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那桩连环分尸大案一时无法破案,在这个治安良好的城市里掀起了大风大雨,每日新闻出现最多的就是这个案件的后续报道,这也是萧九韶调去刑侦后面临的第一件案子。刑侦队的人对目前已有的推测三缄其口,褚青蘅便是想打探也无从下手,只得每天借着买咖啡的机会去刑侦办公室附近游荡。
她的目标其实是秦晋,因为他性格随意,不拘小节,多套几次话总会有些小细节漏出。据说刑侦的队长刑闵判断这两起分尸案都是一人作为,看其手法必定还有第三位被害者,便圈画出一个可行区域,让队里两位警花轮流在这个区域内居住活动,想引蛇出洞。
因为她“买咖啡”的次数有点频繁,终于有一次撞上了刚开会回来的刑闵和萧九韶。刑闵对于她向来都无视,褚青蘅也有自知之明,当初她考进局里,是有水分的,还挤掉了刑闵当时看中的一个年轻人。
两人一前一后进入办公室,隔了不到一分钟,萧九韶又从办公室里出来,用眼角的余光瞥了她一眼,不冷不热地问:“又来买咖啡?”
褚青蘅为了强调真实性,自作聪明地补上一句:“我真是太喜欢喝咖啡了。”
第二天她又借着买咖啡的由头找秦晋套完话,就见萧九韶从办公室里走出来,看着她:“你进来一下。”
“我?”褚青蘅不明所以,只得跟着他走,刑侦外间的办公室简直像是垃圾填埋场,废纸和外卖盒扔得到处都是,对于有强迫症的人来说,她真恨不得弯下腰去把垃圾全部捡起来。
萧九韶的办公室在里间,乍一眼看去,里面和外面就像是两个世界。她觉得他就像是一株生长在垃圾场里的爱干净的蘑菇,还是亭亭玉立的那种。
萧九韶拉开柜子,取出一个XL真空保温瓶,放到她面前:“给你的。”
“……什么?”
“你不是喜欢喝咖啡吗?”
“啊?”
“昨天多煮了一些,就带给你。”
褚青蘅拿起保温瓶,欲言又止。
“怎么?你原来不喜欢?”
“不、不是……”她一时间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要坦白从宽,她抬起头看了看萧九韶,对方已经拉开椅子坐下来,低头在文件上签字,最后一笔写得很重,连纸面都勾破了。他头也没抬地说:“咖啡豆是今年的新货,自动贩卖机里的那种加了太多香精。”
她就不信他会不知道自己根本不是为了喝自动贩卖机里的咖啡,只好东拉西扯找理由:“可是我没带杯子啊。”
“可以直接用这个杯子,我会带回去消毒。”
褚青蘅叹了口气,只得旋开杯盖,倒了一杯,扑面而来的咖啡香气的确十分沁人。她拿起萧九韶面前的杯子,刚好里面没有茶水,也就给他倒了满满一杯:“来,干了这杯咖啡。”
结果他根本不欣赏她的幽默感,看了她一眼,继续低头签文件。
褚青蘅灰溜溜地喝完这特制咖啡,又灰溜溜地回到自己办公室去了。
连续喝了三天特制咖啡,第四天早上在食堂吃早饭的时候,褚青蘅瞌睡连连,对着同样睡眠不足的莫雅歌,两个人像是互相传染一样哈欠连天。
莫雅歌奇道:“我这几天是加班加点地做诱饵吸引变态,你是怎么了?”
“……咖啡喝多了。”
话音刚落,就见面前多了一个XL号钢精真空保温瓶。
褚青蘅一寸一寸地抬起头,只见萧九韶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昨天多煮了一点拿铁,顺道带给你。”他坐下来,竟还朝她微笑了一下。
褚青蘅倒抽一口气,思索良久,决定还是说实话,便定定地看着他:“其实我不喜欢喝咖啡,这个只是借口。”
“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
“与其说是在贩售机上买咖啡,不如说是借机猎艳。”
她又不是变态,怎么会把刑侦这种地方当成猎艳场所?褚青蘅道:“你就挺艳的,我也不需要特别去猎艳。”
莫雅歌插话:“这就不对了,萧九韶是我们局里高岭之花一样的存在,都有他了你怎么还能勾三搭四?”
“首先,我不吐槽高岭之花这样的称呼,重点是我什么时候勾三搭四过?我都像性冷淡一样了好不好?”
“呃……好吧,那我先前的重点错了,重点不是咖啡,而是滋阴养生汤,萧九韶你带错东西了啦。”
“我的原话是‘我都像性冷淡’,这个是比喻手法——”
萧九韶截住她的话头:“这种修辞是夸张,不是比喻。”
褚青蘅毫无还手之力,只得投降:“我保证不在自动贩售机前游荡了,萧科,你就放过我吧。”
萧九韶终于把那个XL号真空保温瓶拿走了。他前脚走,刑侦队长刑闵后脚便到。他在桌子上轻轻一敲,示意褚青蘅:“等下到凌局办公室去。”
刑闵的意思很简单,她还没有去凌局长办公室便猜到了大半。那个数字和扑克牌背后代表的意思,她能想到,刑闵就不会不考虑到。刑侦队里两位警花都无法引出凶手,刑闵就选定了她,只是调用病理科的人,还要知会凌局长一下。
凌卓远刚过四十岁,相貌堂堂,只是两鬓花白得厉害,仔细看他,也能看出和萧九韶在容貌上的一些相似之处。
褚青蘅想起那时她本科刚毕业,研究生一年级。那天下着大雨,她像没头苍蝇一样找到凌局家楼下,一直等着,直到看到那辆旧款的黑色轿车开来,就毫不犹豫地拦在车子面前,车子急刹车时发出了一声刺耳的摩擦声。
她心心念念,只想得到一个结果。
凌卓远也给了她这个机会。
“我愿意去试,有危险也没有关系。”
凌卓远捏了捏眉心,摇头道:“说实话我并不赞成这个决定,你现在还可以收回刚才那句话。”
“不会有危险,也没有机会有危险,我会让最优秀的人员去保护她。”刑闵道。
刑闵最看好的人一直是萧九韶,不出所料,那个陪同她的主要人员就是他。
褚青蘅跟他去了临时的据点,是附近城中村的出租屋。褚青蘅在附近逛了一圈:“人口流动性最大的老城区,附近有两个市场,还有一个等待搬迁的造船厂,看来你们已经锁定了一个大方向了。”
萧九韶倒是没有遮遮掩掩,直接告诉她:“那个造船厂的电锯设备化验出血液反应。”
褚青蘅看着前方,前面就是那个旧船厂:“可以去看看吗?”
