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韶光日月浅(2 / 2)

画骨(画骨香) 苏诀 17330 字 2024-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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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默风见此,还以为他是在担心千雪衣,于是试探地说道:“不知道千姑娘的伤怎么样了,看着似乎挺严重的。”

泠涯倒在床榻上,懒洋洋地眯着眼睛:“祸害遗千年,等我们两个累死,她还能活得好好的……那么担忧的话,你去看看她好了。”

秦默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解释道:“微臣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见殿下精神不佳,微臣还以为殿下是在担忧千姑娘的伤势。”

泠涯不屑地哼了一声,露出嫌恶的表情:“我看起来很闲吗,担心她做什么?”

他顿了顿,沉默片刻后,开口问:“默风,你的伤势好些了吗?”

秦默风点了点头,道:“谢殿下关心,微臣已经无碍。”

泠涯闻言,他撑起身子坐起来,斟酌了一会儿道:“我们遇袭的事想必已经传回帝京,不知王弟现在如何了。”

想起伯涯皇子,秦默风亦是忧心,泠涯皇子遇袭的事情传回帝京,伯涯皇子定是心急如焚,休邑王老奸巨猾,如今泠涯皇子不在帝京,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乱子呢!若是伯涯皇子激愤之下,做出什么傻事,他们多年的计划就将付诸流水。

念及此,秦默风沉吟道:“皇子殿下,我们要不要传信给二殿下,提醒他不要轻举妄动?”

泠涯看了他一眼,摇头道:“伯涯一向谨慎小心,不见到我的尸首是不会做傻事的,若是我们贸然传信回去,说不定会招来休邑王的再次追杀。”

秦默风点头道:“殿下说得是,是微臣疏忽了。”

泠涯笑了笑:“我与伯涯乃同胞兄弟,又是一起长大,自然会比别人了解他,既然休邑王想置我于死地,我们便将计就计,杀他个措手不及。”

秦默风微微蹙眉:“殿下,您的意思是……”

泠涯挥了挥衣袖,问道:“今天是什么时候了?”

秦默风老实答道:“阳月二十七。”

泠涯沉吟道:“腊月二十八那天,休邑王会在王府宴请群臣,我与伯涯原本约定在那天里应外合,他会率领刺客潜入王府刺杀休邑王,而我们和裴照带兵攻入帝京,趁机将休邑王乱党一举铲除。”

秦默风想了片刻,迟疑道:“可是,若是裴将军率兵回朝,势必会引起休邑王的注意,只怕到时没那么容易。”

泠涯又看了他一眼,露出老谋深算的笑容:“你忘了,裴照刚刚被加封为上将军,适逢父皇驾崩十年之期,身为臣子回去祭拜谢恩,又有何值得怀疑的?更何况休邑王如今以为本王已死,对裴照必会疏于防范,就算他心里仍有疑虑,帝京之中只要有伯涯在,他想调动羽林军,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秦默风听到他的话,不由得点头赞叹道:“殿下心思缜密,微臣佩服。”

泠涯勉强笑了一下,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天际的明月喃喃道:“这么多年兢兢业业,步步为营,终将有结果了。”

他的神情落寞哀伤,恍惚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雨夜,父皇驾崩,休邑王以勤王之名领兵控制了整个王城,那时候他和伯涯才十几岁,照顾他们的侍女奴才全部被杀,连他们的母后都被逼自缢在朝阳宫中。如今十年过去了,昔日的傀儡皇子已成浴血重生的雄鹰,只待展翅高飞、收复江山社稷的那天。

想起伯涯,他的英眉不动声色地皱了皱,幽深的眼眸中流露出些许苍茫和不确定。秦默风跟在他的身旁,迟疑问道:“殿下可是在担心二殿下?”

泠涯负着手,疲惫地闭目叹了口气,又低低地笑了笑:“是啊……”如今他不在帝京,休邑王势必会集中力量对付伯涯,两个月的时间,不知道伯涯能否撑得住。

想起伯涯皇子,秦默风的神色倒是缓和了不少,甚至还有些笑意。世上的事就是这样奇怪,明明是同胞所生,连容貌都一模一样,然而泠涯和伯涯这两位皇子的性情却是大相径庭:泠涯好武,伯涯喜文;一个烈得像火,一个沉得似水;一个见了令人心潮澎湃,一个接近使人如沐春风。不过若是他们站着不说话,旁人就很难把他们辨认出来。

他劝慰道:“二殿下向来足智多谋,一定会保全自己等殿下回去,皇子殿下就不要忧心了,当务之急是尽快赶赴边关与裴将军会合。”

泠涯勾唇笑了笑,心里宽慰了许多:“说得是。”

千雪衣口中的贵客就是当地有名的胡商,胡人世代以游牧为生,所需的生活物资大都是从中原地区购买的。若是贩运丝绸布匹之类的倒没什么,但像盐铁这种关系到朝廷命脉的生意,根据律法早就由官府朝廷所掌控,价格和数量自然也就苛刻了许多,因此有不少人剑走偏锋,暗地里做起了掉脑袋的生意,这位复姓乞伏的胡商就是其中之一。

