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协奏(1 / 2)

唯爱不别离 苏寞 19823 字 2024-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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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青蘅一路跟莫雅歌并肩而行,一边听她详细说这个消息的来源。原来今天早晨救援队拦截了在这附近走私的渔船,找到了萧九韶。他也是命大,在被强气流抛进海中不久,便顺着海流撞到了走私船。他现在的情况并不太好,还处于长时间昏迷之中,已经送进医院监控病房。

她们到了刑闵办公室的时候,他正在安排部署计划,从下属分局里抽调警力,二十四小时在医院病房外面和楼底下执勤,任何将和萧九韶产生接触的人都要被监控盘查,就连医务人员也不例外。

这种安排让莫雅歌大吃一惊,直接闯进去质问:“刑队,你这样的安排是什么意思?”

刑闵手上还拿着调令,提笔在最下方重重地画了几笔,抬起头盯着她:“没有什么意思,暗花还活着,我怀疑警队内部有人走漏了消息,或者,暗花就在我们之中。”

莫雅歌更是激动:“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萧九韶就是暗花?可是凌伯伯是他的亲人啊,你觉得他会害死自己的亲人?”

刑闵被她当众质问,倏然站起来:“这种话不该由你来质问我,还有,这是警局不是你家里,这里没有凌伯伯。”

褚青蘅听到刑闵这样说,这才想到,凌卓远准备了这个计划来围捕暗花,而暗花假意堕入觳中,竟反过来把他们全部逼到绝境。他能够如此迅速地在这么多游客中找出他们,必定是因为他们内部有人走漏了消息,才破坏了整个计划。

“你才疯了呢!”莫雅歌气得脸色发红,“萧九韶是暗花?亏你想得出来,你倒是说说看,他哪里像暗花?”

褚青蘅忙不迭拉住她:“别说了。”

可是已经太晚了,刑闵疾言厉色地开口:“你如果有这么多意见,可以调离我这个组。萧九韶是不是暗花我无法肯定,但是他现在是整个计划里唯一幸存的人。你说,为什么只有他幸存下来?”

褚青蘅硬拉住莫雅歌的手臂,把她拖出去。她一边往后退,一边还不甘示弱地瞪着刑闵,嘴里嘟嘟囔囔:“你看看他这个小人得志的样子!凌局长不在了,他倒是正好啊,好不容易可以开始往上爬,还要踩着萧九韶。”

褚青蘅知道她正在气头上,根本没有办法一条一条地分析刑闵这样做的道理。她想了想,便道:“你先别生气,不如我们先他们一步去医院看看,不然等刑队到了那里,恐怕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莫雅歌左思右想,还是答应了。

她坐在副驾上,依旧气得要命:“我以前都觉得刑闵这个人就是脾气硬,有点不好相处,我现在才知道他根本就是个卑鄙小人,落井下石!亏我以前都被他那个道貌岸然的样子给骗了!”

褚青蘅轻轻一打方向盘,从小路拐到了主干道上,连着超了几辆车,目不斜视道:“现在最重要的是真相,萧九韶是不是暗花,不是刑队一个人说了算,中间还会有调查期,调查结束以后自然会有定论。”

其实她在游轮上的第一晚,也突然有那么一个念头冒出来:萧九韶是不是就是暗花?他当时站在台上,左手托琴,右手执弓,拉响了一曲《魔鬼的颤音》,也拉开了这场噩梦的帷幕。

他以灵魂,和魔鬼做交易。

她努力把这个念头驱赶出脑海。如果他是,这将是她碰上的最荒谬的一件事。

刑闵的动作比她们所想的都要迅速,已经就近把警力调拨过来,守在整条走廊上,就连医务人员经过都要进行仔细的盘查。

别说接近病房,就连接近这条走廊都不行,因为楼道口和楼梯口都有人值班。

莫雅歌手上有警官证,就假借调查的名义查找了这条走廊尽头那间VIP病房的病人名字,想假借去看病人而经过萧九韶所在的病房。

她翻出登记信息的时候不由得道:“叶微?这个名字好熟悉。”

褚青蘅忙凑过去看:“真的是叶微师姐。”

“你认识她?”

“以前父母聚会的时候见到过。”其实她也不确定叶微是否记得她,毕竟那种酒会人来人往,叶微美貌家世好,想献殷勤的人络绎不绝,她总在她的脸上看到厌倦的神情,只是也没什么机会跟她搭话。

褚青蘅写了张字条,交给值班的刑警,对方仔细看了下,觉得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就帮她去转交给叶微。

隔了一会儿,那刑警走过来,朝她们点点头:“那位叶小姐说你们的确是她的客人,可以进去了。”

莫雅歌同她往走廊尽头的病房走,经过有警察看守的那间,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好几次,压低声音道:“这样根本看不到。”

褚青蘅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别总是回头看。”

她走到病房门口,敲了敲门,那房门本来就是虚掩着,一敲就开了。叶微站在客厅的窗边,手上还拿着一枝百合花,转过头看见她微微一笑:“很久不见,没有想到你会来看我,这位是你的朋友?”

