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画家之章(2 / 2)

魂断阿寒湖 渡边淳一 20296 字 2024-0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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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子把鱼举起来给浦部看。

“我们拿回旅馆去,让他们帮我们烤了吃吧。”

浦部冷冰冰地说:“那只会让旅馆的服务员觉得麻烦。”

纯子没理他,依旧拎着鱼在沙滩上往前走。那些男人冲着他们俩的背影又吹起了口哨。

浦部实在无法理解纯子的态度,她竟然一听到那些男人招呼就毫不犹豫地跑了过去。那些渔民不过是看到海滩上有一对陌生的男女,逗弄他们玩儿罢了。当然他也知道因为纯子是个美少女,这些人才显得格外兴奋,闹得凶了一些。

他只是远远地看着,不知道他们都说了些什么。但是看他们一会儿哄然大笑,一会儿鼓掌欢呼的劲头儿,肯定是纯子说了什么有趣的话了吧。

这个女人简直莫名其妙,难得带她来这里一趟,她竟和这里那些低贱的渔夫们交上了朋友。对于纯子轻率的举动,浦部有些感到气恼。

回到旅馆已经五点了。纯子马上去请服务员帮忙烤那条鱼。这样在晚饭桌上,纯子的面前便多了一盘烤鲽鱼。看到一个大盘子都快要盛不下的烤鲽鱼,纯子特别高兴,不过浦部却一口都没吃。纯子吃了不到一半儿就说吃饱了,结果还剩下了许多。

太阳下山后,在这样一个小渔村里完全无事可做。

“看电影去吧。”

晚上,浦部对寂寞无奈地看着窗外的纯子说。

“太好了,带我去吧。”

纯子离开窗前,扑到浦部怀里。

“那就赶快准备准备吧。”

纯子高高兴兴地坐到梳妆台前。看到纯子情绪转变得如此快,浦部也不由得忘了傍晚在海滩上发生的不愉快。

电影院在穿过渔村一直通到山脚下的十字路口边儿上。他们从旅馆借了木屐穿上,踏着沙石路走了过去。

电影院是一栋木结构的二层楼房,正面的房檐下有一个半圆形的装饰框,里边从右向左写着“大胜馆”三个大字。估计刚建成的时候一定是这个小渔村里最醒目的建筑物,不过现在已经相当老旧,墙上涂的红红绿绿的油漆已经在海风的侵蚀下褪了色,变得斑斑驳驳的。

这天上映的电影有两个,一个是历史题材,一个是喜剧,都是札幌一年多前上映过的。

“也就是这种片子了,看吗?”

电影院显得有些脏兮兮的外观以及往里走的那些男人们无聊至极的视线,都使浦部最初的兴致大减,可是纯子却回答说:“反正比在旅馆里发呆的好,还是看看吧。”

浦部不太情愿地买了两张二十日元的入场券,这个价钱也就相当于城里电影院票价的一半儿。

他们俩进去的时候,里边已经开始放映新闻片头了。为了适应场内昏暗的光线,他们先在门旁边站了一会儿,后来发现前边有空位,就走过去在第三排坐了下来。

那是一张长椅,够坐五个人的。可是坐下来后浦部就闻到了一股怪味儿,也不知道是坐在周围的那些男人带进来的海腥味儿还是电影院本身的气味儿。

上映的新闻片头虽然也是两个多月以前的内容,但是很少看电影的浦部还是第一次看到。他一边享受着抚摸纯子大腿的触感一边看着画面。当时事新闻和体育新闻播完之后,场内暂时亮起了灯。

一楼大概有近三百个观众席,虽然越往前边去越窄些,基本上呈长方形结构,二楼在一楼的后部伸出来大概三分之一,也将近有一百个席位。今晚的入场率有八成左右。

“这地方挺有意思的。”

“什么有意思?”

“那儿写着禁烟,可大家还是照抽不误。”

纯子很好奇地四下里看着。就在这时,从二楼右手的角落里传来一声喊。

“喂,漂亮妞,鱼好吃吗?”

随着话音又响起了口哨声。

“是下午见到的那些人。”

纯子凑到浦部耳边小声说。

“他们是在叫我呢。”

浦部想阻止纯子回头看,可是纯子却不予理会地站了起来,转身朝二楼望去。

“好耶!”

那些人一起鼓起掌来。

“别忘了,明天还送给你鱼。”

“还让你坐船。”

随着喊声、口哨声,又响起了一阵掌声。纯子挥舞着双手跟他们打着招呼。金色的头发随着她手臂的动作在肩头摆动着。

“别闹了。”

浦部忍无可忍地揪了揪纯子衬衫的下摆。

“坐下!”

浦部压低声音呵斥道。

纯子又挥动了几下手臂,最后竟把手指放到嘴唇上,朝那些男人抛去了一个飞吻。

“我太爱你了,小妞。”

又是一阵掌声响起。纯子回应着他们,自己也拍了几下手,这才坐了下来。

浦部真恨不得能从这里逃走。场内所有的视线都投向了他和纯子这边。随着一阵骚动,“我爱你!”“我喜欢你!”的声音此起彼伏,紧接着又是一阵全场大笑声。浦部一个劲儿地缩着身子,盼望着电影赶快开演,好让场内的灯光赶快关掉。

“真是快乐的一群人。”

纯子笑着,又回过头去。

场内灯光转暗,电影终于开演了,这场喧闹才终于结束。

浦部简直快气死了。他眼睛盯着屏幕,心思却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那些男人看到电影中代表正义的主人公遇到危险就使劲儿吹口哨,看到有援军到就欢声四起、掌声雷动。完全被画面所左右的男人们简直太单纯、太幼稚了。在他们身上找不到半点儿智慧的影子,当然更不用说他们对艺术一窍不通了。当然,无论这些男人再怎么低俗都跟他浦部毫无关系。他并不是因为这个才气恼的。他生气是因为纯子行为轻佻,竟然冲这些俗不可耐的男人抛飞吻。