半夜三更,村民们都已进入梦乡,酒坊外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紧接着村口的犬吠声也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泠涯的床榻靠近窗户,听到动静,他猛然惊醒,翻身走到窗户边上,小心翼翼地打开一条缝隙,只见十几个汉人打扮的小工推着木车停在酒坊的门外,每辆木车上还放着三四个布袋。

为首的大胡子见良久都没人开门,又不耐烦地拍了拍门板,这时千雪衣才打着哈欠从房间走了出来,语气很不好:“来了!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由于两只脚都受了伤,所以走起路来东倒西歪,一瘸一拐的,看上去很是滑稽,泠涯不由得勾起唇角,这个死女人竟也有吃瘪的时候。

千雪衣打开门后,望见门外的大胡子立即双眼放光,谄媚地笑道:“乞伏大人,您来了。”

那乞伏胡商原本是部落里的一个小头目,后来不晓得犯了什么过错,被大头目揪住小辫子狠狠教训了一顿,最后还被革了职。不过毕竟当了这么多年的官,虽然现在已经没有官位,这做官的架子却是没变,听到千雪衣的称呼,他很是受用地点了点头,眯着眼睛道:“快去准备酒来!”

庭院中掌起了灯火,几个桌子围在一块儿,那些人坐在边上喝酒,不时还在交谈些什么,泠涯看得无聊,就回去睡觉了。

这时秦默风也醒了,坐起来问道:“殿下,怎么了?”

泠涯摇了摇头,打着哈欠,声音有些含糊不清:“几个贩私盐的胡商,不必理会。”

他倾身躺下,望着床帐上泛着的乳白微光怎么也睡不着,耳畔不时传来喧闹之声。那些劳累了一天的小工,进入酒坊倒是来了精神,扯着嗓子大喊大叫,也不怕吵醒了村里的乡亲。这其中自然少不了千雪衣的身影,他甚至不用看,都能想象出那个死女人脚踩在凳子上划拳的场景。

庭院中,果真如泠涯想象的那般,千雪衣一条腿踩在凳子上,豪气冲天地端着酒:“来来,再喝!”

一个醉成烂泥的年轻人趴在桌子上,勉强打起精神抬起头,含糊不清地说道:“胡娘,你是要我们都醉死在这里啊……”

紧接着,千雪衣掩袖轻笑了几声,含情脉脉的眉眼间诡艳而魅惑:“奴家怎么舍得让你们死呢,要知道你们若是死了,以后谁还来陪奴家喝酒啊?”

她的话音刚落,那些人中间又爆发出大笑声,甚至有宿醉忘形的酒徒借着胆子问:“我们有这么多人,不知道胡娘舍不得哪一个啊?”

千雪衣的眼眸流连婉转,低着头做出害羞的样子,小心翼翼地道:“自然是你们中最讨人喜欢的那一个了……”

这下,就连一直闷闷喝酒的乞伏胡商都开始笑了起来,晃悠着身体打着嗝道:“胡娘,你可真会说话啊!”

千雪衣眸中闪过一抹狡黠,嫣然的笑意中却不见一丝温情,见乞伏胡商被自己取悦,她连忙趁机建议道:“乞伏大人,难得大家这么高兴,要不要再来几坛酒呀?”

乞伏胡商又打了一个嗝,拍着桌子大叫:“好!”

得到他的回应,千雪衣立即一瘸一拐地搬来几坛酒,然后听她身边的一人道:“真不愧是胡娘……我们的银子……又快被你摸没啦……”

“哪有!”千雪衣一脸无辜,调笑道,“人活着不就图个痛快吗,若是现在不及时行乐,等再过几年小哥哥讨到媳妇,想来都来不了啦。”

那些人又是哈哈一笑,方才的那人趴在桌子上,举着手喊道:“还讨什么讨,我们……嗝,把讨媳妇的银子都扔你这儿了……”

“是吗?”千雪衣故作吃惊,接着笑道,“那等到时候,我把雪灵嫁给你做媳妇呀!”

“雪灵?不行,她太小了……”那人连连摇头,伸手一指千雪衣,“我要讨,也讨像你这样的!”

旁边的人听到,立马不乐意了,此起彼伏地说道:“哎,我说你小子也太不仗义了,胡娘要嫁人,也该嫁我这样的才对!”

千雪衣顿时乐开了花儿,狡黠的眼眸露出弯弯的笑意,似是认真,又像是开玩笑般:“我胡娘可不是谁都嫁的,这要看你们谁更有诚意了!”

她的话音刚落,有几个人同时喊道:“我要酒……再来几坛!”

泠涯躺在床榻上,缓慢地眨着眼睛,心里一阵气闷,千雪衣这个厚颜无耻的死女人,脚受伤了还这么有精神,早知道就不可怜她了!外面又传来银铃般的轻笑声,他愤愤地扯过被子蒙住头,翻身睡觉去了。

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沉沉的睡梦中,隐约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泠涯挥手把被子拂开,听到雪灵心急火燎地在外面喊:“公子,公子,你们快醒醒呀!”

泠涯连忙撩袍站起身,他快步走到门边,“呼啦”一下打开门,只见雪灵神色慌张地站在那里,不由得蹙了蹙眉:“怎么回事?”

