库扎氏这一胎还是个儿子,生的比富察氏还早些,此时出了月子,就过来看四嫂:“其实这一回我想要个女儿的,爷也是,可还是个儿子。”
又给富察氏道贺:“嫂子如今是儿女双全了。”
富察氏生了阿哥,吴库扎氏是真的松了口气:她也看得出皇上的立储心意,且不看皇上,只看自家夫君也绝不是要争皇位的样子。
四阿哥五阿哥兄弟俩是幼年相伴一同长大,情分深厚,可她跟这位四嫂却不是。要是连着两回都是自己生了儿子,四福晋还是只生女儿,吴库扎氏简直都不敢再生了。
这真是不争皇位都显得要争似的了。
富察氏心如明镜,只是莞尔。
吴库扎氏换了个话题问道:“听额娘说,贵妃娘娘叫姐姐自己喂两天孩子,说是出生后亲娘自己喂两日对孩子好?”
富察氏点点头:“是啊,虽说宫里没这个规矩,但就两三日也无妨。”
因宫里这些年夭折的孩子太多,不用旁人说,这两位福晋也是担忧的——只看她们只两个人,没别的妯娌,就知道皇室孩子难养大了。尤其是富察氏还有一位堂妹,就嫁给了怡亲王府从前的弘暾世子,如今正在守寡,就更让人唏嘘了。
两人就育儿经验交流了半日,吴库扎氏才告辞离去,临走前还道:“这回巧,这两个小阿哥年纪差的极小,正如我们爷跟四哥一般,可以从小一起长大。”
富察氏也笑道:“是啊,如此就更亲厚了。”
——
然而此时,在两人口中‘亲厚’地兄弟俩,正难得发生争执。
弘昼一贯是很听弘历话的,然而这回却面红耳赤问道:“四哥,所以说你也知道那些牛鼻子道士,那些破药丸子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你竟不曾劝皇阿玛?”
这回祭拜怡亲王,他们并没有坐马车,而是策马而行。
此时侍卫们和礼部的官员,见两个阿哥要说话,就都远远缀在后面,保持着一个若有刺客杀出他们能及时救援,但这会子听不见二人交流的微妙距离。
弘历按辔道:“弘昼,你还记得我去劝皇阿玛曾静之事吗?”
弘昼的语气一滞,然后摇头:“四哥,这不一样。那时候不过是些名声外物,可这回是皇阿玛的身体。四哥,以你现在在皇阿玛心里的地位,若是劝慰皇阿玛他必要上心的。这回四哥你关心阿玛的身体,皇阿玛说不定不会如上次一般动怒。”
从京城到涞水这一条官道,因着皇子出行,是早就清出来的,这一日绝无闲杂人等能走。
整条路上也已经提前净水泼洒,黄土铺路。
前路望过去格外平整,没有任何痕迹。弘历手执马鞭:“弘昼,你看前路无辙,但并非不可预测,只需看曾经的车印便是。皇阿玛的性情不会更改。”
他语气微微加重:“弘昼,你是真想我去劝皇阿玛吗?”
弘昼一怔,忽然觉得手心冰凉。
他抿了抿唇,并没有就此不言,反而直接道:“四哥,我刚才的话,并不是想激你去劝阻、惹恼皇阿玛的意思。是我方才想的简单了,只想着因为皇阿玛看重四哥,你提出来的意见皇阿玛才不得不想一想。”
弘昼低着头道:“可正因为皇阿玛看好四哥做继承人,所以事关圣躬,四哥才要比我们都谨慎才行。”
太子最难做的一点就是:皇上虽然选中他承担社稷,也要求他有本事承担社稷,但绝对不允许他主动露出要承担的样子。
正如先帝爷时候,其实很多人都提出来过整改吏治,但太子主动提出来要去做就是不行。
弘历见弘昼如此直白,便深深呼吸两下,然后道:“弘昼,是我自曾静之事后,绷的有些紧了,我原不该那样问你的。”
弘昼踟蹰了一回,终是赶上弘历的马:“四哥,可我受不了不说话。我……我还是想去劝一劝皇阿玛。便是他骂我,他罚我,我也认了,我若不劝皇阿玛一回,我实在是过不了自己的心里的坎儿。”
“好。”
听弘历这样说,弘昼反而发呆:“四哥,那我去劝皇阿玛,不会给你添麻烦吗?”
弘历摇摇头:“你去也好,我早晚也要去的——我不能阻拦皇阿玛,因他是天子是皇帝。但我也不能不关心皇阿玛,否则一个连自己阿玛身体都不关心的皇子,也没有皇上会放心的。”
既要表现去真心关心,又要表现出顺从恭敬,这其中的度,弘历也还在揣摩之中,所以至今未动。
如今弘昼要先去,也不失为一个好的契机。
但弘历深知弘昼的性子,脾气上来,那是不管不顾的,于是嘱咐他:“你可以去劝皇阿玛,但一定不许顶撞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