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乐章ii(1 / 2)

夏梦狂诗曲 君子以泽 18799 字 12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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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打击并不比听见裴曲死亡小多少。截肢这种痛苦,别说是裴曲会无法接受,就算是她自己也无法接受。而且,就在她深陷犹豫的时候,医生告知了手续的费用,令她哑口无言。这个数字是她在短时间内根本无法攒齐的。等他离开病房,她像一个踏入墓园的老人,半瘫着靠坐在床头,让垂下的头发全部盖住了眼帘:“这都是我的错。”

“现在不是自责的时候,你应该先让他接受手术。”夏承司捋开她的头发。

“可是,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如果不是因为我的疏忽,他根本不会去吸毒。如果不是因为我当时对他那么狠,他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当她意识到这是自己仅剩的至亲,意识到自己曾经给过父亲的承诺,情绪又一次接近了崩溃边缘。他没有错过她的变化,赶紧捧起她的脸颊,认真地凝视着她的双眼:“听好,不管是从什么方面看,你都是一个负责的好姐姐,你对他的关心甚至超过了很多父母给予孩子的关心。我不知道小曲遇到了什么事,但是,他已经是成年人了,应该知道为自己的人生做出选择。如果今天我们真的不慎失去他,那也只能说是顺应了他的选择。你不应该再把责任全拉到自己身上。”

裴诗怔怔地望着他很久,轻声说道:“可是,以他现在的心境来看,就算手术成功,他也不会接受成为残疾……”

“那依然是他的选择。你只需要做到你所能做的一切。”

她根本不敢去想象弟弟面对自己少了胳膊和腿的画面,只能默默无声地流着眼泪,用力点头。

其实,现在已经没时间伤感了。因为为裴曲签下同意手术的合约后,她又面临了又一个棘手的问题,既是他的手术费用。她从夏承司那里知道,他赶到医院是因为在新闻上看见裴诗弟弟跳楼自杀的消息。所以,公司应该也知道这件事了。如果找他们预支部分收入,再向别人借剩下的钱,应该可以勉强凑齐手术费。可是,借钱应该找谁呢?诚然夏承司是最合适的借钱对象。但她已经不愿意再欠他什么,更不愿意因为这件事与他牵扯上关系。直到他离开医院,她也还是没有向他开口提这件事。

然而,完全超出预料的是,公司能预支她的费用比她想得要低得多。那边在电话中表达了对裴曲的深深同情,但因为她是新签约的艺术家,在公司信誉不够高,如果一开始就预支她那么大一笔金额,那整个公司规章制度都会受到影响。所以,他们建议她去找其他人借钱,并且承诺演奏会结束后,会在第一时间内把报酬支付给她。

事情的进展比她想象得要困难得多。

她打电话给Tina。

“什么,这手术居然要那么多钱?这医院也太黑了吧!诗诗,你别急,我去问问我爸爸……”过了十多分钟,她回了电话,听上去有些生气,似乎是才和家人吵过架,“郁闷,我只能借你这么多了,可能帮不上太大忙,对不起啊诗诗,真对不起……”

“没事,这已经帮了很大忙了,谢谢你,我会写欠条给你的,年底就还给你。”

“不用不用,这个以后再说,弟弟比较重要啊。”

她打电话给其他朋友和老同学。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哎呀,我也很想帮忙,但最近我们家情况也很糟糕,我帮你问问吧……”之后就没了音讯。

“现在要拿这么一笔钱确实有点难啊……这样吧裴诗,我给你打一万块过来,你就不用还我了。”

“我回头跟我老婆商量一下,过一会儿回你电话。”然后也没了音讯。

这世界上大概没有什么事,会比让人掏钱还要困难的了,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她打了无数通电话,也向其中部分人借到了一些钱,结果都是杯水车薪。她过过很贫穷的日子,但从来没有哪一刻会像现在这般为金钱焦头烂额。她多么后悔《Nox》之后没有多举办几场音乐会存点钱,也后悔当时和公司谈签约条件时没有多花点心思在抬价上。因为额头一直发热,她在迷迷糊糊中差一点就打电话给了森川光,但晃了晃脑袋才阻止了这种可怕的设想。

后来,她打电话给了柯泽。但没想到,柯泽的回答相当出乎意料:“我刚到医院大厅。小曲现在怎么样了?”

“他现在马上就要动手术,可是我在短时间内凑不齐钱,可以先找你借吗?”裴诗一边说着,一边迅速披上衣服冲出病房。

结果,他们在电梯门口相遇了。他被潮水一般的人群冲得几乎站不住脚,但最终还是吃力地挤到她面前,拿出手机再次确认财务发的短信:“我现在可以出一半的费用,另一部分两天之后也可以打过来。医院收到这一半钱应该就可以进行手术了。总之,先确保小曲生命安全。”

在经过那么多通看尽人情冷暖的电话后,他这一番行动无疑是雪中送炭。她带着他朝主治医生办公室走去,感动得无以言表:“哥,真的谢谢你。”

“你终于肯叫我哥啦?”柯泽笑了一下,揉了揉她的脑袋,“我是你和小曲的哥,当然得帮你们。何况,我妈欠了你们很多,我做的这点事又能算什么。”

这句话说得很蹊跷,好像他知道什么一样。裴诗脚步停了停,但因为现在满脑子都是裴曲的事,她到底还是没有问出来。终于,他们抵达了医生办公室,里面却只剩了一个医生助理。裴诗看看门外的医生名牌,疑惑道:“请问一下张医生去哪里了?”

“你是裴曲的姐姐吧,主任在给你弟弟准备手术了。”

“现在就已经开始准备手术了?可是,我还没有支付手术费。”

“手术费不是已经支付了吗?”

“没有,我只签了同意手术的字,还没有付钱。”

助理也迷惑了,打开电脑查了一下裴曲的资料,然后喃喃说道:“这上面显示已经支付完成了。我就说没记错啊,刚才有个先生不是拿单子来找过主任吗?你不是让他帮你缴费吗?”

“有个先生……?”裴诗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他长什么样?”