这时,秦默风也打着哈欠走过来,见到雪灵惊讶道:“雪灵姑娘,你怎么在这儿?”

雪灵神色焦急,飞快道:“求求你们快去救姐姐,姐姐她……”

雪灵的话还没有说完,泠涯就绕过他们,迈着阔步走下了楼,来到庭院,只见千雪衣站在那群男人中间,仰头大口灌着烈酒,洒出的清酒顺着脸颊打湿衣衫,她却毫不在意,横着衣袖豪爽地抹了一把,又嫣然地笑着接过了另一碗酒,看那架势简直把命都豁出去了。

泠涯微微蹙眉,看着千雪衣一连喝了三碗,终于忍不住走过去,从后面夺过了她的酒碗,扯住她的手腕,面无表情道:“你醉了,我送你回去。”

千雪衣已经有些醉态,晃悠着身体打了一个嗝,闹着别扭挣扎:“我不!”

她挣开了泠涯的手,转过身笑得满面春风,端起酒碗回敬道:“来,我们喝酒……”

泠涯心中有气,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你这个死……”

他看了下旁边的客人,又硬生生地忍了下来,没好气道:“别闹了,跟我回去!”

千雪衣偏过头悠然地望着他,迷醉的神情间带着戏谑:“泠涯皇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享的是温柔乡,走的是富贵路,哪里会懂得我们这些小老百姓的辛苦: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民女不过小小草芥而已,何去何从,就不劳皇子殿下费心了。”

那胡人听到千雪衣的话,酒醉顿时醒了大半,脸色变得很是难看:“怎么回事?我不是说今日酒坊里不能留客人吗?”

千雪衣“扑哧”笑了一声,漫不经心地指着泠涯道:“他?客人?不过是我酒坊里的杂工罢了,还敢妄称自己是皇子,你们看他像吗?”

乞伏胡商打量了泠涯一会儿,见此人虽然眉目英武,但衣着服饰皆是粗劣下等,还真像是酒坊中迎客打扫的小厮,他慢慢放下心来,又听千雪衣慢悠悠地道:“北朝皇子放着王位不做,来到我这破酒坊当小厮,你们说好笑不好笑?”

那些人果然哈哈大笑了起来,泠涯气得脸色青黑,冷冷地哼了一声,拂袖转身而去,这时候秦默风也跟着出来了,见到自家主子怒意冲冲的模样,不由得拉住他问道:“殿下,怎么了?”

泠涯在走廊下顿住脚步,不冷不热地回答:“人家现在正痛快着呢,我们管这闲事作甚!”

秦默风打量着千雪衣现在的模样,犹豫了半晌说:“殿下,我们还是再等等吧,好让雪灵姑娘放心。”

泠涯瞥了一眼雪灵,见对方满脸祈求地望着自己,他绷着的脸色稍微松动了一些,只是站在那里,不见转身,也没有将要离开的迹象。

晚风拂过了他的衣袂,他背对着千雪衣,耳畔传来她的笑声,悦耳却也轻浮。不知道为什么,每当听到这种声音,他的心里就莫名地有一股怒火,就连千雪衣说话的声音都变得格外刺耳,他隐忍怒意地闭上了眼睛,虽然没有转身去看,却还是能想象到那个死女人在那群男人中间,嫣然轻笑的样子。

又是这种令人厌恶的感觉,明明她在笑着、闹着,过得不知道有多快活,可是心里却有个声音告诉他,这个贪财好色又变态的臭女人,现在一点儿也不开心。万花丛中,片叶之间,她对那么多的人和事都婉转留情,却唯独对他嗤之以鼻。

这个死女人不仅喝酒,还在众人的起哄下跳起了舞,紫色的衣裙随着舞姿摇曳,千雪衣站在酒案之上笑靥如花,好像脚下根本没有受伤一般。那些人已经醉得人事不知,迷醉的目光注视着千雪衣,纷纷拍手叫好的同时,大把大把的银子也朝她扔了过去。

千雪衣只跳了一会儿,脚下突然一软,整个人倾倒在酒案上,她收敛了笑,露出些许尴尬的神情,撑着桌子想要站起来,奈何脚下的伤口疼痛麻木,连带着半条腿都没了知觉,勉强站了几次都没能站起来。她疼得脸色苍白,额间沁出细密的冷汗。

观舞的人们顿时不乐意了,连声嚷嚷着:“怎么回事儿,快站起来啊……”

还有人拍着桌子骂道:“胡娘你也太不厚道了,我们花钱就是寻个乐子,你现在是给我们添堵是吧?”

泠涯的手指握得森白,他闭了闭眼睛,复又睁开,阔步朝着千雪衣走过去,态度十分恶劣地拨开了一个酒徒,用傲慢轻蔑的眼神打量着她,语气不冷不热地道:“你再跳啊,千姑娘不是很厉害的吗?再跳一会儿我看看。”

“你……”千雪衣的脸色不太好,冷冷道,“我不用你管!”

泠涯迈近一步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千雪衣顿时一怔,注视着他的侧脸,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泠涯的容貌清俊动人,眉宇之间流露出与生俱来的王者气息,他打横抱着千雪衣,身姿挺拔俊朗,伫立在众人之间显得英武不凡。他甚至连看都不看旁人一眼,直接迈步朝着千雪衣的房间走去,不料刚走出几步,就有人大着胆子上来拦他。

三四个酒徒硬着舌头问:“你谁啊你,去去去,别扫了大爷的兴!”