莫雅歌睁大眼睛,喃喃自语:“我知道她是谁了……”那个曾经出现在财经杂志上、跟谢氏大公子谢允绍手牵手出席剪彩的女子,现在也是他的夫人。当然她们可是把她整整咒骂了三天,虽然长得很不错,可是一看就是一副矫情清高的样子,觉得她一点都配不上谢允绍。此刻骤然见到真人,冲击力实在太大了。

叶微长得比杂志照片上还要好看,气质也很好,有种淡漠如烟的感觉。

褚青蘅坦白地说:“其实我事先并不知道你病了,开始我们是为了你隔壁那间病房的病人来的。”

叶微笑了笑,把手上的花插进花瓶里:“我就是觉得奇怪,你原先和允羸关系挺好,但是跟我就只是泛泛之交。”她请人坐下,又问她们喜欢喝什么。

褚青蘅忙道:“不用麻烦,我们坐坐就走。”

叶微拖着腮:“可是我也没有什么你想知道的信息可以告诉你的,隔壁的病人是早上送进来的,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只怕你要白跑一趟了。”

褚青蘅有那么一瞬间想过要告诉她真相,紧接着转念一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虽然叶微看上去对过去追求萧九韶未遂的事情已经忘怀,可是到底她是怎么想的,她也说不准。更何况在这个关节上再横生枝节也没有意义。

她考虑好了,便站起身来道:“抱歉打扰你了,我们这就告辞。”

叶微也站起身:“我送你。”

她们刚走到门口,便见隔壁病房发生了骚乱,原本值守的警察全部站在门口,每个人都面色紧张,为首的那人向着紧闭的房门喊道:“你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请放走无关的人!”

莫雅歌走上前,掏出警官证,给门口的警察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要我帮忙吗?”

穿着大白褂的医生咳嗽一声:“刚才我们的护士进去为加护病房里面的病人常规检查,那病人忽然苏醒,把护士给挟持了。”

褚青蘅皱起眉,刑闵刚调人来监控加护病房,萧九韶便醒过来,做出了这个不合他性格的举动,这一切都太不合理了。

莫雅歌朝门里喊:“萧九韶,你别做偏激的事,就算他们监控你,你也不能挟持护士!”

褚青蘅转头看向另一边,只见刑闵带着人跑过来,他沉着脸问:“医生,这位加护病房里的病人情况如何?”

医生摇摇头:“恐怕不是太好,也许脑部受到震荡,神志不清,而病人的防备心又很重,才会做出这个他认为是正当防备的举动。”

刑闵看了一圈围在门口的人,最后把目光落在褚青蘅身上:“等下我们都会退后,你进去谈判。”

“为什么是她进去?”莫雅歌道,“萧九韶可是我们那届培训的搏击第一名,让她进去,万一出什么事岂不是一点反抗能力都没有?”

“正因为我是你们之中看上去最没有攻击性的,才会选中我。”褚青蘅深呼吸一下,转过身,抬手按在门把手上,“我要进来了,我并没有任何恶意——”她才刚把门推开一条缝,忽然被人捏住手腕甩了进去。

她还没来得及站稳,便被一双手掐住咽喉按在门上。

从她这个角度看去,她只能够看到病床后露出来的粉红色的制服一角,她试图挣脱开那钳制,对方手上的力度变得更紧。

褚青蘅艰难地呼吸着,抬手握住那双掐住她颈项的手腕,上面有细细的凹凸不平的伤痕。而最糟糕的是,萧九韶看着她的眼神是全然冰冷而防备的,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她脸色发白,试探问:“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萧九韶看着她的眼睛,手上的力度忽然松了一松,语调冷淡:“你是谁?”

褚青蘅哭笑不得,这个时刻,他问了一个她无法回答的问题,她甚至都不知道如何给出答案。

萧九韶又重复了一遍:“你是谁?”

褚青蘅想掰开他的手腕,最后他又放松了一点力道,她敏感地觉察到这已经是极限了,如果她再得寸进尺,绝不会有好下场:“我们正在交往,说得直白点,就是我们是恋人。”

萧九韶思索片刻,冷淡地回答:“抱歉,我记不起来了。”他顿了顿,又道,“不过,我觉得我并不太欣赏你这个类型。”

她简直都要被他这句话逗笑了:“你当然不欣赏,因为你评价过我,我是你见过的很笨却要假装聪明的人。”

萧九韶看着她良久,终于松开了手:“我相信你没有撒谎。”

褚青蘅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来的。她摸了摸脖子,也不知道上面有没有手指印。她拉起他的手,在他的手心里慢慢写了“褚青蘅”三个字:“这是我的名字,我不知道你现在是什么情况,我也会做好你一辈子都想不起来的准备。”她才刚刚做好也许要一辈子都要和这个人纠缠下去的准备,转眼间,他却已经不记得她,这真是比狗血剧还狗血剧。

他穿着宽松的病号服,头发也有点乱,脑后翘着一撮,脸色苍白。她记得他原来总是正经的黑西装和白衬衫,那衣服总是合身得不能再合身。

萧九韶侧过头,安静地看着她:“如果我想不起来,你怎么办?”

褚青蘅双手抱臂:“如果你想不起来,我也不会要你负责的——不对,你根本不用为我负责,我们还没来得及展开更深层次的关系。”

“你这个姿势,是防御的姿势,你在说假话。”

褚青蘅只觉得呼吸都不畅了,她怎么忘记了他就算落到现在这个境地,还能用他的半残的大脑进行严密分析。她笑了一笑:“好吧,你要听真话,我会去找一个别的男人,起码他没有失忆。”

萧九韶愣了一下,皱起眉,似乎想说什么还是咽了回去。

他们默然相对,空气中回荡着仪器的嘀嗒声。褚青蘅揉了揉脸颊,正要转身,忽听“嘭”的一声,病房门被踢开,刑闵猛冲进来,一把将萧九韶按向墙壁,顺手将他的手臂扭转过去,这个动作既干净利落又令人来不及防备。

萧九韶不知用了什么手法挣脱开来,回身给了刑闵一拳。他现在体质虚弱,这一次反击似乎消磨了他不少力气,呼吸也变得粗重。门外的警察全部一拥而入,将萧九韶按倒在地。刑闵从腰间拿出手铐,将他的左手腕和床底下的支架铐在一起:“快给他打肌肉松弛剂!”

