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神色微痴,书生禁不住扬了扬唇角。
秦昭王哪里知道书生是在看流莺,还以为他是在对自己笑,堵塞郁在胸口的闷气,顿时消散了不少。
他想着是不是自己心胸太狭隘了,更何况书生说的也没错,在搞不清楚状况前,便冒然说身边有鬼魂相助。他自然是不会相信,可能还会觉得书生脑子有问题。
这样想着,秦昭王冰释前嫌,也对书生笑了起来:“换上这身打扮,便说你是王公贵族,也有人信。”
本是一句打趣的话,秦昭王说者无意,书生却抿住唇:“王爷折煞草民了。”
秦昭王没当回事,见书生将桃木枝从泥土里拔了出来,忍不住问道:“鬼魂……长什么样子?”
书生看了一眼流莺,言简意赅:“好看。”
流莺听见这话,脸颊一红,竟是羞涩到直接逃回了桃木枝里。
这呆子脸皮越发地厚了,登徒子般无礼。
书生见她一气呵成的动作,又是弯起了眸。秦昭王虽然瞧不见流莺,却能看到书生脸上的笑,他在心底一连啧了三下,暗道:惨了,看来扬柳是坠入爱河了。
从他与书生相遇,书生便恪守读书人的本分,进退有度,即便对着他笑,也笑中带着生疏与距离。
这还是秦昭王第一次见书生带着温度的笑容。
两人并肩走出王府,坐上前去早朝的步撵。秦昭王叮嘱道:“今日在朝堂上,你只需要将所见所闻,如实道来,剩下的便交给我。”
书生点头,沉吟片刻:“草民有一事想劳烦王爷帮忙……”
“你说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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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代皇帝上朝时间都是卯时,百官则需要在寅时便候在奉天门外,等到卯时宫门大开,按序依次进宫早朝。
淳于昇前两年也是如此,雷打不动准时上早朝,但他为朝政拖垮身子,近日身体越发不适,便将早朝时间向后延长到了辰时。
辰时刚至,宫门便敞开了。许是淳于昇提前与纠察御史打过了招呼,秦昭王带着书生一路无碍,无比顺畅进了奉天门。
秦昭王熟门熟路来过多次了,书生却是第一次来,他看着红墙黄顶琉璃瓦,外髹金漆的鼎,走过那云龙浮雕一侧的石阶,眸中暗涌着不知名的情绪。
秦昭王并没有注意书生的神色,他有些紧张。他昨日又连夜出了次城门,见到沉鞠后,将书生所说的话,都转告给了沉鞠。
但沉鞠认为,既然城外的流民都没有感染瘟疫,那她更没有理由开后门,让他坏了原则,将她送进城中。
总之现在每日都有放粮,待查清楚瘟疫来源,又或者等圣上下旨开城门那日,她再光明正大进城与他相聚。
秦昭王拿沉鞠没辙,只得将所有期望托付在书生身上。
倘若能将庐陵王一举扳倒,询问出瘟疫散播的真相,便可还城外流民一个清白,让其他人都知道流民身上没有携带瘟疫。
金銮殿上,淳于昇在百官的叩拜下,缓步登上龙椅。
书生低着头,随秦昭王站在一旁,隐约听见寂静无声的宫殿中,传来一阵猛烈的咳声。
即使只见过淳于昇一面,书生也认出了这是属于他的声音——敦厚却无力,似是命不久矣之兆。
淳于昇咳了片刻,抬手道:“众卿平身。”
早朝上,只有四品以上的官员才有机会说话,淳于昇明知道书生是来做什么的,还是佯装不知情的样子,指着他问:“秦昭王,你身侧之人是谁?”
秦昭王未说话,书生躬身一揖:“回圣上,草民乃庐陵城中一百姓,此次前来京城,便是想要告庐陵王一状。”
此言一出,朝堂上顿时一片死寂。
百官面面相觑,不知面前这突然冒出来告状的人是什么意思。
到底庐陵王犯了什么罪,以至于一介平头百姓,竟从庐陵远赴京城,又攀上秦昭王,冒着性命之险,到圣上面前状告庐陵王。
淳于昇早就知道这事,此刻却还装作惊讶的模样:“庐陵王?他怎么了?”
书生抵在衣袖下的掌心,微微冒着汗,他感受到众多视线投射在自己身上,但最重要的是流莺也在看着他。
“庐陵王勾结敌国,私造兵器。此次边城瘟疫便是庐陵王命人有意为之,想借瘟疫之势,起义造反……”
书生将自己在心中过了无数遍的话,再一次重复出来,只是这一次,他又添了一条:“庐陵王草菅人命,强抢良家女子,罪恶滔天。”
在他列出的数条罪名中,一旦证实,便桩桩件件都是砍头的大罪,唯有最后添上去的那条‘强抢民女’像是画蛇添足般多余。
可没人知道,流莺听到这句话时,强忍多时的泪水,一下溢了出来。
在她被庐陵王圈囚的时候,每一时,每一刻,都在暗自祈祷能有人救她出去。
但从来,没有人听到过她的祈求。
这不单单是一条罪状,更是她还没来得及伸张,便被掩埋在棺椁里的正义。
它迟来了太久,久到她的肉身已腐烂成糜,只留下白骨森森。
流莺是不幸的,也是幸运的,世上蒙冤而死的人太多太多,多到足以将小小的她淹没吞并。
可只有她遇到了书生,只有她在死后还能亲眼看到伤害自己的坏人受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