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没什么大事……不对,是大事!”
武兴紧紧攥着书袋,语无伦次地说道,“我一下了学,就看见家里来了客人……反正娘说了,让我赶紧叫你回去!”
梅娘听他说得颠三倒四,只听明白是家里来客人了,便想着应该不是什么大事。
她让武兴摘了书袋,坐下歇歇,又给他倒水喝。
武兴生怕误了事,也不肯坐,咕嘟嘟喝光一碗水,就拉着梅娘往回跑。
一家人刚搬到新买的宅子住,不过片刻功夫就到了,还没进屋,梅娘就听到房间里传出一阵阵陌生的笑声。
“武太太,这可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亲事,你就答应了吧!”
亲事?难道来的客人是来说亲的?
梅娘听了这话,心里就奇怪起来。
自己的亲事连番受挫,武大娘早就熄了给自己说亲的念头,哪怕后来再有媒婆上门,武大娘也都直接打发走了。
如果这次来的又是媒婆,武大娘为什么不能自己把人打发了,还偏偏心急火燎地叫她回来?
梅娘心思一动,便不忙着进去,打算先听听屋里人怎么说再说。
只听武大娘语气无奈地说道:“我不是说过了嘛,梅儿的亲事,我做不得主,等我问问她的意思……”
“这还要问什么呀!”
媒婆快言快语地打断了武大娘的话,“我可是听说,李公子跟梅姑娘相识已久,彼此都再熟悉不过了,李大人还说,之前是因为李公子没有功名,怕配不上梅姑娘,这才一直拖着没提,如今李公子中了探花郎,才叫我来上门提亲!”
“武太太,你可要想清楚啊,这可是堂堂探花郎!我说句话你别爱听,那春闱的榜一张出来,李探花家的门槛都要被人踏破了!全天下哪个女子不想嫁给探花郎呀?更别提梅姑娘和李公子早就——”
许是想到这事儿事关两人的名声,媒婆打了个哈哈,笑着说道:“搁我说呀,这李府的人可真是重情义的,如今正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时候,竟然还想着梅姑娘,真真儿是难得!武太太,您是梅姑娘的亲娘,难道这亲事还做不得主?再说这李公子您也见过,当真是年少得志,又有情有义,须知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梅娘再也听不下去了,推开门走进了屋。
“娘,我回来了。”
一看到梅娘进来,武大娘像是见到了救星,连忙把她拉到身边。
“梅儿,你可算是回来了!这事儿我实在是没法帮你拿主意……”
若是别人家,武大娘也就直接拒绝了,可是媒婆说的人是李韬!
被媒婆那张巧嘴说了半天,连她都动摇起来,心里直犯嘀咕。
难道梅娘真的跟李韬情投意合,只等着李韬高中就来议亲吗?
若真是如此,她可不能替梅娘回绝了。
再说,听说李韬中了探花,她也是心动不已。
那可是探花郎啊,要是梅娘能嫁给探花,那就是正经的官太太,这辈子都不用愁了!
梅娘知道武大娘的为难,她向武大娘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便转向媒婆。
“是李韬让你来的?”
媒婆眼睛一亮,连忙笑眯眯地凑上前。
“可不是嘛,李探花说——”
“他自己怎么不来?”
梅娘直接打断了她的话。
媒婆笑容一滞,一时间摸不着头脑。
“这说亲事,自然是由我们这些媒人来说,才合规矩……”
梅娘不等他说完,便说道:“那你跟他说,这门亲事,我不答应。”
媒婆张着嘴,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这,怎么跟李韬之前说的不一样?
他不是说,自己跟梅娘早已熟识,一等到春闱放榜之后就让人上门提亲,请她来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
媒婆想着这谢媒钱好赚,乐颠颠地就来了。
谁知她跟武大娘说了半天,武大娘硬是不松口,好不容易等到正主回来,更是干脆地一口回绝。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梅娘也没看她脸色如何,走过去拉开了门。
“既然话说完了,就请回吧。”
人家都开口赶人了,媒婆脸上挂不住,只得悻悻离开。
她得赶紧去李府问问,这是怎么个意思?
送走了媒婆,武大娘脸上却丝毫不见喜色。
“梅儿……”她欲言又止。
她是见过李韬的,虽然在她眼里,李韬未免轻浮和嘴馋了些,可是以李韬的出身,梅娘要嫁给他那绝对是武家高攀了。
更不用说,李韬是新鲜出炉的探花郎!
这么好的亲事,梅娘怎么想也不想就回绝了呢?
梅娘转向她,微微一笑。
“娘,这事儿你不用管了,回头我会去跟李韬解释的。”
她不想再谈这件事,目光看向刚刚喘匀气息的武兴。
“近来功课怎么样?都在看什么书?”