泠涯瞥了那些人一眼,没有理会他们继续走,没想到这狂妄的态度立即引起了众怒,十几个酒徒晃悠着身子拦住了他们,乞伏胡商眯着眼睛,指指点点道:“你谁啊……快把胡娘给我放下!”

酒徒们纷纷附和:“是啊,你谁啊……”

泠涯还未来得及说话,千雪衣便轻笑了一声,悠然地说道:“刚才忘记说了,他……是我千雪衣的男人。”

泠涯闻言,立即看向了她,神情间的震惊不亚于看到了敌人的千军万马。他愣了好一会儿神,又怔怔地收回目光,居然没有开口解释反驳她,只在心里嘀咕着,这个贪财好色的死女人,都到这时候了,还不忘占他便宜!

千雪衣靠在他的怀里,伸手搂住了泠涯的颈子,嫣然地轻笑着:“酒已经喝完,舞也跳完了,现在我要跟我男人回去休息了,你们还要拦着吗?”

酒徒们面面相觑,迟疑犹豫地让开了一条小缝,泠涯这才不紧不慢地抱着千雪衣离开,雪灵见此,赶紧走出来收拾烂摊子:“各位客官,走了一天想必累了,姐姐已经准备好客房,请客官上去休息吧,明日还要赶路呢!”

美人已走,酒也喝得差不多了,想起明日还有路程,那乞伏胡商摆了摆手,示意手底下的人都回去睡觉,一场风波总算险险避过,只不过看他的神情似乎有点儿不高兴。

泠涯抱着千雪衣上了楼,伸脚踹开了她的房门,立即引起了某人的不满:“哎呀,这门可花了我好几两银子呢,你别给我踹坏了!”

泠涯挑了挑眉,阴阳怪气道:“千姑娘的东西金贵,在下怎么敢?”

他迈步走到房间内,把千雪衣放在床榻上,退后几步却没有走,只是抱臂站在离她不远处,神色淡淡地望着她。雪灵这时候走了进来,怀里还抱着一个木匣子:“姐姐,这是今日的进账。”

千雪衣立即双眼放光,差点儿流口水:“快,拿来我看看。”

木匣子打开,里面零零散散全是碎银,看上去应该有几百两,千雪衣把它们像宝贝一样抱在怀里,喜滋滋道:“总算没白费我的一番功夫……”

她把木匣子交给雪灵:“拿回去放好,不要被人看见了。”

雪灵老老实实地“哦”了一声,又抱着木匣子出去了。泠涯已经困得不行,连连打着哈欠正要跟着她走出去,却听到千雪衣道:“你别走!”

泠涯顿住脚步,望着她挑了挑眉:“做什么?莫不是又让我赔你的门吧?”

千雪衣轻哼了一声,偏过头道:“别太小瞧人了,我可没那么贪财的,偶尔也会帮帮穷人什么的,在这里,大家都叫我铁珊瑚。”

泠涯面无表情地扯了扯唇角,慢慢道:“铁珊瑚没有见到,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倒是现成的。”

“你……”千雪衣哼了一声,伸出自己的腿,“过来给我看脚!”

泠涯侧了侧身体,语气依旧不冷不热:“你自己不会看吗,我为什么要给你看脚?”

千雪衣不乐意地怒视他,定定道:“我手疼!”

泠涯看了她一眼,没好气地冷哼:“疼死你活该!”随即走到千雪衣的面前,倾身半蹲下来,握住她的一只脚腕,见淡紫的锦靴上已经渗出血迹,不由得又看了她一眼,沉默着给她脱掉了靴子。

千雪衣的脚上裹着白布,上面已经被血迹浸湿,他蹙着眉小心地取下了白布,见脚上的伤痕已经变得紫黑,只有外围还泛着淡淡的绯红,由于伤口裂开,紫黑的疤痕里又翻着殷红的血肉,连看着的人都忍不住会觉得痛。

泠涯端来了一盆热水,湿着帕子小心翼翼地给她擦去脚上的血迹,千雪衣坐在床榻上,偏着头一直看着他,眸中含着些许笑意。觉察到她的目光,泠涯的手一顿,皱着眉看向她,没好气道:“你看什么?!”

千雪衣毫不避讳,悠然地道:“以前都没有发现,原来你除了模样长得好之外,人也算不错。”

泠涯不屑地轻哼了一声,继续给她擦脚,似是漫不经心地问:“还疼吗?”

千雪衣点了点头,很认真地答:“疼,很疼。”

泠涯意外地挑了挑眉,挖苦道:“我还以为你会说,这点儿小伤算得了什么。”

千雪衣用含笑的目光看着他,像是正在盛开的雪莲花:“若是在从前,我肯定会那么说,不过现在不会了,至少在你面前不会。”

泠涯疑惑地问:“这是为何?”

千雪衣更是笑得开心,伸手摸着他的脸,笃定地回答:“因为你是我的男人啊……”

泠涯怔了片刻,嫌恶地皱了皱眉:“把你的手拿开!”