萧九韶没有赞同,却也没有反对,她就直接当他是默认。电锯设备的车间门上贴着封条,她从窗户外望进去,正好看见那台大型机械设备。她甚至可以想象出,那位单身母亲、第二位受害者是如何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被割裂开来。
她好像感觉到她就在附近,向她诉说着暴行者的模样和特征。
褚青蘅闭了闭眼,竭力驱散这种奇特的幻觉:“我现在开始有点担心。”她面向了他,“你确定能保证我的安全?”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是可以。”萧九韶还开了一句玩笑,“我从小到大得的武术比赛的奖杯,都可以做一辆机车。”
“那真的很多……一定花了很多钱。”
萧九韶看着她,她的反应总有点奇特,这个时候难道不是应该说一定吃了很多苦:“……是挺多的。”
“你又是法医,身手又不错,咖啡煮得也不错,是不打算给别人一条活路啊。”褚青蘅刚说话,便见一个高大的中年男人朝他们大步走来,紧绷着脸,脸上有些烟酒过度的痕迹:“你们在干什么?”
萧九韶朝他亮了下证件:“刑侦,来这里找线索。”
那人停住脚步,打量了他们片刻,尤其是看了褚青蘅半晌,然后微微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人心惶惶,难免草木皆兵。”褚青蘅轻声自语。
“你觉得草木皆兵?”萧九韶忽然道,“我觉得你不是性冷淡,而是感知迟钝。”
他说话的时候,身边经过几个工人,闻言纷纷回头,还露出了然的表情来。褚青蘅简直要恼羞成怒,他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虽然学医科会放得开一点,但是这个世道总归还没有开放到可以当街谈论这种事,好端端的她又成了靶子。
熟悉了周边地区,他们便去了临时落脚的一居室出租房。狭窄的走道里还堆放着各类杂物,上面积满灰尘,房间采光也不足。褚青蘅很快便在房间里绕了一圈,洗手间还留着洗漱用品,是她的上一任“诱饵”留下的。
褚青蘅拿起沐浴乳看了看,是柠檬味的。她打开瓶盖闻了闻:“现在我可以做出一个推理,我的上一任不是莫雅歌,因为她从来不用这种味道的沐浴乳。”
“请恕我直言,那个犯案的凶手尚且未找到。他手法残忍,做事利落,而我也没有把握做到二十四小时都毫无疏忽,你自己也要注意安全。”
褚青蘅知道他无法信任自己,她既没有受到过刑侦的专业训练,也不是警校出身,本来她的能力就不如专业人士,这个事实并不会让她觉得难堪,术业有专攻而已。她再次环顾洗手间:“这里装了监控吗?”
“没有。”萧九韶指了指床前写字台上的笔记本电脑,“就只有这个摄像头,所以你尽量要让自己的行为暴露在这个摄像头可触及的范围。”
褚青蘅走回房间,沿着床边绕了一圈:“剩下两个问题,第一,我的任务需要持续多久?第二,我平时必须做些什么?”
“任务时限一周,如果没有结果,就要换人。按照你平时的生活作息来,越自然越好,我的位置就在你隔壁,用电脑保持联络。”
褚青蘅在心里确定了要准备的物件清单:“那我现在就回去收拾下东西,今晚就住在这里。”她走在前面,萧九韶则跟在她身后的两步之遥,她忽然又回过头来,“你现在的工作就是二十四小时关注我的安全和动向了?”
萧九韶愣了一下,随即回答:“是这样。”
“那么是不是包括专车接送和买饭之类的附加任务?”
他不禁笑了笑,反问:“你是把我当成保姆了吧?”
“你怎么可能当保姆?”褚青蘅转过头微微一笑,他确实是不能多笑,笑起来的样子就显得气势弱了许多,让人忍不住想逗弄,“你要去做特殊服务,我肯定要开两瓶最贵的红酒。”她话音刚落,就自暗后悔,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这类玩笑她可以跟那位谢家二少谢允羸随便开,反正他开得起,也不会在意,但对一般人而言,这个玩笑实在太过了。
萧九韶果然不笑了,脸上又恢复到面无表情的惯常状态。
他们沉默着走了一段路,这里的楼房密度大,停车位少,所以到停车的位置几乎要走一条街。褚青蘅拉开门,坐在副驾的位置,偷眼看他。只见他摇下车窗,手肘架在上面,微微眯着眼看后视镜,三两下便倒车出来,开到正道上。
褚青蘅打开矿泉水瓶,喝了口润润喉,然后道:“刚才我说错话,道歉还来得及吗?”
萧九韶转头看着她,隔了片刻微微一笑:“你是该道歉,竟然只是开两瓶红酒,都没有想过要点出台。”
“……噗。”褚青蘅手忙脚乱拿纸巾擦拭,“咳咳咳,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褚青蘅刷开房门的电子锁,做了个请的手势:“我家里不太整洁,你就将就着坐一会儿。”
其实她说不整洁是谦虚了,虽然不至于整洁到戴着白手套在地板和家具的每一个角落摸一遍都毫无灰尘,但也达到了用肉眼看十分干净的程度,每一样物件都摆放得规整。褚青蘅去厨房里泡了茶出来:“先坐一下,我整理东西很快的。”
萧九韶点点头:“你随意,不必招待我。”
他环顾了一下身处的环境,房子不算大,装修却雅致,家具和背景的色调融合得正好。而褚青蘅刚进局里时,便有许多人关注她。她气质文雅,把礼节维持得恰到好处,却也不会太过于拘谨生疏。经济条件不错,家庭教育优秀,很容易便能得出这个结论。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是金骏眉。他忽然用余光扫到矮几上的相框,便转头看去。
照片上的褚青蘅刚读完本科,穿着医学院的学士服,身边的两位从神态和动作上来判断应该是她的父母。
她父母的样子,不知怎么看上去竟很眼熟。
萧九韶有点疑惑,他是个不太关注花边新闻的人,局里小姑娘经常花痴的财经杂志封面的常客谢允绍,也是在莫雅歌对他强行灌输了各种无价值的信息后才知道的——本市最大的财团谢氏的长子,从面部看前额的骨骼大而突出,可见其聪明和固执。
那么到底是什么时候曾见过褚青蘅的父母?
