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这样竟然让李柯有了些许难过的感觉。
李柯又咳了咳,说道:“对了,上次你说那什么家的嫂子要给你说亲,怎么样了?有没有中意的小伙?”
这回苏晴没拿话堵他,她答了:“是说亲了,是离我家不远的一户人家,打铁铺的,比我大三岁。家境算不得好,但也不愁温饱,与我家倒也算门当户对。我娘年纪大了,身子也不太好,她怕她走得早,看不到我的归宿,她想我早些嫁。”
“哦。”李柯听了也不知说些什么好,想了想问,“那你是如何考虑的?”
苏晴这回没回话,倒是又看了看李柯。然后她低了头,小声道:“待下回见了面,我再问师傅一个问题。”
李柯的脸绿了。又来这招?
“你有什么想问的,现在就尽管问,等下回作甚?”
苏晴摇摇头:“我想再想想,待认真想好了再问。”她顿了一顿,又道,“也许是最后一回问了,要再好好想想。”
李柯皱起了眉头,被苏晴这话说得心里有些难过。
“最后一回”是什么意思?
“我先走了。”苏晴不理李柯的表情,低着头转了身。
没走两步,她又转过头来:“师傅,如果你不是我师傅,你还会惦记我吗?”
这是下回的问题提前问了吗?李柯张了张嘴,“会惦记”这话却怎么都说不出口。苏晴看了他片刻,转身真的走了。
李柯认真想了想,那话说不出口,竟然是因为他不敢。
他为何不敢?答案呼之欲出。
他越想越慌,赶紧转身,一路逃回了龙府。
李柯觉得这件事必须快刀斩乱麻,人家小姑娘糊涂不明世事,他不能跟着一起糊涂。他并非她的良配,他必须时刻提醒自己。
可是,那个什么打铁铺的小子便好吗?打铁铺呢,赚的钱银兴许还不如他这当护卫挣的月钱多。
不对不对,他不该这般想,这不是钱银的问题。
人家年纪也合适,又没挂着师傅名头惹外人碎嘴,确是比他更合适。
可是他家徒儿该得配个更好的啊。要不他想想,帮她张罗个更好的去?
李柯想啊想啊,突然,他察觉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这下回见面再问问题,实在不像苏晴办事的做派。这小姑娘他太了解了,急性子、爽快,所以这磨磨蹭蹭地吊着人,该不是她想的。
李柯琢磨半天,觉得这必是二夫人给苏晴支的招。
所以她每次问的问题才像捅刀子,都能把他磨得这般揪心。
李柯决定他也要求援。能对付二夫人的,只有二爷了。
其实这种事对主子爷说起,实在是有些不好启齿,但苏晴的幕后人是二夫人,这让李柯不得不厚着脸皮硬着头皮找了龙二。
龙二听了这事,觉得别的都没甚意思,呆头鹅对小姑娘,能有什么意思?但他对破解他家沐儿使的招数有兴趣。
“你输就输在太被动。”龙二开始指点了。
李柯点点头,很受教地认真听。他是很被动,每次都被苏晴噎得说不出话来。
“二爷,那要如何主动应对才好?”
“像我这样便好。”
李柯心中顿起不祥的预感。
龙二道:“你看,我当初就说‘好,我娶你’。立时反被动为主动,局势转为由我操控了。”
李柯脸绿了。
主子爷,您是在耍人吗?自己明明这么忠心耿耿又正直,主子爷怎么能这般对他!
龙二看他那脸苦相就不乐意了,横了一眼过去:“怎么,看不上爷的手段?”
李柯把想说的话都憋在肚子里:爷啊,您那哪是手段,您明明被夫人吃得死死的。夫人让他娶他就乐颠颠地赶紧娶了,还说什么局势为他操控?
这到底是哪门子的手段?
李柯悔啊,他错了,他不该以为二爷斗得过夫人的,他讨教错了。他还是直接找夫人求教吧!
李柯去找了居沐儿。
这个决定是他几番挣扎犹豫后做下的。他想着,就算夫人与苏晴是好姐妹,不愿为他支招,那好歹他也问问,苏晴究竟是个什么心思。或许跟苏晴说不出口的话,能与夫人好好相议,让夫人帮忙劝一劝她。
如此这般想,李柯去了。
虽是去了,但真见着了居沐儿,李柯反倒不知该怎么述说这事。比他在龙二面前,那可真是差了不少。
好在居沐儿对这事本就明白。
“你来找我,是为了晴儿,是吗?”
