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宇文泰之死(2 / 2)

独孤伽罗 陈峻菁 8296 字 2024-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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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孤信瞪了他一眼,但心中也情知受骗。

更让他不愉快的是,看眼前情形,老于谨分明对一切都知情。

也就是说,这些年来,宇文泰真正信任的人是于谨,而不是他嘴上说成愿与之同生共死的老兄弟独孤信。

赵贵上前喝道:“宇文护,你打开车门,让我查看,是不是你刚才拿别人冒充大冢宰还活着,是不是你故意瞒丧不发,想欺哄我们?大冢宰要是刚断气,尸身肯定还是热乎的,你敢不敢让我们摸一摸?”

宇文护见情势紧急,忙看了一眼李远,李远持诏在手,立于车轼前大声道:“宣,大冢宰生前遗命!请六官诸将听令!”

赵贵昂然不理,怒道:“宇文大冢宰已故,依朝廷六官礼制,我就是接位的大冢宰,宇文护,你敢不遵我号令?”

听他如此强梁对抗,宇文护的手下全都拔剑出鞘,而赵贵的亲将们也毫不退缩,同样长剑在手,两方互相怒视,眼看再有一言不投机,就是一场血战。

老于谨喝道:“赵贵,休得无礼!大冢宰虽然已故,但执政之位由世子接替,宇文护身为辅命,可代世子行执政之权,如今长安城上下,新奉宇文护号令,怎么,赵贵,你想趁丧作乱吗?”

赵贵大笑道:“奉宇文护号令?老于谨,你糊涂了吗?宇文护是什么东西?他是宇文泰的儿子吗?他是宇文家的世子吗?他不过是宇文家的一条狗,我堂堂当朝重臣、武川名将,要遵他的号令?笑话!”

老于谨铁青着脸,翻身下马,跪到宇文护的马前,行三叩九拜之礼,道:“柱国大将军、大司徒于谨,谨遵新执政大臣宇文护号令!有不从者,以乱贼处置!”

赵贵和独孤信都站着没动,大司空侯莫陈崇、大司寇李弼也犹豫着,没有上前。

于谨仰起脸,注视着独孤信,情深意切地道:“大司马,大冢宰有信给我,说如今天下之事,只能仗独孤大司马一言而定!倘若大司马认为宇文觉小儿可辅,就请大司马以礼参拜新执政宇文护,倘若大司马觉得宇文家此刻孤儿寡妇、任人宰割,也可以自己取而代之。大冢宰说他的天下本来就是大司马授让给他的,此刻就算大司马再伸手取回,他地下有知,也决不会怪罪大司马!”

赵贵听他拿话挤对独孤信,忙喝道:“如愿,你休听这老儿花言巧语,黑獭这么多年来,让你为他攻城略地,从无停息,功高不赏,反而处处猜疑你、防范你、算计你,你若还为他卖命,到头来只能把自己葬送了。”

于谨再不说话,又向宇文护大礼跪拜道:“柱国大将军、大司徒于谨,谨遵新执政大臣宇文护号令!愿我武川镇老兄弟,能一如大冢宰生前,合力同心,心无芥蒂,共治天下,使我武川子弟忠义之名流传千古,不逊桃园结义之刘关张!”

独孤信长叹一声,虽然心知肚明,老于谨是用言语逼迫自己就范,可自己赤胆忠心,一生爱惜名声羽毛,怎么可能在宇文泰身故后立刻兴兵作乱?

赵贵不了解他,宇文泰更不了解他,他若想伸手取回此江山,何必还等到今天?

赵贵拔剑道:“如愿,你若听了这老儿之话,他日我俩必定死无葬身之地!不如趁大军仍在你手,起兵除掉宇文家!宇文家的权位取自拓跋皇家,本来就名不正言不顺,匡扶魏室、重振朝纲,才是你我臣子之责!”

独孤信目光炯炯,举手向身后诸将示意道:“三军听令!”

“有!”他身后的街巷、城头处,各部府兵齐声答应。

府兵们大多出自荆州军、秦州军,本来就是独孤信旧部,更何况独孤信是天下大司马,虎符在手,可调动全军。

独孤信拔剑出鞘,猛然断去赵贵的剑身,然后弃剑于雪地,伏在宇文护面前跪拜道:“今柱国大将军、大司马独孤信,谨遵新执政大臣宇文护号令!三军同听号令,有不服者,以乱贼处置!”

大司空侯莫陈崇、大司寇李弼见事已至此,也跟在独孤信身后,缓缓跪了下来,城头巷尾的将士们都跟着独孤信一同跪下领命,高喝道:“谨遵新执政大臣宇文护号令!”

