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淮月看着黎诺一步步向他走来。
她穿着厚实的冬装, 却丝毫不见臃肿,纤细单薄如同瑶台仙子下凡,脸庞娇美灵动,怎么看都是记忆中美好温暖的样子。
但一想到师父断去右臂, 那脸色惨若金纸的模样, 段淮月刚刚软了一点的心又硬起来。
他的目光从黎诺身上转移向原乐, 扬声道:“你让龙州军的人不要轻举妄动,我手上这条蛇很通灵性, 只认我一人为主, 若有异动,我出手不会手软。”
原乐面色凝重,什么也没有说, 只微微抬手比了个手势,顿时整个场面更加安静下来。
黎诺听着这些动静, 脚下未停缓缓向前走,默默平复心绪。
她在段淮月三步外站定,尽量不去看他身上那两条令她恐惧不已的毒蛇:“段大哥,我知道你的本意并不想伤害我, 你唯一的目的只是想把你师父救出去, 对么?”
顶着段淮月平静目光的压力, 她抿抿唇继续说道:“如果你杀了我, 只会更激怒沉欢哥哥, 他本就与你师父有仇怨,如果你对我动手, 他只怕更不会放过你师父, 甚至连你也没有了筹码。这样的结局, 你我都不愿看见, 所以……”
“诺诺。”
忽然段淮月冷淡地打断她,黎诺不得不停止话头,抬眸望去等着他说话。
段淮月道:“你说的不错,你放心,我把你叫过来只是因为霍云朗再没人救就要死了。我暂时不会伤害你,过来吧。”
黎诺知道,得他这一句承诺已是底线,若再想让他将毒蛇拿掉,他是万万不可能答应的。当下也不再说,硬着头皮走上前去。
霍云朗的脸已经紫涨泛黑,显然是毒素过身,隐隐有入侵心脉的趋势。黎诺定了定神,将霍云朗的裤腿挽起,撕下一片衣襟在他伤口近心端绑紧,用刀划开被蛇咬伤处皮肉放出毒血。
“段大哥,有解毒丹吗?”黎诺略一停手,抬头问他。
段淮月摇头:“没有,只能劳烦你再辛苦些。”
黎诺只好再度低头,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霍云朗身上,取下随身携带布包中的银针,在他身上几处大穴稳稳下针。
段淮月沉默盯着这一切,并没有插手帮助的意思。他看了一会儿,缓声道:“我原以为你会因恐惧而不敢上前,没想到你能愿意救他性命。”
黎诺没有说话。
“连和你没有太深交情的霍云朗,你都可以不顾自身做到如此,为何——为何我师父为解你身上的毒废寝忘食,不眠不休……这样的恩人,你为何冷漠至此,眼睁睁看傅沉欢那般伤他?”
他的声音不高,语气却重。黎诺早就想和他说这件事,此刻手上不停,默默深呼吸,“段大哥,你方才也看见了,你师父的容貌并没有损毁。你有没有想过这是为什么?”
段淮月一怔。
很显然,他并没有想过。从看见他师父被斩断右臂到此刻,他满心满脑都是伤痛仇恨,此刻被黎诺一提才反应过来,当时他看见师父时,他脸上确实没有面.具。他的容颜完好,并无任何伤痕。
而因为自己对他的容貌太熟悉,才没有第一时间察觉不妥。
只是这又怎么样?段淮月微微拧眉:“师父的容貌未毁,此事很严重吗?你提起这个是什么意思?”
黎诺低声说:“他没有毁容,却要谎称自己伤了容貌,用面.具将脸遮起来,自然是不想让别人认出。若坦坦荡荡,又何必遮掩?因为他怕一旦被认出,就会失去先机,情况便对他不利。”
段淮月并不傻,听黎诺这样说,他便很快反应过来:傅沉欢翻脸是在看见他师父容貌之后,也就是说,这与他们在此呆了多长时间无关,如果从一开始他便瞧见他师父的样貌,也会立刻下手的。
那反过来,看他师父将容貌遮住的举动就值得深思了。
黎诺不知段淮月的沉默是何意,便继续解释道:“此前这里只来了我与沉欢哥哥两个外人,我并不认识你师父,所以他这面具是遮给沉欢哥哥一个人看的。这说明他们之间确有仇怨,而你并不知道。”
段淮月沉声:“他们之间究竟有什么仇怨?”