千雪衣讪讪地缩回自己的手,细不可闻地轻哼了一声:“真是小气。”

泠涯垂下了首,眸中的神情晦暗不明,良久之后,才缓缓道:“以后不要再这样了,你赚的钱还不够多吗?”

千雪衣连想都没想,不假思索地回答:“好啊。”

泠涯又看了她一眼,显然不大相信她的话,一个嗜钱如命的臭女人,怎么可能回答得这样干脆?他轻嗤了一声,不咸不淡道:“还是算了,别到时候你又来找我要钱,说是我害得你赚不了银子。”

千雪衣摇了摇头:“你说得不错,钱我已经赚了很多,足够我和雪灵下半辈子生活,只是从前除了赚钱之外,我想不到还有别的事情可以做……”

她顿了顿,用幽静温浅的目光看向泠涯,声音有些意味深长:“不过现在我找到了,除了赚钱之外,值得我去做的另一件事情。”

泠涯对上她的目光,下意识地问:“什么事情?”

千雪衣“扑哧”笑了一声,美丽的容颜间还有些孩子气的耍赖:“我不告诉你。”

泠涯索然无味地扯了扯唇角,继续问:“你的气也该消了,打算什么时候放我们走?”

见千雪衣有些意外的神情,他得意地哼了一声:“我听雪灵说,你的祖上曾在朝中为官,先前没想起来是谁,不过看你这些天对待我的态度,我才总算猜出来一些。”

千雪衣眸光淡淡,即使被人提起灭族的往事,也不见得有多么悲伤:“我并不想找你报仇,毕竟已是祖上的事情了,那时候你我都还未出生,没必要为了前人的事情再纠缠不休,我也没有那个闲心。”

泠涯蹙起了眉,语气不太好:“那你这些天戏弄于我,究竟是为何?”

千雪衣偏着头,露出懒懒的笑意:“好玩啊……”

“你……”泠涯气得咬牙,脸色阴沉,“你果然是个讨人厌的死女人!”

千雪衣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单手撑着下巴接近他,揶揄地调侃:“现在不再关心我的婚事了吗?”泠涯哼了一声,立即丢开她的脚,愤愤地迈着步子离开了。

留下千雪衣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良久失神,她顺势躺在床榻上,拿出那枚玉佩小心翼翼地抚摸着,片刻之后露出温暖笑意,低低地呢喃了一句:“大笨牛。”

还有两个月的时间,便是与伯涯约定里应外合诛杀休邑王的日子,想到弟弟在帝京中的安全,泠涯决定不再等下去,于是打算跟千雪衣告别,即刻前往边关与裴照会合。

这天,他早早起身洗漱完毕,连早饭都没来得及用就去找千雪衣,没想到千雪衣没见着,却在路上遇到了雪灵,雪灵手中捧着两个包袱,远远见他走过来,她连忙迎了上去:“公子,我正要去找你呢。”

她把包袱递给泠涯,解释道:“这个是姐姐要我交给你的,她说你们可以离开了。”

泠涯一愣,有点儿反应不过来:“什么?”

雪灵又详细地说道:“姐姐说,家里的米粮不多了,不想养两个闲人浪费银子,所以打算让你们走了。”

见泠涯有些愣神,连包袱都忘了去接,雪灵的脸上露出些许笑意:“我说的吧,姐姐人很好的,是你们偏偏不信。”

泠涯顷刻回过神,伸手接过了包袱,对着她勉强笑了笑:“那个死……你姐姐在哪里?”

雪灵的手指抵着下巴,摇了摇头:“姐姐把这些东西交给我就离开房间了,并没有说要去哪里。”

她顿了顿,想起千雪衣临走前的消沉模样,又迟疑道:“不过姐姐每次不开心的时候,都会去莲池待上半天,公子去那里或许能找到她。”

泠涯心中一顿,下意识地问:“你姐姐从前经常不开心吗?”

雪灵又摇了摇头:“不是啊,你看她的样子,像是经常不开心吗?”

想起那个死女人笑嘻嘻招待客人的模样,泠涯勾起唇角,轻嗤了一声:“说得也是。”

他顿了一下,又问道:“你姐姐……大致都因为什么事情不开心?”

雪灵想了想,若有所思地答道:“姐姐不经常跟我说这些的,不过她每次不开心,都是在接近叔父和婶娘的忌日那天,之后过几天就好了。”

泠涯一怔,想起千雪衣的父母,心里有些凄然,连语气都轻了不少:“既然她心情不好,就让她静一静吧,这几日你好好照看酒坊,莫要让你姐姐操心。”

雪灵乖巧地点了点头,她想了一下,觉得泠涯好像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于是又接着道:“公子,叔父和婶娘的忌日是在仲秋,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

听到她的话,泠涯更是迷惑了,按说千雪衣刚刚赚了一笔银子,应该窃喜到做梦都能笑醒才是,他不解地问:“那她是……因为什么事不开心?”

