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出塞和亲(2 / 2)

平步青云 陈峻菁 5572 字 2024-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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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马涂朱安车里,坐着一名身穿绛袍的送亲大员,那是当朝的御史大夫青翟。

十几年来,他已经是第三次送汉家的公主出塞和亲了,不知是不是因为这迢迢万里的风霜摧折,年龄不算大的他,这两年来头发已渐渐变白了,腰身也有些佝偻。

每次送亲出关时都是冷冷清清,青翟没料到今天竟会有人来送行。见来人是虽年纪幼小但却赫赫有名的阳信公主,他早已下了车,侍立在一边。

此刻,听见阳信公主招呼,青翟连忙满脸堆笑地走上前去,在二位公主面前郑重其事地跪了下来,笑道:“给公主请安。公主有什么事情吩咐?”

“传孤的口谕,叫人到马姬的墓上,取一捧苍苔坟土,用铜匣封好,给明台公主随身带着。”阳信公主神情庄重地说道,此刻的她看起来颐指气使,有一种天生的贵族派头,完全不像是个十来岁的孩子。

“是,下官一定照办。”青翟站起身来,一边拍着袍角的雪粉,一边转脸去厉声吩咐侍卫,“派两匹快马,到城南马姬的墓上,照小公主吩咐的去办,要办得又快又好,限你们天黑之前务必赶到驿站,否则重责不贷。”

侍卫们苦着脸去了,城南的皇姬墓,离这里有七八十里,一来一回近二百里路,道路崎岖,大雪天气,谁愿意跑这一趟?

这些富贵丛中长大的女人,真是莫明其妙,这是出塞和亲,是去给单于当大阏氏,又不是生离死别,又不会缺吃少穿,她们竟然又是抱头痛哭,又是要辞墓封土,折腾个没完没了,令人难以理解。

明台公主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神情,她还没有开口向阳信公主表达谢意,忽然间听见前面那群勒马等候的匈奴武士放肆地哈哈大笑起来。

这三个人转头望去,只见那些匈奴军官聚集在一起,一边盯着阳信公主的脸庞,一边用匈奴话大声议论着什么,语音激烈,不时发出哄然大笑,而他们的脸上,则露出一种诡秘而自鸣得意的神色。

“青御史,他们到底在说什么?”阳信公主有些讨厌这几个匈奴人的放肆行为,深深皱眉问道。

五年来,送大汉公主到关外和亲的使者,一直都是青翟,所以他对匈奴话颇为精通。而且他多次出入匈奴单于的帐中,与匈奴贵族交往较多,算得上是个“匈奴通”。

青翟侧耳听了一听,脸上渐渐露出难堪的神色,这些匈奴人的确太肆无忌惮了!虽然他们只是口头说说,并未打算真正付诸行动,但也让他心下既担心又气愤了。

这些胆大包天的图谋,如何能翻译给阳信公主听?

青翟只有尴尬地笑道:“没什么,没什么,他们不过在谈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阳信公主有些似信非信,见天色不早了,前方路上大雪迷漫,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她情知不能再耽搁明台公主的行程,正待和明台公主正式辞行,却意外地看见明台公主那张瘦削的脸上流露出一种怒不可遏的神色,咬着牙,从齿缝挤出声音道:“阳信,他们在议论你。”

“什么?”十一岁的阳信公主大吃一惊。

“他们说你生得美。”因为被许给了匈奴单于,刘启指给明台公主一位归化的匈奴人做师傅,一两个月来,天天教她学习匈奴的语言、音乐和风俗,所以明台公主已经能粗通匈奴语。

“哦。”阳信公主的脸上流露出一种自得的神情,“算这些浑人还有几分眼力。”

她素来自负美貌,即使听到胡人的赞美,心下也十分高兴。这些野性未消的匈奴骑士,他们也懂得欣赏一个汉家少女的美丽?

这个小阳信,她真是天真幼稚。明台公主苦涩地笑了起来:“他们都说,这个小公主不但比这次出嫁的公主年轻许多,而且相貌甜美,有若天仙,如果他们突然发作,动手将你抢到马背上,这些汉宫的侍卫一个个都不是他们的对手。若能将这么美貌的姑娘送给他们的军臣大单于,大单于一定会高兴万分,会升他们的官爵,赏给他们无数牛马。呵……这些胡人当真横行不法,不把大汉放在眼中,连当今皇上的公主都敢抢!”

这是个多么嚣张而可怕的计谋,这区区十六名胡骑,居然敢在帝都的城门外打一个公主的主意!阳信公主既气愤又害怕,不禁向后倒退了一步,声音发颤地叱喝道:“放肆!我叫父皇派人将他们都抓起来!”