一直到电影结束,浦部一句话都没说。刚开始抚摸着纯子大腿的手也拿开了,只是目不斜视地盯着前边。他是想以这种方式向纯子显示自己的愤怒,可纯子却只顾紧盯着男人与男人争斗的画面看得入迷,也不知道她到底知不知道浦部在生气。

电影结束时已经九点多了。场内亮起了灯,二楼那些男人又在吹口哨,纯子这次只是对他们轻轻挥了挥手便走了出去。

从低矮的住家当中伸出去的小路远方传来了海的气息,不过并看不见大海。他们在夹带着潮汐味道的夜风中向旅馆走去。观众一下子涌出来的电影院门前人潮涌动,不过只离开三百米远,行人就已经非常稀少了,再拐进旁边的小路,则基本上看不到有什么行人了。挂着大招牌的店家都关了门,整个海边村落都沉人一片黑暗之中。

回来的一路上,浦部仍然一言不发。纯子跟在浦部身后脚步沉重地走着,看上去有些疲惫。他回头看到纯子老老实实地跟着自己走,不禁觉得她有点儿可怜。她不过就是回应了那些渔夫的欢呼声而已,没必要真的生她的气吧。纯子不过就是闹着玩儿罢了。就为了这么点儿事儿跟她生气,自己也太没大人样儿了。浦部想对她说点儿什么,可是只有两个人走在这寂静的夜路上,反而觉得不太好开口了。

旅馆的正门已经拉上了帘子,不过还没有上锁。他们并排脱好木屐,沿着正对面的楼梯上了楼。走廊两侧房间里的客人似乎还都没睡,从纸拉门的缝隙间透出丝丝灯光,各房间里也不时传出说话声。

房间里服务员已经为他们铺好了被褥。在十张榻榻米的房间里,两套被褥头朝里并排铺着,中间大概拉开了五十厘米的距离。浦部脱了衣服,坐在炕桌前点燃了香烟。纯子则坐在梳妆台前整理着头发。

浦部已经决定原谅纯子了。在电影院里生的气,随着这一路走来也已经消得差不多了,而且一会儿还要和纯子肌肤相亲,再这么生着气也不是事儿。无论再怎么说,纯子毕竟听话地跟着他到这么偏僻的乡下来了,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一个刚刚十七岁的女孩子唯一能够依靠的也就只有他这么一个人而已。

他想招呼一声正在梳妆台前摆弄头发的纯子,靠近过去跟她说声“我没生气”,可到底还是没有说出口。

“老师,您想不想喝茶?”

最后还是纯子先开了口。

“是啊,想喝口热的。”

“那我到下边去要点开水来。”

终于被解放了似的,纯子高高兴兴地站起身,走出门去。听着纯子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浦部以为肯定是纯子对自己在电影院里的行为感到后悔,现在又想来哄他开心了,不禁感到有些哭笑不得。

浦部这样想着,刚躺到被褥上,就听到伴随着一声尖叫传来有人滚落楼梯的声音。

“怎么了?”

随着话音,人们都跑到了楼道里。浦部也把和服睡衣的前摆拉紧,拉开了纸拉门。楼道里的那些人已经一起朝楼梯口跑去了。

“有人摔倒了。”

“是个女孩子。”

客人们顺着楼梯跑了下去。躺在下面楼梯口那儿的人正是纯子。在楼下老旧的油黑铮亮的地板上,身穿白色衬衫、红色裙子的纯子就像被钉在那里的蝴蝶标本一样伸展着四肢,一动不动。

浦部慌慌张张地跑下楼梯,把纯子扶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造成了脑震荡的关系,只见纯子闭着眼睛,微微张着嘴,一句话都不说。

楼上、楼下所有听到动静的人都跑了出来,很快把浦部围在了中间。

“没事儿吗?要不要请医生来?”

“拜托您了。”

浦部朝旅馆的主人点头施礼,请他帮忙叫医生,自己则用双手抱起纯子。

“赶快让她到房间里休息吧。我马上就去帮你拿凉毛巾。”

“麻烦您了。”

请跟在他身后的人帮忙拉开门,把纯子放到被褥上。这时浦部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卷入到一场大麻烦里了。

浦部此次临出门前只告诉妻子自己要到积丹去写生,并没有说要带纯子一起来。也不知道纯子是怎么跟家里人说的,她母亲倒还罢了,可如果这件事被她那位以严厉著称的教育家父亲知道了,那问题可就严重了。自己在旅馆的登记簿上是把自己与纯子的关系登记成“父女”俩的,如果出了事,那么他们在同一个房间里就寝这件事也就瞒不住了。不对,现在不是考虑这些问题的时候。

纯子的情况到底怎么样了呢?看她还在呼吸,体温也很正常,肯定还活着,可是她现在闭着眼睛,四肢无力,软绵绵地躺在那里,浦部也弄不清楚她是只碰到了头,还是造成了颅内出血。

“给她敷一敷吧。”

旅馆的主人端着一脸盆水、拿着毛巾走进房来。

浦部连句道谢的话都忘了说,赶紧拧干了毛巾。

“打扰大家了,这里已经没事儿了,大家都回去吧。”

旅馆主人请那些站在门外的客人们都回房休息去了。浦部看着纯子,把拧好的凉毛巾敷到纯子头上,想是要摆脱心里的不安似的闭起了眼睛。

浦部忽然感到很后悔。为什么要两个人一起来这里?干吗要让纯子一个人到楼下去要什么开水?为什么偏偏要来到这种地方?虽然他也搞不清这件事到底意味着什么,不过有一点他是清楚的,那就是他做了件无可挽回的蠢事。

人们终于渐渐散开了,房间里只剩下浦部和纯子两个人。浦部重新把毛巾沾上水,拧好。

“老师!”