赵贵无奈仰天长叹道:“如愿,天予不取,必遭天谴!这江山帝位,分明就在你指掌之中,你让了宇文泰,又让宇文觉,还要让给宇文护,宁可屈居臣属,也不愿自污名声。好,好,好!我年纪已老,死不足惜,你就亲眼看着,你信任了一辈子的老兄弟,会怎么样防你害你灭你!”

“我堂堂武川镇独孤家,镇守边关六世,祖祖辈辈名震北州,铁血丹心,以忠义扬名,宁为守义而死,不为叛主而荣,三军听令,如再有不遵号令者,即刻拿下!”独孤信一张俊脸上睚眦尽裂,怒不可遏。

赵贵沮丧地弃去手中长剑的剑柄,跪伏于地。

车乘上,尚书左仆射李远展开宇文泰留下的遗命,大声念道:“六官听令,升大宗伯赵贵为大冢宰,封楚国公;升大司徒于谨为大宗伯,封燕国公;升大司马独孤信为大司徒,封赵国公;拜宇文护为大司马,封晋国公……请大司马独孤信交虎符于宇文护。”

虽然独孤信不愿多想,但也清楚地知道,只要自己的虎符一交出去,也就是彻底地交出了自己二十万秦州军,交出了自己的命运。

他身后杨忠等将领仍等着他号令,当着众人,独孤信毫不犹豫地取出虎符,双手举过头顶。

宇文护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从独孤信手里夺走了这块铜制调兵虎符,加上宇文泰给他的那块虎符,此刻的宇文护,已可统帅调动大魏三十万军马,而此时的长安城,表面上终于平静下来,似乎又回到了宇文家手中。

雪积梨树梢头,一眼望去,朦胧之间,又是梨花如雪的时节,而东院人去楼空,除了满壁的佛经,再无人踪。

独孤信轻轻抚着壁上的古琴,架上的经书,心头酸涩难言。

崔夫人曾是名闻长安的才女,与那些才名卓著的兄弟们合著过兵书策论,而到了生命的最后,她却成天在这些晦涩的佛典里打发时光。

崔夫人已经死了好几年,虽然儿女满堂,郭夫人也对他体贴入微,但独孤信仍然觉得,心头有一块东西被狠狠剜走了。

年深日久,时光已经平复了那块伤口,但一旦寂静无人之刻,他就会深深地感觉到胸口的空洞和痛楚。

也许是自己太过静默内敛,没有排解和倾诉的能力,所以只能向心底打一个深洞,无边无际地坠落下去,就像此刻,除了弥漫心头的寂寞和惆怅,他再也品味不到别的滋味。

独孤信取下一本西晋竺法护译的《维摩诘经》,只见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小注,想起那些年崔夫人心中的绝望和痛苦,独孤信多少有些难过,但他也觉得她不够理解体谅他。

那些年他的升沉和艰难,她似乎漠不关心,她只念念不忘他在南朝另婚的不忠,却不肯原谅他当年被困洛阳不得已投降南朝的满心苦楚。

冤家,到死的那一刻,她仍然要下力气自毁也毁人,而自己也果然如她所愿,多年来被愧悔和思念所折磨,难以有几个晚上安眠。

“爹,”独孤伽罗从外面走进来,看到独孤信的神情,便明白了一切,“你又在想娘了。”

“伽罗,昨天傍晚,我巡城出去,上你娘坟前坐了一会儿。你娘的坟前,我种了十亩梨树,本来叶落枝枯,毫无人气,可昨天黄昏啊,突然有一群喜鹊飞来,在坟头、树林里叽叽喳喳半天,我就想了,是不是你娘在给我捎话,说咱们的小女儿、美貌绝伦的伽罗也大了,今年十四岁了,还没许下人家,数落我这个当爹的不尽责任。”

独孤伽罗啧怪地看了独孤信一眼,这两年,独孤信越发瘦削、发髻也越发白了,自崔夫人离开后,他衰老得更加厉害,笑道:“爹,你编故事取笑我,我不理你了。”

独孤信笑道:“我怎么敢取笑我们家掌府的七小姐?我跟你说啊,你的婚事,我已经看中了一个出众的少年儿郎,你要是……”

独孤伽罗不禁情急,拉下脸道:“爹,不许你再提这件事,我的亲事还不急,娘吩咐过,要我们好好照顾你,姐姐们全都出嫁了,一个个守着身为总管、大都督的丈夫,守着成群的孩儿,极少回来,不再惦记爹,我要是再嫁出去,哪还有人能在家看顾爹爹?”