雪灵闻言,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低着声音道:“可能……是因为公子你要离开了吧。”

泠涯沉默了下来,又把包袱交还到雪灵的手上,神色有些不自然:“劳烦姑娘把包袱交给默风,我……叨扰多日,也该向你姐姐道别才是。”

雪灵闷闷地“哦”了一声,看着他心急火燎寻找千雪衣的模样,不由得抿唇偷笑了一阵,这才转身向客房去了。泠涯迈步向莲池走去,途经酒坊正门的时候,意外发现有两道熟悉的人影正在向这边靠近,他迟疑片刻,转身迎出了门。

远远望去,那位年轻公子的身上披着狐裘披风,看上去优雅非凡,清贵逼人,而他旁边的小姑娘一身锦衣,衣襟和袖口处都镶着狐毛,衬着白皙的皮肤甚是灵动可爱。不过这小姑娘似乎有点儿不大高兴,愤愤地嘟着嘴,皱着眉头往前走,而那位年轻公子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芦,屁颠屁颠地跟在她身边,卖力讨好地哄着。

他不由得笑了笑,风水轮流转,这两个人倒是有趣。

云初末和云皎走近了,见泠涯正站在门口的角落看着他们,云初末有些尴尬,讪讪地收起了糖葫芦,干巴巴地说了一句:“泠涯兄倒是有兴致,不去陪千姑娘,还有闲暇在此晒太阳。”

泠涯还未开口,某人就不满地嘟着嘴:“泠涯明明就是在等我们,谁像你一样,整天没事晒太阳!”

云初末一时语塞,连忙附和道:“说得没错,他就是在等我们。”

面对他的刻意讨好,某人又不屑地轻哼了一声,偏过头闷闷道:“泠涯明明就是在等我,谁要等你了!”

云初末立即露出太阳花般的笑脸,点头赞同:“你说得太对了,小皎,我发现你真是越来越聪明了!”

云皎又哼了一声,脸色还是很臭:“谁是小皎,我认识你吗?”

他在这边忙着讨好,累得要死要活,怎奈对方完全不为所动,云初末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显得有些挫败:“云皎,都过去那么久了,你也该原谅我了吧。”

原来前几日云皎买菜的时候,在街上遇见了一只小狗,不知是谁家扔掉不要的,还瘸了一条腿,被街上的孩童们围着丢石子,欺负得遍体鳞伤,“嗷呜嗷呜”地惨叫着。云皎一时心软就把它带到了明月居,想到云初末极不喜欢小狗小猫之类的宠物,她还很费心地把那只小狗藏到了厨房里。

没想到某天午后,云初末刚刚起床觉得饿了,就溜到厨房找东西吃,正好看见了那只肉鲜骨嫩的小狗,二话不说就宰杀洗剥干净炖了。事后还很好心地端着狗肉去找云皎分享他的手艺,两个人聚在一起欢欢喜喜地吃了半晌,最后云皎才愣愣地想起来问他是哪里来的狗肉,结果……可想而知……

想起那只可怜又可爱的小狗,云皎水灵灵的大眼睛里雾气氤氲:“云初末,我再也不要理你了!”云初末瞧着她生气的模样,脸上满是委屈,可怜巴巴地凑近她,很想开口说话,最终还是消沉凄然地沉默了下来。

泠涯见此情形,不由得想笑,开口说道:“二位来找在下,不知有何事情?”

云皎“哦”了一声,徐徐说道:“当日答应帮你探寻千姑娘的下落,如今你快离开了,所以我们……所以我也该进入长空之境,替你跟着千姑娘。”

几百年前,泠涯离开这个村庄后,等再次回来时千雪衣就不见了。如今泠涯选择画骨重生,并且按照当初的模样,将所有事件重演了一遍,事情发展至今,终于到了最关键的时候,泠涯离开之后,千雪衣到底去了哪里?

其实云皎不懂,既然泠涯已经复活重生,用这有限的生命陪伴心爱之人不好吗?为什么还要执着于寻找千雪衣的下落,过去的事情已经成为过去,再纠结追索又有何意义?

想起先前泠涯对自己的关心,云皎还是忍不住劝说道:“幻梦长空之境,虽然是连接过去和现世的异域,但也算是真实的人生,为何不把握这次机会,好好跟千姑娘相处呢?”

泠涯一怔,片刻之间,他的神情就换作了哀伤,喃喃地说道:“我终归是要死的,三个月的时间太短了,与其贪恋这一朝一暮的欢乐,给她留下一生一世的苦痛,还不如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只希望……在我死前知道她过得很好,也就罢了。”

云皎心下凄然,画骨重生,回到几百年前的曾经,泠涯献出了自己的灵魂,只为重现当日的情景,曾经金戈铁马、征战天下的豪情没有了,步步为营、精于算计的野心也不见了,几百年的岁月婉转,抽丝剥茧之后,唯一剩下的便只有对心爱之人的思念和祝愿了。

在这个世上,有谁愿意拿灵魂来交换,宁愿魂飞魄散,也要穿越时空的桎梏,回到过去的时光里,只为问那人一句,你过得好吗?