“个子高高的,这里戴了一颗耳钉。”她指了指左耳。

“夏承司。”柯泽不带感情地笑了一下,“真有意思,只要是和你有关的事,他比谁都积极。”

事实是,柯泽说得完全没错。夏承司不过是去公司交代了一些工作,然后就早早回到了医院陪着裴诗。正好这时,裴曲手术室的灯亮了起来。从这一刻起,裴诗就一直心神不宁。柯泽本来想留下来安慰一下她,但夏承司除了问夏娜的事,根本不会和他多话,也不留一点空间给他。夏承司一会儿给她递水果,一会儿给她倒热茶,一会儿用被子把她的双腿严实地裹起来,还严厉地命令她不准乱动,完全视旁人于无物。后来,她心情还是很不好,夏承司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吻了一下。柯泽终于受不了了,扔下一句“二哥,我真不知道你谈个恋爱会这么肉麻”,打了个哆嗦,直接离开了医院。这句话令裴诗感到了少许的尴尬,但夏承司就像没听见一样,眼里除了她,仿佛什么都看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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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我真不知道你谈个恋爱会这么肉麻”,打了个哆嗦,直接离开了医院。这句话令裴诗感到了少许的尴尬,但夏承司就像没听见一样,眼里除了她,仿佛什么都看不到。

一个折磨人的不眠通宵过去,裴诗终于等来了一个好消息:裴曲的手术成功了。看见面带疲色的医生摘下面罩,露出笑容,一整个通宵紧绷的神经突然松开,她吸了两口气,却再也哭不出来,只是飞快地从床上跳到了地上,想朝裴曲的病房跑去。然而刚走到门口,忽然觉得眼冒金星,她直直地摔在了地上。

当她真正能去探望裴曲,已经是几个小时以后。然而,虽然早就做好了裴曲已经被截肢的准备,但是,当她真的看到自己的弟弟躺在床上,少掉了半边身子,还是震惊得不敢靠近:裴曲和之前一样,枯瘦得仿佛只剩下了骨头,现在少了一条腿和一条胳膊,整个人小得就像是一个畸形儿。他的脸色发青,眼睛半睁,不知道是否已经醒过来。即便走到他的身边,看着他的脸庞,也感受不到任何生命的迹象。如果不是医生说手术已经成功了,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现在的小曲还活着。他们姐弟俩一起长大,她也依稀记得他小时候的模样,那时候他是多么小的一个孩子,比现在的体积小多了,但是他总是像一个黏人的洋娃娃一样,抱着自己,时而大哭,时而欢笑,时而在巨大的钢琴前,用袖珍的双手弹奏出充满生命力量的乐章。那时的裴曲声音细细的,笑声甜蜜得如同灌了糖,和现在在病床上躺着的躯体完全没有任何关系。

她是多么想念那时候的弟弟。她多么希望时间能够倒流,回到那个无忧无虑的童年。

然而她也知道,这时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哭。她弯下腰,看着他的脸庞,就像是生怕打扰了婴儿入睡一样,温和地说道:“小曲,你醒过来了吗?”

他没说话,微微颤动的睫毛回答了她的问题。这不过是一个非常细小的动作,她心中也知道,他还活着,这是毫无悬念的事情。可是看着他有所动静,她却忍不住红了眼眶:“你现在一定很累吧,我只是过来告诉你,姐姐一直都在医院,如果你想跟人说话,或者需要我帮忙,就让护士来叫姐姐,好吗?”

裴曲当然没有按照她说的话去做。他整个人像是一个摔碎了的瓷娃娃,是通过医生的手重新缝补而成,现在剩下的就只有一口气在。到了第二天凌晨,他甚至再度陷入了病危,差一点就断气,好在又一次抢救了过来。他的状况如此不稳定,裴诗最害怕的就是完全清醒后面对术后的躯体,他会再一次受到打击,然后再次做出极端的事。但是,一次半夜,她与护士第一次推他下床上厕所,他们路过了一面镜子,他淡淡地往里面扫了一眼,视线只停留了一两秒,就心不在焉地看向了别处,就好像那具残缺的躯体是别人的一样。

正是因为他的反应太平静,她才感到更加担心。所以,在病房里守夜的时候,她完全不敢睡觉。为了提神,她借着冰冷的月光在纸上作曲。

这是她第二次在医院作曲。这一回在VIP病房里,条件比上次好很多,但心境却与上次完全不同。在这个被死亡覆盖的夜,庭院里的月季也长满了铁锈,医院白色的楼房在悄然腐烂。哪怕有无数摇摇欲坠的生命向上帝祷告,死神之镰也在不停夺走哭诉的灵魂。肩上有千斤重的双手死沉沉的圧着她,浸了血与黑色的悲伤记忆就像病毒一样蚕食着她。看着苍白的手指在纸上舞动,她感到了哪怕披上厚羽也无法抵挡的极寒,感到生命变成被斩断的野草,被脆弱地堆积在栏杆里。这一刻,呼吸是灰烬,花开是碎裂,温暖带着窒息,寒冷凝结心跳。

写了两页,她发现曲风和之前有着天壤之别,连自己都觉得这不是她会写出的伤口。但又想想这只是打发时间的产物,就没怎么修改,把它一气呵成地写完了。

真正令裴曲开口说话的是白日的下午。这一回他们照常路过了镜子,但他没有多往里面看一眼,反倒是在走廊上,他们遇到了不少病人及其家属。这是裴曲活了二十来年第一次清晰地发现,在只有一米多一点的高度中,自己所能看见的世界是完全不一样的。而那些人从高自己几十公分处低头望着自己,眼神也与过往完全不同。当海洛因与麻醉远离了他的身体,理智渐渐清醒,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什么,自己的余生还剩下了什么。他想佯装不在意旁人的眼神,但每一个路过他的人,目光都会在他空荡荡的裤腿和袖子上停一下。而他会一直维持这个状态——不是一个小时,不是一天,而是一辈子。

他逐渐觉得呼吸困难,耳朵里像装了蜂巢一样嗡嗡作响,要求尽快回到病房。姐姐蹲在他面前和他讲话的样子,更令他感到肝肠寸断。他甚至不忍去面对自己的腿,只是闭着眼睛,眼眶温润地说道:“你为什么不让我死掉?看见我变成这样,你不觉得比死了还悲惨吗?”

