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枕书不甚在意,只淡淡地看了一眼,只见说话的是几个穿襕衫的文士。
领头说话的那人姓沈,是与梅时庸同一年科考的进士,如今也已经在朝中任职。
文人本就相轻,穷苦人家出身的寒士最看不起的不是京中权贵,而是攀附权贵、仰人鼻息的人。
唐枕书无意与他们争理,本想借故躲开,刚走了两步就被人拽着袍袖扯了回来。
人群呜呜泱泱的,他着实懵了一下,定睛再看的时候才发现扯着自己袖子的人正是今天的新郎官。
“时庸,这是做什么?”
梅时庸今日喜服在身、冠玉佩花,早已不是当时囹圄困境中的那个穷学子。
他没有回答唐枕书的问题,而是皱着眉将他拉到先前那个沈姓文士面前。
“沈兄。”梅时庸称他。
沈千檐愣了一下,大约知道是自己方才的话被梅时庸听见了,脸上一阵燥热,硬着头皮冲梅时庸拱了拱手。
干笑道:“梅兄,还未贺梅兄新婚之喜。”
“礼未成,这一贺倒是不急。”梅时庸锁着眉,说这话的时候才终于放开了唐枕书的衣袖。
他对沈千檐说:“今日沈兄与诸位同僚既到了,不妨替我做个见证。”
沈千檐几人都不明所以地看着梅时庸,就连唐枕书也不知道他拉自己过来是要做什么。
然而下一瞬,众人便眼睁睁地看着梅时庸转身朝着唐枕书作了一揖。
唐枕书受不起这样的大礼,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又因人群滞涩躲不开,最后勉强受了半礼。
迎着众人或惊讶或不解的目光,梅时庸郑重地开了口:
“月前我蒙冤入狱,被诬陷与科考舞弊案有关,在狱中镣铐加身,几番审讯下来几欲屈打成招。若非唐御史奔走相告,世上恐怕不会再有今日的我。”
“唐御史为了我一个穷举子的清白,险些在皇城司丢去一条性命,此一事诸君或有不解,更有人说唐御史是不自量力,但我却明白他心中想要守护的那份公道与正义。”
像是被这番话激到,唐枕书猛地闭了眼,哑声道:“时庸,别再说了。”
时气所致,午后的太阳浓烈刺眼,众人站在梅时庸新装潢过的庭院里,眼角眉梢都带着斜阳余韵。
梅时庸今日婚宴并未宴请高官,只朝中与他品阶相仿的朝臣为着热闹前来,除此之外便是那些与他深交过的文士。
朝臣大都在厅里喝酒,此时围在这一小方庭院里的,大都是一些读书人。
唐枕书也是个寒门出身的读书人,而他此刻站在这里,却受过了梅时庸的大礼,被梅时庸三五句话说得脸色泛白。
似有所感,唐枕书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衬得那颗红泪痣更加显眼。
梅时庸知道自己刚才的那番话触到了唐枕书心里的那根弦,但他今日既然听见了那些话,就没有坐视不理的道理。
梅时庸面向众人说:“我深受唐御史的恩情,更敬佩唐御史的为人,今日成婚吉日,特在此立誓,日后行于朝堂之上,无不受唐御史驱使。”
听到这里,众人唏嘘一声,一时都没了言语。
梅时庸是吉庆帝钦定的新科状元,虽这一路尽是辛酸,但他在这群文士中却享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这位污黄段子满城飞的唐御史,竟真得他如此信服吗?
唐枕书似乎也没有想到梅时庸为了维护他会说出这样一句话。
他沉默了须臾,而后缓缓摇头,语气里竟显出几分与他的年纪并不相符的感慨:“时庸,除了社稷,你不该被任何人驱使。”
梅时庸瞳仁一震。
人道武死战、文死谏,吏书史笔死于泰山。
值得一个朝臣殚精竭虑的事情实在太多,有那座朝堂、有百姓生计,也有江山社稷。
但唐枕书只说了“社稷”,甚至没有将“君王”罗列在其中。
说到底,他心里瞧不上任何人。
高高在上的帝王、叱咤风云的王侯、呼风唤雨的权贵,每一个人都给这座王朝添加了一种阶层性。如果人真的分三六九等,那么他们永远站在最顶层。
可放眼所有的王公贵族,竟没有一个人将“社稷”二字放在眼中。
唯有一个唐枕书。
一个甘为穷苦学子奔走,险些搭上自己一条性命的人。
今日之前,没人觉得唐枕书执意相助梅时庸的举动堪称大义,权贵说他不识抬举,百姓道他不自量力,可他心里那些尚未熄灭的火种,又有谁能看得见呢。
一片怔愣中,是沈千檐先动了动,像是要与唐枕书赔罪。
唐枕书却先他一步开口,冲着众人端正一礼,温声道,“至于面刺之言,唐某受教了。”
“诸位是文士,而我曾经也是。文士清高,不平之心最难得,诸位今日看不惯我仰人鼻息,而我也有自己看不惯的东西。”
沈千檐摇摇头,眼底有些泛红,涩声道:“今日不是唐御史受教,而是下官受教。”
“无妨。”他拍了拍沈千檐的肩膀,似不在意地说,“你原本也没有说错。”
“既为官,便是各有所图,我所图的沈大人必然瞧不上,而沈大人所图的,已经是我此生都不敢妄图的丘迟花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