武兴一脸苦相:“二姐,我才刚到家,你能不能别急着查我的功课?”
武大娘瞪了他一眼,说道:“不让你二姐查,难道叫我给你查?你大哥大姐都忙着呢,更没空儿管你,难不成你让月儿帮你?”
武兴撅着嘴,只得进屋去拿书本和字帖了。
武大娘趁机小声说道:“自打你那次说过他,他比之前用功多了,我给他买零嘴的钱他还攒了起来,说要买一本什么食记的书……”
说了没几句,武兴拿了书本出来,梅娘见他的字果然比之前写得好了,也不再错字连篇,这才满意地笑了。
“有进步就好,兴儿,一会儿我给你做个炸鸡柳奖励你。”
一说到吃,武兴顿时高兴起来。
一家人说笑着,默契地把李韬提亲的事撂下不提。
次日一早,梅娘就在南华楼门口看到了李韬。
“梅娘!”
李韬显然早早就等在这里了,看到梅娘就快步迎上来。
梅娘却绕开他,径直进了南华楼。
“李公子,请进。”
李韬憋了一肚子的话,见到梅娘却不知从何说起。
他跟着梅娘进了大堂,又随她一起上了二楼。
梅娘引他在一个雅间落座,这才开口说话。
“李公子,从前你帮我仗义执言,我曾答应给你做三桌好菜,当做谢礼。只是后来的日子各种阴差阳错,现在还欠着你一桌,请李公子略坐一坐,今日我便把这欠你的一桌菜做好送来。”
李韬怔怔地看着梅娘,心里升起一种不安的预感。
“你……梅娘,你等等!”
他见梅娘转身要走,赶紧站起身来。
“你是不是怪我了,怪我没亲自来……来跟你提亲?”
李韬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道,“是我爹说,咱们私下见面,不合礼数,我娘也说,要请媒人来说亲,才合规矩……”
梅娘听他满嘴都是我爹说,我娘说,不由得微微叹了口气。
“李公子误会了,昨日送媒人出去,我也想了许久,许是曾经我让做了什么,让李公子对我有了什么误会。”
梅娘声音不高,却十分果断。
“所以我想当面跟你说清楚,我向来当你是个普通客人,从未有过什么其他想法,所以议亲的事,就不要再提了。”
李韬听得脸色发白,却还想努力挣扎几下。
“没关系,我……我可以等你,等你想要……呃,想要嫁人的时候,你可以……可以考虑我吗?”
李韬鼓足了这辈子的勇气,才把这句话断断续续地说完。
梅娘望着他,轻轻而坚决地摇摇头。
“不能。李公子,实不相瞒,我已心有所属。”
到底是女孩儿家,梅娘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也不由得微微红了脸颊。
李韬听到这话,顿时如遭雷劈。
“你……你喜欢上别人了?他是谁?”
梅娘沉默不语。
李韬等不到答案,待回过神来,不由得苦笑。
他算是什么身份,凭什么要逼问梅娘的心上人是谁?
李韬面如死灰,强撑着问道:“那……你们在一起很久了吗?”
想起顾南箫,梅娘的脸上露出一丝甜蜜的笑容。
“也没多久。”
她显然不想多说,不等李韬再问,便说道,“李公子,我先下楼做菜了。”
看着梅娘转身离去,李韬颓然坐倒。
他们才在一起,没多久……
他到底还是晚了一步啊。
四下寂静无声,他呆呆地看着空荡荡的房门,心里只余酸楚。
他为了她日日苦读,可是等他高中,她却告诉他,她已心有所属。
难道命里注定他们有缘无分吗?难道这就是命运的捉弄吗?
坐在南华楼的雅间里,李韬第一次不再期待即将到来的美食。
若是不能娶她为妻,再美味的食物,对他来说也是苦涩难咽。
梅娘下楼进了厨房,正好瞧见杜秀正在从一大盆料汤中取出几块酱牛肉。
眼看着天气一日日暖了,梅娘生怕冰窖里的牛肉化了,昨天便将一部分牛肉取出来,做成了卤牛肉。
如今这牛肉已经在料汤里泡了一夜,想来定是入味十足,正好拿来做菜。
梅娘将牛肉切片,放入锅中油炸,直至牛肉片表面微微焦黄。
将牛肉片捞出,锅中留少许底油,下入蒜末和辣椒面,炒出香味。
接着放酱油、盐、糖、五香粉、花椒粉等调料,再放两大勺油泼辣子,将所有调料翻炒爆香。
最后倒入牛肉,撒上少许白芝麻,就可以装盘了。
梅娘又做了几盘菜,让伙计送到楼上去。
雅间里,李韬看着一桌子红彤彤,香气扑鼻的菜肴,却连筷子都提不起来。
辣子鸡丁,剁椒鱼头,酸辣粉,麻辣香锅,都是他平日里爱吃的那些菜。
昨天他听媒婆回来说梅娘拒绝了亲事,就着急万分,一夜都没睡好,天一亮就直奔南华楼,自然也没有吃过早饭。
可是本该饥肠辘辘的他,看到这一桌子菜却只觉得喉咙里堵得慌。
梅娘是真的很想把这份人情还清吧,所以做的全是他爱吃的菜。
可是此时此刻的他,又如何吃得下去?