“对,对。”
“她都是怎么跟你说的?”居沐儿问。
李柯微皱了眉头,他知道苏晴常来找夫人叙话,他想夫人应该全都知道他们的事,甚至那般对付他应该都是夫人指点的,这会儿怎么问起她是怎么说的了?
李柯没马上应话,居沐儿却是明白过来,她道:“晴儿每次过来,只与我说你如何如何,她说她问你话,你总说你是她师傅,又说你年岁比她大,对她总是相拒。说来说去,都不过是这些,她伤心难过,我便安慰她。我问你这话,不过是想听听在你看来,晴儿说的那些是何表示。”
李柯挠头,脸有些臊,他把晴儿的问题说了一遍,道:“夫人,晴儿年岁小,家中只有老母亲相伴,许是身边少了父兄照顾,所以属下身为师长,对她平素有些关切,让她弄混了自己的心意。她脾气倔,属下又嘴笨,不知该怎么与她说才好。夫人与她交好,不知可否帮着属下劝她一劝?”
居沐儿点点头,李柯心里一喜,正要谢过,却听居沐儿问:“李护卫年岁不小了,为何还不考虑成家一事?”
李柯一愣,答道:“这个,属下无亲无故的,不着急。”
居沐儿却是道:“我虽是眼盲,但也常听旁人说李护卫相貌堂堂……”
她这后面的话还没说完,李柯已然迅速地扭头看了一眼门口窗外。夫人夸他相貌堂堂,虽是听人说的,但也不能教二爷听到了,不然他的日子铁定会非常难过。
“李护卫可知为何之前不少丫环姑娘向李护卫示好,后来都不了了之了?”
“啊?”李柯又要挠头了,这种事夫人都知道?
“我听丫环们说,李护卫人不错,就是太木讷了些,叙话几回,总是说不到一块儿去。她们觉得自己不讨李护卫欢喜,便就罢了。”
李柯脸臊得很,不知该说什么好。夫人与自己说这种事真是让他有些无措。
居沐儿又道:“所以晴儿来问我时,我便与她说了,让她将心里话明白与你说。只是她性子急,怕自己说错了话,我便教她,一次只说一点,若是没把握,把余下的留待下回再说。”
没把握的便留待下回再说?
可这个下回是不是次数有点多,吊得他心里头太难受了。
难道,这表示她没把握的次数也很多?
李柯正思量,又听得居沐儿道:“她与我道每次想说的话都很多,可又不知该从何说起。我便教她,那就从她觉得最紧要的事说起。”
最紧要的事?
李柯回想着苏晴每一次与他说的话,那些都是她心里觉得最紧要的事?
愿意娶她吗?
喜欢她吗?
会想念她吗?
为何最紧要的事,一次比一次卑微?
李柯没来由地觉得好心疼,竟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居沐儿等了半天,等不到回应,于是问:“李护卫让我劝晴儿,为何李护卫不与晴儿明说呢?旁人百般劝,不如当事人一句明白话,这道理李护卫可知晓?”
李柯张了张嘴,却辩不得这话,他明白道理,可他对着苏晴却说不出狠话来。可光是说师徒关系、年岁差距,苏晴又好像听不进去。
“李护卫,不如你也如晴儿那般,认真想想自己心里最紧要的事。”
最紧要的事?
“你觉得与晴儿不般配,那么于你最紧要的是什么?”
李柯愣了愣,虽还是有些茫然,但也不知还能怎么说下去,想了又想,施礼退下了。
他刚走到门口,居沐儿忽叫住他:“李护卫,你觉得我与二爷般配吗?”
“自然是般配。”虽然说不般配一定会被二爷报复到死,但李柯说般配却不是因为这个,他确是打心底觉得这对夫妻是再般配不过了。
“如何般配呢?”居沐儿笑笑,“我是盲眼,二十未嫁,是个老姑娘。家中并无权势,无财无貌,与二爷如何相配?”
可般配哪是看这些外在之物的,李柯张嘴想驳,没等说话,居沐儿又说了:“李护卫若有话对晴儿讲,也不必着急,想好了再说吧。”
李柯终是一句话也没说。他垂头丧气地告退出来,觉得与夫人讨教完了似乎这事更乱了。他闷闷地回到寝居,闷头倒在床上。
他把所有的事想了一遍又一遍。
他想着苏晴对他说的话,想着苏晴的表情,想着她看着他的眼神,想着她的眼泪。
她年纪真小,才十五,她娘怎么就这么着急让她嫁人呢?