他静静地思忖着,忽见褚青蘅拎着一个行李袋出来:“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萧九韶放下杯子,站起身,顺手接过她手上的行李袋。
褚青蘅没拒绝,把杯子收拾好,转过身见他望着放在角落里的钢琴和小提琴,便笑问:“别告诉我,你还会乐器?”
“都会。”萧九韶没有谦虚,“相对钢琴,小提琴学得更好一点。”
“我记得以前念中学时,会乐器的男生最受欢迎了,有个总在各种节日上弹钢琴的男生,每天都会收到情书。”
“那你呢?”
褚青蘅知道他是想问自己有没有加入那个男生的后援团,她摇摇头,笑道:“我那时候喜欢一个整天埋在实验室里的学霸,嗯,其实也不能说喜欢,就是对这种特立独行的人很好奇。”
“后来呢?”
她不觉看了他一眼,虽然知道人不可貌相,但确实没有想到他会对这件事感兴趣:“然后我就对他说,你想不想体验一下丘脑分泌多巴胺的感觉,他就同意了。”
萧九韶又笑了一下,这种专业性的玩笑也就是少数人能理解:“再后来呢?”
那之后自然印证了“初恋都没好下场”的老话。褚青蘅忍不住八卦起来:“总是你在挖我的隐私这不公平,除非你也说自己的。”
“很简单,之前说好交往,突然又对我避而不见。大学的时候去打工买了戒指想求婚,但又被拒绝了。”
虽然她早就知道这是个比较惨烈的被拒绝史,但却没料到能够惨烈如斯,简直都让她不知该如何措词去安慰。她轻咳两声:“为什么……她会避而不见?”
“因为她落榜了。”萧九韶看了她一眼,“她说,想复读,在考上之前无法面对我。”
“那买戒指求婚那件事呢?”虽然她知道现在就是展现同情心的时刻了,可她就是忍不住想笑,还忍得十分辛苦。
“大一结束的时候,做家教赚钱买了对戒,她说复读很辛苦,我说其实你并不适合读理科,所以才会这么辛苦,她哭着把戒指摔到我身上就走了。后来她又落榜,这次不论说什么都不肯再见我,我只好把戒指快递给她。”现在回想起来,他都记不得当时顶着大夏天的艳阳,骑着单车穿行在这个城市的心情。一共带两家家教,学生都很聪明,考卷上的分数却永远不好看,喜欢问他一些和课业无关的稀奇古怪的问题。他最后选了蒂凡尼的纯银戒指,在戒指的内圈刻下他们的名字缩写。他等一个人等了这么久,而那个人却也就跟他僵持了这么久。他们既无法前进,也无法抽身,原来不是每一件事都跟实验一样会有一个结果。
褚青蘅光是想象也能够想得到,他当时一定是面无表情地说着“但凡不适合的就是不正确的”“朝着不正确的方向努力,离目标只会越来越远”这类话:“你不觉得,你当时说那些话的时候太过于理智了吗?”
萧九韶动了动唇,这是他预备长篇大论的前兆,褚青蘅才不会给他这个机会,立刻抢在他前面说:“那时候还是小女生嘛,抱怨撒娇都只是想听你说一句安慰的话,你至于直接一盆冷水泼过去?”
“对,你说不适合的事却一定要去做,不管多努力,结果总是不尽如人意的,可是她读理科的原因,不就是为了跟你读一个学校一个专业吗?”
萧九韶的脚步微微一顿,随即道:“你说的都对,是我没有想到。”
回到出租屋的时候已经过了下班时间,她主动提出请萧九韶吃饭,他也很干脆地答应了。她选了家海鲜大排档,老板是广东人,广东菜做得很正宗。
她在大堂里点了几个菜,又点了海鲜粥,带了两罐啤酒回到桌子边,推给他一罐。
萧九韶微微一笑:“你的酒量的确挺好的。”
“嗯,这个是天生的,以前在医院麻醉科实习的时候,我们这个科都求一败而不得了。”褚青蘅把啤酒倒进杯子里,刚好满满的一杯,朝他倾了倾杯子,发出玻璃相碰的清脆声响,“据说喝酒能增加兄弟情谊,虽然还有任务,但今天就破例一下,稍微喝几口——”
只见萧九韶沉下脸,生硬地说:“抱歉,我对跟你的兄弟情谊没有兴趣。”
褚青蘅呆了呆,之前他们之间的气氛都可以用愉快和谐来形容了,就这一句话,又重新降回了零下,她一时没能转过弯来:“……难道你喜欢当姐妹?”
萧九韶冷冰冰地说:“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褚青蘅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总不能直接问他哪种笑话才是好笑的,只好默默地闭上嘴。幸好第一道菜马上端来了,她还可以用吃东西来掩饰尴尬。
隔了一分钟,她放在桌上的手机振了一下,她点亮屏幕一看,是莫雅歌发过来的:“听说今天是你第一天当诱饵,还有我们的市局之花陪着你,感觉挺好的吧?”
“你们的局花正在对我摆脸色。”
“局花这种称呼,让我想到了我窗外的那盆小菊花。”
褚青蘅忍不住笑了一下,握着手机抬头,便见萧九韶看着她,就算她发现了,他也没有避讳。
“莫雅歌给你发短信问情况?”
