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贤王回视一眼人群簇密却暗寂无声的围场,不禁心花怒放。这结果比他预想得还要好,汉人从来不是个能够战斗的民族,什么大汉男儿,全都是些缩头乌龟,今日自己带兵在比武场上震慑群雄,不但能娶得貌如仙人的公主,还能显耀匈奴王战无不胜的名声。
他得意扬扬地在马上挥动长鞭,哈哈大笑道:“好,自古强将手下无弱兵,你们总算没在长安城丢了俺的脸!回去后俺要升你们的官,重重赏你们金子!你们在长安城出的风头,俺要一一讲给大单于听,让族中所有的人见到你们都恭恭敬敬地称呼为‘英雄’,在路上遇见你们都要躬下身子,让开道路。”
匈奴武士们齐声欢呼着,他们挥动着手中亮如白银的弯刀,弯刀映着春阳,闪烁着夺目的芒彩。
围场中这一千多名汉家武士,被他们的得意的劲头激得心下气愤而沮丧。
场外围观的百姓,更是忍不住大声啐骂起来。但围场内外的骂声虽然不绝,却没有一个人敢真的上去挑战。
“曹寿!”阳信公主一跺脚,隔帐大呼道,“你亲自去与冒善比试,你是个堂堂大汉男儿,是开国名将的后代,曾在汉宫比武时夺过冠,你一定能胜了他!”
这已经近乎是恳求,是以身相许了。
平阳侯曹寿听得阳信公主吩咐,急忙走近紫纱帐,在她身边半跪下来,神色恭敬,但听完之后,他却垂头不语,满脸懊丧。
“没用的东西!”阳信公主心下暗骂一声,从靴页里抽出自己的马鞭,用力一挥,喝道,“牵孤的火龙马来,孤亲自去与冒善赛马!长安城没有好男儿,只能让女人去抛头露面,孤要看看你们还没有血性!”
围场异样的沉寂中,右贤王大踏步地向紫纱帐走来,隔帐朗声笑道:“公主,你当年亲口许下的约定,不能反悔!俺已经胜了长安城所有的武士,公主,请你跟俺回北疆去!”
阳信公主柳眉倒竖,怒气勃发,刚准备发作,忽然听得一个有些冷漠和讥讽的声音在远处幽幽说道:“胜得了长安城所有的武士?呵!王爷,你先来和平阳侯府的家奴比一比骑马射箭,再夸这个海口!”
右贤王脸上勃然变色,头也不回地叫道:“又是你这个奴才!你以为你会几路鬼头鬼脑的刀法,俺就怕了你?来来来,俺和你大战三百回合!”
他飞身上马,在草色初绿的围场中盘桓一圈,勒住了坐骑。
迎面,从上千名武士中排众而来的,仍是那个神情冷淡的蓝衣少年,他也翻身上马,带住马缰,静静地峙立在树林边。
此刻,他的眼睛并没有看对手,而是有些忧伤地看向天外。
这种藐视的神情令右贤王冒善更加生气,他挥鞭问道:“你想比什么?”
“比什么都行。”卫青淡淡说道。
好狂妄的小子!冒善气得几乎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叫道:“好,俺和你先赛马!”
冒善纵马驰出,卫青提缰跟上,身后传来平阳侯曹寿又惊又喜又担心的声音:“卫青,你成吗?”
卫青没有回答主人的疑惑,只是向紫色纱障内深深地注视了一眼,那眼神冷淡而复杂,令已退入帐中的阳信公主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她的双肩忽然间发起抖来。
他是一个骑奴,是的,在这个非常的时刻,当那一千多名侯爷和大将都没有勇气和才能为她而战,他会这样突兀地出现,他的勇气和才能,与他的身份是多么的不匹配。
枯草粘天的草场上,一黄一黑两匹高马,飞驰起来。黑马是右贤王座下的大宛名驹,卫青骑着的黄色关中马,则是平阳侯曹寿特地挑来的骏马。
两匹马咬得很紧,但明显可以看出来,卫青的马力不如大宛马的马力,他已经全速飞奔了,而右贤王看起来却未尽全力。
尽头已经遥遥在望,侍卫们拉开了红锦,右贤王双腿一夹马,大宛良驹飞奔了出去,两名骑手间顿时拉开了一个马位。
围场上的匈奴武士再次大声欢呼。
紫纱帐里,阳信公主失望地闭上了眼睛,她决定待会儿要亲自与冒善赛马,——卫青这个奴才,这个没用的混蛋,他只是糊涂胆大,并无真才实学。阳信公主恶狠狠地在心底咒骂着他。
其实卫青的骑术并不差劲,但吃亏在马力不足,阳信公主却不愿去多想这一点,而宁愿将怒气发泄在卫青身上。
“孤宁肯一辈子不结婚,宁肯去死,也不愿意……”她为自己盘算着最后的出路,无论如何,她不会去当第二个明台公主。
她的咒骂还没有结束,忽然间,围场内外起了一阵波涛般的惊呼,黄马背上,一个蓝色的人影像大鸟一样张开双翼,飞身往大宛马上扑去,刚一落鞍,卫青便奋起全力,双臂环抱住冒善,往后面那匹马上远远掷去。
这一切都是在瞬间完成的。
毛皮黑亮的大宛骏马撞上了终点的红锦,接着,黄色关中马也飞驰而至。
所不同的是,两匹马上的骑者已经对换。
黑色的大宛神驹上,坐着神情自若的卫青,他挥动长鞭,抽策着嘶叫发怒的大宛马。而黄马上,却坐着又惊又怒的冒善,他跳下马来,凶狠地叫道:“你使阴谋诡计!你不是条汉子!”