他是她师傅,就算不是师傅,他也年长她十岁,确是太大了些。
李柯把这理由又对自己强调了一遍。
他还是没想出应对的办法,他似乎连自己都要说服不通了。原想干脆去对苏晴说清楚讲明白,哪怕说得硬气些,也总比这般拖着她伤她好,可他又硬不下这个心肠。是硬不下心还是他不想,他又有些糊涂。最后他决定先把这事放一放,正如夫人所说,别着急,想好了再说。
可没等他想好,他又遇见了苏晴。
她瘦了些,眼睛似乎也不若从前有神采。她是来找他的,但她没进龙府大门,反倒在门外徘徊。
有些怯,有些小心,有些犹豫。
李柯顿觉一阵心疼。
离他们上次见面,又是半月有余了吧。
他没躲她,他走到她面前。
她这次想说什么呢?她这次觉得最紧要的话是什么呢?
苏晴看到李柯走到跟前,想冲他笑笑,可她紧张得笑不出来,试了一次,便不再笑了。她扭着手指,咬了咬唇,说道:“师傅,李家嫂子又来了,她想要个准话那事到底能不能成。我娘答应她了。我……”
她“我”了半天,红了眼眶,忽然一笑。这次笑出来了,显得有了些精神,她冲李柯道:“我是最后一次来见师傅了。我就是想问问师傅,以后再见不到了,师傅不会忘了我吧?”
会不会忘了她?这便是她心里觉得最紧要的事吗?
能不能娶?他没应。
喜欢她吗?他没应。
会想念她吗?他还是没应。
李柯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如今在她心里,对他的要求已经低到只要不忘就可以了吗?
“不会忘,你是我徒弟,我这辈子只收你这么一个徒弟,怎么会忘?”
苏晴笑了。又是徒弟,不过好歹是唯一的。
她笑着,很灿烂,冲李柯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这次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再说什么“下次再问你别的问题”之类的话。她就这样走了,孤单单地,走出了他的视线。
李柯忽然心里一阵难过,难过得他快要喘不上气。他脑子里全是苏晴的各式表情。
她辛苦劳作,操持家里,照顾母亲,她那么孝顺,从来没有对他说过一句埋怨生活辛苦的话。
她侠义心肠,勇敢无畏,路见不平,她会挺身而出。
她活泼可爱,聪明伶俐,有说不完的小笑话。虽然她总是会有小把戏戏弄他,可是她对他这般好,她总能让他笑。
李柯呆呆看着苏晴离开的那个方向。日后若再不能见……真的不能见了吗?
李柯忽然觉得一切都不是真的。
他的可爱徒儿,就这样没了?再见不到?她要嫁给别人了,嫁做人妇,再不好见旁的男子了?师傅都不行?
李柯脑子乱了,心乱了。什么都不对劲了。
这最后几回见面,他好像没跟苏晴说过什么话。他错了,他怎么能让他们之间最后的记忆是这个呢?
他有好多话要与她说的,他不该这样。
李柯脑子一热,迈开大步就朝着苏晴家的方向疾奔。
奔到城门口,他清醒了一些。他回转身,跑到龙府,遣了两名探子去打探。他在苏晴家里和左邻右里算是熟面孔了,不好亲自去。
苏晴家里给她定了亲,他这般鲁莽跑去,话又说不清,万一坏了她的闺誉可怎么好?
所以还是稳妥些,先遣人探明白了,而他也想明白了,再将这事做打算。
李柯用井水将自己浇了个透,心下又清明了几分。井水很凉,若他这般被苏晴看到,又要碎碎念说他不爱惜身子了。他那次被二爷勒令装病,她急得团团转,他看着心里真是不好受。
他真是蠢货,怎么会答不了她的问题呢?
他若是不喜欢她,他又怎会惦记她?又怎会为她牵肠挂肚,为她满心欢喜满心愁绪?
他明明就是喜欢她的。
去他娘的什么师徒,那是二爷下令让他教的,他当初又没有正式答应。她又没行过拜师礼,又没给过拜师的钱银。
对,对,就得这样想。要学二爷,拿出二爷耍无赖的精神来。
没给过钱银的,哪能作数?要学二爷,拿出二爷锱铢必较的做派来。
差十岁其实也不能算差太多,二爷比夫人还差了六岁呢。对,不管它,要学二爷,拿出二爷厚脸皮的风度来。
李柯走来转去,急得搓手,这事肯定还有斡旋的余地,他不能输给那个什么打铁铺的小子。
探子很快回来了,说是探清楚了。确实今日那李家嫂子把苏晴的亲事与苏家大娘说定了,且打铁铺那边已然拿到了回信,准备后日就去苏家下礼。
后日?怎么会这么快?