透过蒙眬的双眼,他看见她的眼眶也饱含泪水。可她比他决绝多了,只是几近残酷地回应道:“如果你死了,裴曲就不再存在了。但只要你活着,哪怕只有一根手指,你也依然是你。所以,如果再做傻事,就算只剩了一根手指,我也会拼尽一切救活你。到时候,你只会比现在更难受,甚至连自杀的力气也没有。你可以再试试,看看自己能不能死透。”

“你……”他不由得打了个哆嗦,疼得浑身发抖,“你真可怕。你要我这样过一辈子吗?我的后半生该怎么办?”

“你还有我。我不会放下你不管。所以,你不用担心。”

“别开玩笑了,你总要结婚……”

“小曲,我会照顾你。”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强势,没有丝毫动摇。

裴曲怔怔地望着姐姐。他知道,她说的都是实话。

当然,裴诗远没有表现得那样强韧。这段时间,她的病情毫无好转,体质反而越来越虚,与他这次的对话更是令她觉得躯体难受极了。离开裴曲的病房后,夏承司想要安慰她,她却离他远远的,不愿意再接受他的一点恩惠。医院里有无数人来来往往,她走在前面,却能清楚地辨认出人群中他的脚步声。原来,自己对他的了解真的没有减少。曾经在他们之间,拥抱、亲吻都是那么自然,但现在,却要逼迫彼此成为两个陌生人。

后来,他大步走过来,和她保持了一点距离,并排而行:“你的巡回演奏会马上就要开始了?”

“嗯。”

“那你先回去准备。小曲这边我会照顾好的。”

“没事,我有时间。”

“去准备。小曲也是我弟弟,所以这不光是你一个人的责任。”

她匆匆地看了他一眼,想说点什么,却无法开口。当她再次近距离地看见他的侧脸,看见他流苏般的睫毛几乎碰到了脸颊,脑中瞬间浮现了无数次坐在他怀里玩弄他睫毛的记忆。

“不必这样提防。我已经想通了,我最终会和别人结婚。”他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以后,你可以把我当成亲人或朋友。”

这种感觉,大概是比起朋友更像陌生人,比起陌生人更像朋友。那些过去爱过的,恨过的,坚持着放不下的,流泪放下的,都仿佛已经是另一个人。

她最终听了他的话,回去为演奏会做最后的准备。

她发自内心庆幸自己是小提琴家,而不是运动员,一边服用着进口提神的强效药,一边到各个城市演出,她的表演虽说不上举世无双,但是也得到了不错的反响。长达一个半月的巡回演出结束后,她在入围的几个音乐大奖中获得两个奖项,但是她也无心去领奖,只是用最快的速度回到了原来的城市,回到旧居整理裴曲换洗的衣物,打算带着它们一起去医院看弟弟。

她把他陈旧的衣物整理成堆放在客厅,回自己房内,从床头柜里拿了几本书,准备带到医院去看。但取书的时候,她不小心碰落了床头柜上的摆设,让它掉在了床与柜子的缝隙里。这时,她从缝隙里看见了地上一张小小的卡片,弯腰去把它捡起来,发现那竟是一张生日贺卡。翻开来一看,里面写着笔力遒劲的钢笔字——居然是一直没找到的生日贺卡。

打开看了几遍,她头脑一片空白,站在原地久久不能动弹。和他在一起这么长时间里,他从来不曾开口说过那三个字,她一直以为他觉得没有必要说,却不知道,这恰好是她在生日当天错过的瞬间。如果当时没有弄丢这张卡片,这大概会变成那一天最珍贵的记忆。

她快速冲到街上拦了一辆出租车,打电话约夏承司到医院花圃见面。直至这一刻,什么都已不再重要。只想立刻见到他。只想立刻拥抱他。

坐在出租车上,她拿出的手机,翻到很久之前生日的照片。那连续拍下的一组照片里,有一张是自己亲吻着他的脸颊、他略微惊讶的合照;有一张照片里,他狼狈地抱着胡桃夹子,站在蛋糕前皱眉望着镜头——到现在还记得,自己当时给这两张照片都取了名字。前者是“我和我喜欢的人”,后者是“我所有生日礼物的合照”。那时候,就已经有了一种妄想——如果他是我的就好了。

直至发现生日贺卡的今日才知道,原来,那时候自己就已经拥有了这个人。因为,卡片上写着:

阿诗:

生日快乐。我爱你。

这是夏承司一贯的风格,简短得几近吝啬。但他一向如此,能用一句话表达的事情,他绝不会用两句话阐述。所以,这十个字已经说清楚了那一个晚 上他所有的感情。

为什么会这么迟钝?哪怕之后那么亲密,也不曾深入去考虑过这个人有多么重要。如果没有他,自己也不会再遇到想要共度一生的人。

她紧紧握着那张贺卡,反复阅读着上面的每一个字,终于在一个抬头的刹那间,看见了医院的花圃。一阵清风吹过,花圃中掀起了碧绿的波涌。她一 眼就看见了花圃前的夏承司。他个子高高的,穿着白衬衫与长裤,低头看着手机,似乎没有发现她的到来。她下了出租车,飞奔过去,在他身后喊了一声:“夏承司!”

他回过头来,眼睛比平时亮了一些:“你回来了。”不等她说话,他已走过来,把一些单子递给她:“这些是小曲药单和体检报告,医生说每天要… …怎么了?”

察觉到她的神情不对,他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放心,他恢复得很好,这几天话也比以前多了,应该不会再有事。”

发丝像微风一般飘舞。植物散发着尘世罕有的异香。她还是没说话,只是紧紧拽着袖口,欲言又止地看着他。可是,想得越多,那份令胸口疼痛的感情就越发无法抒发。他想了想,嘴角却有一抹冷漠的笑意掠过:“还在防备我是吗?”他自觉收回了手,像一具没有感情的仪器一样交代着:“放心,父母已经给我安排了下周的相亲时间,我今年会把婚事定下来。不用多久,你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不要。不要结婚。”她快速说道。

他蓦然看向她,眼中升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却很快被冰冷的情绪掩盖:“为什么不要?你不是觉得和我在一起恶心吗?”

喜欢这种情绪,真是一把双刃剑,当初说他恶心的人是自己,现在他不过把这番话原封不动的返还,却比任何尖锐的话语还要刺痛她。终于,她无法再忍耐下去,冲过去抱住他。

他微微睁大双眼,身体有些僵硬:“……怎么,现在听到我打算结婚,又觉得有些后悔了?”

