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辉台偏殿中, 萧晏和陆晚意隔案几对面坐着。
一局落子未几,萧晏便蹙了眉头。
他用扇尖扣了扣桌案,发出一记声响。陆晚意忽地抬了下眸。
“想什么呢?你看你落的什么子?”
陆晚意扫过棋局, 竟是有些迷茫, 突然便忘记方才落子的位置。她心神都在那盏樱桃露上,未入府门前,尚且觉得无有困难。
一记催、情的药,一双男女。
且他们年少相交, 有与旁人不同的情意。
水到渠成罢了。
可是待入府穿堂,坐到这里,她浑身生出一种莫名地不自在。
先是掌事姑姑, 告知王妃的去向。
再是医官, 回了这日王妃的按脉、用药、气色。甚至王妃还在喝坐胎药,他们已经开始预备又要一个孩子了。
接着是司膳,呈了王妃午膳的食谱,和晚膳点的膳食。
萧晏或闻或阅, 竟半点没有敷衍,细致地如同批阅兵部的文书。偶有改动譬如食谱的增减,谨慎又似调换沙盘布阵的旗帜。
还有这府中两片池塘, 周围都上了护栏, 自是因为王妃眼疾之故。
途径翠微堂,原本东西各有的一片竹林,如今只剩东头那处,西边的全砍了。
萧晏说, 是为了腾出地给她练功所用。
秦王府地广院阔, 哪里没有一块空地, 何必砍掉植了近十年的竹子。
萧晏又说, “她不是看见了吗,行走不甚方便。”
那又何必练武。
萧晏继续道,“她喜欢。”
入了这清辉台,虽是无有改变,布置一如往昔。
然陆晚意还是看见了,萧晏除了举行加议会才开的议政堂,眼下无事也开着门。
问他可是下人忘了锁门。
他道是很久不关了,你叶姐姐嫌弃我里头暗格的机关,说要给我重新制。
她现在方便吗?
萧晏道,“不方便。”
那如何不关上。
萧晏挑眉,“没说要关。”
陆晚意默了一瞬,目光落在东面书房。
那个地,整洁连书卷排放都是一致方向,开窗采光、合门纳阴都有规定时辰,入内还需换履净手,书案非笔墨不得放。
然而如今,那背椅上竟挂着一袭披帛,书案一角灿灿发光的是一支缠金红宝石步摇。
这府里的每一个地方,都是那个女子的痕迹。
而这些痕迹填满王府,竟能改变眼前人过往说一不二的习惯与规矩。
更有,这清辉台的整个气息都变了。
以前永远都是丝丝缕缕沉水香又冰又甜的味道,眼下却是时断时续的药膳淡淡的苦涩,还有挥之不去的一个女子的胭脂味。
陆晚意坐在这里,欲行那等事,便觉被一张无形的网慢慢包裹。而铺天盖地的属于另一个女子的气息让她闻之窒息。
所以,往后她便要生活在这样的情境里,连呼吸都困难,连喘气都压抑。
原来爱一个人,可以这般无保留地改变,心甘情愿地退让。
“不下了。”陆晚意拂乱棋局,“我尽想着叶姐姐。”
“哎——”萧晏靠在背椅上,笑道,“都多大了,还这般耍赖。”
陆晚意抬眸看他,“平素,殿下和叶姐姐也是这般打发辰光吗?”
萧晏闻这话,突然愣了愣。
他琴棋书画,弓马骑射都不差,便是女红厨艺也甚好。
可是,好像两辈子,他也不曾与阿照这般隔案对弈,对镜作画,甚至不曾策马驰骋。
他们在一起时,他总觉时光匆匆,转眼旦夕。
恨不得一日作两日过。
有她的辰光,如何便流逝的那般快?