浦部忽然间仿佛听到了纯子的声音。

“老师!”

纯子慢慢睁开眼睛,看着浦部。

“拉上门。”

纯子口齿清晰地说道。浦部按照她的命令,过去把纸拉门拉上。纯子看到门关上之后,才接着说:“我没事儿。”

“现在已经去叫医生了。”

“用不着叫医生,回绝掉好了。”

对于惊愕得说不出话来的浦部正眼都不瞧一眼,纯子自己拿掉额头上的毛巾,坐起身来。

“我这是在演戏啦。”

“演戏?”

“对,没错。今天晚上老师对我太冷淡了,所以我才要报复的。”

当着目瞪口呆的浦部的面,纯子站起身来,从旁边的书包里拿出带蓝色竖条纹的睡衣开始换起来。

浦部感觉到纯子的内心深处有自己无法控制的一面,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但实际上,这种情况并不是到了积丹之后才显现出来的。回想一下两个人相处的过程,就连第一次纯子造访浦部家,其后又偷偷从后门潜进画室,以至于在性行为过程中睁着眼睛等,这一切都是浦部所无法理解的。但是与那些情况相比,这一次她的做法实在太过分了。就算想吓唬他或者想向他表示反抗,至少也应该分清楚哪些事情该做,哪些事情不该做。

不过心里虽然这样想,但实际上纯子的这种令他无从理解的怪异之处,也正是吸引他的地方。虽然浦部也知道那是出于少女特有的敏感以及恃娇成性使然,他也无法真心怪罪她。还没等怪罪呢,先就觉着她可爱了。早已为纯子这种旁若无人的做法整治得没了脾气,浦部自己也在不知不觉间被她这种放荡不羁的做法耍得滴溜转。

浦部开始认真考虑和纯子正式结合这件事,就是在结束这次短时间旅行,从积丹回到札幌之后。以前浦部一直认为自己只是被纯子所吸引,并没有真正爱上她。他一直认为自己之所以总是在意纯子、关注纯子,单只是因为纯子尚且年幼,需要依靠自己,而并没有把这当成对等的爱情。但是到了现在这一步,他已经无法把纯子的一切置之不理了。

正如去年秋天,为了使纯子避免受到周围那些自己的恶友们的纠缠才和她发生肉体关系一样,现在唯有用结婚这种形式才能够真正抓住纯子的心。浦部只想到自己这样做是为了纯子好,却忘了他想要这样做的真正原因,其实正是他本身更深地陷入了对纯子的执着追求之中了。

既然要与纯子正式结婚,那么和他妻子离婚便成为首先需要解决的问题。妻子知子对于自己和纯子之间的关系虽然尚未确定但也多少有所觉察,只要纯子一到家里来,她就会有必要没必要的到画室里来,没话找话说。纯子有时会开朗地应对,有时也会沉默不语。遇到这种情况,知子就会说纯子是个傲慢任性、令人厌恶的小孩子,浦部对此只好不予理睬。浦部的家庭就这样逐渐地被纯子这个小妖精一点点蚕食、破坏掉了。

浦部想,如果自己跟知子提出离婚的话,知子肯定会被气疯了。不过另一方面他又心存侥幸地猜测,知子是个很要强的女人,说不定会很容易地就答应了呢。当然他也有些担心孩子,但既然已经和纯子结合了,事到如今做出这种程度的牺牲也在所难免。总之,和妻子分手的时候,只要浦部能够暂时忍受住知子的愤怒和谩骂,坚定不移地向前推进,离婚这件事就能够获得成功。真正的难题恐怕还在纯子这方面。

九月末,纯子成功地完成了准备在秋季北海道美术展上展出的作品《裸女》。这幅画的模特虽然是纯子自己,不过她以超现实主义的手法很生动地描绘出了裸女的风韵感。

最后完成这幅作品的那个晚上,浦部约纯子在“阿咂米”见了面。他们在那里喝了点威士忌,和画家同行们谈笑了一会儿后便离开了那里。

从夜空的高穹便可感觉出夏季已过,秋天已经来临。浦部提出要和纯子去饭店开房间,纯子和往常一样很自然地接受了这种酒后延续式的约会模式。

“我一直都想问你这个问题……”

当事情过后,浦部把眼镜放到枕边,趴在那里问纯子。

“你有没有跟我结婚的打算?”

“结婚?”

纯子裸露的肩膀露在毛毯外边,很不解似的盯着浦部的脸看了一会儿,最后轻轻笑了。

“有什么好笑的?”

“不好笑吗?老师您不是又有妻子又有孩子吗?”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就和我妻子离婚。像现在这样继续下去不太好,首先也很不自然嘛。”

“我只要像现在这样就好。”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反正像现在这样就行了。”

说着,纯子全身赤裸地从毛毯里爬出来,当着浦部的面开始穿起衣服来。

也就是在这一年的秋天,浦部听到了纯子和H报社那位姓村木的记者关系异常密切的传闻。

浦部在酒吧曾经见过那个姓村木的记者好几次,认识他。年龄大概在二十七八岁的样子,人长得高高瘦瘦的。相貌很有立体感,高鼻梁,眍眍眼。浦部还记得,当时有人介绍说他是学艺部的记者,还跟他说过几句话。但是浦部觉得那个人有点儿装腔作势的样子,不太对脾气。

“听说你在和村木交往,是真的吗?”