门外的医生立刻提着急救箱进来。

褚青蘅站在一边,看着他的眼神,冷冰冰的犹如困兽,忽然,那眼神转向了她。她心中突地一跳,想辩解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她明白,即使她刚才有那么一点点赢得了他的信任,现在这份信任也已经被摧毁得半点不剩。

医生颤抖着给他注射了肌肉松弛剂,他终于慢慢地不再挣扎,闭上了眼睛。

刑闵捂了捂脸上的瘀青,“嘶”地抽了口气:“这是怎么回事?”

褚青蘅木然道:“可能是脑部受到震荡,有失忆症状,至于是不是暂时性的,我也不太清楚。”

医生点点头:“据我推测,病人的情况应该是这样的。”

刑闵双手插进口袋里:“你去联系一下谭旭东教授,等萧九韶的药效过去以后,做一次测谎。”

谭旭东教授是本市著名的心理学家。

她在经过那次爆炸事件后,是凌局长介绍她认识了谭教授,而谭教授把她交给了他的得意门生林暖。她在研究心理学方面的资料的同时,也写过一些相关课题的论文,让谭教授十分赞赏。

褚青蘅拿出手机,当着刑闵的面说明来意,最后预约了时间。她挂掉电话道:“谭教授说他今天有讲座,可以把时间安排在明天下午。”

刑闵颔首:“也好。明天谭教授来,我会招待他,你就不必过来了。”

褚青蘅答应了就离开医院。莫雅歌愁眉不展,很是忧愁:“如果萧九韶的父母见他这么久不回家,又问起我来,我该怎么回答?”

褚青蘅苦笑:“只能先瞒着,也许他只是暂时性的思维混乱。”

她开车回局里,越细思便越是坐立不安。她在办公室里绕了几圈,直绕得坐在对面的同事头晕,朝她控诉:“你够了,再转下去我眼睛都看不过来了。”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她就直奔谭教授的工作室。林暖正在外面整理资料,瞧见她,脸上顿时有点不自然:“我记得你是跟谭老师预约的明天下午,怎么提早过来?”

“我有关于明天跟教授预约的那位病例的一点情况,要特别说明一下。”

林暖拿起一个陶瓷杯,转头问:“我先给你倒杯茶,你想喝红茶,还是跟我一样喝点清肠茶?”

褚青蘅笑道:“跟你一样。”

林暖刚转身去开水间帮她泡茶,她从包里取出番泻叶试剂倒到林暖的杯子里。林暖很快从开水间回来,把茶杯放在她面前:“我最近在减肥,这个清肠茶还不错。”

褚青蘅微微一笑,开始讲述游轮上发生的事情,只是把暗花的部分给省略了,只说是执行一次任务,在各处添添减减,林暖几乎听得入神,连记录的工作也停滞了。末了,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所以那位病例也是幸存者之一?”

“是的。可是内部开始怀疑这次任务失败的原因是其中有人变节,那位病例是最接近中心秘密的人之一,而他现在又疑似失去记忆,就需要接受测谎和心理测试。”

林暖转着手里的签字笔:“我明白了,等谭老师回来,我会转告他的。”

褚青蘅站起身:“那么我先告辞了,明天中午我再来接你们,请留步。”

而翌日一早,褚青蘅刚到局里便被刑闵找去谈话。

她不由得想,大概这几天她跟刑闵谈话的次数比从前加起来的还要多好几倍。刑闵等她进了办公室,开门见山道:“我找你来,还是为了东太平洋号的事。”他顿了顿,又道,“后面说的话,并不是针对谁。目前来说,暗花还活着,而我们的计划彻底失败,这是很明确的一件事。由此可以推论出,暗花就是东太平洋号上的幸存者之一。”

褚青蘅点点头:“我知道。我会提交休假申请,等调查结果出来。”

“你理解就好,还有在此期间,出国旅行和移民,也是不被允许的。”刑闵敲了敲桌子,“其实不光是你,包括其他的幸存游客,也必须服从这个要求。好了,你没事的话,就可以去走请假的流程了,我已经帮你打好招呼。”

褚青蘅站起身,走到门边刚要开门,忽然听见他在身后问:“你跟萧九韶在私底下关系还不错?”

她转过身来:“还行,刑队怎么这么问?”

刑闵摆了摆手:“随口问问,没事了。”

褚青蘅知道自己算是彻底卷入和暗花有关的事件,甚至很有可能丢了这份工作。其实丢不丢工作她并不在意,就如萧九韶当初判断的那样,她其实并不适合做这个工作。她办好休假手续,离开的时候没有送别。她现在的处境很尴尬,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周围的人实在是要离得她越远越好。

她出了局里,便去谭教授的工作室。

她刚进工作室的大门,便见林暖面如菜色、脚步虚浮,手上还捧着几份资料。褚青蘅假意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林暖苦笑道:“清肠茶喝多了,拉肚子。”

褚青蘅知道是番泻叶剂的作用,便道:“你不如去医院看看吧。”

她突然把手上的资料搁到褚青蘅的手上,行色匆匆:“不好意思,我去洗手间!”

褚青蘅抱着资料站在那里,开始反省是不是自己把番泻叶剂放多了,而这时谭旭东教授拎着包从里间出来,脸色不悦:“现在该出发了吧?林暖呢,又去哪里了?”

“我看她肠胃不好,最好去医院检查一下。”

谭旭东皱了皱眉,对秘书道:“叫林暖去医院吧,我跟小褚一起过去就行。”

褚青蘅没有想到竟然会如此顺利,她甚至连主动请缨的台词都没有说,忙道:“能跟着谭教授,一定可以学到很多东西,您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去做。”

谭旭东莞尔道:“你是凌局长的得意门生,我哪还有什么教给你的?”