“夏承司,我……”

她鼓足勇气,想要做出一番热情又真诚的告白,可惜不管说出几次“我”,后面的话都无法脱口而出。可是,憋得越久,那种闷痛在胸腔里就越强烈。

——夏承司,我想我没有办法离开你了。

——或许你可以和别人结婚,我这一生,却只能容得下你一个人。

——所以,请留下来。请留在我的身边。

到最后,她还是如此不善表达,完全说不出一个字。

他却明白了她的意思。

“既然如此,你已经错过了最后离开我的机会。”夏承司拍拍她的背,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容反驳的强势,“以后不论如何,我都不会再让你走了,知道了吗?”

裴诗紧紧抓着他的衬衫,用力点头。当他拥抱她的力道加重,她终于在他的怀里哭了出来。

第十九乐章 坚持信念

“我写完了。”

清晨,裴诗坐直了身子,喃喃地说出这句话。看着手里画得乱七八糟的五线谱,她似乎还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但把那厚厚的一叠纸重新翻看一遍,那沉甸甸的重量确实说明了:《夏梦》交响曲的初稿已经完成了。她快速眨眨眼,把那叠纸抱到怀里,深呼吸了几次,然后奔跑到卧室,狂喜地大喊道:“我写完了!夏承司,我的谱子写完了!”

床上,半裸的夏承司还抱着枕头,被她这声惊呼吵得皱了皱眉。他翻了个身,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看了一眼,眼睛微微眯起,声音沙哑:“阿诗,现在是早上五点。让我再睡一个小时。”

“啊,对不起,我把你吵醒了。”裴诗这才察觉自己激动过头了,连忙帮他把被子盖好,自己悄悄脱掉外套在他旁边睡下,一边亲吻他的脸颊,一边轻轻说道,“我只是太高兴了。”

“所以,你的《夏梦》交响曲写完了?”眼睛没能完全睁开,夏承司带着浓浓的困意,伸出胳膊将她圈在怀里,温柔地看着她。

“是的,刚才写完。”

“恭喜。”

“不过,我还不打算把它公开。因为这是我写得最认真的作品,我要把它修到最好为止。”

“不论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他闭着眼,吻了吻她的额头,然后把她整个人紧紧搂在怀中。

他的声音好温柔,身体好热。在阳台旁边修了一个通宵的曲子,裴诗的身体早已冻得冰凉,尤其是手指。这下进入一个火炉一般的怀抱里,就好像通宵熬夜的困倦和寂寞被瞬间治愈,她感动得有点想哭。从她决定不计一切代价要和他在一起重新开始,她就搬到了他家里。此后,两个人就像连体婴儿一样,不论做什么都会在一起。她特别喜欢和他一起睡觉。只要能在他怀里闭上眼,不管是多么郁闷的一天,都会被他的体温融化。她开始依赖这种感觉,然后开始感到害怕。

她动了动脑袋,把头深深埋入他的颈窝,全身缩了起来:“夏承司。”

“……嗯?”他在半梦半醒中回答。

“你一定要锻炼好身体,要健康,活很久很久。”

不知是在思考,还是醒不过来,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为什么?”

将暖暖的呼吸喷洒在恋人的肩上,她小声说:“因为,我不想老了以后,你先死掉,只剩我自己睡空荡荡的床。”

这一下,抱着她的臂膀立即加紧了力道,就像是在宣誓自己不会放手。他认真地说道:“我一定会活很久,不会让你一个人睡。”

大概是创作之后多少都会有些感性吧,裴诗觉得眼眶有些湿润。然后,她闭上眼,在这个永远不愿离开的臂弯里,做了一个很长很美的梦。

他们二人感情确实很好,但从复合以后,他们却再也没有做过爱。夏承司知道她没有做好心理准备,所以从来没有主动采取过任何行动。这一觉睡过去,裴诗突然觉得应该克服这一关了。等夏承司回到家里,她主动坐到他的腿上,热情地亲吻他。很显然,他已压抑太久,浑身都像种满了炸弹,随处一点都会爆炸。他把她横抱起来,扔到床上,像野兽一般脱掉她的衣服,在她身上落下雨点般的吻。可是就在即将做到最后一步的时候,她的手压在了他的胸前:“……等等。”

他愣了两三秒,很快明白了她的想法,苦笑着坐在一旁,沉默不语。她用被子盖住自己的身体,垂下头,想要掩饰眼中的愧疚:“你能接受柏拉图恋爱吗?”

“如果是跟你,可以。”他叹了一口气,下了床,“我去洗澡。”

“夏承司。”

“怎么了?”

“我们再去做一次DNA检测吧。”她握紧双拳,“说不定你做的那一份报告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嗯。”

其实,她心里知道结果不会有什么不同。但没有亲眼看到,不论如何也不想就这样认命。

去医院之前,夏承司把之前的亲子鉴定检测报告拿给她看过。因为兄妹之间的基因是受父母双方影响的,有可能他们的基因排列组合会被打乱,基因型截然不同,所以,在没有其他亲属一起检测的情况下,只靠她和夏承司的DNA来鉴定,很难做出他们是否是兄妹的准确判断。所以,从线粒体基因测序的角度看,只能通过检测出他们的父亲或母亲为同一人,以此间接得出他们是兄妹关系的结论。当时夏承司拿了郭怡与裴诗的头发去测,亲子鉴定书上已说明,郭怡就是裴诗的母亲。得出这个结论后,夏承司又回想过自己曾经捐赠给裴诗肝脏,手术也是立刻就成功了。在没有血缘关系的两个人之间,这种手术成功率是非常低的。当时他的第一反应是,果然不是巧合。但即便如此,他也坚定了要与裴诗在一起。

这一次,他们准备得更充分,连夏明诚、裴曲的头发都带过去了。几天后,他们拿到了亲子鉴定报告,果然,夏明诚和裴诗、裴曲都没有血缘关系,而郭怡确实是他们的母亲。虽然早已有心理准备,但拿到证书以后,裴诗再一次受到打击,而且这一回还是亲眼目睹的结果。她坐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只觉得头晕目眩,不知道该去哪里。