独孤信打量她神色惶急,越发相信郭夫人说的是真的,独孤伽罗心里,只有高宾的儿子高颎。

高颎也是个出众的少年子弟,年貌都与独孤伽罗相当,但身世比独孤信的其他女婿都低微。

独孤信虽然欣赏高宾,可也不愿意将自己最心爱的小女儿嫁给普通家将之子。长安城满城公侯,高门无数,一个家将之子,要想将来跻身八柱国之列,谈何容易?

门外正好禀报高宾父子来见,独孤信低头想了一刻,道:“叫他们俩到东院来。”

独孤伽罗正要出门,独孤信道:“伽罗,你不用避开。你高宾叔叔和昭玄哥都是天天见面的人,就跟我们家人一样,我有事要对他们父子说,你也听听。”

联想到父亲刚才提起了自己的亲事,独孤伽罗不禁心口怦怦乱跳,难道说父亲看出了自己的心事,想将自己许配给高颎?

没错,高颎虽然出身平平,但才貌都极为出众,看得出将来是个王佐之才,若是机会公平,他决不会比独孤善、宇文宪甚至杨坚这些世袭爵位的子弟们功名更差。

高宾父子走进门来,独孤信注意地看了一眼高颎,不知不觉间,这个经常跟着父亲出入独孤府中的孩儿,也已长成了翩翩少年,难怪伽罗对他倾心。

高颎相貌俊雅,气质清贵,眼神中透着睿智和深沉,听说骑射也了得,比自己的几个儿子强得多。

独孤信的儿子虽多,但个个都无能不肖,这一向是独孤信的心病。

独孤信盯着高颎,对高宾叹道:“高抚军,一转眼昭玄已经成人,看他而今的相貌,我就想起你当年的模样,他和你年轻时一样才貌出众、气度不凡。当年你是东魏的龙骧将军,在洛阳城名重一时,才干绝伦,可惜啊,这些年来,委屈你了,受累于东魏降将的身份,屡受朝廷猜疑,不能沙场立功,显你姓名才华。”

听独孤信提起旧事,高宾心中一酸,道:“独孤公,一切已是前尘往事,何必再提?我年纪已老,大半生意气消磨,哪里还有功名之念?”

高宾当年在东魏时,曾有文武双全、智计深沉的名声,被视为东魏将领中的第一人。东魏的执政高欢很欣赏他,称其“文武全才”,一年中升迁数次。

高宾的一班同僚因妒生恨,构计陷害,造了数封伪书说他私通南梁。高欢震怒之下,急命人收捕高宾入狱,幸得一个密友冒死来报,为了保命,高宾连妻儿老小都顾不得带,连夜出城,投奔西魏长安。

高宾本是高欢的心腹,这种敌国之将,正年轻得意的当儿,忽然无故来投,且没带家眷,大冢宰宇文泰以为“其情难测”,不肯用他。除了在初见时被赏了“抚军将军、散骑常侍”的虚衔,高宾在西魏一住就是十六年,居然没能迁一次官。好在大司马独孤信欣赏高宾的捷才和为人,这些年一直将他带在身边,当作左右臂般倚重。

高宾平生才华难以施展,平时看起来总是郁郁不乐。

他的相貌也颇为英俊,与独孤信并骑而出时,常令人眼目一亮。

如果说独孤信整洁讲究、处处体现出一种细致而完美的风格,那么,高宾则具有一种落拓不羁的俊朗,他的风度潇洒从容,喜欢穿着宽大的碧纱袍,纵马飞驰时,连背影上都带着一种极具诱惑力的忧郁,显得十分出众。

独孤信道:“虽说你老了,可昭玄还年轻,我不能坐看他这一辈子,也重复你的人生。”

独孤信望着站在一旁的独孤伽罗和高颎,很显然,一看到高颎,独孤伽罗双眼发亮,透出了无边的喜悦和甜蜜,少女心事,完全无法掩藏。

而高颎显然也习惯于独孤伽罗的这种依恋,习惯了守护和关怀独孤伽罗,刚听得独孤伽罗咳嗽两声,他早已把堂左一面透风的窗户掩好,既善解人意,又体贴备至。

这对相差三岁的少年人,从外表上看起来十分相称。高颎身材中等,比伽罗略高一些,面庞乍看上去完全是地道的汉人模样,只在细微处流露着他母亲的鲜卑血统:鼻梁高挺,头发微带棕黄,侧面的轮廓比汉人显得鲜明突出。