神色永远那样落寞、似乎谁欠了他几万钱的卫青,在冒善的责问声中,忽然间双眉一扬,冷笑了一声。笑声甫落,卫青又恢复了原来的严峻表情,他冷冰冰地说道:“是吗?这等阴谋诡计,你倒使给我看看!”
阳信公主已经按捺不住自己的喜悦,在帐里带头鼓起掌来。
隔着纱帐,曹寿也能看见她如花的笑靥、黑亮的双眸,他心头充满惊喜,却同时也有一些羞愧的情绪升浮起来。
他为什么不敢为她而战,在她恳切要求着的时刻,他是害怕吗?怕在众人面前失败而丢脸,怕无法承担阳信公主的企望?今天,他表现得还不如一个十五岁的孩子!
在马到终点前的刹那间,卫青表现出来的巨大智慧、勇气、力量和谋略,右贤王冒善无论如何比不上。
场外的百姓们也欢声雷动。
眼见匈奴人的嚣张气焰被打击,他们似乎是目睹了大军在塞外的胜利。卫青,这个不同凡响的骑奴,他从这一天起就将名扬长安。
右贤王面色灰败,他将马鞭掷在地上,叹道:“罢了,俺们打了个平手,不必再来过。不过,你虽然胜了俺,你主人却胜不了俺。这场比武,仍然是俺赢。”
卫青将马鞭扬起,凌空抽了一下,他表情一直平淡的脸上忽然勃发了怒气,喝道:“谁和你打个平手?咱们再比,比弓箭,比击剑,随便你!”
右贤王一言不发,接过帐下武士递上的青铜牛筋长弓,腾身快跑几步,弯弓向天,叫道:“俺射头雁的眼睛!”
长箭带着风声,呼啸而去。
湛蓝的天空上,七只淡褐色的春雁正拍着双翼,成“人”字形,不急不慢地掠过南山,往北漠而去,羽箭尖啸着飞来,射下了头雁,雁群顿时嘎嘎叫着,惊散开来。
匈奴武士拾起被射落的头雁,托在金盘上,跪献至阳信公主的紫纱帐前。
阳信公主定睛一看,果然,锋利雪亮的箭镞由头雁的左眼进去,由脑后贯穿而出,冒善箭法精妙,膂力过人,不愧当年夺过“射雕将军”的锦标。
阳信公主心下发凉,她挥了挥手,命那武士拿走。
“你服了吗?”右贤王在卫青面前盘桓片刻,得意扬扬地问道,箭术是他最自鸣得意的一门武艺。
卫青也一言不发,接过平阳侯曹寿命人递上的青铜雕花长弓,从箭袋中抽出两支三棱头的长箭。
他双腿一夹刚刚换回来的黄色关中马,黄马飞奔出去。
两支羽箭被卫青夹在指间,分别置于弓弦左右,他静静地等了片刻,见那天上惊散的雁群又渐渐飞在一处,忽然间,将弓拉满,双箭呼啸而出。
雁群再次惊飞零落,汉家武士用托盘托起了两只大雁,每只雁头都被一支锋利的精铁长箭贯穿。
围场外的人群沸腾了。
右贤王冒善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他难以置信自己的失败,而且击败他的并非关中名将,只是一个刚刚长出喉结的侯府骑奴!
片刻后,冒善跳上一辆涂朱四轮战车,头也不回地吩咐道:“好,卫青,俺今天输给你了,阳信公主是你的了!”
几百名匈奴武士,在瞬间便列好了队伍,跟从在右贤王的战车和大纛后面,往山外一路驰去。他们根本不打算和刘启辞行,关中,几乎已经是他们可以任意出入的地方了。
虽然心怀忿恨,但这些匈奴人神情肃穆,队列整齐,衣甲鲜明,看起来仍然十分有气势,令身后的上千大汉武士不敢出声讥笑和咒骂。
平阳侯曹寿狂喜地飞奔上来,一把抱住卫青,大笑道:“好个卫五郎!不枉我这些年来爱惜你!我一定会好好报答你!”
卫青的脸上依旧没有半丝笑容,他的目光,始终跟随着那队整齐而剽悍的匈奴骑兵。
“这个卫青真是奇怪,”透过淡紫色的纱帐,阳信公主的视线没有停留在曹寿的身上,而是疑惑地打量着他的家奴卫青,她在向侍儿如意轻声嘀咕着,“他怎么天生一副木头木脑的模样?脸上连半丝笑容也看不见?去,打听打听,他的武艺跟谁学的,读过书没有?孤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