“阿诗,你不必有负担。”夏承司在她身边坐下,握住她的手,“不管你希望我以什么样的形式和你在一起,我都能做到。如果你想和我当情侣,我就是你的男朋友。你想和我当夫妻,我就是你的丈夫。如果你想和我当兄妹就是你的哥哥。不论如何,我们都是最亲的人。”

裴诗用湿润的眼睛凝视着眼前的男人,半晌,只轻轻地说了一句:“发现我们是兄妹,是在我爱上你之后。我已经没法转变过来了。”

夏承司有些动容。他正想开口说话,医生的声音却从门后传过来:“我觉得你们现在演苦情戏,也太早了些。”

裴诗和夏承司同时抬头,愕然地看着站在病房门口的医生。因为对话被人听到,裴诗紧张得脸都白了,夏承司却一如既往地强大冷静,下意识伸手护住她。医生看看裴诗,又看看夏承司,摇摇头说:“因相爱来我们医院做亲子鉴定的兄妹我还真见过不少,但没有哪一对像你们这样,长得一点也不像。”

“可是,报告书不会有假啊。”

这种时刻,裴诗情绪极度敏感,表现得意外天真,夏承司甚至没时间阻止她说话。医生又看了一眼夏承司,指了指他:“这位先生是个混血儿,这一点你们都知道的对吗?”

“混血儿?”她转头观察了夏承司一阵子,“他长得是有些像外国人,但不是混血儿。你看,他的头发眼睛都是黑色。”

“看一个人是不是混血儿,不能光看头发和眼睛颜色。而且,混血儿在哪里长大,就会越来越像哪里人。所以,如果他在国内长大,异域特征也会变少。但是,人种很多东西是不会变的。打个比方说,除去鼻梁,东方人脸部最突出的通常是颧骨,西方人脸部最突出的是眉骨。你看看他,是不是眉骨很突出?”见裴诗点头,医生继续说道,“你看他的颧骨到下巴这里,几乎是平滑的一条直线,就跟刀削出来的一样……这位先生,你青春期的时候脸上有雀斑吗?”

夏承司愣了愣:“有长过。”

“夏天的时候晒多了,皮肤会变红,之后脱皮,却没有别人那么黑。即便晒黑了,也比别人白得快,对吗?”

“对。”

“所以啊,你不仅是混血儿,而且父母有一个人可能还是日耳曼或撒克逊人种。”医生指了指夏承司,“建议你们再让他去做一次鉴定看看。”

彻底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裴诗和夏承司按照医生说的话去做,让夏承司和母亲做了一次亲子鉴定,结果竟显示此二人并非亲属关系。他们最先还以为是报告出现错误,但医生告知,早在十年前,就有首例非亲属非血缘关系的活体肝移植成功案例。所以,夏承司成功移植肝脏给裴诗,完全可能是因为巧合,他们确实不是兄妹,夏承司也确实有一半白人血统。

至此,两个人还未能享受到一刻钟的喜悦,就已经陷入了又一个谜团:夏承司不是郭怡的亲儿子,竟没有一个人告诉他这件事。最初,他们都以为夏承司是领养来的孩子。这样一来,也可以解释清楚夏明诚对夏承司恶劣态度的缘由。然而,夏承司回去找到夏明诚的头发,再次做了一次鉴定,报告显示他们确实是父子关系。

这件事牵扯了上一代的感情生活,裴诗原本不希望夏承司再多做追究,只要他们是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一起就好。但夏承司不肯就此罢休。周日的上午,他回到父母家里,直接坐在他们面前说道:“我的生母是谁?”

夏明诚原在翻报纸的页面,听见他这么说,手腕停了两三秒,才缓缓完成了这个动作。郭怡先是一呆,然后笑得一脸尴尬:“儿子,你在说什么呢?”

“Jane。”相比较郭怡,夏明诚的反应却自然得有些可怕,他甚至没有把视线从报纸中移出来,就淡淡回答道,“Jane Hiddleston。这是你生母的名字。”

郭怡睁大双眼,飞速转头看着自己的丈夫。随着时间推移,之前挂在她脸上的僵硬笑容渐渐消失,被眼中的愤懑取而代之。但她依然保持着良好的修养,没有扁眉,也没有扁嘴,只是面无表情地转过头去,看着无人的地方,似乎已经不打算再做出任何挣扎。对夏承司而言,不管夏明诚是否是他的亲生父亲,与其做出毫无结果的对抗,也是一种寸积铢累的惯性。他并没有让父母看出自己的半点惊讶,只是像在谈生意一样问道:“英国人?”

“对。”夏明诚放下报纸,摘下眼镜,用一块上好的丝绒布擦了擦镜片, “如果你不问,我也不会说。但既然你问了,那我就老实告诉你吧。前两天我才收到她家人的邮件,她已经得癌症去世了。现在他们在她老家牛津将她下葬,你可以飞回去看看她。”

“所以,一个曾经为你生过孩子的女人死去,你连她的葬礼都没有参加?”夏承司问得很平静,让人听不出他究竟是怎样的情绪。

“阿司,Jane只是生下了你,把你养大的人,依然是你母亲。”夏明诚指了指郭怡,“这么多年来,她一直知道你是Jane的孩子,却待你比她亲生儿子还好。所以……”

夏承司却打断了他:“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夏承司,你最好弄清楚,在这个家里,谁是老子,谁是儿子。”夏明诚忽然暴怒起来,“你再用那种语气和我说话,从明天开始就去喝西北风!”

“盛夏没了我,谁喝西北风还不知道。这是你我都知道的状况,何必再打肿脸充胖子。”

夏明诚的脸瞬间变得像纸一样白。这还是这么多年来夏承司第一次这样顶撞他。有一口气提上来,好像就再也下不去,他捂着胸口,指向门口:“滚……你现在就给我滚。”

“阿司,你真是疯了!”郭怡赶紧跑过去扶住丈夫,焦急地说道,“你爸爸他本来血压就压不下去,你还要气他。明诚……你还好吗?”