高宾横箫在胸前,笑道:“这三百年间,南朝北朝,不知出过多少天子,却始终无法一统天下。秋风长安,谁知道还会有几代更易……一朝天子一朝臣,明天长安城中,又将有一批衣金腰紫的新贵。我们何必留意他们的升沉?又何必关心那易得也易失的权位?独孤公,昨夜我从旧谱中搜得《兰陵王破阵图》一曲,略加修改,谱成一支箫曲,就在这里奏给独孤公和七小姐清听,以涤荡胸怀。”

“好。”独孤信点了点头,收回了远望的视线,从窗边踱回,坐在桌边,端起了茶杯,强自按捺下满怀的困惑。

身穿浅蓝色织锦长袍的高宾,从腰间锦囊中取出紫竹长箫,横在唇边。

停了片刻,忽然间,一声停云裂帛的清亮箫声冲突而出,接着,金鼓声、马蹄声、刀戟相交声、羽箭齐飞声,繁密而夹杂地冲了出来。

这首《兰陵王破阵图》,独孤信和独孤伽罗都听过,那是在魏宫干安殿前,几百名乐官丝竹合奏,才能营造出来如此磅礴的气势,而高宾居然能以一枝小小的竹箫,奏出同样大气而雄烈的曲调,看来,他文武全才的名声,绝非浪得。

独孤信仍注视着一旁这对金童玉女般的少年,心情复杂。

他们俩什么时候起已经这样亲密了?

也难怪,高宾从前曾是独孤信的家将,在大司马府里住过好几年,高颎比伽罗大三岁,两人自牙牙学语时就在一起嬉游成长,在后花园同看一本书,在长安城外的古道上并肩骑马漫游,直到八九岁才分开。

当年是两小无猜、天真烂漫,如今看来,这份感情再任其发展下去,定会成为一份隐秘而美好的情愫,——但独孤信并不希望高颎做自己最小的女婿。

一个月前,高宾已经在独孤信面前隐隐流露了意思,希望能高攀独孤家,让他那个相貌气度、才华见识不逊于乃父的儿子与伽罗订亲。

高颎是个优秀的少年郎,这一点人人都知道,独孤信也曾当众夸奖过高颎有文武大略、明达世务,将来是个辅国之才。

而伽罗今年已满十四岁,按照鲜卑人的婚俗,到了这个年龄还未出嫁,甚至连亲事都未许下,颇为罕见。

独孤信的六个大女婿都出身王公贵族,个个是青年才俊。

伽罗明慧秀逸,远胜六个姐姐,独孤信对她爱若珍宝,择婿之事早深存在他心底,但看来看去,他还是犹豫不决,觉得那些擅长斗鸡走马的鲜卑少年,没一个能配得上他的伽罗。

既然可着满长安城的亲贵子弟,都挑不出一个真有英雄气的好男儿,那么,温文尔雅、精通书典的高颎,也算得上是一个不错的人选。高颎生在长安城,长在大司马府,是个知根知底的少年,就算家世低微,但有岳父家的势力,又有自己不凡的才识,将来名位不会逊于他人。

独孤信正准备答应高宾,不料,几天前,杨忠的世子杨坚官拜车骑大将军,随父亲到大司马府来给上司叩头。独孤信几乎是在第一眼看到杨坚的时候,就已在心底发出了赞叹:这个少年非同凡响!

几年前,他曾见过刚从般若寺回家的杨坚,只觉得这孩子严肃非常,古板而拘谨,没想到数年不见,他长成了这样气派俨然的少年将军,令阅人无数的独孤信也深为心折。

接谈之下,独孤信情不自禁,当面询问他有没有结过亲事,当得知杨坚还没订婚时,一向喜怒不流于言表的独孤信,竟当着杨家父子的面抚须一笑,这一下,杨家父子自然心领神会。

可是伽罗这个不懂事的孩子,她竟然当着众人,用亮晶晶的眼睛,充满敬佩地注视着脸庞瘦削而俊秀的高颎,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情意。

看来,自己再不挑明心意,事态将不可收拾。再支吾拖延下去,高家父子对这门婚事抱有深望,将来更会怨恨自己。

一念至此,独孤信在袅袅散尽的箫声中优雅地站起身来,对着高宾幽幽叹道:“好一首《兰陵王破阵图》,高宾,这曲调里的铿锵雄烈,被你形容得淋漓尽致,不是真正的英雄,谁能读破这曲中三昧?……呵,可惜了你的满腹经纶、一身武艺,你十六岁就当上了东魏的龙骧将军,本来是个帅才,却因为才华外露、性格脱略,招人忌妒,一生颠沛如此。高宾,你今年多大年纪了?”