褚青蘅大惊:“你怎么知道?”
“因为她之前跟我说,要我实时报备行踪给她。”萧九韶把手机屏幕转过来对着她,只见上面显示了十几条未读短信,全部都是谴责他不遵守约定说话不算数。
“那她还不错,没有夺命连环call。”
“我把她拉到来电黑名单里去了。”
褚青蘅忍不住笑了,方才有点僵硬的气氛总算一扫而空。
吃完饭,褚青蘅要去埋单,却听老板说已经付过钱了,她知道是萧九韶付了,便转头说了声谢谢。反正只是一顿饭,这次他请客,下一次她请回来便是。
他们慢慢往出租屋走,夕阳把萧九韶的影子拖得长长的,她一脚便能踩到。她忍不住道:“我很小的时候总喜欢玩一个游戏,想踩到自己的影子,可是怎么踩都踩不到,后来才发觉那真是傻透了。你呢,你小时候是不是正想着哥德巴赫的猜想?”
萧九韶摇摇头:“不是,倒是为一个很严肃又很可笑的问题有点困扰。”
“什么问题?”褚青蘅顿时来了兴趣。
“……不告诉你。”
“那要怎样才肯告诉我?”她被吊起胃口又不被满足,实在是按捺不住这蠢蠢欲动的心,“你给一个提示嘛。”
“不管怎样,我都不会说的。”萧九韶看出了她的想法,直接否定,“莫雅歌也不知道,只有我父母知道。”
平白无故的,怎么可能会有机会问他父母啊?褚青蘅顿了一顿,心里“咯噔”一下,该不会是那个意思吧?这代价未免也太大了点。
她不知道后面该如何接话,沉默了一下,就见莫雅歌又发短信过来:“我刚去吃饭了,现在我们继续,局花今天的表现还不错吧?”
“还好,就是有点喜怒无常。”
“喜可以理解,怒从何来?”
褚青蘅便把之前的一段谈话给她大略讲了一下,莫雅歌立刻回复道:“你脑子缺根筋啊?他的意思这么明显你会听不懂?”
“你才脑子缺根筋,我当然知道是什么,但是我们不就是普通朋友吗?”她回完这条,正好走到楼道口,便一口气爬了四层楼,一层楼共有六户住户,临时租下来用作特殊用途的是不相邻的两间。
褚青蘅从包里取出钥匙来打开门,就看到一张纸轻飘飘地从门缝里飘落下来,还在半空中打了个旋。她以为是小广告,便随手捡起,待看清纸上的字,连声音都变了调:“萧……你看这个——”
萧九韶忙走到她身边,只见她捏着的那张纸上,歪歪扭扭地贴着几个硕大的英文字母,Be Careful,落款是一个黑色的草花图案。
褚青蘅手一抖,连手机都掉在地上:“是暗花,是他,竟然是他……”
萧九韶抬手轻轻按在她的肩上,冷静至极:“你知道暗花?”
褚青蘅回过神来,看了他片刻,似乎强自平静下来:“不,没什么。”
萧九韶低下身捡起手机,只见手机屏幕还是亮着的,也没有锁住,只见上面正好有条未读短信显示出来,来自莫雅歌:“萧九韶那种内向性格,要他亲口表白,就跟要他当众跳脱衣舞这么难。不过就他那句话,就等于他说爱你爱得热情如火了……”
不由自主地捏紧了手机,他就知道什么事有她参与进来准没好事。
褚青蘅接过手机,大约也是看到这条短信,抬眼看了他一眼,两人都有点尴尬。褚青蘅把那张贴着英文单词的纸揉成一团,低着头道:“嗯,我先进去了,回头联系。”
萧九韶点了一下头,转身打开另一户的房门。
他开门进去的瞬间,又回过头看向了褚青蘅的方向,她关上门,并且落了锁。暗花,她知道那个黑色草花图案的含义。他靠在门边,在脑海里搜索着近几年跟暗花相关的事件。暗花只是一个代号,而代号背后的人,是高智商犯罪者,他做下大案无数,却始终无人发现他的真实身份。
他翻阅过的有关暗花的记录便如一本百科全书,他要从这庞大的数据中搜索到他需要的那一条。终于,他想起来了,在三年多前,星展制药集团的年会上,发生了一起恶性爆炸事件,现场死伤人数上百,死亡名单上就有星展制药的褚姓董事。
褚青蘅,原来是和这件事有关联。
她站在人群熙攘的歌剧院长廊中。
整座歌剧院从外观上来是球形的,属于后现代化的前卫设计。头顶上的水晶灯仿佛摇摇欲坠,笼罩下来的暖黄色的光晕,让这一切色调都看起来有些失真。
褚青蘅看着面前穿着黑色燕尾西装的瘦高男人,他右手拿弓弦,左手拿小提琴,嘴巴一张一合地正对着她说些什么。奇怪的是,这个世界都像是被消音了,她怎么也听不清楚他的声音。她走近一步,想看清对方的口型,抬手无意识地按在颈上,突然发现原来戴得好好的项链不见了。
她道了歉,转身逆着人流往外走。
她仔细地看着脚下光洁的、折射着灯光的大理石拼接地砖,可是没有,刚才去过的地方都找不到那条链子。身后,有人正拉起小提琴曲,高亢的起调,带着哭泣般的颤音,是塔蒂尼的名曲《魔鬼的颤音》——这首名曲诞生于塔蒂尼同魔鬼交换灵魂的夜晚。
褚青蘅忽然醒悟过来,难怪她听不清周围人的说话声音,那些音调似乎都如灯光般朦胧,模模糊糊,只因为她是在梦中。
她停住脚步,看着周围来来往往的人,仔细分析着每一个人脸上的神色,匆忙的、欢喜的、兴奋的。忽然有人同她一样,逆着人流而来,跑过来的时候甚至还撞到了她的肩膀。
那人感觉到撞了人,只是脚步微微一停,随手压低了帽檐,又继续往前跑。
褚青蘅伸出手去,在心中默默想着停止,攒动的人群突然定格,而撞了她的那个人也保持着大步奔跑的姿势固定在原地。
她穿过静止的人群,仔细地看着他,他穿着驼色的大衣,围着格子围巾,头上的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半张脸。褚青蘅往前一步,站在他的面前,这个距离,只要一眼就能看清楚他的长相,她的心“怦怦”跳着,她踮起脚,伸手去摘他头上的帽子。
忽然一阵细微的振动,她猛然睁开了眼睛,一下子翻身从床上坐起。因为起得太急,她甚至能感觉到供血不足的晕眩感,室内的空气中仍回荡着塔蒂尼的小提琴协奏曲《魔鬼的颤音》。只差了一点,就这么一点点,她很有可能就看见暗花的样子。她看着床头的手机,正因为振动而轻微偏移了位置,就是这细小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梦境。
褚青蘅叹了口气,按了免提键,只听萧九韶在那头问:“你到底想做什么?”他的语气严峻,有点疾言厉色的意味。
她一时有点拿不定主意到底要不要说实话,而此时的思维似乎也有些凝滞,她想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刚才催眠了自己。”
“我知道你在给自己催眠,就算专业催眠师也不敢贸然这样做,你知不知道这后果会是什么?”
