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黑暗遮天蔽日,甚至连哪怕模糊的月影、星子都挡了去。也许是他们的衣服刮到了身旁的枝丫,上头的叶子沙沙作响,好像是夜半里风的低泣。
未及如蕴能再一次鼓起勇气去找邱霖江,却是他先寻来了。
这几日的天气始终不见好转,风大得让窗户上的一层油纸都被吹得呼呼作响。如蕴起初以为外头只是风声,待再听了几下,才慌忙发觉原来是有人在敲门。
“来了、来……”然而后头那一个“了”字,蓦地消音后怎的都再说不出来。她一手扶着门边,脊背绷得发直,牙齿将下唇咬得死死的。门外的这道身影于她而言如此熟悉,又如此的叫她鼻子止不住泛酸。
静默了许久,久到呼啸的风仿佛要将她和他的衣角都掀了去。伴着股股的风声,他终于开口说:“不让我进去吗?”好像机械了一般,她缓缓地侧身,葱白的手指却将门框巴得紧紧的。邱霖江慢慢地步进屋子,抬眸快速地扫视了一番四周,而后淡淡问道,“杨小姐不在家?”她低低应了一声“嗯”,声音干涩发紧。
他的口气依旧不温不火,继续淡淡地道:“那么,你预备在这里住到什么时候?”他不曾提及他们上次的争吵,亦不曾提及他替她同父母做的掩护,只是这样问了这句话,平淡得仿佛在说“今日的风真大”一般。她已然关上了门,两只手下意识地用力绞在一起,绞得双手骨节全都发白,却始终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他沉默了一会儿,转过身去面对她,注视着她低垂的眼睑,问:“不打算再同我说话了吗?”如蕴终于抬起眼,迎上他的视线。他的目光和从前一样,望着她的时候依旧那么的专注,却似乎不复从前的温度。
润了润喉咙,她道:“你要我说什么?”邱霖江兀自笑了,嘴角扬起一丝嘲弄的弧度,再开口时语气微凉:“也是,你能说什么呢!除了怪罪我断了你与沈清赐的缘分,还能对我有旁的话吗!”
“邱霖江,你来这里就是要同我吵架的吗!”如蕴愠恼道。
他定定地望着她,半晌之后,才说:“赵如茵出事了。”她一惊:“妹妹怎么了?”前些日子她明明才见到过如茵,彼时,如茵还是那般神采飞扬,甚至于对她还是那般冷言讽语。邱霖江顿了一顿,然后道:“她……应该说,我们邱家对不起她。我大哥他……做了对不起她的事。”
如蕴只觉得自己的太阳穴“突突突”地剧烈直跳,跳得她头昏眼花、双耳发聋。她简直不敢置信,顿悟后下意识地攀住他的一只手臂,瞪大双眼追问:“你说什么?对不起她的事……邱霖滔他、他怎能……简直是禽兽不如!”
他还是那副淡然的神情,只道:“收拾一下,我们现在去你父母暂住的宅子。”她自然毫无二话,转身即刻就去了里屋。
在她看不到的背后,他的神色忽然一瞬间松动了。那双之前一直强装平淡的眸子里,顷刻之间竟一下子注满了浓得化不开的悲怆与深似海的情意。他不晓得,究竟何时他才能再一次在她面前展露自己所有的神情,又甚至,还会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
当如蕴敲开宅子的大门时,老管家一见到邱霖江身旁的她,眼前一亮后忙不迭地哀叹道:“大小姐,你可算是来了!快帮忙劝劝二小姐吧,老爷、太太都快愁死了!”如蕴跟着老管家匆匆行至里间,还未曾上楼,便听到楼上沈心华苦口婆心的哀求声:“好女儿,你倒是开开门啊!母亲求你了,你就把门打开,让我看你一眼,好不好?”
“老爷、太太,大小姐和姑爷来了。”老管家高声道。这么片刻的工夫,如蕴和邱霖江也已经沿着扶梯走上了二楼,赵贺平一扭头见到他们,叹了口气,微微迎上前来:“你们来了,要喝什么茶?”赵贺平似乎一瞬间苍老了许多,她看着他,脑子里忽然响起沈清赐对自己说过的话,如果不假的话,那眼前这抚育了自己近二十年而又两鬓华发的半百老人,也许真的是她的亲生父亲。如蕴禁不住动容:“父亲!”