她不知道在泠涯竭力重现当日情景的时候,面对千雪衣又是怎样苦痛的心情。人,还是当年的那个人;事,还是当年的那些事,只是这些细枝末节早在他心中辗转过无数遍,面前那个笑嘻嘻招待客人的女子,那个贪钱耍弄他、给他治伤的女子,他心心念念爱了她几百年,可是明明在她身边,他却连个久违的拥抱都没有办法给予。

千雪衣知不知道呢?这个表面看起来很讨厌她,整天死女人臭女人骂她的男子,在转身之时怅然若失、迷茫失落的神情,在她看不到的角落里,他在默默注视着她,心中的苦楚与怜爱与日俱增,却始终都无法跟她说清楚。

过去终究是过去,纵使泠涯现在选择留在她身边,跟她和和美美地在一起,那么三个月后呢?他们又要怎么面对那场永永远远的别离?还有两个多月,泠涯就要魂飞魄散了……

云皎想到此,郑重地点了点头:“你放心吧,我一定会跟着她的,然后把她的下落告诉你。”

泠涯微微颔首,轻淡地笑了:“多谢。”

他转身离开,走进了酒坊之中,云皎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迈步将要走时,抬眼见到云初末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她的神情立即又变得很臭,语气也不好:“你干吗?!”

云初末转过头,用定定的语气道:“你对他……比对我还要好。”

云皎重重地哼了一声:“我认识你吗,为什么要对你好?!”

不待云初末回答,她立即扭头转身离开了,云初末连忙拿起那串糖葫芦跟着她:“小皎小皎,你真的确定不吃吗?这可是你很喜欢的……”

“千杯不醉”的莲池里,暖暖的阳光倾洒在地面,屋顶之上铺着一层薄薄的雪花,在阳光之下闪烁着点点晶亮的金光,莲池内的荷花已经凋萎,只剩下满池的残枝烂叶在寒风中瑟瑟摇曳。泠涯小心迈着步子打量四周,很快就在一处屋顶上发现了千雪衣的身影,他并没有走过去,仅是站在树下良久地遥望,神情之间更多的是恍若隔世的牵念和苍茫。

此时,她正坐在屋顶之上,靠着屋角怔怔失神,手边还放着一壶酒,雪中独酌,黯然的背影总有着寒风扫落叶的孤独和瘦弱。泠涯默默驻足,恍惚想起了那天晚上,千雪衣似是玩笑又像是认真的低喃:“若是在从前,我肯定会那么说,不过现在不会了,至少在你面前不会。”

泠涯站了一会儿,迈步走了过去,飞身跃到她的身边,千雪衣只看了他一眼,又收回视线,漫不经心地问:“你怎么还不走,莫不是舍不得我吧?”

泠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恍惚想起几百年前,她也曾这样问过自己,那时的他,是怎么回答的呢?他默默地想着,依稀记得自己当时不屑地大哼了一声,满脸嫌弃和鄙夷,说了一句:“你这个贪财好色又变态的死女人,我真是巴不得快点儿离开呢!”当时年少轻狂,总以为被人猜中心事是多么丢面子的事情,明明心里是舍不得的,却还是硬着态度反驳辩解。

泠涯沉默了一会儿,眉目之间流露着浅浅的哀伤,似是叹息般:“是啊,这么快就要走了,还真有点儿舍不得你呢!”

千雪衣一怔,伸手去摸了摸他的脸:“你怎么了,是醉了还是疯魔了?”

离别之期将近,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泠涯的心中苦痛,偏偏什么话都无法跟她说出口,只能酸涩地低喃了一句:“也许吧。”

千雪衣不屑地轻嗤了一声,靠着屋角悠然道:“告诉你,本姑娘除了‘铁珊瑚’之外,其实还有一个名号叫‘千杯不醉’,这个酒坊的名字就是我取的。你好歹也是从我酒坊出来的人,日后在旁人面前,可别给我千雪衣丢了脸面。”

泠涯淡淡地“嗯”了一声,又问道:“还有呢?”

千雪衣看了他一眼,显然不大明白他的意思:“还有什么?”

泠涯单手撑着头,偏过视线看她:“你的从前啊,我很想听。”

觉察到泠涯今天有些不对劲儿,饶是千雪衣都开始心虚了,她坐直了身体,神情间掩着担忧:“你怎么了,该不是真的疯魔了吧?”

泠涯在心里苦笑了一阵,回想着几百年前的场景,一时间怔怔地失神。

那时的莲池,天气干冷,他们中间隔着距离,明明心里喜欢,却始终不肯承认,讽刺挖苦了她好一阵儿,才默默偏首偷看了她一眼。他是那样紧张,生怕千雪衣发现了他喜欢她的心事,会失了自己的面子,又唯恐说得不清不楚,她看不出他的心意,只能纠结焦心地握紧了手,良久才支支吾吾地说了一句:“你会一直待在这里的吧?”

当时的千雪衣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屑地偏过头:“我在不在这里,关你什么事?”

见她跟自己划清界限,轻狂的少年不由得脱口而出:“我的玉佩还在你这里,你若是走了,我要去哪里找人?”

他刚说出口就后悔了,接下来果然见到千雪衣沉下了脸,从怀中拿出那枚玉佩,侧手递给他,赌气道:“还给你,你不用再回来了。”

心情忐忑的少年自知说错了话,却还是不肯服软,倔强地转身不去看她,也没有接下那枚玉佩,没好气地回应道:“是你自己说的,落在你手里的东西就是你的,我才不要你的东西!”