相识满天下,知心者却只有独孤公一人,高宾感动得眼睛微微潮湿。

自从十八年前独身逃奔长安以来,他被朝廷上下疑忌,只有独孤信肯力排众议,让他膺任重职。

但因为高宾的奇突身份,这些年来他还是被宇文泰冷置一旁,不能到前线去带兵打仗,尤其是不能对昔日的东魏、今天的北齐作战。眼看着年华老去,英雄无用武之地,高宾即使在睡梦中,也觉得痛彻肺腑。

“回独孤公的话,高宾今年已经虚度四十春。”

这四十个春天,的确是白白浪费掉了,从小就有令名美誉的高宾,并没像他曾任东魏显职的父祖所寄望的那样,建下不世的功业。

“四十岁……人生能有几个四十年?高宾,这次朝廷分封百官,我已向天王宇文觉力荐你为车骑大将军。但宇文护说,自北魏年间起,汉人就不得任为大将,只能做文官,除非是像杨忠那样,因军功得到朝廷的赐姓,抬入鲜卑本部……”独孤信负着手,在室内徘徊一圈,猛然间将手重重地拍在花梨木的桌面上,“唔,高宾,我就破例替天王做一回主,收你为独孤家的本部兄弟,从此刻开始,你就是我们独孤部落的人了,今后便与我兄弟相称!”

高宾终于无法控制住自己的眼泪,他扔下紫竹长箫,当着高颎和伽罗两个孩子的面,伏地大恸。

这个在北朝长大的汉人知道,鲜卑人最重血统姓氏。

杨忠是西魏第一勇士,曾经在随宇文泰出去打猎时,一手挟着巨兽的腰,一手拔出巨兽的舌头,被宇文泰当众呼为“揜于”(鲜卑语,意指猛兽);又曾在破荆州时第一个冲入城内,浑身受创十几处,犹然酣战;还曾跟着独孤信投奔南梁又重返长安,忠心无二;更曾有渡江灭梁之功;大大小小厮杀过一百多场,建功无数,才好不容易得到一个普普通通的鲜卑姓氏“普六茹”。

而自己一个东魏降将,困顿长安十八年,拿什么与铁胆忠心的杨忠相比?却能进入比“普六茹氏”高贵出许多的“独孤氏”鲜卑部!

得到这个赐姓,等于是得到了重返庙堂的机会,可以一展怀抱、不虚此生……从少年起就雄心勃勃的高宾,终于看到前途的一线光明。

独孤信和蔼可亲地将高宾扶了起来,他的视线缓缓扫过了高颎和伽罗,意味深长,他向这两个还未完全长成的孩子柔和而亲切地微笑起来:“昭玄,伽罗,今后你们俩便是同姓兄妹,比别的孩子更亲近些……”

高颎没有想得更多更远,在这一瞬间,他只有一种极大的惊喜:自己终于也能和杨坚、独孤善他们那些年龄差不多的少年一样,拥有一个高贵的鲜卑世家的身份。

杨坚和独孤善都是十三岁出仕的,而才华出众、精通骑射的高颎今年已经十七岁,却仍是个平头百姓,只能翘首盼望一个王府记室参军的前程,怪只能怪他的父亲是个地道的汉人,而且曾在东魏做过官。

现在,这一切藩篱和障碍,都将不复存在。

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独孤伽罗一个人领悟出了独孤信的苦心,她有些气愤地向父亲看去,看见的却是父亲那双充满挚爱的眼睛。

他是因为高家的门第低微才不肯答应这门亲事么?可五姐所嫁的王家,也不见得门庭显赫,还有着突厥血统。

他是因为高颎至今还是个白衣士子,才不肯接受这个女婿么?可父亲明明当众赞叹过,高颎是世所难见的英才!

难道长安城还有比高颎更才貌出众、更亲切诚挚、更温柔体贴的少年么?伽罗难以接受父亲这婉转而不留余地的决定:他如此果断地将高颎从伽罗的身边剔除干净。

从今往后,高颎将永远只是一个兄长,一个友人,一个没有血缘关系却有同姓之好的亲人。

鲜卑人的习俗是同姓不婚,这一辈子,高颎与自己永无机缘……父亲果然不枉了“机谋过人”的名声。

在被窗外北风鼓荡起的重重帷幔下,伽罗靠在放经的书架上,脸色苍白地向高颎看去。出乎她的意料,她看见的不是一张吃惊而懊恼的面庞,在不远处的灯烛照耀下,高颎被映红的眼睛里闪烁着极度的欣喜,飘荡着梦想的影子。

原来,在高颎心中,自己从不曾比一纸官位更加重要。伽罗觉得一层冷泪从眼角漫上来,迷蒙了她眼前所有的人影和帘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