夏明诚却完全不吃这套,猛地拨开她的手,火气反而更大了:“你也不用这样假惺惺地对我。你当初嫁给我,也是别有目的。”

父母之间这类的争执不是第一次发生。夏承司没有兴趣再听下去,起身大步走出门外。

Jane Hiddleston女士葬礼的举办在一场冷雨后。她有一个很庞大的家族,到场的宾客有百余人,他们挤满了整个教堂,听神父用平静而神圣的语气念完了所有的颂词。夏承司带着裴诗静坐在第一排座位的角落,以两个几近陌生人的身份,参加完了所有仪式。当装满鲜花的棺材被抬进教堂,裴诗看见了死者的模样:她闭着眼睛,胸前放着一束百合花。她吃惊地发现这并不是她第一次看见Jane的面容——上一次她们见面,Jane还活着。

原来,Jane就是当初她在伦敦住院时,因患上癌症被转到其他病房的女律师。现在再仔细回想Jane告诉自己的故事,整件事似乎就对得上号了:夏明诚结婚后,Jane趁他喝醉后取走了他的精液,以人工授精的方式怀孕,生下夏承司。在发现事实之前,他一直以为自己酒后乱性,所以打算和郭恰离婚,分居了很长一段时间。只是,夏明诚风流倜傥惯了,因为要对别的女人负责而离婚,实在不像是他的行事作风。

裴诗并没有立即将这些疑虑告诉夏承司。他才知道自己不是母亲亲生的,又发现亲生母亲刚刚离世,一定没有什么心思再去听背后的故事。她只是静静陪他完成教堂仪式,认了近三十年才发现关系的亲戚,包括夏承司美丽犹如金发芭比的妹妹Eva,但很显然的,不管是在Jane的家族,还是Hiddleston先生的家族,突然出现的夏承司立场都有些尴尬。但他和以往一样,处理事情不卑不亢,与裴诗等待一大拨人把棺材搬上车,运到墓地,然后也跟随而去。

典型的英国雨洗涤了空气,鸟雀都从巢里出来扑翅散心,羽毛震落在建满墓碑的绿色草坪上。 Jane 的墓就建在她丈夫的墓碑旁边,神父被穿着黑色正装的上百名宾客包围着,整个葬礼举行得庄严而肃穆,就像是一场关于死亡的盛宴。众人都消沉而默然。Eva最后一次去看母亲面容时,捂着脸哭了出来。

神父说,她在很努力地活下去,只是她的身体无法再承受下去,然而,她的灵魂会在天堂得到永生。这仿佛已是基督教徒眼中最美好的境地。只是,看见这一幕,裴诗不由得想起自己小时参加的人生第一个葬礼,居然也禁不住红了眼眶。身边的夏承司搂过她的肩,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拍了两下。奇怪的是,痛苦的人明明是他,她却看上去比他还难过。她靠在他的怀里,回抱着他,想要给他多一些勇敢与坚强。

经过了这一日,她确信,自己以后再也不会离开这个男人。他们都是失去了至亲的人,以后还会陆续失去更多。只有彼此,会变成扶持对方一生的人。在回国的飞机上,最后望了一眼窗外伦敦难得的晴天,她轻声说道:“夏承司。”

“嗯?”

“下飞机以后,我们就去领证吧。”

“好。”

下了飞机刚好是大清早,他们早餐也没吃,拎着行李箱,风尘仆仆地机场直奔民政局。从外面风很大,裴诗又冷又困,头发被吹得乱糟糟的,看上去不像是结婚的人,反倒像是一个在外飘荡的小动物。因为常年在外出差,夏承司已经很擅长应对时差和旅途的疲惫,看上去反倒精神不错。民政局里静悄悄的,他们默默地把表单填完。裴诗留意到,夏承司填写表单的时候一直小心翼翼,过去看再大生意的文件、合同,他都不曾如此谨慎。而且,到宣读誓词时,他尽管故作冷静,面无表情,却很紧张:他读得非常不流利,有时候还会假装自己看不清上面的字,凑近眯着眼睛停一会儿,再继续念。这是她从未见过的他。登记完成后,他们站在台子上合影,她轻轻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指原本有些僵硬,被她触碰以后,立刻变得放松许多。

虽然提出结婚的人是裴诗,但从民政局填表盖手印拿着结婚证出来,她却一直觉得有些不真实。时间依旧很早,晨光的眼皮依旧残留着睡意,冷空气中浮着法兰绒般的气息。吸一口气,都能闻到朝露和草叶懒懒的气息。街上空荡荡的,几乎没有什么人,裴诗的一颗心却特别充实、安定。这时,夏承司忽然说道:“今天还是有些草率。我们起码得先买好戒指。”

“不用。”裴诗拿出钱包,拉开侧包的拉链,从里面掏出一枚大大的钻戒,“已经有了。”

“怎么会……”他微微睁大眼,转而抬眼错愕地看着她,“你没有丢掉?”

这是当初他第一次当众向她求婚,她“扔”到江里的那一枚戒指。她笑了笑,也不再多做解释。确实,他们之间也不再需要解释。他如此了解她,一下就明白当初她耍了什么小心思,同时,也发现了一件事:似乎她对自己动心,比自己预想得要早。他的面部表情变得柔和起来。看了一眼对面的面馆,他很自然地说:“肚子饿了。走,老婆,我们去吃碗面。”

她挽住夏承司的胳膊,大大地笑了起来:“好的,老公!”

就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又好像什么彻底变了。很久之后她才有些迟钝地意识到,从这一刻起,这个男人已经不再只是她的男友,而是她的丈夫,她的又一个亲人。

后来数年里,都有很多朋友八卦地问裴诗,你老公这种有钱的大人物,肯定求婚很浪漫很奢侈吧。然后,她们开始幻想他为她买鸽子蛋、镶钻的百万婚纱、大排成龙的豪车、乘坐亿万游艇包热带岛屿度蜜月……最后,都被她的答案打败:“是我求婚的,总共四句话,我们就直接领证了。”她们大失所望,觉得无趣,说真是越有钱的人越抠门。只有裴诗知道,如果她想要这些东西,夏承司肯定能立刻给她。只是,那一刻她什么也不想要,她只想要他。

原本他们应该去找夏明诚把事情问个清楚,然而,回到家中裴诗就觉得身体很不舒服,勉强支撑身体去探望了裴曲,晚上一到家她就觉得浑身闷热,半夜发了高烧。夏承司带她到医院开了药,打过点滴,调养几天病情也逐渐有好转。只是,似乎从当初在伦敦大病开始,她的身体就没有彻底痊愈过。就好像体力透支了一般,身体健康每况愈下,稍微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让她卧床许多天。