褚青蘅抬手插入发中,她的背后全是冷汗:“我只是想看清楚暗花长什么样子。”她说了几句话终于缓过来,语气渐渐流畅,“你不会知道,这对我有多重要……我研究过他记录上的经历性格,他做过的每一件事,可是我还是想象不出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明明当时我很有可能就这么跟他擦肩而过……”
萧九韶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声音柔和:“你刚才给自己催眠让当年的场景重现,但你还是看不到暗花的脸,甚至很有可能会看到那张脸是你熟悉的人的,比如凌局长,或者是我。当年的监控录像我看过很多遍,在这么多摄像镜头里,唯一没有被拍到正脸的人只有暗花。”
萧九韶调出手机通讯录里的一个名字,直接拨了电话过去,在响了十几声几乎快要自动挂断的时刻,终于有人睡意蒙眬地“喂”了一声。
电话那头的人声音里满是浊气,愤愤道:“Arthur,你知不知道我这里是几点——你有什么事?到底什么事不能明天再说?”
“关于我的一位病例,近几年参与过的心理治疗成效良好,只是无法进行催眠治疗。因为病例是一个意志力很强的人,她无法被外力催眠,却曾有自己催眠自己的成功先例。Marks,你有什么看法?”
那人脱口而出:“这人要不是天才,那就是蠢货,没有专业人士的正确引导,自己催眠自己是一件多危险的事,先不管她是什么属性,她至少还是个疯子。”沉默片刻,Marks终于反应过来,“这是不是就是前年你说很感兴趣的那个病人?创伤后应激障碍?你说她是你见过的重大创伤后看上去恢复最好最完美的病例。”
萧九韶愣了一下,他都忘记了自己的初衷。最开始,他只当她是在BBS上求助心理问题的病人,尽管她多方掩饰,说自己正在攻读心理学学位,但是这种谎言脆弱得就算隔着电脑屏幕,他都能立刻做出判断。
“你知道吗,有时候医生往往会在不知不觉中爱上自己的病人。”Marks道,“这是有违医德的,在加入感情之后,会影响到你的理智判断。而最重要的,这种感情的根基到底是什么?同情、对于病例特殊性的热爱、还是所谓的爱情?我见过很多这样的事,当那个病人和医生坠入爱河,难舍难分,最后病人被治疗康复后,医生却发现当时的激情也没有了——这有很大可能会导致病人再次陷入精神困境。”
萧九韶沉默了片刻:“我会仔细考虑你说的话。”
Marks突然一改之前严肃的语调,笑嘻嘻地问:“我想这位病人小姐应该是很美丽的,不然向来眼高于顶的你怎么会动心?我觉得爱情的根基既然是多巴胺的分泌,那美丽的肉体应该是占了很大——”
萧九韶直接挂断了电话。
他看了看手机屏幕,正好看见褚青蘅给他发了一条短信:“如果我说,在执行任务期间,想出去跟朋友聚餐,是否能得到批准?”
他简短地回复:“可以。”
隔了一会儿,有人在门外轻轻敲了敲门,他头也不抬地回答:“请进。”
褚青蘅走了进来,坐在他的对面,以手托腮:“你真的批准这类计划外的活动?”
萧九韶放下笔,抬头看着她:“为什么不行?你只要按照你平时的生活作息,越自然越好。”
“奇怪,我觉得以你的条件,应该是非常受欢迎才对,怎么还会有人说你是怪人?”褚青蘅上上下下打量着他,“我刚听人说,你是我的校友,虽然我进校晚,但怎么也应该听过你的事迹才对。”
萧九韶微微一笑:“你觉得学校里最受欢迎的是哪一类人?”