无她,便觉时光静止,分外难熬。
譬如此刻,他都已经望了三回沙漏,然却才过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
“殿下?”陆晚意唤他。
“阿照不善这些。我们……”萧晏回神,看案上棋局,“好像未做什么,这时间便过去了”。
“这是无趣。”萧晏亦嫌弃地点了点棋子,“不若你把樱桃露方子给本王。”
“新妇洗手做羹汤,自是佳话。但叶姐姐不方便吧。”
萧晏已经拿了笔墨过来,“她连粥都不一定能熬稠,本王自个做。”
陆晚意有些讶异地张了张口,却也不曾言语。
因为有远比听到秦王殿下做汤食让她更不可思议的事。
她初时只是闻到了一股女子口脂的馨甜,凝神观来处,竟是萧晏手中那只笔,上头赫然留着两个牙印。
她自及笄,便有嬷嬷教导床帏之事,也得画册看过那些姿态各异的周公礼,配着文雅名。
横笔如笛,咬口掩声,贝齿留印。
遂得名,“伊人奏笛”。
不知是幻想的画面,还是残留的口脂香,亦或者是面前一个有曾洁癖的人如今竟能够忍受笔杆的破损,和旧日的气味这个认知,总之这一刻,陆晚意觉得若是三人同舟,首先溺亡的一定是自己。
她实在受不了,这里的一针一线,一笔一衫,都是另一个女子的痕迹。
甚至于风中,空气中,都弥散着她的气息。
这是她今天入府前从未想过的。
她的认知里,譬如那深宫之中,妃嫔各有寝殿,争斗是有,可也有相处和谐的。闲来并肩游湖,携手赏花。
但是帝王养心殿中,便独独是帝王一人尔,纵是偶有传召,又岂会如这清辉台,被一个女子一层层渗透。
这哪里是府中家主的独居之所,分明是为妻者的另一个院落。
可是,明明她不是有翠微堂了吗?
太难忍受了!
陆晚意低垂着眼睑,半日不曾回应。
“清——”萧晏观她一张红涨面庞,沉沉低着,自不会想到陆晚意此刻所想。
姑娘脸红羞涩,不敢示人。
萧晏心一提,目光落在手中那支笔上。
顿时想抽自己一巴掌,怎就拿了这支笔,一时尤觉歉意,寻话掩过。
只冲着外头道,“催一催司膳,把樱桃露送来。”
“等等!”陆晚意闻此话,猛地回神。
萧晏带着疑惑看她。
“我去吧,省的他们冰多冰少败了口味。”
“有劳!”萧晏往袖中自然收了笔。
殿中剩他一人,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扇子,目光扫过滴漏,叹时光漫长。
好不容易一日休沐,却大半日没见人影。
且看入夜,如何收拾她!
他又恼又憾地想着,未几又来一桩让他连恼带憾的事。
陆晚意回来了,道是不慎砸了樱桃露,只能等明岁了。
萧晏看着她用巾帕捂住的划破带血的手,哭笑不得,只指着外头侍者道,“去,赶紧把医官唤来。”
陆晚意瞥了眼传话的侍者,低声道,“不必这般麻烦的,殿下处不是有红爻粉吗,止血固伤最好。我不怕疼的。”
“倒不是忧你怕疼。”萧晏笑道,“原被你叶姐姐折腾没了。”
“叶姐姐何时受了这般重的外伤?那一瓶下去,她可受得住?”
萧晏闻言,想起两年前叶照初入府时,为掩身份自伤手掌,如此一瓶红爻粉倒下去……换他估计也要疼出一身汗。
她是真能忍。
“她故意倒的。”萧晏摇着扇子,又看过一次滴漏。
陆晚意看他神色辨不出话语真假。但不论真假,他不在乎那瓶从千里之地的南诏植回来的种子,由苏合研制三年才得的止血粉,这点是真的。
他眼里,在乎的仿若只有那一个人。
陆晚意离开秦王府时,叶照还不曾回来,萧晏站在门口送她。
她道,“殿下请回吧。”
萧晏道,“你叶姐姐就要回来了,本王且迎迎她。”
陆晚意落下车帘,轻轻摸着余痛未消的手指。
若不是他要迎他王妃回家,自也不会送她出府。
以往不都是那一句,“廖掌事,好生送县主回宫”吗?
这遭,原是顺道而已。
头一回,陆晚意觉得情到深处的两人,原是第三个人无法插入的。
可是,明明是他们先遇见的呀!
明明自己对他有情的!
她的情又该如何安放呢?
马车中渐渐传出她隐忍的哭声,策马随行的侍卫目光静静投过去。
这日之后,随着秦王殿下大婚的各种事宜搬上日程,宫里宫外都开始忙碌起来。陆晚意合了殿门,不再出去,也不愿听得关于此间的任何消息。
想试着,忘记这段不曾见过日光的心动。
又因她贴身侍卫何承突然的告假,她便愈发孤单。
叶照给贤妃请安的时候,去看过她两回。
陆晚意道,“也不知怎么就突然想家了,想回凉州看看。”
陆晚意提起家,提起凉州,叶照指尖便有些发凉。她本就不善言辞,这回更不该说些什么。
回到府中,人便有些郁郁。
六月碎金映碧波,芙蕖娆娆。
她在水榭长廊给池中的锦鲤喂食,萧晏散值归来,隔岸看她。
便觉她不对劲。
叶照仰头道,“妾身如何不对劲?”
