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越往僻静处走,唐枕书便越发确信何少臣是真的有事情要对自己说,而不是佟枝明口中的“挟私报复”。
寂静无人的茶楼里,何府的师爷亲自替屋里的人关好了门,隔绝了街市上的一切声音。
两人临窗而坐,何少臣将满盏推到唐枕书面前,仍然压低了声音说:“此处是我的私产,可以放心说话。”
唐枕书笑笑,将茶盏接了过来,却并没喝里面的茶,只是问:“何大人,有什么话可以直说了。”
何少臣叩了叩茶盏,并不催促唐枕书用茶,沉吟一声才道:“你定然知道,何毖是本官的侄子。”
唐枕书称是,“去年严少卿的诗集上,下官曾听说过。”
何少臣眯眼,这才隐约从那场诗集上想起相关的只言片语。
当初家中老太爷让他替侄子寻个出路,他倒是的确上过一番心思,想要将何毖塞到严含章门下的。
可惜严含章瞧不上他。
“不瞒你说,何毖舞弊科考,本官的确是知情的。”何少臣回神,继续刚才的话题,“本官虽有在事后替他遮掩,但到底不是此案的始作俑者。”
话音一落,唐枕书冷笑一声,清眸抬起,目光卓然道:“何大人替自己的子侄遮掩罪名,便要将梅时庸推出来顶罪吗?”
他还记得昔日赵旌眠对自己说过的话,眼下竟是越想越气。
“大人指控梅时庸抄袭,后又将梅时庸推出来顶罪。”唐枕书逼问道,“大人竟敢说自己与此案无关?”
何少臣一阵沉默,像是没有想到唐枕书敢这样直白地质问自己。
他顿了顿,终于向唐枕书透露了一个内情:“你知道,何毖能行贿,少不了内廷的人做一把推手。那个受贿的监考官是高公公的干儿子。高公公和曹指挥使从来都是一条线上的人,唐御史,说到这里,你应该清楚这案子是谁从中推动了的吧?”
唐枕书眉目微垂,似乎在想何少臣抖露出来的这一串关系,而他的脸上却并没有多少惊讶的神色。
他在皇城司里被曹元德拷打着认罪画押的时候就已经想过这一种可能了。
朝堂上的各种势力攀枝错节,但不论他们再怎么结党营私,最后都会有一个攀附的人。
或者是大皇子,或者是二皇子,又或是藏在暗中不为人知的势力。
唐枕书在许久之前就知道高松鹤和曹元德全部依附大皇子,他心里有一本清楚的账。
如果那份雷同的卷子没有被发现,如果梅时庸当真被推出来顶了罪,那么何毖便是今日的新科进士,是高松鹤与曹元德安插在文官里的一步棋。
是日后大皇子争储的又一助力。
不过是为了一己私欲,却牵扯出这样声势浩大的冤案……
这一层刚想清楚,何少臣便放下茶盏又开了口:“本官知道,你与高公公有过节,高公公又与曹指挥使关系亲厚,所以你才会插手梅时庸的案子。唐御史深明大义,本官其实很佩服。”
“何大人,有话不妨直说。”
“何毖是本官的侄子,虽占了个‘子’,但毕竟是‘侄’。”何少臣点点头,倒真不藏着掖着,“他没有出息要去贿赂监考官,本官也没理由帮他,帮他遮掩是出于仁义,如今既然已经定了罪,那本官也不会再替他求什么。”
他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又说:“只有一点,你报复旁人,不要捎带上本官。”
“本官没有难为过你,不过想要同你说这几句话,还被你们侯中丞骂了一顿。”
话到这里,唐枕书终于从何少臣弯弯绕绕的话里听明白了他今日的意图。
何少臣居然在忌惮自己。
不知该说这个人太过圆滑还是太懂得给自己留后路,但这的的确确是唐枕书第一次意识到——在这满是权宦门庭的盛京城里,居然已经有人开始忌惮自己。
他抿了一下唇角,轻轻摇头:“何大人,您真的很懂明哲保身。但我帮梅时庸鸣冤,并不是因为与高公公有私怨。”
他替梅时庸伸冤的时候,还没有将事情往高松鹤身上想。
唐枕书淡笑,说话时又露出那张清朗的面容,他说,“我与您没有仇,同朝为官,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就算是保全自身了。”
唐枕书说这话的时候,茶楼外忽然传来一阵喧杂的吵闹声。
何少臣笑了一下,说:“唐御史,你往外看。”
唐枕书依言推开窗户,在看到长街之上的画面时瞳孔一缩。
何少臣为何一定要选在这处茶楼,为什么一定要临窗而坐,他总算明白了。
因为这里视线好,推开窗的时候恰好可以看到长街上游街示众的何毖。
这是唐枕书第一次见到何毖,却是在这样的一副情景下。
何毖一身囚衣,身负镣铐,正被刑部的衙差押送着游街示众。
他的面容已经看不清楚,头发散乱,身上都是被百姓泼上去的蛋液,隔得老远都能闻到那股味道。
人群里有与梅时庸交好的人,正在替梅时庸打抱不平,唐枕书隐约还看到了沈千檐的身影。
“他被判了流放,游街之后便要被发配蛮夷。”何少臣看着自己的侄子,像在评头论足一个毫不相干的外人,“昔日高门贵子,如今满身狼藉。何毖尚且如此,以你的出身,又如何保全自身呢?”
他说完这话便缓缓地站起来,转身走出了茶楼,临走前只留下了一个意味深明的笑容。
唐枕书仍坐在床前,一颗心心却忽然因为何少臣那句话坠了下去。
他看着游街途中镣铐加身的何毖,再一次想起自己的处境。
如果没有赵旌眠,他只怕早已经死在了这座朝堂上,而今日今日的他,却在以“阴谋”谋“道义”。
这就是他对梅时庸说的那个“难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