褚青蘅被他这句话触动。她当年就这样等在凌局长家楼下,天还下着大雨,她淋得跟落汤鸡一样,拦在那辆旧款的黑色轿车前面。凌卓远正值壮年,鬓边却花白得厉害,他看了她一会儿,只是说“上去坐吧”。

直到后来她才明白这句“上去坐”背后包含着什么。

她考进法医不久,有位检察官落马,而背后的原因就是有人检举他和未成年少女发生关系,而他只不过是让守在楼下冻僵了的小女孩上楼温暖一下,得到长辈授意的女孩便拿了他的私人物品,作为“他们关系匪浅”的证据来要挟,最后被对方的政敌利用。

尽管当时她并没有想过还会有这种下作的手段,但是凌卓远的确是冒了很大的风险。

她想,如果她是凌局长的学生,那一定是十分不成器的那个。

有谭教授当挡箭牌,她被搜完身后就很顺利地再次进入特别加护病房。

萧九韶穿着病号服,脚腕和左手腕被布条固定住,听见有人进来连头都不转一下,只是直视前方。

谭教授放下包,脱下外套。褚青蘅立刻接过去,帮他把外套挂好。

他坐在病床边的沙发上,打开录音笔:“我们来聊聊。”

萧九韶依然没有反应,像是没有听到他说话一般。

谭教授身体前倾,看着对方:“你在这里待了多久了?”

“现在觉得身体状态如何?”

“我是你的心理医生,我希望能够和你沟通。”

可是无论他说什么,都引不起对方的回应。谭教授自顾自说了一会儿话,病房门又被推开,护士拎着药箱进来:“我要给病人换药,两位如果要谈话的话请不要持续太长时间,病人的情绪和身体状态都还十分不稳定,昨天偏头痛了一整晚,到了凌晨才睡了一会儿。”

谭教授道:“换药需要我们回避一下吗?”

护士微微一笑:“没事。”

她撩起萧九韶的病号服,把上面贴着的纱布都拆下来,重新上碘酒和包扎:“其实病人的体质很好,这些外伤很快就能复原,就是精神状态实在太差了。”

她换药的时候,萧九韶就像是一具木偶,什么反应都没有,哪怕护士有几个动作重了,扯到了伤口。谭教授看了一会儿,只摇摇头,走到挂外套的架子前,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一包烟,倒出一支来叼在嘴里。

护士道:“这是加护病房,不能抽烟。”

谭教授苦笑道:“我就是咬一会儿过过瘾,我连打火机都没带。”

护士换完药就端着东西出去了。

谭旭东站起身来,把咬着的香烟扔进垃圾桶:“我先去下洗手间。”

褚青蘅站在床边,低头看着他。他把病床调高了,靠在枕头上,没有表情也没有生气,病号服的衣领一半塞在里面一边翻在外面。这样的萧九韶对她来说,像是陌生的。

隔了片刻,他转过头,看着她。窗外光线通透灼热,他微微眯起眼,睫毛好像美丽的蝴蝶。

褚青蘅抬起手来,帮他整理了一下衣服的领子,犹豫了片刻,又沿着他的鼻梁慢慢向上摸索。他没有抵抗,反而还闭上了眼睛,睫毛刷着她的手心。褚青蘅蹲下身,看着他被固定住的右手,那原本是一双修长白皙的手,她看过他拉小提琴,也调过酒,还牵过自己的手,而此刻手背上却有两道褐色的疤痕破坏了这美感。

很快的,洗手间响起了冲水声,谭教授开门出来:“他还是没有说话?”

褚青蘅摇摇头。

谭教授低下身,看着他的眼睛:“你今天已经很累了,我们明天再来看你,你有什么要我们带给你的吗?”

萧九韶依旧一言不发。

谭教授这样说,倒不是真的会给他带东西,他们进来之前都会被搜身,只是要找一个理由引他说话而已,可惜这次依然失败了。

第二天,褚青蘅依然准时接上谭教授去医院。而比较不巧的是,刑闵也在,他看见褚青蘅的时候倒不算很惊讶,只上上下下扫视了她片刻,直接忽略过去,转向谭旭东:“谭教授,我说过的测谎结果如何?”

谭旭东下意识地摸了摸衣袋里的烟盒,又停手:“现在病例的心理十分不稳定,还不适合做测谎,我现在正试着让他跟我交流沟通。”

刑闵点点头,便踱开了。

褚青蘅接受了例行的搜身,就跟着谭教授进了病房。

这一天又跟昨天一样,没有任何进展,总之不管谭旭东说得如何言辞恳切,如何天花乱坠,萧九韶就是不搭腔。

褚青蘅见他病号服的领子又乱了,便伸手帮他整理。翻出领子的时候,她的手指触碰到萧九韶的后颈,他以极其细微的幅度避让了一下。

谭旭东站起身,打开阳台移门:“小褚,你过来,我跟你说几句话。”

褚青蘅走到阳台上,外面的阳光有点刺眼。她连番遭遇变故,过日子浑浑噩噩,都没有留意到现在已经悄悄走入深秋,楼下那片枫树都开始红了。

谭旭东道:“我发觉病例对你的接触并不反感,等下由你来跟他说话。”

褚青蘅愣了一下,问:“我要跟他说什么?”

谭旭东露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你做过这么多关于创伤后应激障碍的课题,真实的病例在你面前,你怎么就不会操作了?”