邱霖江在她身后,一手轻轻搭上她的肩,微微拍了两下:“赵二小姐可好?”邱霖江问,嗓音低沉,目光灼亮。赵贺平摇头,深深地又叹了口气。“这件事是我们邱家对不住,我代我大哥向你们道歉。岳父放心,这件事,最终一定不会委屈到二小姐。”他再次说道,语气坚定,神色也丝毫不游移。
“不让如茵受委屈?你说得倒轻巧!”沈心华“噔噔噔”地踩着皮鞋过来,张口便叱责道,“我们如茵已经受到了奇耻大辱!你们邱家就算再能耐,还能怎样不让我女儿受委屈,你说呀!”面对沈心华的咄咄逼人,邱霖江神色不改,只是又说了一遍:“是我们邱家对不住二小姐。”
许是邱霖江不卑不亢的模样终于惹恼了沈心华,她陡然间嗓音高扬,尖锐道:“这就是你们邱家的态度吗!你父亲母亲呢,一个个都成了缩头乌龟了不成!当初从你看上这个贱丫头起我就晓得,我们这是引狼入室!”
见她的手指直戳如蕴的额头,邱霖江眉头一拧,不着痕迹地微微上前半步将如蕴掩于身侧,这才开口道:“父亲昨日已经叫大哥好生领了一顿家法,今早正筹备着歉礼,即刻便会来登门赔罪。只是我见如蕴甚是心忧妹妹,这才率先带着她过来了。”
仿佛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沈心华笑得嘲讽至极:“这个贱丫头会担心如茵?哈!我看,你们是来看热闹的才是!”
听到这里,赵贺平终于忍不住沉声道:“好了,你说够了没有!”若是往常,赵贺平这般严厉的话早已让沈心华噤声。然而这一回,似是被一下子点燃导火索,她刹那就爆发了。
“赵贺平,有些事我已经忍了很久了!你要扩大生意、你要疏通人脉,好,这些都随你!但是我们的女儿从来都不是你的筹码!怎么,送去了一个赔钱货给邱家不够,还要再葬送我的女儿吗!”她已经全然歇斯底里,双眼通红地嘶吼,“我告诉你,我不准!我不准!”
不待赵贺平开口,她话锋一转,扭头死死地盯着如蕴,目眦尽裂:“都是你这个扫把精!都是你毁了我的女儿!若不是有你,我的如茵怎会一直郁郁寡欢!你抢走了她心仪的男人不说,还毁掉了她!”
突如其来的指责叫如蕴措手不及,她下意识地辩驳:“怎么会是我呢?母亲,我晓得这件事……”
“我才不是你的母亲!你的生母是这个世界上最低贱、最不要脸的女人!”沈心华声嘶力竭地怒吼,她眼底的狂恨让如蕴刹那竟心下大骇。
“都给我闭嘴!”猛地一拍阑干,赵贺平厉声大喝。
将如蕴轻轻地拢入怀里,邱霖江目光疏淡地低低道:“既然如此,我和如蕴就先回去了,下次再来探望你们。”说完,他揽着如蕴,果真便举步离开了。
不言一直在车里候着他们。待如蕴和邱霖江都坐进车中,看着车前镜里映出的邱霖江的双眼,不言问:“二少,去哪儿?”
如蕴浑身一震:她都快忘了,自己现在究竟要去哪儿!
静默只是片刻,在如蕴想法依旧还很纷杂的时候,邱霖江眸光掠过她,然后清晰地说道:“回家,回邱府。”
就这么一路无言地开回到了邱家,下车的时候,邱霖江再次开口,对不言说:“你再去一趟杨小姐那儿,将少奶奶的衣物都带回来。”
如蕴猛地回头,他的视线也正攫着她的。他的目光灼亮逼人,仿佛在无声地同她说,他的决定不容置喙。她注视了他许久,嘴唇张了张却最终什么都不曾说。羽睫一垂,她遮去了自己眼中的情绪,只这般缓缓地走了。身后,他望着她洁白如瓷的颈子,瞳孔猛地一缩,全无方才的神色自若。
家里头最先撞见如蕴的是常嫂,她眼前一亮,面上大喜,笑着迎上来道:“二少奶奶可回来啦!你这回娘家一阵子,真真叫二少盼得不得了!”如蕴浅浅一笑,问:“家里头还好吧?”常嫂抬眼瞥了瞥如蕴身后的邱霖江,笑容有些干涩,喏喏道:“二少奶奶,你晓得的,家里最近出了这么一件大事……这……”如蕴其实只是按照惯常问了这么一句,话音方落,她也察觉到了不妥。因此,她轻轻拍了拍常嫂的手背,不再多言什么便上了楼。
如蕴本是先去邱志宏与陆芸的房里问声安,不料似乎他们恰好刚刚离了家。慢慢地踱到她和邱霖江的房前,房门虚掩着,她轻轻一推开,只见积水空明一般的阳光下,数不清的细小微尘正在舞动。
邱霖江一直跟在她的身后,步伐沉稳,沉默不语。这会儿,她顿在了房门口,而他亦立于此。其实,她离家去杨淑怡那里不过也才不到半个月的工夫,然而现下看着空无一人的房间,还是那样熟悉的布景、那样熟悉的窗帘、那样熟悉的床,她却觉得已然恍如隔世。
一阵风吹了起来,吹扬了米色的夏季纱帘,地上的影子也跟着忽明忽暗起来,像是粼粼的水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