正是刘启这几年来的装聋作哑,养成了这些匈奴武士的跋扈,也增添了他们的狂妄。在以和亲为名目的朝贡之下,匈奴王公早已不事生产,靠大汉供奉为生,也早就不把汉人甚至是皇帝放在眼中了。

明台公主叹息道:“算了,已经没事了。他们又反复商量了一下,觉得你年龄太幼小,抢到漠北以后,单于不一定会喜欢你,反而会造成战事,便又改了主意。”

“改了什么主意?”阳信公主的脸色仍是一片雪白,看不见半丝血色,她显然余悸未消。

“当中那个黑脸高个头的武士,是他们的头领,也是匈奴右贤王的儿子,他正举着弯刀发誓说,五年后,他一定会亲自到汉皇的宫里请求再次和亲,要娶美丽的小公主做他的夫人。”明台公主眼角瞥着那个相貌粗野的右贤王王子,低声翻译道,“他说,自己的夫人和六个姬妾加起来,都没有你的一根小指头美,他一定要将你纳入自己的妻妾群中,才不辜负自己的一辈子。”

阳信公主放眼看去,果然见那身材高大的黑脸武士,从腰间抽出一柄雪亮的弯刀,用力在面前一劈,然后郑重其事地横放在胸前。他一边用眼睛恣无忌惮地向她注视着,一边大声飞速地说着匈奴话。

那人皮肤呈暗黄色,微带黧黑,眼睛有些深陷,鼻梁下略带弯钩,五官十分鲜明,具有典型的匈奴王族特征。

他的下巴留着飞扬鬈曲的黄色胡须,看上去既神气,又凶恶。

就凭他这副模样,也想娶一个大汉的长公主?

阳信公主刚想对他的念头嗤之以鼻,但这个匈奴王子脸上的自信、傲慢和志在必得的坚毅,又让她隐隐觉出了几分威胁和害怕。

从这几年的汉匈关系看来,刘启每次对匈奴的和亲要求都言听计从,匈奴右贤王的王子,论地位和权势,与单于太子相差无几,如果他真的一意要实现与大汉公主结亲的愿望,很难说刘启就一定会拒绝——就像今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刘启竟将一个正宗的皇家公主嫁去了匈奴。从汉高祖到当今皇上,几个皇帝步步退让,再也没有底线了。

这么一想,阳信公主不禁又惊又怕,她恨声说道:“这些匈奴人果然野蛮,毫无纲常,也不懂得丝毫礼仪。父皇为了维持太平,总是不肯发兵打他们,但为什么满朝的大臣,也没有一个人主张出兵?”

问得好!几十年来,大汉上下的君臣人等,有几个人力主过对匈奴决战?大家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对待匈奴的年年骚扰,只要战火烧不到长安城,只要未央宫的歌舞升平不受侵扰,再多的钱财、再频繁的侵扰大汉也不在乎。

清瘦的明台公主一念至此,不禁冷笑了起来:“大汉的男儿没有本事,只好将自己的女人送到关外!何止是你父皇?从高祖皇帝、孝文皇帝开始,就开始将公主嫁给匈奴贵族,一直到现在。咱们汉家的王女和公主,全都是异族的贡品!”

她一边向自己的青盖车前退去,一边指着那十六匹仍然停立在不远处的胡骑,说道:“咱们汉家,现在人比他们多,马比他们壮,兵器也比他们锋利,可是只要双方一交战,汉军就有败无胜!那是为什么?”

的确,近几十年来,汉军对匈奴的战事,都是胜少败多,边将们出关时都是意气风发的五陵少年,希望能凭军功博得侯封,然而多少年过去了,他们却全都变成了一些意气消磨的白发翁,尽管其中许多人还不到四十岁。

“为什么?”阳信公主情不自禁地跟着重复了一句。

“因为咱们的军队贪生怕死!”明台公主提高了声音,饱含着一种倾诉和尽情批评的愿望,“长安城里,出身贵族世家的军官们安逸惯了,享乐惯了,每天都要逛永巷、上酒楼,聚赌、斗鸡、看歌舞。他们的马,除了打马球,可还有别的用处?他们的弓箭,除了在南山下射两只野兔,还能做些什么?他们的刀,除了吓唬街头的百姓,可曾在关外斩杀过一个匈奴兵吗?除了吃喝玩乐,咱们的军队、咱们的大将再也没有别的能耐了。北军的十一名大将,除了条侯周亚夫,竟然从来都没有上过战场!没到过雁门关外!”

