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霖江那晚并不曾回家用晚膳。他到家的时候,已是繁星满天。
这样温柔的夜色中,如蕴在床头挑灯翻着书。听到走廊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她侧耳了一瞬,然后合上书一下子翻身下床。刚走到房门口,那双黑色的中筒靴也正正好迈了进来。
“迎得这般急切,连件罩衫都不披?”邱霖江的眸子里有隐隐的笑意,正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她。听他的揶揄,如蕴不由得微微赧然,只道:“若是你回来了,我便终于可以关上房门,怎能不急切?”
他换上家居睡衣,又道:“听说……今早有人倒也学会四两拨千斤了?”她起先一愣,不明所以地回头看他,见他眼底星星点点的笑意忽然一下就反应过来——原来是同二太太的那番虚与委蛇。几乎不用多想,如蕴便明白定是太太同卿悦提了一下,而卿悦这唯恐不生事的丫头赶在邱霖江回房之前巴巴地先告诉了他。
垂下眼,偏过头,如蕴低低地道:“哪有你说的那般……”她本还欲再说些什么,但却无法说下去了。有一双结实有力的臂膀从她的身后环过来,牢牢地将她禁锢其中。
“如蕴,谢谢你。”他微微俯身,下巴贴着她的耳垂,在她的耳边呵气如兰。他的呼吸洒落在她的皮肤上,熨烫得她似乎连心里都泛起痒来。颈子刹那染上粉色,她用胳膊肘轻轻推他,嗫嚅道:“说什么谢谢……你这人,好生奇怪……”
他似乎轻笑了。靠得这般紧,她甚至听得分清他每一下的呼吸声。只听他继续说道:“谢谢你今日为母亲说话。你晓得的,在我心中,至亲的家人永远是排第一位的,谁若是动了她们一丝一毫,我定要他十倍奉还。”
他的话掷地有声。尽管不是头一回听,她心里还是泛起了震撼的波澜。对父亲尊敬,对母亲孝顺,对妹妹爱护,这就是她的丈夫。
忽然想到什么,她张了张口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问出了声:“那……我呢?”他轻轻地扳过她的身子,揉了揉她的发,笑道:“你说呢!”
他的温度近在咫尺,皮肤贴着她的皮肤。他的掌心很烫,他的胸膛很暖,她就这么被他的气息层层包围着。他毫不犹豫的回答令她的心里一下子生起了欢喜,因为自己也是他至亲的家人而觉得欢喜——被视家人为第一位的他当自己也为至亲,怎能不欢喜。
只是不知为何,慢慢地,在欢喜的余温都褪去后她竟忽然觉得有些失落,好像缺了点什么,又好像空了点什么。
但究竟是什么,眉心拧成一道浅浅的结,她自己也不知道。
第二天是礼拜六,如蕴睁开眼的时候,邱霖江赫然还躺在身旁。阳光透过雕花的黑檀香窗柩洒落进来,在木地板上圈成一个漩儿。
她轻微动了动打算起来,还未曾把手臂伸出被子,他就已经睁开了眼。她晓得他一向浅眠,有些歉意地对他说:“吵醒你了……你再眯一会儿吧。”他伸手捏了捏眉心,声音里带着一丝刚醒的惺忪与沙哑,道:“无碍,竟已日上三竿了。”
他虽这般说,然而接着又把手臂一搭,一把将她揽回怀里,哑着声低喃道:“左右已经迟了,陪我再躺一会儿。”这个礼拜他一直很忙,总是早出晚归、披星戴月的,眼底都有浅浅的青色印子。不曾出声,如蕴也闭上眼,同他一起偷得片刻闲。
这么一睡,竟就将早膳给睡了过去,一晃神已是中午。如蕴自从嫁来邱家,还不曾这么晚起来过,不由得心里有些惴惴。邱霖江却是老神在在,似乎这再寻常不过了。果真如同他的神定气闲一般,除了秦秋玲翻了翻眼皮子,邱志宏、陆芸都是寻常模样。
午膳过后休息了片刻,邱霖江对如蕴说:“换件衣服,我带你去一个地方。”这回听他说这句话,如蕴忍不住笑了:“又这么神神秘秘?好,你要暂时不说便罢,我这就去换衣服。”她正准备取出前天刚做的新旗袍,却听他又道:“今天倒是要你换件素淡一点的衣服,简简单单便可。”
她不解,但也不急,只跟着他后面走。今天他没有叫不言开车,却是带着她一块儿坐的电车,下了车之后一路步行。空气里头萧瑟的意味已然转浓,枯黄的叶子打着旋儿从枝头剥落下来,在路边堆积了薄薄的一层。如蕴踩着落叶,一下一下地清脆作响。
终于到达目的地,她抬头望着前面的石阶和石阶之上砖墙斑驳的旧房子,转头向邱霖江投去疑惑的目光。他的嘴角噙着一抹淡笑,开口道:“别看这房子破旧了些,里头可是个宝贝。”
踏进去之后,如蕴才明白他那句话的真正含义。房子里头真真是个“宝贝”,因为任是谁都想不到,这竟是一个简陋的识字堂。接到她惊讶的目光,他解释道:“我哪里有工夫做这些事,这可是‘善幼堂’的功劳。身为商人,我至多资助些学费书本费、偶尔过来看看罢了。”
他说得这般轻松,但她知道他定是也花了不少的心思。他这个人,要么不做,要做便尽心尽力。但她也不揭穿,只笑问:“那今天你是来给孩子们送新书本吗?”他摊开双手,道:“两手空空而来,何来书本?”拉着她走进里屋,他说,“今天,却是来给孩子们送个新的女先生!”