直到四九进来问他可要喝酒,李韬才回过神来。
他连忙摇头拒绝,同时掩饰般地拿起了筷子。
一口酸辣粉下去,他才发现,眼前的菜肴已经变凉了。
李韬不想叫伙计拿下去热菜,索性就这么一口一口吃了起来。
所有的菜还是那熟悉的味道,可是他的心境却完全不一样了。
直到看到那盘麻辣牛肉,他才提起了那么一点点精神。
这道菜,以前他从没吃过,想是梅娘又特意为他做了一道新菜。
他夹起一块牛肉,放入口中。
先卤后炸的牛肉外焦里嫩,滋味十足,外头还裹着油泼辣子和芝麻,更是越嚼越香。
吃着吃着,李韬忽然觉得手背上落了一滴冰凉的水珠。
他低头看去,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竟然流泪了。
他用手背用力地抹了几下眼睛,自嘲地笑了笑。
定是这辣椒放得太多,居然把他辣哭了。
除了梅娘之外,谁还敢放这么多辣椒做菜,谁还能如此明白他的口味?
只可惜,亲事不成,以后只怕再也没有机会吃梅娘亲手做的菜了。
李韬手中的筷子停在半空,怔怔地看着桌上的每一道菜肴。
辣子鸡,酸辣粉,剁椒鱼头,每一道菜都有着满满的回忆。
可是现在,他和梅娘之间所剩的,也就这些回忆了。
想到这里,李韬再也吃不下去了。
他猛然站起身,走到房间门口。
“伙计,过来打包。”
这些菜,他要拿回家去,慢慢地吃,细细地品。
哪怕他知道这么做只是徒劳无功,甚至只会让自己更加煎熬,却依然舍不得丢弃。
毕竟,这是他吃过最好吃,也是最永生难忘的一顿饭。
这日是顾南山的生辰,顾南箫特意抽空回来,参加靖国公府的家宴。
待散席回房已是夜深,顾南箫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一个青衣小厮蹑手蹑脚地进来,将一盏醒酒汤放在桌上。
“三爷,三爷?”
小厮叫了几声,见顾南箫动了动眼皮,忙说道,“三爷喝了这醒酒汤,早点儿歇下吧。”
顾南箫睁开眼睛,说道:“哪里就醉了?这醒酒汤若是喝了,就更睡不着了。铜炉,怎么今儿是你进来伺候?”
铜炉连忙答道:“其他人都让小人打发出去了。”
顾南箫微微蹙眉,立刻抓住了事情的关键。
“有事?”
铜炉见问,忙应道:“是。”
他看了看身后,见没有动静,这才压低声音说道:“那日夫人唤小人去问话……”
那天靖国公夫人叫了铜炉过去,细细地问他可知道顾南箫在外都做些什么,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书信或是没见过的女子物事,可听顾南箫提起过哪家的小姐。
铜炉听着这话头不对,只觉得脊背一阵阵发冷,还没等回答就先给靖国公夫人跪下了。
他重重地磕下头去,只说自己不过是打理院子的小厮,一年到头见三爷的机会都屈指可数,哪里知道三爷外头的事,至于靖国公夫人问的书信和信物,那更是连个影子都没有。
靖国公夫人问不出什么来,只得让他走了。
虽然后来靖国公夫人并未再叫铜炉过去问话,可是铜炉揣着这么一个大秘密,吓得天天连觉都睡不好,一心想着把这件事告诉顾南箫。
可是顾南箫太忙,从那以后就一直没回府,这种事铜炉又不敢写信,又不敢叫人传话,只能生生忍到了今天,才找到机会告诉顾南箫。
顾南箫听得好笑,看他愁眉苦脸的样子,笑道:“知道你是个嘴上严实的,这次就做得很好。”
铜炉见他不以为然,急得都快哭了。
“三爷,夫人要是再问小人一次,小人就不一定能圆上了!这事儿您还是……您还是早些过了明路吧,让小人心里也踏实些!”
见铜炉焦灼的模样,顾南箫笑容一顿,不由得瞟了铜炉一眼。
“夫人查过我这儿的账了?”