明台公主的眼睛里流露着不屑的神情,她不肯再回望一眼静静屹立在雪中的长安城,直接上了自己的青盖车,说道:“阳信,小姑姑走了。但愿这和亲的命运,不会轮到你和你妹妹们的身上。现在,那些懦弱无刚的兵将们,恨不得年年都派公主出关和亲,来换取这可耻的和平。”

长安城外,雪落无声,守护着车队的几百名健壮的大汉士卒和汉宫侍卫,同样静默无声地听着一个女人的当众指斥。

他们的脸上,甚至没有流露出愤怒,也许他们知道,明台公主说的这一切,都是真的,也许,他们真的满足于这种用女人换来的和平。

“起驾。”明台公主放下了车窗边的帘子。

青盖车辘辘向前驶去,北去的大路上,已经积满了一层厚可数寸的深雪,漫天如团如簇、飘卷飞扬的关中雪花,渐渐迷漫了阳信公主的视线。

十一岁的阳信公主怔怔地站立在路边,目送盛大的车仗远去。

她忽然感觉到一种透骨的寒意。

在青盖车的后面,缓缓跟从的,是大队身穿吉服的人马,和无数华贵的箱笼。

每一辆车前,都插着一面火红色的旗帜,旗上写着一个隶书大字“汉”,但是,在景色凄凉的城郊,这些火红色的旗帜显得异样的单薄和悲怆,似乎带有一种战败的衰飒之气。

“公主,我们走了。”见车驾已经驶远,青翟也匆忙行过礼,请求离去。

这一切应该怨谁呢?阳信公主忽然一挥马鞭,迁怒于人地大声质问道:“青翟,你年年都当这种卑躬屈膝的和亲使臣,就不觉得羞耻吗?”

青翟顿了一顿,双肩似乎有点哆嗦,但他既没有答话,也没有回头,只是向前蹒跚地走去。

他才四十多岁,但背影已经显得异常苍老,腰身微微驼着,看上去甚至有几分可怜。

小小的送亲使臣,不过是按着圣意行事,怎么能担当她这样重大的责问?青翟忧郁地想着,阳信公主是否敢用同样的话去质问她的父亲刘启?

听说,她是个直率异常、颇有见地的女子。

送亲的车仗已经远去,但那十六匹胡骑却忽然打了个呼哨,又从风雪中转了回来。

纵马在最前面的,正是黑脸膛的右贤王王子,他将马勒在路边,用生硬的汉话说道:“你,小公主,美人,五年后,嫁到俺的帐中,做夫人,好不好?”

阳信公主不禁勃然大怒,她咬牙切齿,向自己身边的侍卫环视过去。

触目所及,阳信公主不禁失望万分,她看见那些宫中侍卫虽然将手按在腰间的长剑上,但眼睛却都不敢和匈奴人对视,脚步还不断向后退去。

自己出宫时,身边带了三十多名侍卫,就算是两个揍一个也够了。但面对匈奴人的无礼举动,侍卫们却没有一个人敢发出半声怒喝。这些出身贵族的侍卫,还能算是堂堂男子汉吗?

阳信公主没有立刻回答匈奴王子轻薄的问话,她按捺住心中的怒气,踩着一个侍卫的后背,翻身上马,坐在饰满红色珊瑚的马鞍上,转脸大笑道:“好,五年后,我在长安城等你,你若赢得了所有来求亲的武士,我就嫁给你!”

右贤王王子的脸上不禁流露出极度自负的神色:“比什么?比骑马吗?比射箭吗?比刀法吗?整个长安城,又有哪个武士,能胜得过俺?”

就让你先自鸣得意几天好了!

阳信公主再不肯回答他的攀谈,脸上露出颇为妩媚的笑容,向他回视一眼,挥起金丝马鞭,加力策马,疾驰往长安城门。

虽然年幼,虽然身量还未长足,但她的骑术极为高明,显然得到过高手的真传。阳信公主的双腿扣住马腹,身子缩紧,人与马几乎合为一体,黑马像流箭一样飞奔远去。

在宽厚黝黑的马背上,阳信公主那件火狐皮的外氅被北风鼓荡着、飞扬着,显得格外俏丽动人。她娇小而灵动的身影,似乎富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那是深宫里的娇弱女子和大漠上的健壮妇人都不曾具备的。

空旷的落着雪的城外,突的哗然一声,响起了一片音调特殊的喝彩声,在阳信公主的身后,那十六个自负骑术高超的胡人,竟然齐声赞美起来。

匈奴王子更是舍不得移开眼睛,他抚摸着自己下巴上的黄色胡须,满脸都是向往的神情,生性粗糙的他,平生第一次起了好逑之念:“你们说,俺帐下的女人中,谁有这样的美貌?谁有这样的骑术?谁有这样的傲慢和娇柔?”

“都没有!”匈奴武士纷纷赞叹道,“整个漠北,找不到这样神气漂亮的雌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