给他这么一提醒,她才想起他这个反应其实是创伤后应激障碍。她回到病房,拿出八型人格的测试题目,坐在边上,一条一条念给他听,然后把铅笔塞到他的左手,让他在纸上圈出选项。

签字笔和钢笔在进病房之前就被搜走了,据说是具有危险性。而病房内装有电子监控,一旦有任何风吹草动,外面的警察都会立刻做出应对。这个待遇,也得是暗花这个级别才会有的。

褚青蘅念完最后一道测试题,开始计算分数,最后算出来结果让她大吃一惊:“呃,谭教授,他做的八型人格测试……”测试卷上,每一项的得分都很低,并且是平均分配的。

谭旭东接过资料看了看,摇摇头:“今天暂时就到这里,明天再来。”

褚青蘅走出病房,看着门缓缓合上,忽然想起一件很久远的事来。

当年她刚在网上认识了那个叫的Arthur的ID,她曾跟对方说过,她的心理治疗师林暖让她做一份测试,她把每一项结果的得分都做到十分平均,让林暖大伤脑筋。然后Arthur说,他可以把十六型人格的分数做出任何他想要的答案。她当时不相信,这份测试题的题库很大,题目又多,怎么可能边做边准确计算出得分。而Arthur的回答也十分特别,他说,如果你看到这背后的意义,有没有题库其实无所谓。

第二日谭教授有课,便由她独自去医院。

她刚走进病房的时候,就碰见护士端着盘子出来,她朝对方点点头,笑着问:“病人今天的情况怎么样?”

护士也笑了:“已经有好转,昨晚睡得很安稳。”

褚青蘅走近病床,看着摆在床头的午饭,菜是苦瓜牛柳,就问:“已经十一点半了,你不吃么?”她也不理睬他有没有反应,拿起饭盒,用调羹舀了一勺饭菜,递到他嘴边,“来,张嘴。”

萧九韶动了一下,低头把调羹里的饭菜吃掉了。

她喂了几口,忽听他问:“你吃过了吗?”大约是因为很久不说话的缘故,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褚青蘅拉过凳子坐下:“我已经吃过饭了。如果你有什么想吃的可以告诉我,我明天带过来——你有什么忌口的?”

萧九韶语调平稳,像背书一样地说:“姜蒜、青椒、水芹菜、西兰花、生菜、青豆、禽类内脏……”

褚青蘅当机立断截断他的话头:“停——就当我没问。”她坐了一会儿,慢慢地斟字酌句,“明天我会跟谭教授再来的,只不过要做一个实验,到时候会有专业仪器,你了解吗?”

萧九韶和她对视片刻,点了下头。

她倾过身去,在他头上轻轻拍了拍:“真乖。”

萧九韶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缓缓地道:“别摸我的头,我不是狗和猫。”

褚青蘅出了病房,门外的警察就差点要给她点香端供品:“这么难办的人你也搞定了,真是一点都看不出来嘛。”她知道病房里有监控器,外面的人了解他们的互动情况也很简单。她只是笑了笑:“明天就可以做专业的测谎,谭教授的工作就算完成了。”

她边走边给谭旭东发短信,向他报告了今天的进度,隔了几分钟,谭旭东就回复了“收到,正上课,稍后联系”。

翌日便是给萧九韶测谎的日子。

褚青蘅载了谭教授赶到医院,刑闵也早就等在门口,简单地寒暄过后,便提出了要求:“谭老师,我是不是也能在场旁听?”

谭旭东被那句“谭老师”哄得高兴,就同意了。

今天的任务里面没有褚青蘅什么事,她就拿着记事本坐在另一边旁听。谭旭东设置好仪器以后,就开始了提问,整个过程冗长而无聊,萧九韶一般都是点头或者摇头,偶尔才说一句话,背景里的仪器的嘀嗒声一直保持着固定的节奏。

听到后来褚青蘅忍不住看了一下表,这场问话已经持续了三个多小时,她都开始有点饿了。她早就看过谭教授设计的题库,一共一百多道题目,被翻来覆去问了好几遍,她看了下自己记录下来的内容,就算一道题目被问了七八遍,萧九韶每次给出的答案都是一样的,并且再回答的时候连让人可以觉察到的思考间隙都没有。

刑闵的脸色却越来越高深莫测,看不出他是喜是怒。

又过了半个小时,谭教授关掉机器,站起身来:“刑队长,依照我的经验,这位病人的确是没有了大部分记忆,并且还有不轻的创伤后应激障碍的病症。”

刑闵同他握了握手,又问:“并不是我质疑谭老师你的判断,我就想把这件事办得更加稳妥一些,你觉得这个结论被翻盘的可能性有多少?”

谭旭东笑道:“几乎不可能,即使有,也小于百分之一。好了,既然已经有了结果,我就告辞了。”

刑闵忙道:“还是先吃了饭再走,我定了医院附近一家餐馆的位置,不如一起吃顿便饭,我对于创伤后应激障碍的病症很感兴趣,请老师不吝赐教。”

谭教授答应,又转头问褚青蘅:“小褚啊,不如一起吃个饭?”

褚青蘅摇摇头:“我当然很想去,可是下午还有点事,就先走一步了。”以刑闵的谨慎性格,估计还要在饭桌上继续收集信息,评判这次的结果是否有失误的可能性,她在场这件事根本不是他乐意看到的。

她绕过病床的时候,又停下脚步,低下身帮萧九韶翻了一下领口,轻声说了句:“再见。”

褚青蘅去停车场取了车,开到附近的商场,先在快餐店里随便吃了个套餐,就像任何一个正常的、爱购物的女性一样开始东挑西选。

她在商场里绕了一圈,确定刑闵没有让便衣跟踪她以后,直奔男装的几个柜台,挑了些衣物。导购最爱看到她这样几乎不问便拿了好几套的顾客,只称赞她眼光好。她拿着小票去刷了卡,便提着购物袋离开。

她开着车在几条主干道兜了一大圈,又按照平常的习惯去了超市,甚至还去比较合口味的广式餐厅打包了外卖,最后才回家。

这个时候天色已经暗了,天气渐凉,天黑得也越来越早。

她输了门锁密码,打开门,只见阳台门打开着,吹进来的夜风拂动的白色轻纱,好像被灌注了生命一般翩跹起舞。她站在玄关,只见那个伫立在阳台往外望的人影转过来,几步便走到她的面前。