十月末,时隔半个月再次和纯子肌肤相亲之后,浦部问道。

“那可是个著名的花花公子,口碑相当差。”

“不过,样子挺酷的哦。”

“那个家伙或许相貌比较英俊,但是脑袋空空,就会装腔作势。”

“那倒也是。”

纯子动作迅速地穿好内衣,然后把红色的毛衣从头套上。

“既然明知道他是这种人,你还要和他交往?”

“无所谓呀,反正也不是真的要怎么着……”

“你说不是,那是什么?”

“因为村木先生是我姐姐的那个呀。”

“哪个?”

“男朋友啦。”

浦部把嘴上叼着的香烟拿到手上,回过头来看着纯子。

“因为他是你姐姐的男朋友,所以你要和他交往?”

“当然啦。谁让我姐姐在我面前臭显摆来着。”

“你那么做,要是被你姐知道了怎么办?”

“说不定她现在已经知道了。”

“她已经知道了?”

“也许吧。”

“那以后呢?你打算怎么办?”

“那种事儿跟老师您又没什么关系,我们走吧。”

这个孩子到底在想什么呢?

浦部再次深深地意识到,自己原本以为对纯子已经了如指掌了,可实际上却什么都没有看透。

不过令浦部感到意外的事情还不止这些。当他们离开饭店,走在异常明亮的秋月辉映下的夜路上,纯子又兴高采烈地对他说:“老师,明天晚上六点要不要到‘米莱特’来?”

“‘米莱特’?那儿有什么特别的事?”

“在那儿,我要见一个人。”

“是村木吗?”

“不是,不是他那种怪里怪气的人,是个可爱得多的少年。”

“少年?”

“是我们年级的同学,姓田边。明天是他的生日,所以我要请客,给他过生日。”

“那我到‘米莱特’去干什么?”

“我和他到别的地方吃完饭以后还会回到‘米莱特’,我希望您能在那儿等着我。”

浦部虽然不知道纯子到底要干什么,但是他还是点了点头。事情总是这样,明知道按照她的想法去做很愚蠢,可到最后总还是会发现自己已经照着她的话做了。

第二天,浦部半信半疑地到了“米莱特”。看到有两个画家朋友也在,于是就和他们坐在一起,要了杯咖啡。几分钟后纯子就出现在那里。她一进门就直奔最里边那个只有一个男孩坐着的包厢去了。她和那个男孩聊了有二三十分钟,然后跟浦部低声耳语了一句“我们出去散散步,很快就回来”,就和那个男孩一起走出门去。

浦部对于他们两个在一起并没有什么特别不放心的。无论纯子做什么事,只要她明确告诉自己,那就没必要担心。正因为她爱自己才会满不在乎地跟自己说这些事,甚至故意让自己看到她和其他男朋友在一起时的场面。如果她不相信自己就不会据实以告了。表面上看起来好像她正在和其他男人调情,而实际上那正是她对自己的爱的佐证。

可是想到这里,浦部又被另一种想法迷惑住了。

如果纯子把她和自己的事情也告知了别的男人会怎么样?

换个角度去想的话,这种情况当然也完全可以成立。

如果她把自己和她之间的事情甚至告诉了那个装腔作势的村木以及刚才的那个少年的话……

浦部突然怀疑起自己会不会只是纯子操纵下的棋局中的一个小卒子。

疑虑一经产生便像长了翅膀似的膨胀起来。而且用这种怀疑的眼光去看的话,就连以前觉得很正常的现象也会变得疑云重重。

浦部从此开始更平静、更审慎地监视起纯子来。

这一年秋天,在第三届独立派沙龙美术展览会上,纯子展出的作品是《花》,浦部展出的作品是《纯子的脸》。H报以《天才少女和鼓励她的老师》为题对他们进行了报道,刊载了纯子面对画布作画、浦部站在她身后指导时的照片,同时还刊登了浦部对纯子的评价。

“她很有天赋,不过今后的发展还在于她的个人努力。”

采访他们的记者们对他们之间的关系多少有些了解,但是却几乎没人注意到,浦部对纯子的评价中,已经失去了过去那种无原则的赞美之词。

雪季再次来临,新的一年又开始了。

这一年的一月中旬,浦部带纯子到阿寒湖去旅行了一趟。最初提出这个计划的当然是浦部,不过没想到纯子竟然二话不说地同意了。

这一次旅行的目的和上一次去积丹的时候一样,也是为了去写生,不过这一次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到北海道东部去推销他们的作品。但是实际上,浦部的真正意图还在于利用寒假里的这一个星期和纯子单独生活在一起,而不必照顾任何人的情绪。

因为这一次要去的地方相当远,而且时间也比较长,所以无论对自己妻子还是纯子的家人都无法隐而不报。

当妻子知子听他说起要去旅行这件事以后,马上问道:“阿纯也跟你一块儿去吧?”

“是啊,还有其他朋友也一起去。”

“还有谁呀?”

“说了名字,你也都不认识。”

“没必要藏着掖着吧?就不能老实说是你和阿纯两个人去吗?”

“不是两个人,你让我怎么说是两个人?”

“大家可都在笑话你噢。”

“笑话我什么?”

“笑话你色迷心窍喽。他们都在说,你都老大不小了,还勾引人家中学生,还说什么是为了艺术,真是好笑得很。”

“别胡说八道。”

“我是无所谓啦,反正我和你也没什么关系。”

“你是什么意思?”