如蕴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女先生?我……我哪里会做教书先生!”她仓皇失措的模样逗笑了他,邱霖江忍俊不禁,道:“教他们识字罢了,这有何难!”言罢,他已经不由分说地拖着她掀开布帘而入。
屋子里约莫有二十来个孩子,看起来年纪都不齐整,大大小小皆有。如蕴甫一进去,他们瞬间抬头,二十多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就这样瞪大着注视她。
这一片本就是上海的“贫民窟”,而这些孩子们亦都是穷苦人家出身。如蕴原本有些胆怯,然而在触到那样澄澈却又带着一丝早熟的目光时,在看到这样冷的天气他们身上的衣裳竟还那么单薄时,她的胆怯慢慢地化作了心疼。从前幼时,她总觉得自己是一个不幸的孩子。但和这些孩子们相比,她这才发现她的童年已足够有幸。
浅浅一笑,她冲着他们打招呼:“你们好。”令她意外的是,孩子们的声音整齐而响亮:“先生好!”如蕴回头,邱霖江就立在她的身后,对她投以一抹安抚的微笑。“听岳父说,从前你读书时功课总做得格外好,今天到底是检查的时候了。”她晓得他这是在打趣自己,紧张尴尬的心情也渐次平缓了下来,便笑着问他:“书呢,在哪儿?”他微扬下巴,指了指最前面的那张木头桌。
不是《三字经》、《弟子规》,亦不是《千字文》,只是一本极其简单的识字书。如蕴算是被“赶鸭子上架”,也从未做过女先生,只好循着记忆中自己的先生教书的模样来摸索。起初她有些磕磕巴巴,到后来,竟也顺了起来。而他就坐在屋子的最后面,脸上带着一丝笑意陪了她大半个下午。
初冬落日得早,待就这么摸索着讲完今日的课,夕阳已经红透了半边天。疲倦是有的,但一边听见孩子们唧唧喳喳地大声喊“谢谢先生”、“先生再见”,一边看着他们如同小炮弹似的冲出屋子往家赶,如蕴觉得心里升腾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满足感。原来,除了读书看戏、除了困在自己的一方小天地里,她也能走出来真的做些其他的事。
她就站在桌边,看着他慢慢走近自己。她心里很忐忑,不晓得他会如何评论。而她也没有时间去思考自己究竟为何会在意他的评论,因为她已经屏住了气,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邱霖江脸上的神色很淡,瞧不出一丝端倪。直到走出那间屋子一段路后,她到底忍不住了,问他:“做什么一句话都不说?”他抬眼,笑意终于忍不住地蔓延开来。站定,他说:“我还在想,你究竟要几时才会开口问。”
如蕴反应过来,红霞飞上两颊,佯怒道:“你、你怎的作弄人!”明明他以前总是正色以对,也极少会像现今这般寻她玩笑。她嗔叱,邱霖江却因此笑出了声。他似乎很开怀,故意问道:“怎么,你自觉教得不好吗?”她闷头往前走,不理他。
他一手拖住她的柔荑,终于说:“真的生气了?就是因为你大大超出了我的预期,我正在绞尽脑汁地想要如何夸赞你才是。”她的嘴角露出一抹不易觉察的笑花,却仍旧强忍着瞪他一眼:“还当你是个正人君子,原来也是个口甜舌滑的!”
就这么笑说了一会儿,他终于牵着她重新往前走。
如蕴问:“为何只是教他们识字?从前读书时先生说,孩童启蒙得须《千字文》、《弟子规》等才行。”他沉吟片刻,然后说:“现今这样的乱世,于穷苦人家的孩子而言,吃饱穿暖才是至关重要的。他们读书并非胸怀大志,更多的是为了生计。认得字,他们便能做更多的活儿、挣更多的钱、过更好的生活。”
火烧云在天边赤红的一片,橘红色的光投射下来,将他们都笼罩其中。如蕴看着邱霖江被夕阳染得橘红的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因为他,她方明白这世界竟是可大可小、可如天堂可如地狱,每一寸土地上都有形形色色的人群。
然而当下,她不再想旁的了。同他归家,便是此刻夕阳里最窝心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