褚青蘅想了想:“我身边最受欢迎的男人应该是谢允羸,就是谢氏的二公子。虽然他花心没节操,但是为人大方慷慨,大家还都喜欢他。”其实女人的心理也不可琢磨,尽管谢允羸花名远播,换女友比换衣服还勤,但总有人会心存侥幸,想着也许她就是最后一个人,这之后谢二公子就会收心。最终的事实却是,他依然手持花名册游戏花丛,自由自在地追逐着各色美女。
“我比他要差得多,虽然我知道怎么样才会赢得更多人的喜欢,但我很少这样去做。”萧九韶笑了一笑,“第一是因为那个时候年轻,不屑于去做违背自己心意的事;第二则是觉得与其伪装,不如做真实的自己,这样就不会再让别人喜欢上我之后,又对我的本性大失所望。”
褚青蘅当然相信,如果他想这样做,一定会做到最好,他这样聪明,要看透别人的想法是再容易不过的事。
“可是,我现在发觉,我似乎是错了。直来直往未必会让人因为真实而喜欢上你,伪装有时也是必须的。”他说完,微微一笑,露出嘴角的酒窝来,那笑容令人酥酥麻麻的。
褚青蘅呆了一下,忙道:“呃,我觉得你之前的想法没有问题啊,从一开始装成另一个人,终有一天还是会伪装不下去的,那个时候就是刻意的欺骗了。”
“你真这么想?”萧九韶顿了顿,看着她无意识握紧交缠的手指,意味深长道,“可是,我觉得你的潜意识里并非是这样认为的。”
临下班,褚青蘅整理了下洗干净被送回来的白大衣,有件大衣的背面被人用签字笔画了条黑色的猪尾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画上去的,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曾经穿着这样的衣服在局里招摇过市。
她摇了摇头,锁好储物柜就出门了。
市局外面,正有一辆十分招摇的宝石红的保时捷911打着双跳灯停靠在路边,穿着黑色Dior Homme西装的花花公子正靠在车边,左右环顾,最终看到她时,长长地吹了声口哨。
褚青蘅走到路边,奇道:“今天这条路难道没有人抄牌吗?竟然会容得你这二世祖在这里嚣张。”
谢允羸朝她微微一笑,赶上去为她拉开车门,又展示了下身上的行头:“我今天打扮得这么隆重,还不是为了请褚小姐你赏光吃顿饭?”
“要我对你今日的衣着做出真实的评价吗?”
褚青蘅进入大学的时候,她就听说她今后联姻的对象会是这位谢家的小少爷。见面那天,她同谢允羸各自占据留学生餐厅餐桌的一边,互相打量,企图看破对面的“有很大几率会在一起互相折磨几十年”的联姻对象。
最后谢允羸露齿一笑,满不在乎地开口:“很多人都说我是谢家的小少爷、二世祖,其实这句话有两个错误。第一,我那最小的宝贝弟弟才四岁;第二,不是我想当二世祖,而是我似乎除了二世祖这样的目标,就没有别的可追求的了。”
褚青蘅笑着回答:“别侮辱二世祖了,当二世祖也是要技术含量的。”
谢允羸颔首道:“褚小姐你比我想象的要有趣。”
“彼此彼此,谢二少你也很能言善辩啊。”
这就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虽然当时的气氛有点剑拔弩张,但是过后都觉得对方不太讨厌,就算在今后的漫长岁月里免不了互相折磨,起码还是有点趣味的折磨。
谢允羸摇下车窗,打开音响,他正在放的重金属摇滚CD里传出的音乐震天响。褚青蘅伸手过去,关掉了CD机,换成城市广播:“谢谢,这样我会更习惯一些。”
谢允羸一手摸摸下巴,等着发动机预热:“你刚才要说的对我的衣着的真实评价是什么?”
“Dior Homme这种紧绷的设计真的不适合你,刚才看你走路的样子,都能想象得出你在被如何地阉割。”
“真的不适合?”他从置物箱里拿出平光眼镜来戴上,“有人说这样看上去很斯文。”
褚青蘅看了一眼那眼镜框边上打的LOGO,是Gucci的:“……你确定那个人不是谁派来整你的吗?这个品位未免太恶俗了吧?”
谢允羸闻言,立刻把平光眼镜取下来放回置物箱,嘀咕道:“不过大哥是说你的品位一直不错,其实你除了性冷淡这个缺点以外,其他都挺好的……”
这几天她是跟这个词结仇了吗?褚青蘅简直怒从心起:“我是性冷淡,你就是种马。”
谢允羸踩下油门,边开车边满不在乎地说:“对,我就是种马。还有啊,我刚才看到原来大学里的一个学长了,他就是个怪胎,当时叶微姐倒追他四年,他都不带正眼看人,最后一句话就让叶微彻底死心。”
叶微是当年的校花,家世好,学识佳,唯一可以称得上是缺点的就是性格高傲,她在毕业后没多久,就嫁给了谢氏的长子谢允绍。褚青蘅倒曾听过这段八卦,不过在她这种外人看来,谢允绍和她才是郎才女貌、家世相当的一对。
“他说,”谢允羸清了清喉咙模仿那人说话的语调,“很抱歉,原来你不是医学院的,我刚刚才知道。”
褚青蘅想,她大概猜到那个一句话让叶微死心的男人是谁了。
谢允羸是个爱享受的人,他选定的餐馆是在景区深处,沿着层层叠叠的盘山公路开车上去,可以看见底下城市里一盏盏亮起的灯。
那座餐馆造在那片茶林前面,店面并不起眼,里面的装修却是复古而华丽的维多利亚时期的风格,每一处摆设和线条都极其烦琐。侍应生戴着手套,为他们拉开门,正好可以看见厅堂里那两座立式灯柱,昏黄氤氲的灯光延伸向前,仿佛指向不可预知的深处。
穿过一段走廊,侍应生引他们在预订好的位置坐下,又拉开半幅屏风,将桌子同厅堂隔离开来。
谢允羸弯腰拉出椅子,做了个夸张的请的动作,然后等褚青蘅落座了才欠身示意,回身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下。
“五道主菜。”谢允羸抬手示意了一下,“先问女士是否有忌口的材料。”
褚青蘅知道这是这家餐馆的规矩,客人不点菜,由主厨根据近日的食材和气氛配菜,可是每次被问到还是觉得厌烦——她没有忌口的材料,用一句话简单来说就是她什么都能吃,当然这在她小时候,在父母领着去的酒会上不挑食只顾埋头吃的时候,还会有人摸摸她的头说一句好可爱:“有鱼肉的话选白鱼肉,红肉尽量少,甜品不需要蜂蜜和桂皮,就这样。”
侍应生点头记下,转身便离开了。
谢允羸微微前倾着身子,问:“你今天似乎都没有问我为什么要请吃饭。”
“能让你下这么大血本订这家餐厅的位置,多半又是你的风流债太多,需要拿我做挡箭牌,我都见怪不怪了。”大学四年,他们名义上虽是订婚状态,实际上都是各交各的朋友,只有聚会的时候才表现一下情侣的姿态。虽然后来婚约取消,但他们还算谈得来的朋友,常有往来。
“女人太聪明,往往都会令人惧怕。”
“那你一定很怕你的嫂子。”
“叶微是很聪明,不过她没你看得开,每年都要去寺里跟大师修行。”
前菜上来,是芦笋蟹肉沙拉,配餐前酒Campari。谢允羸遗憾地摇摇头:“可惜我还要开车,喝不了酒。”
褚青蘅微微一笑:“不如说说你想要我做什么?”