萧晏将她提起来,搁在自己膝上,“一炷香的功夫,你撒了四把鱼食。不是连着撒,便是隔了许久回神才撒。”
“殿下来了一炷香的时辰了?”
萧晏箍住她双颊,拨向自己,“我来多久了你都没发觉,还说没事?”
叶照面颊贴来,男人手指便自然成了手掌,由她蹭贴。
“我有家了,可是……晚意还是一个人。”
“今日这泼天的圆满,我总觉受之有愧。”
萧晏扶正她,“两回事。今日的圆满,是你我两个人的欢喜和给予,同旁人无关。”
“凉州城外的刺杀,凶手是执棋的霍靖,你不过一枚棋子。”
“不是你,也会有旁人。”
“再自私些,阿照,你若彼时抗拒,一生至此终,便再无我萧清泽之今日。非要说你的圆满是建立在那场血腥之上,不若说那场杀戮,是为了找到我。”
“所以,或罚或偿,都算我的。”
夕阳剩一缕,染衣襟晚照。
叶照道,“如何能这般算?”
“如何不能?夫妻本一体。”萧晏牵着她走在日暮余晖里,“晚意不是说有心上人了吗?去问问何人。大邺国中,帝都皇城,倾整个秦王府,便没有够不上的门户。”
叶照扭头便咬萧晏的耳垂,附耳道,“秦王殿下好生厉害。”
“愈发放肆。”男人话这般说,然从耳朵到脖颈都红了。
紧扣的十指,纠缠更深。
他终于把她养出两分胆气,她不必卑怯看他。
还有大半生,好多好时光,让我继续纵你,试着养一个肆意无忧的你。
七月天阶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
清辉台中庭院中,最开始时,萧晏抱着叶照躺在摇椅中,看漫天繁星。
萧晏从天东头,讲到天西头。
这夏日夜空,星星多得数不过来。叶照却偏要他一方天际一方天际地讲述。
星星的颜色,夜空的明暗,流云的深浅,弦月的弧度……
秦王殿下讲得口干舌燥,拱手求饶,“王妃,容本王翻完典籍再给您讲,成吗?”
“成!但今日讲得不好,需罚。”
萧晏颔首,“今个我在下面。”
“想什么,上头尽是累活!”
叶照话落,就开始罚他。
捏上他耳垂,任他如何挣扎都不松手,两人滚在摇椅中蜷着身子闹……
正门枝哑推开,叶照还好,只停了动作含笑闻声而望。
萧晏不行,心中咯噔了一下。
敢入清辉台不敲门、不通禀的,除了长乐郡主再无旁人。
秦王殿下收住眼眸里的潋潋风流,端直背脊化作慈父样,“小叶子可有事?”
小叶子瞥一眼他未来得及理正的衣襟,冲着叶照道,“阿娘,我想捉萤火虫,和您一块。”
秦王殿下将瞬间翘起的嘴角压平,这小妮子想霸占她阿娘,理由寻得愈发不靠谱。
你阿娘瞧不见,如何给你抓?
现成的理由,拒了她。
却不料身畔的人踏履起身,手中团扇轻摇,“这院里有吗?我们在这捉。”
画屏小扇扑流萤,别有一番滋味。
然,一个尚是稚女,一个眼有疾患,自也抓不到。
不过是给摇椅上的男人多添了一道风景。
只是未几,他便见到自己有眼疾的妻子,收了团扇,凝力于掌。
那套“天罗地网”掌势,掌风时劲时柔,拂乌发,扬披帛。收掌敛功时,女儿灯笼纱袋中,已经荧光点点,成为黑夜中的一盏灯。
“阿娘好厉害!”女儿踮起脚尖亲她。
她俯身揉孩子脑袋,转头冲他笑。
萧晏亦笑,只是眼尾有些红。
只因她覆眼的白绫还在夜风中烈烈飞舞。可是,他已经能看见她眼里燃起的小小骄傲。
岁月温柔,阿照,我们慢慢走。
秦王殿下晃神的片刻,眼前便没了人影。
小叶子牵着自个阿娘,扔下他,去了旁地捉萤火虫。
萧晏本能地抬脚,又心机重重顿住。
他是秦王殿下,惯是矜贵傲气,不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