“加把劲儿,努力给大家多提供点儿笑料好了。”

知子的语气冷漠而平淡,没有一点儿感情色彩。但越是这样越显示出她内心的愤怒。不过谴责他和纯子单独出行的话语倒还罢了,她所说的“反正我和你也没什么关系”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呢?

浦部不明白“没关系”这句话具体指的是什么,因为他一直主观地认为,斩断夫妻缘分的话应该是由自己的口中说出才对。

虽然他也曾期盼妻子那方面能够对自己不再抱有幻想,可是没想到现在这种期盼一经变为现实,这句话被妻子抢先说出来后,自己会感到如此气恼。

冷静下来以后,他不禁反思自己的这种心态,是不是自己既想摆脱妻子,同时对妻子又有所留恋呢?

这种心情影响他不过数日,在临出发的那天晚上,他和纯子先在“米莱特”会合,然后一起登上了八点四十分发出的“球藻”号快车。

当时北海道还没有卧铺车,他们俩在夜行车里面对面靠窗而坐。

“你怎么跟你母亲说的?”

“我告诉她要跟老师一起去写生。”

“你母亲没说什么吗?”

“她就说让我路上多加小心。”

“只有这么一句?”

“只有这一句,不行?”

“跟你父亲说了吗?”

“没说。”

“没关系吗?”

“他肯定会生气的。”

“那怎么办?”

“我妈会想办法帮我。”

纯子望着漆黑的窗外。

“想喝点儿威士忌什么的吗?”

“不了,不想喝。”

“把脚放到这边来。”

纯子听话地把白白的赤脚搭到浦部的座位上。

“几点到达钏路?”

“明天早上六点半就到了。然后还要坐马拉雪橇才能到阿寒,还是趁现在睡会儿觉吧。”

“数九隆冬的阿寒,真是太棒了。”

纯子把头靠向车窗,脚就那么一直放在浦部腿上,闭上了眼睛。

他们俩在阿寒入住的是离阿寒湖两公里左右的雄阿寒饭店。虽然现在周围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不过这家饭店离雄阿寒岳的登山口很近,后边还有阿寒川清澈的河水流过。从大路上下来直到饭店门口的那条路有点儿下坡,两侧被白桦树、山毛榉以及枫树等树木环绕着,不过这个季节还呈绿色的就只有鱼鳞松和冷杉等针叶树种了。

沿着那条只够一个人通行的雪中小路顺势而下就能够看见饭店正面那古朴的大房檐儿了。

虽说这里名为饭店,实际上也就算得上是个温泉旅馆,完全没有一点儿热闹劲儿。大冬天的,几乎就没什么人来阿寒,在这里住宿的客人除了他们之外就只有两名来温泉治病的老人。

浦部经由住在钏路的画家K介绍,来过这里一次。这一次因为还需要他帮忙卖画,所以事先给K写了一封信,让他帮忙预约了这家饭店。

“跑到这么远的地方,就再也不会有人追来了。”

纯子透过窗户看着外边的积雪以及还掺杂着一些爬地松的绿色的雄阿寒岳的山坡说道。

“有人追?谁呀?”

“我是说如果离家出走的话。”

“不过要是知道你到阿寒来了的话,肯定还是会来找你的。”

“可如果雪再深点儿的话,就算有马拉雪橇也没那么容易到这儿吧?”

“原来你是想逃啊?”

“到底要不要逃呢?”

“纯子要逃的话,我也跟着你一起逃。”

“不行,我要自己一个人来。”

“一个人跑到这种地方来待着,很快就会因为孤独又想回去了。”

“那就让自己想回去也回不去不就行了。”

“那是什么意思?”

“别问了。反正也没人知道。要是那样该多么痛快呀。”

日落黄昏,周围一片寂静无声。他们俩像是要逃离这片静寂一样到温泉泡澡去了。这里的温泉浴池就在可以俯瞰清清河水的悬崖边上,现在河面两侧被雪覆盖住了,变成了河面不足两米宽的小溪。

“老师,您那边还有别人吗?”

越过隔开男女浴池的岩壁传来纯子的声音。

“只有我一个人。”

“那我也到那边去算了。”

紧接着听到她从水里出来的声音,赤脚走在地砖上发出的啪唧啪唧的声音,然后纯子就出现在男女浴池交界的窄窄的过道上。

“还是这边亮堂。”

说着,纯子拎着毛巾站到能够看见河流的玻璃窗前。

浦部泡在池子里看着纯子的背影。在午后明亮的浴池里,她那白色的躯体就像贴到了玻璃窗上似的。

“老师,您想看我的身体吗?”

纯子突然离开玻璃窗,直接朝浴池走来。

“这边的岩石真漂亮。”

快走到浴池边上的时候,纯子忽然蹲下身子,拿起放在旁边的小木桶,爬到了那堆不断涌出泉水的岩石上,摆好了一个骄傲的姿态。

“怎么样?”

浦部回过头来一看,纯子就在她的面前。在突兀嶙峋的黑色岩石的背景映衬下,纯子那白色的躯体令人眩目。

“这就是安格尔[1]那幅《泉》的姿势。”

纯子微微一笑,用双手把木桶举至左肩,慢慢倒转。水很快从她的肩膀顺着前胸流了下来。水滴好像和她那油滑的年轻肌肤完全不相容,一滴一滴又从她的胸部滑过腹部,坠落到脚下的岩石上。

停止动作的纯子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唯一动着的是她肩膀上残留的水滴以及她那含笑的双眼。

“怎么样?漂亮吗?”

