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2 / 2)

艳煞 风里话 6092 字 11个月前
🎁美女直播

小姑娘等得昏昏欲睡,趴在案桌上软绵绵合上眼。

他看见,擦干手,拣了自己的披风给她盖上,抱着送去寝殿,回头继续开灶再做。

从来聪慧的男人,但凡悟了技巧,剩下便是孰能生巧的事。

这年入冬之时,他做的枣泥米糕已是香糯软滑,入口即化。

不仅如此,他还学会了包饺子,做面片汤,熬粥炖小菜。

时光匆匆,他还能养她几年。

等她嫁了人,同桌用膳的机会就更少了。

建安五年,小叶子刚到十岁,萧晏便已经在想她婚嫁的事。

其实也不算早,按风俗,女子十三可定亲,到了十五便可出嫁了。然放眼整个大叶朝,他觉得无人能配上小叶子。

又是一年秋风催落叶。

他端着微微放凉的枣泥米糕,颠颠捧给承乾殿中的小公主。

然入殿的一瞬,心中莫名生出一层惧意。

去年虽是头一回做,但后来反复练习,做得也算成功。只是小叶子没有吃,只轻嗅过,弯下新月一样的眼睛,道了声好香。

然后喂给他吃。

夸他厉害,竟然真能做出来。

甚至道,阿娘都没您手巧。

她一块块的喂给他,他一口口咽下去。

整整两盘,一点都不曾剩下。

“会不会有点撑?”她问。

萧晏无奈笑了笑,“左右不用晚膳便好。”

根本不是撑不撑的事。

萧晏幼时用药常吐,后来又连遭打击,叶照两次离别,生离和死别,都让他自我糟践过一段时日,三餐不规整,杯酒不离身。如此彻底伤了脾胃。

用不了这般黏腻的点心,更别说整盘整盘地用下。

回到自己寝殿,苏合赶来时,他已经吐得发虚,到最后胃中出血,从口鼻喷出。

这一年,依旧未能幸免。

糕点一方方喂入,萧晏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原来,她依旧如此恨他。

他强忍着难受,伸手摸她面颊。

她也不抗拒,由着他摩挲。

小叶子的额上,自左边眼角至眉间朱砂,顺着眉毛的弧度,绘着一簇待放的牡丹,金粉作底,朱色绘瓣,映着霜雪面庞,自是另一番娇妍丽色。

但是依旧有额发若隐若现地掩盖。

那原是一道伤疤。

是那年她撞棺所留。

无论苏合医术如何高明,岁月如何流逝,就是褪不去。

“我闻苏先生所言,殿下脾胃不好,可是真的?可是不能用这样的点心?”小叶子喂完一盘,从一盘继续夹出一块顿了顿,竟是没再放入萧晏碟中,只重新放了回去。

萧晏一愣,须臾心头豁然亮起。

是的,孩子又不知他的身子。

如何便是故意磋磨折腾他?

“不要紧。”这样一想,他竟觉得便是再用些亦无妨。

明明是孩子的一分心意,何必这般娇气。

一年便也这么一回。

他做膳,她喂食。

却不想,自己才将米糕夹起,便被她整个拂开了。

连碗带食,全部滚落在地上,发出一点碗碟碎裂的声响。

殿中静了一瞬。

小叶子拂袖起身,盯着地上糕点。

她有一种捡起来,让他继续咽下去的冲动。然拢在袖中的手只攥着衣袖拼命压制着。

距离阿娘死在沧州城的战场上,已经六年了。

他抚养她的日子远远超过了母亲。

她也不再是当年那个仅四岁,虽知痛恨却不顾细节的稚女。

在被他有意掩盖的事实下,在他言不由衷的话语里,在那些他旧日府邸跟上来的属臣不经意的话语里,她尚能窥出几分母亲的心境。

阿娘一生唯爱的男人,并未十恶不赦,亦非无情无义。

甚至,一直尝试着在弥补。

可是,他的弥补有何用?

这金殿绫罗,换不回母亲复生。

母亲活着,自己或许也能接受他,原谅他。

如今呢?