他还穿着医院里的病号服,披着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外套,清瘦而挺拔。

褚青蘅仰起头看着他,微微笑道:“我还以为你会再晚一点到。”

“等不及了……”萧九韶一把抱住她,“我从来没想到时间会过得这么慢。”

褚青蘅手忙脚乱地想推开他:“我知道你现在很感动,不过要先松松手,我手上还有我们的晚饭呢。”

“你买外卖?”萧九韶露出笑意,“我还以为你会亲自下厨。”

褚青蘅道:“不了,我被你那一长串忌口的清单给吓住了,我挺同情你妈妈的,到底是怎么把你养到这么大。”

“我妈从小到大就没管过我。”

“我也是啊,我父母可忙了,连家长会都要我找人来冒充父母。”褚青蘅道,“嗯,那个……你第一天清醒过来的时候,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小蘅,对不起,我那天伤到了你。”萧九韶皱着眉,“我刚清醒的时候,脑海里很混乱,只是直觉处于危险中,才会攻击你。”

“你的直觉也是很特别。”褚青蘅从购物袋里拆出衣物,用消毒液浸泡片刻做了简单的清洗,又打开衣物烘干器,“先吃饭,等下去洗个澡,睡衣什么的也差不多该干了。”她一转身,差点撞到萧九韶的下巴,抱怨道,“你站得这么近干什么?”

“你刚才说‘你的直觉也是很特别’?”

“……怎么了?”

“你用了‘也’这个字,另外一个直觉很特别的人是谁?”

褚青蘅愣了愣,立刻道:“不过是一个字,当然你可以说我是口误。”趋利避害的直觉告诉她,还是不要提起沈逸的好,就凭以前她只不过借着买咖啡的由头总是去找秦晋套话,结果被他灌了三天的咖啡的事,她不被三堂会审才怪。

幸好萧九韶没有心思非要追根究底,看了她一眼便作罢。

褚青蘅打开外卖盒看了看,先推给他:“鸡丝翠竹粥,这个是你的。卤水鹅肝,这是我最爱的小吃。”

萧九韶早就知道她最爱的都是高脂肪高蛋白质的食物,而她这样的饮食习惯居然还没把肠胃惯出毛病来,同时还能保持身材,实在是个奇迹:“你是什么时候发觉我没失忆的?我本来还想着要不要再多暗示你几次。”

褚青蘅夹起一块鹅肝,闻言露出了一点尴尬的神情:“嗯……你的后颈是你的敏感带哎,我发觉我给你整理衣领的时候,你都不避开,我就猜你可能没有失忆了。再后面,你做的那个八型人格测试,分数都这么平均,你记不记得以前你在邮件里给我说过的,就算是做十六型,都能做出任何想要的答案?”

她确定他没有失忆之后,自然就提出是时候做测谎的试验。谭教授宣布了最终结果,大家都会开始松懈,刑闵一时没有想到,出去跟谭教授吃饭,萧九韶便利用了这个松懈的时间空当逃离了医院。

她在离开之前为他整理了衣领,实际上是把自己家中的门禁卡给他。

萧九韶笑道:“我当然记得,我还记得,你最讨厌别人问你忌口什么。”

“这绝对不是事实,我为什么要讨厌别人问我忌口什么?”

“你虽然没这么说过,但是答案都写在你的脸上。”萧九韶喝了一口粥,“你在脑子里想,对于你这样什么都吃什么都不忌口的人,到了这种场合应该怎么回答——又不是十岁的时候埋头只顾着吃还会有人拍拍你的脑袋说真可爱,现在这样,别人心里只会有一个想法……”

褚青蘅连忙打断他:“停停停!不准再说!”

萧九韶轻描淡写道:“看来我前面都说对了,你担心别人心里会想——”

“都说了不准再说!”褚青蘅觉得自己的血压都开始升高,“你不要以为我会因此受你的威胁……好吧,你开条件吧。”

“拿鹅肝来换吧,就是你夹的那块。”

褚青蘅看了看筷子上夹着的那块:“可是我咬过了啊。嗯,不对,是你之前说不吃家禽内脏的。”

萧九韶不耐烦道:“快点。”

她只得把那块咬过的鹅肝放到他碗里。

他吃下去后,皱眉道:“还是这么难吃。”

褚青蘅趁着他去洗澡的时候,用挂烫机开始熨衣服,她觉得自己突然有了可耻的老妈子的心态,居然一手包办家务。

她熨好睡衣,连带着换洗的衣服都整整齐齐地叠好,走到浴室外敲敲门:“我是来送衣服的,你千万别害羞。”

她把睡衣挂在架子上,只听身后浴帘发出“哗啦”一声,水声也停止了。她听见萧九韶在身后道:“说反了,是你别害羞才对。”

“你这么说会让我更想转过身来。”

“请随意。”

浴室里雾气腾腾的,弥漫着松脂沐浴露的味道。任何知道她竟然用这种味道的沐浴露的人,都会吐槽她这种奇葩的爱好。褚青蘅转过头瞥了他一眼,骄傲地宣布:“你别想吓退我,我见过的裸体比谢允羸见过的还多。”只不过都是死人而已。

她放好衣服就带上门出去了,又顺手把衬衫和休闲西装外套一起熨了,中间接到莫雅歌的电话,她先是在电话里兴奋地添油加醋描述了一遍“刑闵吃完中饭回来,发觉萧九韶在重重监视下跑掉,像是被僵尸啃了一下脑子”,褚青蘅用下巴把手机抵在肩上,一边抖了抖熨好的衣服:“我相信你肯定不只是来跟我嘲笑刑队的。”

莫雅歌原本高亢的情绪陡然低落下来:“嗯,是这样的,现在基本已经确定剩下的失踪者全部遇难,后天会有凌伯伯的追悼会,你会去的吧?”