浦部看着眼前的裸体激动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她那完全不像少女的丰满的前胸、腰肢,白色的隆起,还有中央翘立着粉红色乳头,纤细的胴体与四肢,还有那略带微笑的面容,似乎都在玩味着浦部的狼狈与无措。

“怎么了?”

“嗯……”

浦部仿佛要掩饰自己的亢奋般在浴池里站起身来。

“等等,别动。”

纯子说着从岩石上跳下来,扑进了浴池。

“喂,使劲儿抱住我。”

她从正面扑过来,撞得浦部脚下打了个趔趄。

“你怎么了?”

“为了别让我死去,盘腿坐好,把我紧紧抱进怀里去。”

浦部顺势坐到了浴池里,纯子就像巢穴中的小鸟一样直落他怀中。

为时一个星期的阿寒之旅,成为浦部终身难以忘怀的珍贵回忆。

而后来因为纯子绝命阿寒而使这一回忆更加鲜明、生动。不过那都是后来的事,浦部当时可是根本想不到会发生那种事情。

那个时候,浦部只顾享受着这次旅行所带来的快乐,心满意足。在这里再也不用担心有人会来骚扰他们。纯子也像三年前初次造访浦部家时那样,温情而柔顺。

不可思议的是,因为纯子变得格外柔顺,反而使浦部开始觉得和纯子结婚的事儿不必操之过急了。看到纯子在阿寒这一大自然的怀抱中随性而为、心情舒畅的举止言行,他甚至感觉到结婚这一枷锁似乎不太适合于纯子。

但这不过是处于喜悦之中暂时的宽容,不过是人在旅途而产生的感伤罢了。

返回札幌以后,纯子又回到了原来那种放荡不羁的生活当中去了。深更半夜还在街上到处喝酒、乱逛,醉得不省人事后便在伙伴家里过夜。就如同习惯于在城市这处人类的原始森林中活动的猛兽,在大自然中暂时恢复了温柔的性情,而当它再次返回到原始森林中时,它那傲慢的血液便会重新沸腾起来一样。

浦部也重新回到了被纯子牵着鼻子转的日常生活中。

好像昨天晚上她又到什么地方去喝酒了,好像又跟什么人到什么地方去了……

每当浦部听到此类传闻后便会赶过去追逐纯子的踪迹,一旦发现她以后,便坐到她身边,监视着那些凑近她的男人们。可是纯子一看到浦部出现,反而会故意给他出难题似的,在别的男人面前撒娇,往人家身上贴靠。这种时候,浦部便装作视而不见的样子继续喝他的酒。

男人们时而窥探一下浦部的面部表情,继续和纯子胡闹。纯子则交互看着他们双方的表情,闹得更凶。在表面上的游戏之外,还有更深一层的相互试探。

从阿寒回来后还不到一个月,浦部的心中便重新萌生了想用婚姻的枷锁绑缚住纯子的欲望。

纯子在校园里做雪雕的时候受寒感冒了,在家休息期间吃高效安眠药企图自杀这件事情发生在这一年的二月中旬。浦部第二天接到纯子母亲打来的电话得知这件事以后,虽然下午三点开始有一个聚会,但他还是放下电话就直接跑到纯子住的那家协会医院去了。

纯子住的内科病房在一楼,是个单间。当浦部闯进病房去一看,纯子的姐姐兰子正坐在纯子床边的圆凳子上。

“她怎么了?”

浦部交互看着他们两姐妹喊道。

纯子似乎在发烧,脸色潮红,头埋在白色的枕头里,紧闭着眼睛。兰子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用目光示意浦部到外边的走廊里去。

“她吃的药量并不算太大,好像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不过据说她的肠胃因此发生了溃疡。”

“原因呢?”

问完这话,浦部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太大了,赶紧看了看四周。

“不知道。”

“可无缘无故的她怎么可能这么做?”

“她老早就说想死了。”

“所以我才问为什么?”

“老师,您觉得呢?”

兰子反过来问起他来。

“问我?”

兰子双手交叉于胸前,靠在门边的墙上。浦部眼睛望着兰子,脑子里却浮现出自己与纯子在饭店里发生过关系后那短暂的交谈场面。

是因为和自己之间的关系在纯子身上投下了阴影吗?是因为知子的存在令纯子无法承受,才痛苦得想寻求自杀吗?当他和纯子谈到自己要和妻子离婚的时候,纯子只是微微一笑说保持现状就好。她说这话时的表情是那么平静、自然,难道那是纯子故意装出来、演戏给他看的吗?

就像在海边旅馆里故意从楼梯上滚落下去一样,她真是个用复杂的形式表现爱情的女人。依此类推的话,说不定她此次自杀的举动也是另一种爱的表现呢。无论如何,事情的真相不问纯子本人是无法了解的。不过,抛开要负很大责任这一层不说,对于浦部而言,纯子是因为无法承受与自己的爱情重负才企图自杀的,这种想法还是令他感到很愉快。

“暂时还是先让她一个人好好休息休息吧。”

浦部点头表示同意兰子的意见,他看着病床上的纯子,突然感觉她是那么可亲可爱。

从那以后,浦部开始每天都往医院跑。每天他快到中午的时候起床后,马上就动身去医院。按照纯子的愿望喂她吃吃东西,或者用毛巾帮她擦擦脸什么的。有的时候还帮她换睡衣,甚至连大小便这类的事情他都包了。一个对事物具有判断能力的中年人在一个刚刚十七岁的女孩子面前如此唯唯诺诺,这种样子就算他本人不在乎,但在他人眼里却显得相当不正常。

“听说浦部那个家伙整天陪着纯子,像个下人似的伺候她呢。”