李柯跳了起来。
探子说那打铁铺是相中苏晴好一阵子了,老早就托了李家嫂子说亲,只是苏晴年纪小,便等了等,礼是老早就备好的。穷苦人家没那么多讲究,有儿子的都早早准备好礼说亲用。
李柯一听坐不住了,他飞奔去了龙二的寝院求见夫人。
龙二正陪着居沐儿在院子里用点心,见得李柯来一挑眉毛:“没记错的话,你好像是我的护卫,见我夫人作甚?”
李柯苦了脸,这紧急关头,二爷还要戏弄属下。
居沐儿却是笑:“李护卫想到紧要的事是什么了?”
李柯亟亟施礼,大声道:“属下求夫人做主。”
二爷撑着下巴看李柯:“做什么主?”
李柯脸臊,一时语塞。他看向居沐儿,居沐儿却是不帮他解围,反又问:“李护卫意欲何为?”
李柯脸涨得通红,他都巴巴地过来求救了,还问他意欲何为,这两个主子,真是太爱戏耍人了。
他憋了半天,终是一咬牙:“属下想娶苏晴为妻,求二爷和夫人做主。”
龙二一脸不以为然:“想娶就娶啊,爷又没拦你。”
居沐儿倒是知道事由,笑道:“铁匠铺是打算后日下礼吧?”
“是的,是的。”李柯连连点头。果然苏晴的事,夫人都知道。
龙二继续不以为意:“下礼怕什么,他家还敢跟我龙家人抢媳妇儿?”
李柯苦脸,二爷这话说得。居沐儿却是抿嘴笑,她家二爷这护短之症怕是又要发作了。
“我龙家人,哪怕是个小仆,都容不得旁的人欺负。李柯,是哪家要抢你媳妇儿的?”龙二劲头十足。
李柯脸更苦了,他能说是他想抢别人家的媳妇儿吗?
居沐儿这时终是笑够了,她道:“李护卫,明日我们便去下礼。他们有李家嫂子保媒,我们有龙府二爷撑腰,不怕的。”
李柯望向龙二。
此刻龙二爷正为“撑腰”二字心喜,为龙家人撑腰,这事他爱干。
但是……
“这下礼的钱银要从你的月钱里扣!”
苏晴和李柯最后还是成亲了。
提亲那日,小两口离了众人,悄悄跑到了林子里单独叙话。
李柯别别扭扭地解释:“那什么,其实你都没正式拜过我,不算我徒弟。”
苏晴道:“这有什么紧要的?”
李柯又解释:“差十岁也不算差太多,二爷比夫人还长六岁呢。”
“这我也没往心里去。”
李柯咳了咳,在她的目光下红了脸。
他脸一红,苏晴脸也红,两人都低了头。苏晴用脚尖踢着泥地,小声道:“那,你总该跟我说些什么。”
“要说什么?”李柯的声音也很小。
苏晴咬唇:“哪有上门提亲了,却什么话都没与人家说的?”
“那铁匠铺的小子说了吗?”
“他跟师傅又不一样。”
这话让李柯心里一甜:“哪不一样?”
苏晴脸红得要滴血,盯着李柯的大红脸,一下子又来气。她与他说了那么些回,他一句好话没给,最后却是抢在别人前头来下礼说亲,这会儿还连个话都没有。她要是有些骨气,就不能答应嫁他。
可她不敢说赌气话,万一嫁不成他,她又得哭死。她越想越是委屈,干脆一扭头,要走了。
李柯一急,伸手握住她的。
两人都似一烫,羞意上脸,却没放开。
“我……我要娶你的,我喜欢你的,我……我是惦记着你的。”
李柯磕磕巴巴,但还是一口气说完了。
苏晴半天没动,却忽然猛地一下冲到他怀里,哇哇大哭起来。
李柯怀里一下被塞得满满的,暖意甜意也涨满心头。
他张开臂,将这小姑娘拥在了怀里。
李、苏二人成亲之日,龙二问居沐儿:“你说,你做了什么?”
“我吗?”居沐儿一脸无辜,“我什么都没做呀。抢亲的是二爷,娶媳妇儿的是李护卫,我能做什么呢?”她摇摇头,“我什么都没做。”
她只不过是与人聊聊天而已。
与苏晴聊一聊,与李柯聊一聊,与李家嫂子聊一聊,这样罢了。
只是如若李柯开窍再慢一点,她还得继续聊。
聊天也是很辛苦的。
居沐儿微笑,靠在龙二身边,听着他与他那一群护卫喝酒:“爷是千杯不倒。”她的爷又在夸口。
居沐儿继续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