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时庸蹙眉,双手不由地握成拳,又牵扯出一阵镣铐的声响。
唐枕书不紧不慢地说:“牵一发而动全身,陛下下令重查此案,改由刑部黎尚书主审,所以你才会被押在这里。”
他略去自己和赵旌眠的事不谈,单用项疏意一个人便使得梅时庸方寸大乱。
梅时庸还在唐枕书对面坐着,但脸色却已经没有方才那样气定神闲,拧眉说:“不是说了我与她婚约作废,她为什么还要涉这种险?”
“哦,项姑娘不依,还要我将此物转交给你。”唐枕书说着便从袖中将先前的那枚荷包取了出来。
梅时庸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那会儿被赵旌眠防贼一般防得厉害,唐枕书倒是没来得及看这枚荷包的式样,此时借着那盏油灯的光晕一看,禁不住也是一愣。
天,桃色耦合包。
浅色的绸缎上绣着精巧的鸳鸯桃花图,针法变化有致,一看就是小女儿家借着月色一针一线绣出来的。离得近了,甚至还能嗅见轻微的杜若香。
唐枕书了然,怪不得赵旌眠当时的反应那么大。
这等定情之物被外人盯着看,梅时庸不可能再泰然自若下去,略显慌乱地将那枚荷包接了过去,还遮掩地用手背挡了挡。
唐枕书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当下更加笃定自己借项疏意来卸梅时庸的防备是对的,他不再提那枚荷包的事,只说:“听说这两日刑部堂审,你已经不再辩驳了,想认罪?”
梅时庸微微一怔,已经听出唐枕书有意帮他,但并未接这句话。
唐枕书又道:“你可知这是死罪,罪名一旦落实,不提你的功名,便是性命也难以保住。”
科考入仕的人,自然熟知大盛律法,又怎么会不知这其中一层厉害关系。
“只是有些心寒。”梅时庸叹了口气,对唐枕书的防备果真没有先前那样大了,他说,“唐御史也是读书人,读书的时候谁不渴望古人来者,谁不想入朝之后得遇明主,可如今……”
“朝堂未入罪先拦,壮志未酬心且寒。”
唐枕书应声看过去,似乎要在这个待罪的学子身上,看到曾经的自己。
他比梅时庸早入仕一年,同样是打马游京郊的白衣学子,同样是苦读诗书的有学之士,谁不是揣着一腔热血,想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担命呢。
唐枕书清眸垂下,自讽一声:“说的是,我原也以为我们读书是为了这座朝廷,为了跨过科考的那道坎跻身朝堂,走到皇权之下,可以为君分忧,为民出策。”
“可这座朝堂并不是我们想象中的样子,那又要怎么办,学陶潜归隐就此不问政事,学范蠡烟水忘机么。”
唐枕书说到这里便起身,抬眼看向牢舍中蛛网遍布的梁柱,试图透过这残破的大盛泥舍,偷窥他早已难寻的一腔热血。
他叹了口气,说:“我读书时曾得老师教诲,君子立世,当守其节,复其礼,慎其独。我们读书做官不是为了孝奉这座朝廷,而是找到这座朝廷应有的样子。”
“在这条路上竹焚玉碎,不改其节。”
梅时庸心头一震。
他抬眼看向这个与自己萍水相逢的朝臣,惊异于这副秋水如玉的面容之下,竟存了这样一颗皎厉的心。
梅时庸问:“唐御史,你为的是什么?”
“自然不是这座朝廷。”唐枕书笑笑,却没有将后半句话说出口,只是不自然地掩了掩袖子,遮住腕上那只玉镯。
在见到梅时庸之前,唐枕书并不知道自己会在刑部牢狱内与其畅论君子入仕之节,洋洋洒洒说到最后,竟说得自己心里一阵苦郁。
将来有一日梅时庸身上的罪名洗清,第一件知道的就会是如今盛京城里传得正热闹的那件事。
唐御史与瑞安侯……
唐枕书无法明说赵旌眠带给自己的到底是什么,但于他而言,一年前走入这座朝堂时的那颗心已经没有那么纯粹了。
节未改,而礼已废。
唐枕书默了默,伸手拍了拍梅时庸的肩膀,“你下狱之后我曾见过严少卿,他看过你的文章,说你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书通二酉、性禀纯达,这座朝廷缺你这样的人。”
梅时庸眸色微颤,显然已经被他说服了。
“天下女子不可轻量,文人士子更难估量,项姑娘尚且能为了你舍命一搏,我不信你这样的读书人就此认命。”唐枕书道,“瑞安侯插手了这件案子,只要你不认罪,刑部就不敢给你定罪。”
“梅时庸,话已至此,你仍没有话想要对我说吗?”
梅时庸深深地看了唐枕书一眼,随后也起身,拢起手腕上的刑具,冲着唐枕书深深地揖了一礼。
“我未曾舞弊考场,今日所有罪名皆是为人栽赃,请大人替我伸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