聚在“阿咂米”“炉畔”等处的那些品质恶劣的朋友们半是羡慕、半是嘲笑地议论着他。纯子的家人们虽然对浦部对纯子的精心看护也深表感谢,但同时也因此而感觉出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同一般。这一点,姐姐兰子以及哥哥喻他们以前就已经有所觉察,也还没什么,倒是一直不知情的父亲、母亲,现在也不得不认可这件事情了。

不管周围的人怎么想,浦部对纯子忠心耿耿,而纯子对于浦部的忠心耿耿也表现出坦然接受的态度。这样过了不到一个星期,纯子的家人反而把照顾纯子的事情完全交给浦部,并且对此情况也似乎习以为常了。

知子从别的画家朋友那里得知纯子企图自杀、浦部为此整天都在医院里陪着她这件事,自然是气得冒火、到处撒气,不过这些对于现在的浦部来说都根本不往心里去了。

虽然他整天都泡在医院里基本上没有作画,但是能够作为纯子身边最亲近的男人而得到纯子家人的认可,这反而更令浦部心满意足。接下来只待纯子恢复健康并且愿意考虑的话,他们结婚这件事也就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浦部希望能找个机会问清楚纯子企图自杀的动机。如果是和自己之间的关系成了她心理上的沉重负担而造成她突发性的自杀行为,那么他认为他们就应该不再犹豫,干脆下决心结婚才是。

随着时间的推移,纯子的身体渐渐康复了,可是纯子却根本不想跟他说起他要自杀的原因。即便浦部装作无意间提起似的对此试探她,她也总是微微一笑,赶紧把话题转移到别的地方去。

渐渐的,浦部不仅白天整天在医院陪纯子,就连晚上也一直留在病房里到很晚才离开。纯子倒也不像是特别希望他一直陪在身边,不过他要是不在的话似乎又确实不太方便,每次一说要走,她的表情总会显得有些失落似的。

在纯子住院后第十天的傍晚,浦部被纯子的主治医生千田医师叫了去。当时正好刚送来晚餐,纯子正准备吃的时候,护士过来请他到护士站去一趟。浦部跟着那个护士过去一看,千田医师已经等在那里了。

“时任纯子君吃了过多的安眠药,现在肝脏和肾脏虽然还留有一定的后遗症,但是体力方面已经基本上恢复正常,大概再有一个星期就可以出院了,已经不再需要陪床了。因此希望您也差不多就回去吧。”

这位医师看上去年龄跟浦部差不多,高高的个子,端正的相貌,身穿白大褂相当有形。浦部虽然感到了来自于他的压力,但还是有些不高兴。

“既然她已经好起来了,那我在这里又有什么关系?”

“身体渐渐恢复之后,我们必须慢慢引导患者凡事都要自己去做才行。就这一层意义上讲,您在这里反而会妨碍到纯子的康复。另外,我不知道您和纯子之间是什么关系,但是直到深夜还有男士在她病房里的话,这本身就有违风纪。”

“可我是纯子的男朋友啊。男朋友陪在她身边,就算晚回去一会儿有什么不对的?”

“我不知道你们是不是那种关系。总之,这是医院的规定,来探病的人请在晚六点之前离开。”

医师说完这句话以后就带着护士出去了。浦部心情非常不愉快。他认为就算是主治医生,介入他们之间的个人问题也未免管得太宽了。

“真是个不懂礼貌的医生。”

回到病房后,浦部把千田医师的话多少有些夸大其词地跟纯子描述了一遍。

“是吗?他是这么说的呀?”

“会不会是那个医生看上你了?”

“要是那样的话可就好玩儿了。”

“别胡说八道。”

“可那个人帮我洗过胃,而且还看到过我恶心乱吐一气的呀。要是这种人也能喜欢上我……”

说着,纯子竟然再次笑出声来。

自那天算起又过了五天,二月底的时候纯子出院了。身体已经完全复原了,但可能是因为住院期间食欲不振,她的脸颊消瘦了很多,脸色也变得更加苍白了。不过这样一来反而更增添了一抹女人味儿十足的妖冶。

因为住院期间自己一直陪在她身边,所以浦部自以为纯子和自己之间的关系已经成为众所周知、无可否认的事实。而事实上,也的确没有谁否认纯子是浦部的情人这一层关系。只是说到浦部是不是纯子的情人这一点上,大家的意见可就没那么一致了。

不管浦部怎么想、怎么得意,关于纯子企图自杀的原因,同伴儿们都各自凭着自己的主观想法进行推测,谁也不知道事情的真相。

“她要自杀实际上也没什么特别理由,那个女孩儿不是喜欢《黑色的星期天》那首歌吗?而且喜欢的颜色又是暗红色。她企图自杀也不过就是这些因素在某一刻突然融合到了一块儿了罢了。”

宗是这样说明自己的想法的。而同伴儿们的意见也基本上和他比较接近。

浦部也间接地听到了这些说法,但是他认为他们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他们嫉妒纯子和自己的关系。他很自信地认为,无论别人再怎么说三道四,真正了解纯子的人终究唯有自己一人。

不过街头巷尾的议论倒还无所谓,只是如同那些黑社会的混混儿们会因为进过班房反而加深了资历、提高了地位一样,一度企图自杀的纯子身上现在似乎也因为多了一次辉煌的经历而越发变得光彩照人,意气风发地在艺术家的圈子里重新亮相了。要说起来,纯子的形象的确和自杀未遂这种经历很能够相得益彰。

纯子再次开始和同伴儿们到处喝酒,出没于他们各自的活动据点,经常胡闹到深更半夜,最后醉倒了便和那些男人们混在一起过夜。

对于夫妻关系紧张、和知子之间几乎无话可说的浦部来说,现在除了继续追逐纯子之外已经别无选择了。可是曾经一度应该已经被他捉到手了的纯子,好像不经意间又脱离了他的掌控,游走到更加广阔的世界中去了。