谢允羸拉开椅子站起身来,从西装口袋里取出一只丝绒盒子,微微弯腰:“虽然我们的婚约已经取消,不过我想再向你求婚,我想这世间再也找不出比彼此更加适合的伴侣了。”他打开丝绒盒子,钻戒静静地躺在绒布上,流光溢彩。
她看着那枚戒指,不知道为何,想到了那枚被扔在垃圾桶里孤零零的银戒。那刻着两个人名字缩写的银戒跟眼前的钻戒相比,实在寒碜到极致,却又寒碜得让她羡慕。
如果还在三年前,这一切还没有演变成这个样子,她会毫不犹豫地接受这钻戒——这婚姻足够宽松,不管对她还是对他,这就够了,要求太多总是不太好的。
可是看到别人拥有的,她才会发觉自己原来也想要。是否时光还在不易让人觉察地偷偷消磨着、改变着一切,等到惊觉之时,青春原已换了一张脸?
她伸出手,合上戒指盒,放回他的西装口袋:“谢谢,不过很抱歉,我已经不想过那种生活了。”
爱情是两个人携手往悬崖下跳,她不相信爱情本身,却又羡慕,人总是处处矛盾,处处虚伪。
谢允羸回到座位,看着她的眼睛:“我第一次被人拒绝,是不是该告诉我一个原因?”
“没什么,只是我们已经不适合了,我如今的情况,不符合你父兄的要求。”
“听起来,他们倒是要把我卖个好价钱。”
褚青蘅被逗笑:“我想这应该不难。”
谢允羸取出戒指盒,往她这边推了推:“这是当时的订婚戒指,既然婚约不成,起码一人一个,留作纪念。”
褚青蘅接过戒指,在手上掂了掂:“感觉拿去典当,也能当个高价。”
她话音刚落,只听一阵高跟鞋踏在地面急促的声响,一个女人不顾侍应生的阻拦,冲到桌子边上,拿起谢允羸手边那杯没动过的餐前酒,朝着褚青蘅一泼:“贱人!”
褚青蘅拿起热毛巾擦拭着酒液,边上的餐厅经理反应迅速,又拿来了几块热毛巾给她,一边给呆住的侍应生使眼色:“这位小姐,这里是私人会馆,您是不能随意闯进来的。”
那女子一挥手,推开想上前拉她的侍应生,抬头看着谢允羸:“你以前说,女孩子太强势、性子太急都是不好的,后来我改了,可是你却要分手……”她的表情倔强,可画的眼妆却被眼泪冲花了。
谢允羸摊了摊手:“我说过好聚好散,感情淡了自然就不需要再这样下去,你为什么不明白这个道理?”
“所以呢?她就是新欢?”
她这回又成了万众瞩目。褚青蘅放下毛巾,平静地开口:“如果非要这么算的话,我大概算是旧爱,不过谁知道呢,谢二少爱情的保质期都很短。”她端起剩下的那杯Campari,朝着谢允羸轻轻一泼,“你刚才泼错了人,我就替你泼这一次。”
这一下,连餐厅经理都呆住了。
褚青蘅拿起包,说了声抱歉,转身便往外走。穿过走廊的时候,正好撞见了两个熟人,莫雅歌的嘴巴大张成不雅的O型,萧九韶一身黑西装白衬衫,双手插在裤袋里,嘴角挂着一个若有若无的笑。
褚青蘅回头看了看,屏风已经被拉开,站在这个位置的确可以看到刚才发生的事情。莫雅歌终于解除了石化状态,磕磕巴巴地说:“咳咳,我们……那个碰巧过来吃饭,是我敲诈萧九韶这顿饭,不是故意……”
他们当然不会是故意跟踪她到这里,这家餐馆的位置都要提前预订。
褚青蘅点了点头:“不,是我太失礼。”
她快步从他们身边擦过,莫雅歌隔了十几秒钟才推了萧九韶一下:“你愣着干吗?快去追啊。”
萧九韶讶然:“那你——”
莫雅歌恍然道:“对了,差点忘记了,你把卡拿来,不然等我吃完付不了账。”
萧九韶闻言拿出信用卡给她,转身就走。褚青蘅才刚走到大门口,他追上她,道:“我送你。”
褚青蘅转头朝他微微一笑:“谢谢。”
萧九韶打着方向盘沿着盘山路慢慢往山下开,这一带路灯昏暗,道路又窄,每个转弯都要很小心。他轻声道:“餐前酒Campari,口感苦涩,配沙拉是不错。”
褚青蘅笑了一声:“你这是嗅觉特别灵还是直觉很敏锐?”