尽管如此,每次面对裴曲的时候,她还是看上去严厉又精力充沛。裴曲出院后,她只要一有时间,就会推着他到户外散步。既然重新面对的世界只有一米高,他自然要承受不少路人的侧目。她发现了,他状态非常不好,如果连她都用不同的眼光看他,他恐怕会再度精神崩溃。所以,她收起了所有的同情与心疼,以前怎样对他,现在还是不会改变。

应该对这个世界感恩的是,大部分人还是充满善意的。出门在外,虽然会有人不时地看裴曲残缺的身体,但他们一般不会投来歧视的目光,甚至还有人会用鼓励的微笑对旁边的人说“看,那个男生好帅气”。渐渐地,他对旁人的目光表现得不再在意,与裴诗对话也多了起来,说话声音大了很多,还多了几分从前略微缺乏的男子气概。这无疑是一个很大的进步。裴诗心情很好,抽出更多时间来陪他。

某个下午,裴诗准备带裴曲去公园喂鸽子。在他的再三坚持下,她终于答应乘坐地铁去。然后,在地铁站买矿泉水的时候,她发现地铁卡里没有钱了。为了节省时间,她跑去充钱,让他在商店门口等老板找钱。商店老板和所有地铁站工作人员一样,从早到晚都是顶着一脸起床气的表情,而且动作非常磨蹭,半晌才把老旧的纸币和硬币放在收银台上。那个位置离裴曲特别远,他伸手半天才捞到那些钱,却不小心把硬币弄掉在地上,滚在商店角落里。这明显是对方的责任,但商店老板始终坐在原处无动于衷。裴曲等了一会儿,见对方始终是那张倦怠的蛤蟆脸,心情有些不好,于是冷冷说道:“麻烦帮忙捡一下。”

“又不是四肢都残疾了,不知道自己捡?”商店老板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听见“残疾”二字,裴曲莫名更加愤怒了:“好歹是在你这里买了东西,你这是什么态度啊?你这样讲话,小心商店倒闭!”

“嘿,你凶什么凶?每天来我这里买东西的残疾人多了,不见哪个都像你这样不讲道理的。你残疾关我什么事?难道回家上厕所还要我给你擦屁股?”

怒火混在血液里沸腾,几乎令裴曲脑袋都爆炸了。他打开矿泉水瓶,把里面的水朝老板泼去:“脏水还给你,钱我也不要了!”说完他转着轮椅转身就走。

商店老板缓缓抹去脸上的水珠,不可置信地望着他的背影,忽然站起来冲到门口,把裴曲从轮椅上推了下来:“敢泼我水?你这缺胳膊少腿的东西!”

随着“砰”的坠地声响起,不少人闻声停下脚步,围观他们。裴曲细小到畸形的身体趴在地上,像是个虫类一般,满头大汗地单手翻过身子,想要重新爬上椅子,却又一次被老板推了下来。老板抱着胳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一脸嘲意加挑衅。这种举动已经引来很多人的鄙视,有人甚至大声说“欺负残疾人,这种人还不如死了”。大概是不想把事情闹大,老板又重新钻回了自己的店里。

这时,一个敏捷的身影快速靠近。老板还没看清对方是怎样把裴曲扶上轮椅的,已经被人抓着领子,狠狠在后脑上扇了一下。这一下他被扇得头晕眼花,眼冒金星,下意识晃了晃脑袋。回过头去,他正巧对上裴诗充满仇恨的目光。那个眼神像冰冷的刀刺,充满震慑力,他不由得怔了一下。但转瞬一想自已是被这女人打的,正暴跳如雷地想要还手,已有几个路人冲过来挡在他们中间劝架。裴诗在这个空隙打电话报了警。

最后的结果是,商店老板以殴打残疾人的罪名被刑事拘留,当他反驳说自己也被打了,在场没一个人为他做证。

虽然处理结果是很好的,回家以后的裴曲情绪却到了前所未有的低潮。他不吃不喝地坐在窗前,望着外面渐浙沥沥的大雨。不论裴诗怎样好言相劝,他也像被缝住了嘴唇一样,一句话也不回。第八次把汤勺递到他嘴边还是遭到拒绝后,她终于有些生气了:“你是不是觉得全天下的人都欠你的?”

“我不吃饭也惹你了?有病。”出生以来,他用这种恶劣态度顶撞她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有病的人是你。选择变成现在这副模样的,不是别人,是你自己。”她居然完全没被激怒,只是云淡风轻地说道,“既然自己选择了糟蹋自己,那就要为结果负责。”

“那你也不用为我负责,让我自己饿死就好了啊!”

他已积怨太久,此时的负能量发泄,只能拔高音量对她大吼,最后还一掌推翻了她手里的碗。滚烫的咖喱饭泼到她的衣服上,还有一些溅落在她的手背上,雪白的肌肤立刻就有了红印。她疼得抽了一口气,但仅此而已。她抽出纸巾快速擦掉身上的污秽,对着凉水冲了一会儿手,就又回来跪在地上收拾残局。看见她没有一句怨言,裴曲再一次崩溃了,他单手捂着额头,一张脸像也被滚烫的咖喱融化掉一样,五官垮下来,哭得撕心裂肺:“姐姐,你为什么要救我……你看看我现在的样子,我还是个男人吗?不,我还是个人吗……我他妈的每次看镜子的时候,都觉得自己是个怪物。你抬头啊,看看我的样子啊!你为什么要救我……”

裴诗跪在地上,手上的动作停了两秒,又继续机械地擦着地板。她已不愿意再多解释一个字。

第二十乐章 金色华彩

颜胜娇一向不喜欢雨天。一是因为雨天路面泥泞,会弄脏她喜爱的白衣服和白帽子,二是因为雨天总是会唤醒她的很多记忆。因此,她也不喜欢早春。然而,在一个早春的上午,比利时连绵的细雨就不曾停过,这令她的心情烦躁极了,好在她终于离开了那个多雨的国度。下飞机之前,她对着镜子检查了一次妆容,恍然想起,上一回在交通工具上做这样的事,似乎已是多年前了。