褚青蘅沉默良久,方才“嗯”了一声:“我会去的。”

她挂了电话,就见萧九韶站在不远处。他穿着黑色的睡衣,更衬得眉目分明,有些凌厉的俊美。

褚青蘅握着手机道:“嗯,还合身吧?我是估计着尺码买的。”

萧九韶走到她面前:“莫雅歌说了什么?”

“没什么。”

“你的心事都写在脸上。”

褚青蘅把衣服收起来,挂好:“既然都猜到了,那更加不需要问我了。”很快地,她感觉他从身后环住她的腰,很宽松的拥抱。他把下巴埋在她的颈后,轻声道:“我想再确认一下,是不是除了我,所有的人都遇难了?”

褚青蘅点点头,又补上一句:“除了你和刑队。”

萧九韶抽了一口气,摸摸她的发心:“放心,我没事。”

褚青蘅做了个噩梦,梦见很多人都是暗花,很多熟悉的面孔,最后一转身变成另一个陌生人,对她说:“Hey sweetie,你太让我失望了。”

她吓得惊醒过来,往落地窗外看去,外面孤月高悬,还是深更半夜。

她披上睡衣,走出房门,想吃点东西压压惊,却见黑沉沉的客厅里端坐着一个人。她先是一惊,又立刻反应过来,笑道:“你也失眠?”

萧九韶坐姿端正,皱着眉似乎正在思考什么问题,被她打断了也只是平淡地应了一句:“嗯,睡不着。”

褚青蘅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想了想,又盘起腿来窝在沙发上:“千万别指责我仪态不好,这个时候夜深人静,有没有仪态都无所谓了。”

萧九韶看了她一眼:“仪态?你有过这东西吗?”

褚青蘅漫不经心地说:“你看啊,我活在这世上,也许是顶着另一个人的样子生活,只有这层表象之下,才是真正的本我。外面月亮这么好,待我酝酿下情绪,我正准备变身呢。”

萧九韶被逗笑了:“其实你可以直接说,你很关心我,不想看我一蹶不振。直接这么说就很好。”

褚青蘅转过头,看着他的侧颜:“我很关心你,不想你一蹶不振。”

萧九韶愣了愣也转过头看着她。

静默地相视片刻,她微微笑道:“不过我觉得你这次虽然受了重大挫折,也不至于就深受打击爬不起来了对吧?”

萧九韶握住她放在膝上的双手,低下头来和她额头抵着额头,轻笑道:“你说得都对。”

褚青蘅望着他:“奇怪了,你都没有想吻我吗?”

“……很想,只是这句话可以直接说出来?”他有些困惑,“我不太明白你定义的‘恋爱’是什么样子的,而我从前只有失败的经验,你会教我吗?”

“第一步呢,就是彼此坦诚。”她坐直了身子,探究地盯着他看,“你还记得叶微姐吧?”

“叶微?不记得。”

褚青蘅抬手拉扯他的衣领:“第一句话就说假话,我给你打零分。我才不信叶微姐这样漂亮大方有学识的女人你会一点印象都没有——好吧,就算你不承认也没关系。我其实有些不明白的地方,我没有叶微好看,也没有她家世好教养好,甚至还没有她对感情执着勇敢,总而言之,我就是一个叶微的弱化2.0版,没有道理你不喜欢她而喜欢弱化版本的我。”

萧九韶失笑:“你对自己的评价就是这么残酷的?”

“事实总是残酷的。”

“你非要这么问的话,我可能真回答不上来,你知道吗?”

“我要是知道,为什么还要问你?”

萧九韶低下头吻住她的嘴唇:“那就没有办法了,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就跟下了降头一样。”

褚青蘅笑着躲闪:“也许是前世你欠了我很多钱,要不就是很多人情,今生来还债的。”

褚青蘅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她记得后来跟萧九韶东拉西扯聊了很久,聊着聊着就困了,最后还是他把自己抱回房里的。

她梳洗过,在客厅和客房里转了个遍,却不见他的踪影。

他现在是位于危险名单的首位,居然还出去乱晃,简直是对警方的大肆嘲弄。

她打开电脑搜索信息,关于东太平洋号的施救结果已经出来,目前失踪人数仍然居高不下,已经打捞到部分遇难者的尸体,正在做身份核对。其中有一截断臂在检验DNA后确认为中国籍男子凌卓远的遗体,他就职于公安系统,而其家人也确认袖口那枚袖扣为凌卓远生前时所常佩的。

褚青蘅闭上眼,隔了许久才登入邮箱,尝试给暗花发过来的邮件回复:“你到底想要怎么样?”可发出的邮件立刻被退回,理由是邮件地址错误。

待到午后时分,萧九韶回来了。

他背着一只登山包,头上的帽子压得很低,开门进来看见她那副表情,愣了愣,问:“是和凌局长有关?”

褚青蘅没有遮遮掩掩,直接回答:“嗯……刚看新闻说,你舅舅的遗体已经被发现。”

萧九韶站着没动,隔了一会儿才放下背包,低下身来检查背包里的东西:“我在出发之前,想到会发生的最坏的情况,就借了别人的身份证租了一个临时房间,准备了点东西,以备不时之需。”

只是没有想到,这最坏的情况真的发生了。

褚青蘅有默契地沉默。

“仪式是在什么时候?”