在千雪衣怔神之时,他连忙站起身逃开了,在离开之前还低低轻喃了一句:“你等着,我会回来的……”

往事悠悠,流入白州,当年的青涩懵懂,现在回想起来竟还是辗转跳动在心头。在这里,他曾许过要回来找她的诺言,那枚北朝历代君王送与王后的玉佩,既然已经落在了她的手里,那便是缘分了吧。

他在皇宫二十几年,见过的女子千千万,其中也不乏比千雪衣更好的,可是万花丛中扫视一番,竟没有一个能入得了他的眼,甚至转身移目之后,就差不多忘了她们的名字和模样。

牡丹的天香国色,与凌寒而立的北塞胡娘比起来,终究是平淡了一些。从开始觉得千雪衣这个死女人看起来心肠还不错,到疼惜她一个姑娘家受苦太多,直至现在那抹艳丽的身影倒映在他的心泉之间,不过花了短短十几天。

这是爱吗?或许是,也或许不是。

那时候的他只是喜欢千雪衣,尚且没有达到爱得要死要活的程度,只是觉得如果自己非要娶一个王后的话,其实千雪衣还算不错。皇城的生活枯燥乏味,或许有她在身边,他会开心释怀许多,而他也会倾尽全力来让她幸福快乐,至少不会活得像现在这样辛苦。

这是那个时候他的想法,可是他没有想到,等再次回来的时候,千雪衣已经不见了,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到。再接着,他连帝袍都没来得及做好,便莫名死去了。

许是心中留有遗憾,他并没有踏入轮回,魂魄飘荡在山川之间,望着这片本该属于自己的山河,他恍然发现,原来这些年间,除了对千雪衣的那点儿感情,他这一生竟找不到还有什么事情,可以值得自己回忆缅怀的。

江山已成为别人的江山,天地也早已不是他的天地。他不想轮回,不想舍弃这些前尘,更不想忘记千雪衣。红尘辗转之间,翩然跨过几百年,漂浮不定的感情在这时光的历练中也逐渐沉寂了下来,他看清了自己的心,也认准了自己的情,只可惜一朝错过,那位姑娘留给他的,只剩下一道求之不得、寤寐思服的身影。

屋顶之上,泠涯看向了千雪衣,用淡淡的声音问道:“你会一直在这里的吧?”

千雪衣果然不屑地偏过头,傲慢悠然地回应:“我在不在这里,关你什么事?”

泠涯弯唇笑了笑,神情悲凉而哀伤,声音却依旧清淡:“我的玉佩还在你这里,你若是走了,我要去哪里找人?”

千雪衣听到他的话,赌气般侧手把玉佩递给他:“还给你,你不用再回来了。”

泠涯默默地注视着她,过了良久才说道:“落在你手里的东西就是你的,我北朝国君送给他未来王后的玉佩,便是这样招人嫌弃吗?”

千雪衣一时间愣住了,望着泠涯半晌说不出话来,紧接着又听泠涯慢慢说道:“我要回帝京办件事情,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你……会等我的吧?”

千雪衣怔怔地回神,不动声色地将玉佩握在了手里,有些话不必说得太清楚,她也知晓,有些事情,不用他挑明,她心中也欢喜。她偏过头,脸上带着笑意,却蛮横地答:“这要看你什么时候回来了,若是回来晚了,我已经找人嫁了也不一定。”

听到她的回答,泠涯倏忽笑了,唇角弯起暖暖的笑意:“好啊,若是我两个月内不能回来,你便找个人嫁了,只是……那个人要比我好才行。”

千雪衣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揶揄道:“你除了模样长得还不错之外,也没有什么好的,我随便找个人出来,都比你好千倍万倍吧?!”

泠涯心中酸涩,默默忍着悲痛和不舍,勉强扯出了一个笑容,故作轻松道:“你也别小瞧了我,在帝京中,不知道多少姑娘等着要嫁给我呢!”

“她们敢!”千雪衣露出天下无敌的骄傲模样,道,“我千雪衣的男人,就是不要了,也只能是我的男人!谁敢碰一下,我就拿着刀子跟她拼命!”

泠涯被她的话逗笑了,抬手想去碰她的脸,手指触到她的发丝又默默地缩了回来,隔了片刻才淡淡说道:“我走了,默风该等急了。”

他站了起来,见千雪衣没有动,不由得问道:“你都不去送一送我吗?”

千雪衣打了一个哈欠,将下巴搁在膝盖上面,整个人显得懒洋洋的。“送什么送,反正你都要回来的。”她顿了顿,唇角勾起女儿家娇羞的笑意,轻声道,“泠涯,明年初春时,村中杏花开得正好,我酿好酒,等你回来。”

泠涯望着她的背影,倏忽笑了,清淡的声音回答道:“好啊……”

他转身飞下了屋顶,迈步朝着客房走了过去,只是神情之间未见得有多么期许和高兴。明年初春,明年初春……可是两个月之后,他就要魂飞魄散了,如何来得及,又如何赶得及?

屋顶之上,千雪衣抱膝望着村口的漫漫长路,呢喃地说了一句:“为什么要送?在这里我可以看得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