她不能好好地爱,也不能彻骨地恨……

小叶盈满泪水的眸光慢慢挪向萧晏,未几又垂下看地上糕点。

她抚下身,一块一块捡起,用帕子小心拂去尘埃,眼前想起那年阿娘给她做的米糕……

“不拣了。”萧晏忍着胃里翻涌的难受,亦蹲下身,从她手中接过,“你若要用,朕再给你做洁净的。”

知道他是嫌不干净,要扔掉。

小叶子死死握着那糕点,她想说,“这样好的东西,怎能说扔就扔,以前她都要掰碎了,就着水,分成好几顿用。”

她还想说,“扔了吧,再去做,做了还是你吃。多吃几顿,你就可以死了……”

她抬头看他,眼泪落下来,人便散了意识。

她的病,多来不是身子本身的缘故,基本都是精神和心情所致。

这厢也是,苏合叹气,医者治病不治命。

他能妙手回春,减轻病痛,甚至延缓死亡的到来。但无法控制一个人命运的走向,更无法左右一个人的悲喜。

萧晏颔首,便也更加不敢拂她的意。

万事皆由着她。

只是对于那日小叶子没让他再用糕点,他还是忍不住欢喜。

不经意时,总是拿出来反复回想。

他的女儿,终究还是在意他的。

时间平静地过去一年,如此划到建安七年,小叶子十二岁。

她的身上因眉间朱砂都连着伤口做了花钿彩绘,如此属于叶照的影子所剩无几。风姿仪容,举手投足都是萧晏的模样。

都是天家皇室的风范。

更因天性聪敏,过目不忘。

从去岁开始,已经不是在勤政殿完成课业,而是开始听政作笔录。

天子继位七年,后宫无妃,膝下无子。

早些年群臣宗亲也曾劝谏过,但御座上的君主一拖再拖,拖到兵力翻倍,夺权三省,皇权高度集中,至此这样的声音低下去。

左右实在不济,宗室中尚有贤能的子侄。

只是,偶尔还是有迂腐的臣子忍不住将立后封后宫的事提上来。

萧晏揉着眉心不想回应。

一旁的小公主便将话接来,“可是爱卿备了女儿要入主后宫,还是哪家女郎托你来牵线?”

老臣胡子炸起又落下,“帝王绵延子嗣乃社稷之责,宗庙之德,岂可耽误?”

“社稷之责?所以是天下百姓托你带回话?”小公主搁笔冷嗤,“还宗庙之德,难不成萧家祖宗越过皇城与你说,陛下无德?”

如此刁钻又蛮横的角度,莫说迂腐的老臣被噎地面色白一阵红一阵,便是萧晏亦一时回不了神。

分明是强盗般的逻辑,却听来仿若又都对。

扣掉了重点反驳。

臣子一时被噎,萧晏便作了好人安抚,提前散会。

十二岁的少女亭亭玉立,风华正茂。

同他已经有了边界,不再同坐銮驾,只并肩用着另一座轿辇。

春风拂过,她髻上步摇闪烁,垂下的流苏轻轻作响。

无声时似一朵清丽出尘的芙蓉,含怒时又是一支带刺的玫瑰。

但是萧晏看着,她更像一朵牡丹。

盛开在他掌心,他可以血肉浇灌,滋养她以华贵,以雍容。

尤其是这一刻,他不仅欢喜,而且得意。

小叶子终于帮着他说话了,同他站在一条线上。

往前数一载,还有桩开心的是,便是暌违五年,她有愿意过生辰了。

当年因为那一场焚寂,那一个巴掌,四月十七,成了他们谁也不愿提起的日子。

萧晏自然想给她过生辰,但更怕刺激她。便都是让苏合旁敲侧击地问话,自然都是不愿的。

不想五年后,她竟自己提了出来。

萧晏恨不得举国同庆。

小姑娘却道,“不是学了面片汤吗 ,做一碗寿面与我便好。”

她吃着面,道,“我还想种一株七星海棠,苏先生医书里看到的。其花瓣泡茶饮之可生幻觉,我、想见一见阿娘。”

她说的坦荡,思念亦是明朗。

纵是苏合说这样有些伤身,萧晏觉得也没什么,总比她凡是事闷在心中好。

七星海棠难得,然去岁历经三月,萧晏亲自前往西北边境,如回纥境内,寻来此花种她寝殿院中。

今岁四月已经开花了。

七星海棠花期不过七日,小叶子却没有摘下花瓣,反而萧晏偷偷摘了两瓣,被她截住搜了出来扔在了花圃里。

十七这日,她吃着萧晏做的寿面,低声道,“那花甚是美丽,看看便罢了。你我身子都不好,别喝了。”