铜炉抹了一把汗,小声说道:“就是问了一嘴,三爷您也知道,年底都是算总账的时候,咱们这儿的账,夫人虽然不细问,只怕心里还是大约知道数儿的。这次过年,小人给糊弄过去了,下次就不知该用什么法子了……”
顾南箫笑了笑,说道:“就算老爷夫人知道了也没什么,若是你瞒不住,那就实话实话吧。”
铜炉这回是真急哭了,委屈道:“爷说得倒轻巧,我们这些人是做什么的?连爷这里的账本也管不好,要是坏了您的事,小人就是风箱里的耗子,两头都受气!”
靖国公夫妇俩都觉得亏欠幼子良多,平时私下里便多有补贴,顾南箫从小在宫里长大,得到的各种赏赐更是不计其数,靖国公夫人偏疼小儿子,早早就把这些产业和资财都挂在顾南箫名下,又专门拨了人替他打理,这些年各种田宅铺子的收益,也都由顾南箫自己收着。
多年累积下来的财产,只怕连顾南箫自己都不知道有多少。
这些账本都是铜炉兢兢业业地管着,若是出了什么差错,第一个就是对不住顾南箫,只怕是靖国公夫人也要狠狠治他一个办事不利的罪名。
可那几笔账都是顾南箫吩咐的,他是报上去也不对,瞒下来也不对。
思来想去,他只能把这个难题交给了顾南箫。
顾南箫听得好笑,起身拍了拍铜炉的肩膀。
“我这个当主子的都没急,你急个什么劲儿?”
铜炉哭丧着脸,说道:“趁着这会儿没人,小人就把话说明白了吧,其实铁甲早就告诉小人了!爷,您有了心仪的女子是好事,只要告诉老爷夫人,他们一定会答应您的!您就快点儿把人娶回来,这样我们也就安生了!”
顾南箫忍不住哈哈一笑,走到床边坐下。
“你放心,今年年底算账之前,爷一定把人娶回来,不叫你再为难!”
“当真!?”
铜炉眼睛一亮。
顾南箫点点头,说道:“既如此,你也趁早把手里的账都理清楚,等……等她进了门,就交给她管着。”
铜炉没觉得有丝毫不对,兴高采烈地应了下来。
“那是自然!那……爷,那两个铺子,以后还是爷的吗?”
顾南箫皱了皱眉,道:“什么我的她的,既然给了她,哪有再要回来的道理?”
铜炉急了,忍不住说道:“那可是南城顶好的两个铺面呢,爷就这么写了……梅姑娘的名字,小人也是替爷心疼……”
顾南箫的笑容散了,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怎么,我这儿少了你的月钱了?”
铜炉顿时脊背发凉,扑通跪倒在地上。
“不敢,是小人说错了话,求爷饶了小人吧!”
顾南箫却没叫他起来,依然是波澜不惊的语气。
“我看你这么千辛万苦地俭省,还以为你是管久了账,把这些东西都当你自己的了呢!”
铜炉吓得肝胆俱裂,连连磕头如捣蒜。
“小人绝不敢有这样的心思!爷,小人真的知道错了!”
顾南箫哼了一声,冷声说道:“不过是两个铺子罢了,日后还有送出去旁的东西的时候呢,你也这么跟主子说话?”
这次铜炉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顾着拼命磕头。
“行了,若是磕破了相,你不怕被人看见,我还嫌麻烦呢!”
铜炉这回连头都不敢磕了,哆哆嗦嗦地说道:“都是小人的错,都是小人的错!”
顾南箫瞟了他一眼,道:“做好你分内的事,旁的事少打听!”
铜炉再也不敢多嘴,连声答应下来。
直到出了顾南箫的院子,铜炉才敢抬头抹去额头上的冷汗。
他自己也知道,顾南箫身边金银铜铁四个随从,只有他胆小又嘴笨,不是个能上得了台面的,所以顾南箫出门也极少带上他,都是带着金戈铁甲出去。
顾南箫能让他留在身边,还把整个院子和名下所有产业都交给他打理,完全是看在他跟着顾南箫多年的情分上。
今日之事,的确是他逾矩了。
他越想越是不安,想到顾南箫说过的话,便在心里牢牢记住。
他得老老实实地管好账本,等着那位梅姑娘进了府,他就把这些账本都交上去。
三爷说得没错,不管是爷的还是奶奶的,那不都是一家人的嘛!
是他傻了,还要分什么亲疏内外,还多嘴多舌地管主子的事,三爷没罚他就算宽厚了!
铜炉想通了这一点,不由得期盼起来。
不知铁甲口中夸得天花乱坠的梅姑娘,到底是个什么样儿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