前方有一块突出去的平台,供游客停车休息时用,他开到那平台上,把排挡杆拉到停车的位置,又拉上手刹,摇下四面车窗:“我之前说,没有人会因为真实而爱上一个人,伪装只是必要的条件。”
褚青蘅只觉得心里“咯噔”一声,看着他缓缓转过头来。头顶上的白色路灯将光芒铺洒下来,映得他脸上线条朦胧,他的嘴角渐渐漾开一个笑来,酒窝很深,可是她不知道为何,却觉得他根本没有在笑,只是牵动了脸上的肌肉,做出一个假象来。
“那家餐馆,需要提前几周订座,客人不用点菜,大厨自然会搭配前菜、主菜和甜点,既可以了解到邀请对象的口味,又可以避免点错菜的难堪,一举两得。”萧九韶露出笑意,他的脸在苍茫夜色中显得白皙而俊美,“吃过饭,可以在半山看风景,你看我们共同生活的城市有多美。”
褚青蘅只觉得不妙,此刻天色灰暗,并无月亮,萧九韶就算是狼人也不可能在这无月之夜变身,但是那种挥之不去的违和感到底是哪里来的?她语声生涩:“这个过程你倒是很熟悉。”
谢允羸追求人总是用这一招,成功率几乎是百分之一百。但在她的认知里,如果萧九韶用了谢允羸这种套路,她一定会怀疑天下就要大乱。
“既然你知道,那么接下去是要做什么?”萧九韶垂下睫毛,复又抬起,他的眼睛清亮而美丽,这样深深地凝视着她,好像极光般辽远。
“我……”褚青蘅吓呆了,她简直都要怀疑他是不是双重人格。
萧九韶微微一笑,露出颊边的酒窝:“嗯,如果你不太清楚,我就为你示范一遍。”他抬手按着副驾的座椅,向前倾过身子,没有扣上的衬衫最上面那两颗扣子下,露出流畅的脖颈和锁骨的曲线,颈项侧还有两颗细小的痣,似乎在这夜色和幽暗路灯下熠熠生光。
眼见着他的气息越来越近,他的视线似乎焦灼在她的嘴唇——褚青蘅总算反应过来,伸手在他肩上用力一推:“抱歉!”
萧九韶冷不防被她这样重重推开,后背撞到方向盘,转向灯立刻跳起。
“那个……你还好吧?”褚青蘅知道自己反应过度,只得用开玩笑搪塞过去,“我总觉得你今晚不太一样,你真的没有双重人格?”
萧九韶平定了一下呼吸,又恢复了平日那副冷淡的样子:“没有,我不过在做一个实验。”
“……什么实验?”她发觉今晚的智商都不够用了,怎么都完全跟不上对方的思路。
“伪装并不是一个好办法,这是你说的。”萧九韶往后倒了下车,开回山道上,“虽然对于普罗大众来说,也许是一个不错的方式,不过似乎正如你所言,对你的效果并不大。”
“呃,我觉得可能我是特例,你说的那个追求人的步骤我见过太多了,我自己也还算是行家,当然这种伪装自己本性的事情真的没有必要……”褚青蘅简直都觉得自己思维混乱、语无伦次了,“不过说起来,莫雅歌被你扔在那里真的不要紧吗?”
萧九韶一边打方向盘,一边从上衣口袋里拿出手机,还点亮屏幕输入密码,最后调出短信给她,褚青蘅忍不住又要为他这样的举动捏把汗,她还不想上明天车子开下半山车毁人亡的头条。
莫雅歌的短信是:“我一个人点了六道主菜,你不会介意吧?”
褚青蘅问:“需要我帮你回复吗?”
“随便你。”
褚青蘅接过手机,按了几下,又放回他的口袋里。
萧九韶倒是没有问她发出的信息内容,不过等下他收到签单信息就会知道了。
她回复的是:“六道主菜太少,应该点八道,餐后的冰激凌是现做的特色甜点,敬请品尝。”
回到临时租来的房间,褚青蘅洗了个澡,把一身酒味给洗干净,可是衣服上的酒渍却洗不干净,算是彻底报废了。
谢允羸给她打了个电话,解释了今晚的事,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已经分手的前女友会突然出现,顺便还问她如何和萧九韶认识。萧九韶就是他嫂子当年喜欢过的男人,他唯一会感兴趣的就只有病例,不管是生理上的,还是心理上的。
褚青蘅听到病例这两个字,猛然一惊,方才想到一个她也许忽视了很久的事实——萧九韶从一开始对她的态度都是对熟人的,似乎有点自来熟,可是相较于他的个性而言,这个举动是完全违背他的性情的。
他唯一会感兴趣的就只有病例。她是他的病例,这是她很快得出的结论。
当年那场爆炸之后,她轻微受伤,还接受了心理治疗。她知道要摆脱心理困境还是要依靠自己,在短短两三个月几乎翻遍了心理学资料,看似完全康复。而她却知道,在她的心中困据着一头野兽,它雌伏不出,暗自狂躁,等待着占据她的理智的一日。
她拿起手机,登入邮箱,给Arthur发了一封邮件:“现在是否有时间,能不能跟我谈谈?”
发完以后,她去敲萧九韶的门。
萧九韶看来是准备睡了,换了黑色睡衣,正擦着滴水的头发。
褚青蘅特别真诚地问:“我有点问题想请教你。”
虽然这个时段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未免有点危险,不过她相信,就算要劫色,也是对方比她更值得劫,她要劫他的色还差不多。
萧九韶有点惊讶,但还是让她进屋。褚青蘅看见床头正放着一本书,他的手机屏幕亮着,便走过去,拿起那本书看了一眼封面,竟是阿加莎的推理小说:“我还以为你只看专业书呢。”她翻了几页,只见上面都有铅笔做的记号,还有一张分析图表。
“我不是机器人,也需要休息。”他在床边的书桌前坐下,他穿着的黑色睡衣更衬得他皮肤白皙,似乎正在幽幽地泛着光。他支着头,长腿交叠:“你想问什么?”
褚青蘅握着睡衣口袋里的手机,一直都没有振动,她问:“你说,如果一个医生跟病人发展了病患关系之外的感情,这算不算有违医德?”
萧九韶像是为她的问题有些许震动,脸上出现了一丝松动的表情:“具体事例?”
褚青蘅微微一笑,又转移了话题:“萧老师,我读过《犯罪心理画像》这本入门书,你能为那位依然躲在暗处的分尸案凶手做一次画像吗?”
“男性,身高在一米七五至一米八五之间,体魄魁梧,从事体力劳动,对暴力美学十分有兴趣。”萧九韶语气平淡。
“从事体力劳动和欣赏暴力美学,这两点不矛盾吗?”就她看过的暗花的档案而言,他最落魄的时刻,从事的职业是调香师,而非体力职业。
“那个人的暴力美学并不成体系。”萧九韶十指交缠,看着她,“不是暗花,他没有做这类案件的前科,如果你想问的是这个——当然我也不明白你为什么会收到暗花署名的警告信。”
“如果不是暗花,为何留下的数字密码都是写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