黎诺只能说:“我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段淮月反问一句,冷笑道,“你不知道,为何将我画的画拿给傅沉欢看?不用否认,傅沉欢总不可能突发奇想去揭我师父脸上的面.具吧?他必定是看见了画中他的容貌才会突然出手。”
黎诺慢慢抬头,一双纯净乌瞳隐有痛色:“段大哥,方才你师父对沉欢哥哥的恨意,你应该看清楚了。从我们到此,他便提前戴着面.具还毒坏了嗓子,隐忍这样久,你觉得他可能轻易放下恨意吗?当他反应到这世上还有一个你可以分毫不差画出他的样子、有可能让沉欢哥哥知晓他的容貌——哪怕他已经斥责了你,暴露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也不会坐视不管的。”
段淮月微微挑眉,竟笑了几声:“你的意思是说他会杀我灭口?”
黎诺知道他不会相信,那是对他来说是救他养他,如父亲一般的人,如何能相信对方竟会为了报仇舍得杀了自己。
她顿一顿,低声道:“也许你不相信你师父会做到这种程度,也很气恨我的行为,可是段大哥,我却要站在我的立场上说一句——我很庆幸自己将那幅画给沉欢哥哥看了,让他知道他身边有个一心置他于死地的人,尚未出手只是在思索毒计,他及时发现才免遭暗算。”
黎诺没办法将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全部说给段淮月听,毕竟那些事她本不该知道。此刻,只能尽可能将话说得明白些:“段大哥,你怨恨他伤害你师父,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但你不能说他就是一个心狠手辣残忍歹毒的人,若非如此,受伤受死的就是他,从一定程度上讲,他也只是在保护自己而已。”
段淮月没有立刻说话。
他低头看一眼霍云朗:黎诺的确在医术上有些天赋,即便没有可用之药,但经过她一番妙手,霍云朗虽毒素未清尽但性命已无大碍,这条命终究是保住了。
他静了很久:“诺诺,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了,我也知道,你的话并非全无道理。若此刻胜负对调,是我师父大获全胜,而沉欢断臂或伤了性命,想必我应当也如此刻这般痛苦、无法原谅师父与自己。”
黎诺心中微微发酸,她当然明白段淮月的左右为难,这件事中他实在是个无辜之人。
“但我现在没有办法——”他话锋一转,“我知道不该,但我唯一可用的筹码就是你。诺诺,对不起。”
他说话间黎诺感觉肩膀一凉,那缓缓蠕动爬行的触感让她整张小脸顿失血色,“段大哥……”
段淮月声音很低:“你别害怕,正如你所说,我从来不想伤害你分毫。我只是想胁你为质,让傅沉欢饶过我师父一条性命。”
不远处原乐看见这一幕,顿时声音都变了调:“段淮月!你疯了不成?!你怎么敢这样对诺诺?!”