“明天。”

“……只是我不能去了。”

褚青蘅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如果只是单纯的安慰,她想他也并不需要这个。她突然为他感到悲伤,大概是他的性格太强,所以每个人都理所应当地觉得他做什么都能做到最好,什么时候都不会失败,也不会有普通人常有的软弱情绪。

而他也习惯如此,他甚至都不会表达自己的悲痛。

她站起身,悄无声息地走到他的身后。

她看到背包的拉链才拉开一半,他不过是用整理东西来掩饰自己而已。

她伸手轻轻按在他的肩上。

萧九韶微微颤抖一下,又抬起头来,强自笑了笑:“没事的。”

“其实我现在开始觉得你从监控下跑出来并不是一件好事,起码看上去,好像是把自己的嫌疑都坐实了一样。”

“只是看起来好像我有嫌疑而已,花上一个月自然会有调查结果出来,可是这一个月的时间却是至关重要,我不能把这最佳时机浪费掉。”

“刑队说是我们内部有人变节。”

“可能吧。”

“暗花还活着,所以一定是幸存者之中的一位。”

萧九韶站起身,低头看着她,像在看自己家里顽皮的小猫:“你不必再掺和进来,这不适合你。”

凌卓远的葬礼,局里几乎所有的同事都出席了。

褚青蘅进停车场的时候,立刻就注意到两边有好几辆警车停在那里。萧九韶不来参加凌局长的葬礼,无疑是最理智的决定。

她停好车往外走,正好看见一位穿着一身黑色的中年女人从停车场的另一头走来。她气质典雅,容貌姣好,抱着一捧白色的钻石百合。

待她看见褚青蘅手上的花篮,又回过头看了她一眼,最后道:“你带的花不错。”

褚青蘅礼貌地回了一句:“你也是。”

她微微挑起了眉:“你知道这花代表什么?”

代表怀念。

褚青蘅点点头:“知道。”

对方又看了她几眼,忽然道:“我开始就觉得你眼熟,你是叫褚青蘅吧?”她伸出手来跟她握了一下手,“我是凌卓宁。”

褚青蘅立刻知道她是谁了,她不但是凌局长的姐姐,而且还时常在报纸上出现,顶着钢琴家和本市某大学音乐系客座教授的头衔,但是对方的下一句还是让她有点措手不及:“我是听萧九韶说起过你,嗯,萧九韶是我的儿子。”

褚青蘅“呃”了一声,只得道:“抱歉,真的看不出来,您太年轻了。”

凌卓宁笑了一下,又很快肃容道:“你真会说话,其实年纪摆在那里,再年轻还能年轻到哪里去呢。”

从停车场到礼堂还有很长一段距离,褚青蘅却期望越快到达那里越好,如果萧九韶的母亲问她关于萧九韶的消息,她又要怎么回答?

幸好凌卓宁没有为难她,只是有点悠闲地开了话头:“你知道为什么我们要给儿子取现在这个名字?因为我先生是数学系的教授,而我主修音乐,这个名字显然是我们都不会有分歧的。”

褚青蘅经她这么一点拨,立刻想起著《数书九章》的南宋数学家名九韶,而“九韶九变五声里,四方四友一身中”里“九韶”形容的却是某种乐音,这样给两人爱情的结晶取名字的确是煞费苦心。

凌卓宁又道:“九韶这孩子跟我长得像,小时候又很安静像个女孩子,总会被邻居家里的男孩子欺负,所以我从小就送他去学搏击。他一直都是正义感很强的孩子,才会放弃读了这么多年的医科去当法医。”她停下脚步,“我以我作为母亲快三十年的信用保证,尽管别人关注的都是他很聪明、个性坚强,可是我还是觉得那些都比不上他对是非问题的原则。”

褚青蘅开始明白她为何要对自己说这些话了,她原来并不是对于萧九韶处于监控之下的事丝毫都不知情,只是她“应该不知道”,便也保持一点都不知情的样子,她只是迂回地告诉她,她以作为母亲的信用担保他绝对不可能是暗花。

褚青蘅看着前方,灵堂已经近了:“我觉得,他的警惕心和保存自己实力的水准也是不错的。”

凌卓宁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臂:“那我就放心了。我在这里就把九韶托付给你了,希望你不会拒绝。”

褚青蘅愣了愣:“托付给我?”

对方只是微微一笑:“我喜欢你这样的女孩子,我想我的眼光不会错的。”

凌局长的遗体只有残破的手臂。

褚青蘅虽然已经失眠了一晚上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当看到这景象的时候还是有点支撑不住。那截手臂像是蜡像,只是做得栩栩如生,包括包裹着手臂的衣袖,还有西装袖口上那枚黑色玛瑙袖扣。

她把花篮放在角落,转过身的时候,凌夫人走过来,一把抱住她:“你来了。”

褚青蘅一时失去了言语的能力,就像昨天无法安慰萧九韶一样,现在也同样无法说出安慰的话语来,她也曾经历过这种失去至亲的痛苦,她知道,这个时候语言才是苍白无力到多余的存在。

隔了很久,她才拍了拍凌夫人的背:“对不起。”

“傻孩子,你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凌夫人的眼眶忽然红了。

只是因为她再次跟暗花擦肩而过,却始终没有认出他来。她总觉得自己并不是这样没用而软弱的,可是东太平洋号失事以来,她才发觉她还是太高估自己。三年多前,她是那样信誓旦旦请求凌局长给她一次机会。

可是现在,凌局长故去了,而她却活着。

这样的生存,和苟延残喘并没有什么区别。

瞻仰过遗体后,就是送去火化。凌夫人牵着女儿,也拉着褚青蘅一道进去。

当那截好像蜡像一样的手臂被倒入火中,火舌猛然扬起的时候,凌夫人突然晕了过去。褚青蘅只觉得全身发冷,托起她的背部,掐着她的人中,而他们的小女儿却颤抖着拉着她昏倒的母亲哭泣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