三月,仿佛要故意引起浦部的焦虑与不安似的,北国又迎来了冰雪消融的季节。

雪下了化,化了又下。在春季气象极其不稳定的一个下着雨夹雪的夜晚,浦部一个人走在街上,不禁回忆起三年前纯子第一次出现在自己家里时的情景。当时纯子才只有十四岁。还梳着娃娃头,个头也比现在矮多了。那会儿她全身湿透了,在知子的陪伴下胆怯地出现在自己的画室里。而那个少女现在却把头发染成了金色,说不定又和什么男人在哪个酒吧里狂饮呢。当初见到她时,浦部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她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可是这种脱胎换骨的变化已经成为现实,而促成她发生这种变化的恰恰就是浦部本人。

这种充满了讽刺意味的因果报应令浦部心生寒意,而他现在仍走在寻找纯子的路上,心急地向纯子可能出没的酒吧赶去。

现在浦部已经很难掌握住纯子游玩的场所。以前她即使在酒吧里当着浦部的面和别的男人调情,但最后总还是会跟着他一起出来。可最近这段日子,浦部离开的时候,她仍然会很不在乎地跟其他伙伴继续留下来胡混。有的时候好像还故意要做给他看似的跟别的男人亲热。以前即使不是约好见面的日子,想见到她也基本上能够在自己估计得到的地方找到她,可是最近有的时候根本就想不到她会跑到哪里去。

幼小的猛兽在家长的教导下蹒跚学步,然后开始自己摸索着扩展活动范围,不经意间它已经独立了,再后来便会发现它已经开始在家长所不了解的领域里昂首阔步地前进着了。

浦部终于领悟到,自己单纯从老师这个角度已经根本无法控制住纯子了,现在要拴住纯子唯有用“婚姻”枷锁这最后的手段了。

在冰雪消融的夜晚,浦部打定主意,在“阿咂米”等着纯子出现。听老板说她已经三天没来这里了,因此他估计今天晚上她可能会在这里出现,于是干脆在这里张网等她。

这天晚上九点刚过,纯子真的在这里出现了。和她同时走进门的还有村木。纯子看到浦部稍微愣了一下,但很快便一言不发地选了与浦部相反方向的吧台一角和村木并肩而坐。昏暗的灯光下看不太清楚纯子的脸色,但感觉上她还没有喝醉。

“你能出来一下吗?”

“什么事儿?”

“有话跟你说。”

纯子回头看了村木一眼,说了声“我马上就回来”,然后站起身来。感觉纯子跟在身后,浦部率先走下了窄窄的楼梯。

来到店外一看,天空中正下着细雨。夜雨打在小胡同里残留的积雪上。

“你这段日子到底是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想跟你联系你也不在家,也不来上课画画。”

“我已经不想让老师教我了。”

“不想了?”

浦部加强了语气反问道。纯子只是一味地靠在小胡同一侧的石墙上,盯着道路前方。

“现在不学了你想干什么?你现在才刚刚起步,今后的路还长着呢。你不继续努力学,怎么可能成才?”

“我明白。”

“明白还说不来学了?”

“我想一个人好好琢磨琢磨。”

“琢磨又能怎样?一个人再怎么闷头想,还不是照样什么都想不出来?”

“实际上我可能已经什么灵感都没有了。”

“这叫什么话?”

“老师,您不这样认为吗?”

雨中,纯子扬起头看着浦部。雨滴从她露在贝雷帽外边的刘海滑落到白色的脸颊上。不知道是不是浦部多心,他觉得纯子的面容有些憔悴。

“纯子,你怎么了?”

浦部还是第一次看到显得如此软弱无助的纯子。纯子平时总是被男人们捧着,华美而且高傲。那些男人之所以仰慕她、千方百计想接近她,就是因为他们想把她那过于完美的高傲劲儿据为己有。

“出什么事儿了吗?”

“没有,没什么事儿。”

浦部冲动地想把这个突然间表现出柔弱一面的小野兽使劲儿抱进怀里。现在抱紧她的话,纯子肯定会暴露出她的真实面目,能够让他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还是那个真实的年仅十七岁的年轻女孩。可是纯子露出脆弱的一面只在那一瞬间,很快她又恢复了常态。

“你要说的话就是这些吗?那我回去了。”

“等等,还有呢。我想和你结婚。只要你愿意的话,我马上就可以离婚。然后和你在一起,让你的才能进一步得以发挥,然后我们就……”

“那你就离婚好了。”

“那就是说你同意和我在一起了?”

“不知道。”

“为什么?”

“如果答应和你在一起,你就离婚,如果不答应和你在一起,你就不离婚,你这样说不是太卑鄙了吗?先不管我是否答应,你不都应该先离婚才对吗?”

“可是……”

她竟然提出如此残酷的要求,浦部被她堵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那我回去了。”

纯子不再理会犹豫不决的浦部,朝胡同口走去。

“你要去哪儿?村木不是还在上边等着你吗?”

“无所谓,反正我也不是很想和那个人在一起待着。”

“那你跟我一块儿走吧。”

“让我一个人清静会儿。”

说着,纯子在夹着雪花的小雨中朝大街上跑去了。

积雪再次融化,北国的春天终于来到了。

四月,山野田间厚厚的积雪融化掉了很多,却仍有些残留,但是札幌市区的街道上积雪已经基本上消失了,只有北侧的房檐下或者榆树巨大的树根下偶尔还能发现一些仿佛被遗忘掉了似的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