黎诺强自镇定微微抬手,让她稍安勿躁。
她小口小口的呼吸,尽量叫自己的声音别那么抖:“没事,乐乐,没事。”
虽然黎诺心里清楚段淮月不可能放任毒蛇咬伤自己,可是她如何能不战栗恐惧,她分明感觉到这条蛇沿着右侧肩膀慢慢爬至后背,又从左侧绕过来,松松挂在身上。
这样冰冷滑腻的触感,让她全身上下血液都冰冷下去,每一寸肌肤都在瑟缩发抖,恨不得尖叫哭喊,让这东西从她身上立刻消失。
沉欢哥哥……
如果沉欢哥哥在就好了……他会保护她,他的怀抱不知道有多安全。
黎诺微微闭了闭眼睛,不可以想他,只稍稍想起一点他的温柔,她会忍不住哭出来。
黎诺救治霍云朗本半跪在地,此刻双腿双膝一软,再支撑不住,整个人慢慢瘫坐下来瑟瑟发抖。
她勉强维持冷静,僵硬地连脖颈也不敢转动:“段大哥,你想挟持我,我不反抗,你可以、你可以换刀剑么……”
段淮月慢慢攥紧了拳头。
这段时间的相处,他早就将黎诺视做小妹一般。眼下看她脆弱单薄的身子不停发抖,明明恐惧至极,还强自镇定的模样,也觉得心疼如绞。
他咬牙道:“对不起,诺诺,若用刀剑对上傅沉欢,我没有胜算。哪怕几丈开外,他也能瞬间掠夺凶器。只有这个能让他有些许忌惮……我知道你害怕,你放心,我们都会很快。我只换来我师父将他带走便是,一定能保证你的安全。”
听他这样的话,黎诺便知多求无益,便不再开口。
段淮月紧紧抿着唇,一手托着黎诺臂弯,将她从地上扶起来,她身子软的几乎没有任何力气,勉强站着,只是沉默。
段淮月不再看她,面对原乐扬声道:“去将你们王爷请过来吧。”
原乐正要开口,忽然眉目一凛。
段淮月也察觉到,迅速扭头向侧方看去。
傅沉欢身披月光阔步走来,表情阴冷的几乎忍不住冲天杀意,仿佛一把劈空利剑。
认识这么多年,他从未见过他如此凌厉的目光。
段淮月朗声道:“你不要再往前走了——”
随着话音刚落,那蛇仿佛通灵性一般,蛇头慢慢的向上移动,缓缓抵在黎诺纤细白皙的脖颈边。
傅沉欢停步。
冷厉的目光从牢牢钉在段淮月脸上,眸心寒光彻骨。
这副神情让黎诺心一缩,“沉欢哥哥——”她不敢乱动摇头,澄净的大眼睛中流露阻止的意味,“你别……”
她怕段淮月终究还是低估傅沉欢,他做事一向干脆,也许这样的距离他可以做到十拿九稳的救下她——在段淮月催动蛇之前,就连人带蛇一并诛杀。
可是不能这样做,黎诺紧紧凝视傅沉欢。
傅沉欢垂在身侧的手死死攥着,骨节凌厉青筋暴起,黎诺毫无血色的脸庞和那条挂在她身上的毒蛇,以及制止的言语与熟悉眼神,都如同一柄尖刀在心脏上来回翻搅凌迟。
他按捺满身暴涨的杀戾,从袖口中取出一封信。
“你口口声声说我恩将仇报,可知诺诺也是你的救命恩人,你便如此待她?”
傅沉欢目色冰冷,扬手一甩,那封信直直砸在段淮月眼前。他沉声喝道:“这是凌钊为你写好的遗书,自己看看吧。”
一面说他一面向黎诺走去,而段淮月似乎已陷入呆滞,甚至没有制止傅沉欢,只傻傻盯着地上静静躺着的信,信封上的笔迹是他最熟悉的——正是他自己的笔迹。
傅沉欢径直走到一动也不敢动的黎诺面前,一把抓住那毒蛇的七寸向外狠狠一掷。那蛇摔在地面上,登时摔成了一摊烂泥。
旋即,他一言未发将黎诺紧紧拥入怀中。
“不怕了诺诺……”声音发抖的分明是他,“对不起没有保护好你……”
他的怀抱实在太温暖了,带着不容置疑的安心力量,黎诺死死躲在他怀中,双手抱着他宽厚有力的背脊,满心的恐惧与委屈化作迟来的泪水,无声地夺眶而出。
仿佛小孩子摔倒后,若周边无人,便也能拍拍土站起来;但若最心疼她的人就在身边,却能不必坚强地大哭出来。
她并不责怪段淮月手段如何,只是看见傅沉欢,听见他用如此温柔的嗓音低声哄自己,便忍不住想哭。
傅沉欢感受到自己胸膛那一块的衣角无声濡湿,渐渐扩大,带着心碎的滚烫温度。那里肌肤仿佛被烈火灼烧一般,痛得他近乎窒息。
怀中姑娘身躯的每一寸细小颤抖,都让他心如刀割。
傅沉欢大手轻轻拍她背脊,声音几不可闻:“没事……没事了诺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