这一天,她要出席一个盛大的颁奖典礼,最著名的古典音乐家几乎都会到场。打从记事开始,小提琴与古典音乐就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她比谁都了解这门乐器,也比谁都清楚,练琴非常辛苦。所以,每次在影视文学中看见有人在如画的风景区拉小提琴,她总是会忍不住冷笑两声,觉得这些人不能再假一些。然而,十七岁那年,一个男生的出现,却改变了她的观点。

那是在世界级的小提琴大赛前一日。拂晓的曙光中,威尼斯亚德里亚海边上衬衫浪花就像无数珍珠一样,闪动着雪白的光,跌倒在礁石上,乱撒在沙滩上,它们带来的光芒将男生镀成了淡金色。那是个和她同龄的少年,穿着白色衬衫,一条棉布裤子被洗得微微发白,一个人赤足站在沙滩上忘我地练琴——与其说是在练琴,不如说是在享受琴声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的过程。那一刻,海声滔滔不停地叨念着,他身材瘦削,动作流畅,很像一只白色的猫。而且,他的演奏技巧非常娴熟,她一时间竟分不出自己与他谁更有实力。只是,这些已不是她思考的重点。

那一个背影,已在她后来数十年的旧梦中,出现了很多很多次。

知道自己练琴被人发现后,少年的反应和他自信的演奏方式完全不同。他收好了小提琴,有些害羞地挠挠脑袋。因为不确定颜胜娇是否听得懂中文,他用发音标准的英文说了几句话,为自己的扰民行为道歉。她只觉得这人谦卑到有些好笑。因为虽然他们的酒店都是临海而设,但沙滩离酒店住房的距离也有几十米,海浪声这么大,怎么也轮不到他来扰民。于是,她用惯有的大小姐口吻,刁难了他几句。他脸非常清瘦,眼睛不大,五官却和谐耐看,清秀美丽。得知他和自己都是来参加比赛的小提琴手,她对他的好感增加许多,也隐隐有了几分较劲儿的意思。

第二天大赛,她以劲敌身份出现在他面前,他竟丝毫不感到惊讶,说自己早就猜到她也是拉小提琴的,并罗列了一堆推理证据。他已经聪明到有些令人讨厌,没想到最后胜利者竟也是他。从那以后,颜胜娇就记住了这个人的名字——裴绍。

喜欢上裴绍,并没有花上太多时间。因他而心碎,也并未花太多时间。

三十八年前的他们,都实在太年轻,而她又实在太敏锐。所以,当那个连个名次都没拿到的高莹莹出现在他们面前,裴绍只笑着与她对话一次,颜胜娇就猜出他已经动心。但她也看得出来,这个高莹莹对他百般温柔,也不过是因为心中放不下另一个男人。事实也验证了她第六感的精准。回国之前,她不经意听见高莹莹在电话亭打长途电话。

“没错,我是从小就喜欢你,也只喜欢过你一个人,但我再也受不了你了!跟你在一起,我觉得自己没有自由,没有办法呼吸……是,我是打算和别人在一起,你能拿我怎样?什么,你现在居然还在命令我……你没有这种资格,因为我已经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了!”说完这句话,高莹莹猛地挂断了电话,擦掉了残留在脸上的泪水。

迄今,颜胜娇觉得自己做得最错的事就是把高莹莹的原话转述给了裴绍。她原以为裴绍会因此放弃,却没料到他一路追随她而去,最后两人还在尼尼微遗址重逢并私定终身——这一场浪漫的“偶遇”,到现在还是裴绍辉煌人生中最让人津津乐道的佳话。从那以后,为了让高莹莹能演奏出更好的曲子,他放弃了演奏,把音乐重心放在了作曲上,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让自已挚爱的女人站在舞台上,拉出最美的曲子。

遗憾的是,这对恋人的幸福只持续了四年。裴绍确实是个情种,却不是一个能照顾好自己女人的男人。他家境贫穷,小提琴大赛原本是一个晋升的台阶,但他却退居幕后搞创作,时常穷到连饭都吃不起。高莹莹和他在一起,也同样挣扎在温饱线上。这种时刻,跟贫穷逼出来的种种缺点相比,之前富豪男友的一点点坏脾气,也就显得太过微不足道。最终,高莹莹抛弃了裴绍,回到了前任男友的怀抱,并且闪电结婚。大概是之前的生活实在太落魄,婚后她毫不犹豫地放弃了小提琴,安心过上了富太太的日子。

颜胜娇无意听说他们分手的消息,本以为自已可以乘虚而入,但没想到裴绍的受挫程度远远超出她的预期。他当时的状况已不仅仅是“痛苦”可以形容,甚至可以说是临近精神崩溃。他非但无视了她的嘘寒问暖,贴心关怀,甚至还天天在她面前没完没了地念着“莹莹”。终于一个晚上,她已忍无可忍,大叫着说你老实说,你是不是永远都只会喜欢高莹莹。他双目发直地望着她,说出口的却是意志坚定的一个字:是。

她原本就是一个高傲的人,至此,自信已被他这个字摧毁得灰飞烟灭。为了得到他,她甚至连自己优渥的家境都拿出来当诱饵,可是,莹莹,莹莹,他满脑子就只有莹莹。为了维护自己那所剩无几的尊严,这一年,她赌气嫁给了一直追求自己的柯平步。

之后数年里,裴绍在音乐上惊人的才华逐步被人们发现,她在无数演奏会上与他偶遇。不是没有心痛与遗憾,但柯平步对她实在太好了,外加他们后来有了柯泽,这一切家庭的幸福令她渐渐不再计较过去。而且,只要想到裴绍还是孤身一人,她也就心理平衡了一些……

然而,柯泽六岁那一年,她才知道自己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裴绍再度出现在她面前,竟已抱着两个和柯泽差不多大的孩子。那是一对龙凤胎,虽然年纪都还很小,但因为和父亲实在太过相似,所以,她一眼就看出了这俩孩子是他的。而且,他出现的原因,竟是高莹莹二度为金钱抛弃了他和孩子,跟着其他男人远走他乡,而他急需赚钱,以便追回那个物质的女人。那一刻,颜胜娇发自内心对他这份没有原则的“痴情”感到愤怒,于是骗他去投资一个绝对会亏本的项目。裴绍对商业一窍不通,又很容易相信人,毫不犹豫地把所有钱都投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