话落,萧晏的眼泪亦掉下来。

便是这一刻,回想起来,他依旧觉得心口滚烫。

他一点一滴收藏着她对他的好。

相信时光能够带走一切。

譬如,入秋枣熟。

她虽然依旧要他做枣泥米糕,却也不再要他吃。只是一人静静地看着,然后将它们捧上床榻,放在骨灰旁。

只是每逢这时,她便又沉默下去,白天黑夜地抱着那个罐子躺着。

索性时间不长,每年也就那么两三日。

萧晏只当她怀念阿照,便也不敢去打扰她。

只坐院子中,隔着门窗陪她。

石桌上,亦放着一盘枣泥米糕。

他虽不能多用,但尝两口总也不要紧。

他含在口中,慢慢咀嚼。

想着她们母女,当年便是以此果腹。

不是的,当是连这样的东西都没有。

这般想来,握在指尖的糕点破碎,他的手抖得厉害。

*

建安八年,小叶子十三岁,是可以说亲的年纪了。

萧晏没有急着给她定亲。

天子的女儿不愁嫁。

他做了一件更重要的事,通知六局准备婚服。

需要尺寸的地方尚且留着,先制配饰。

盖头,罗带,披帛,他让他们把这些材料通通送来自己的寝殿,由司制指点着,一针一线地缝制。

整整九个月,终于缝制好。

他将这些放在箱笼里,想着等她定了亲,量了尺寸剩下的再慢慢做。

没等到女儿的亲事,先等来了自己的。

十月里,交战多年的回纥,降书遥递。为表诚意,回纥长公主亲来上贡。

说是上贡,亦在和亲,贡的是她自己。

宫宴上,外邦公主轻纱遮面,肚脐嵌珠,腰间环佩叮当响,足腕间璎珞如翡翠。

一双精描细绘的碧玉眼,如丝又如魅。

御座上的君主自是觥筹交错的高手,亦有四两拨千斤的手段。纵是这一刻入了十丈红尘,接了舞姬公主的眸光,化作一股可以左拥右抱地姿态。

然笑不迎眸,眸不聚光。近臣都能看懂,这是下一瞬便要冠冕堂皇赐给臣下了。

但十三岁的少女还不曾见识过,即便再聪慧,她的情感喷薄亦不是她自己可以控制的。

她的眼前,又开始浮现母亲的影子。

衣衫褴褛,尸骨不全。

她呼吸开始急促,拢在袖中手发出骨节咯吱的声响。

一舞毕,外邦公主盈盈上拜,捧夜光杯置葡萄酒于君上。

青年君主尚未来得及接过,便闻得左侧声音响起。

“陛下近来不宜饮酒,这杯便由本殿待饮。”话语落下,贴身的姑姑已经上前接来。

那公主有些恼怒转身,瞥她一眼。

小叶子掩袖饮下,笑道,“且上前来,与本殿看看模样。”

公主隐怒上前。

豆蔻之年的少女,对着双十年华的女子,不仅无惧,反而愈发盛气凌人。她伸出玉葱般的手指,撩过对方面庞,勾下她面纱,又回去抚她眉眼。

不由道,“这双眼睛倒是不错。”

“只是本殿幼时,遇见一人,堪称绝色。后来再见所谓佳人,便都成了烟尘。”她顿了顿,挑起面前人下颌,蔑视道,“公主三分姿色,与之相比,便是足下破泥。”

“你——”外邦女子被她箍的不得动弹。

“殿下,我说的可对?”小叶子丝毫没有理会她,只侧首问正座的人。

“对。”萧晏连想都未想,应道。

“你们欺人太甚……”

“欺你又如何?”小叶子笑,手中发力,一手持了案上玉箸,直往她双目戳去。

鲜血溅了她一脸,她却连眉都未皱一下,只撑着胸口的起伏和气息的连番急促,铆足了劲捅下去,切齿道,“狐媚东西,你勾谁呢?”

“那也是你能肖想的人,你也配……”

转眼的变故,宴上尚有外邦使者在,登时乱做一团。

“回纥公主献酒下毒,意欲弑君,致我镇国公主误中副车。所行根本无结交之心,两国联盟不再,杀无赦。”

萧晏话语如珠落下的时候,人已经抱起发病的小叶子,急唤苏合救治。

说他们不是父女,大抵也是无人信的。

一样的心机手腕,一样护短又不讲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