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睁开眼,已是十一点钟了。如蕴推开他,坐起身说:“这么晚,用不了早膳了。你平日用饭就不够规律,仔细对胃不好。”邱霖江仍旧躺着,但已经清醒,笑着接口说:“嗯,确实。谁让你这般贪睡,害得我错过了早膳。”她好气又好笑,一把掀开他身上的毛毯,道:“我这就去告诉齐妈,二少不饿,不用准备他的午膳了。”她说着已经下了床,他在她身后哈哈大笑,眼角眉梢都是光亮点点。
下午,他与她出去,四下走走逛逛。
双梅一直都是座安静的镇子,这么些年了,变化也少得很,除了近年来北郊渐渐建造了不少工厂。如蕴从前无意中听赵贺平说过,那些厂子都是洋人的,只是做苦工的,却是我们国人。
街角的这家茶馆,现如今的生意淡得如水。掀开外头的珠串帘子,邱霖江牵着如蕴走进来。老板娘听到有客人进来自然是格外高兴,一回头,见是邱霖江与如蕴,那张经历了不少岁月的脸上堆满了笑容:“这不是邱家二少吗?蕴丫头,你可是个有福气的,竟能嫁给二少这般仪表堂堂的俊小伙,多少姑娘巴巴着眼哪!”
因是旧识,老板娘一张口便噼里啪啦说了这一大通话,听得如蕴不由得都赧然起来。邱霖江微笑地问道:“可还有位子?”老板娘笑容可掬,高声道:“有,当然有!现在呀,我们这小本生意真是越来越难做了,你看看这场子,冷清得紧!”
他们挑了中间的一张桌子坐下来。前头,木头搭起的矮台上,唱苏州评弹的一男一女正在咿咿呀呀地唱着。坐定,邱霖江“咦”了一声,道:“竟还是他们二人。”如蕴微讶:“你从前也来过这里?”他觉得有些好笑:“双梅就这一家茶馆,我自然来过。”她笑道:“我总以为,邱二少是那种只晓得去洋人咖啡馆的新派人。”他一挑眉,说:“我晓得了,回上海后,你定是不想我再去露露咖啡厅给你买玫瑰起司蛋糕了。”
两人就这么说说笑笑,点了一壶西湖龙井,就着一碟云片糕、一碟绿豆糕、一碟蟹黄酥,边听评弹,边时不时地交颈细语。
今日,两位师傅弹唱的是那《白蛇传》。听着听着,如蕴的眼前忽然浮现出从前的模样来。曾经,有一阵子淑怡很欢喜听评弹,她便时常陪淑怡来这家茶馆。那时候,她们总会点一壶西湖龙井,坐在最前排的角落里,也就是现在斜前方的那张桌子。淑怡最爱听的一出长篇便是《白蛇传》,她曾经说,若是有一日她能够遇到自己的许仙,便是那法海再有本事,她都定会抗得过。
如蕴都快忘记这句话了。此刻,坐在这家熟悉的茶馆、听着熟悉的《白蛇传》,那些原来从未忘记过的记忆,慢慢地翻涌了上来。她恍惚地想,沈清赐怕便是淑怡的许仙吧,所以,淑怡甚至宁愿背叛她们十几年来那么深厚的情谊,也不愿负了她的“许仙”。
想到这里,如蕴的心一下子又沉了下去。前头的唱腔已然模糊,周围的空气也渐渐地凝固,仿佛白昼一下子灭了灯,整座茶馆都陷入了黑暗之中,暗得她一动都不敢动弹,全身却开始汗津津起来。
“如蕴,如蕴。”她侧耳,好像听到有人在唤她的名字。
“不舒服吗,如蕴?”那道嗓音再次响起,近在她耳畔。她偏了偏头,视线迎上了一道关切而担忧的目光。那人梳着大背头,露出宽阔的额头,额头下的那双眼目光灼亮,只是那英气的眉却是拧着的。
他的声音仿佛是一柄巨大的桨,抑或是巨大的吊扇,起初缓慢地转动着,最后越转越快,终于搅动了那原本凝固的空气,叫她得以从窒息中解脱出来。原来,分明还是白日,而那两位师傅的唱腔软糯如初。
见她回过神,他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握住她的手,他微微笑了,那笑容就如同窗前轻轻摇曳的疏影。松了口气,他说:“可是想走了?若是不愿再听,我们这就去旁的地方。”她也舒了一口气,好似胸口的浊气到底得以呼出。摇摇头,她浅浅一笑:“无碍的,我只是忽然觉得龙井好像有些涩。霖江,我们重点一壶碧螺春吧?”
他还是那样微笑的神色,应承道:“好。”
一转眼,他们在双梅已经待了三日了。每天,日上三竿时才起来,用过膳之后便去外头无目的地转转,晚上有时在院子里赏云,有时只是同在屋子里,他翻看外文书,她读着一本明朝拟话本,却是格外快活舒坦。
这晚,她依旧在看那本《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正读到李甲出卖了杜十娘的地方,邱霖江从外头走进来,唤了她一声。她一抬头,心中的愤愤还未平,忍不住脱口说道:“男人总是这般靠不住!”
他左眉一扬,目光扫过她摊开的书页,了然地一笑,将手中的一只木匣子递给她,道:“既然男人靠不住,打开看看,里头的东西可靠得住?”她接过木匣子,不假思索地打开。红色绒布之上,一只通透的祖母绿玉镯静静地躺着。如蕴取出那只玉镯,惊叹道:“这般好的玉……你今日刚买的吗?”正说着,她忽然觉得镯子内侧有一处似乎有些不平整,放在灯光下仔细一看,竟刻着一个小小的“如”字。
她抬起头,询问地望向他,他说:“我祖母小字清如。”如蕴一惊,顿时觉得手中的玉镯仿佛有千斤重:“这……这竟是你祖母的镯子?”他在她身边坐下来,道:“依稀记得,小时候见祖母戴过这镯子。不承想,今日竟无意中在储物间发现了。”她忙将镯子还给他:“这样珍贵的镯子,我怎好戴。”
他笑了,拿过玉镯,说:“镯子不就是用来戴的吗?况且,你是祖母的孙媳妇,如何戴不得?祖母从前最疼的便是我,你若戴上了,她晓得了定会很高兴。”拉过她的左臂,将原本戴着的银手链解下来,他小心地把祖母绿玉镯戴上了她的手腕。如蕴肤白,戴上这通透的镯子之后,更显白皙。
“果真适合,很好看。”他满意地笑道。她一边摸着这清凉的玉镯,一边说:“霖江,你都已经送了我这么多礼物,可惜我却……”他佯装板起脸,道:“再说,我可要翻脸了。”她不自觉地抚摩着镯子内侧的那个“如”字,忽然说:“等回上海后,寻个巧手的工匠,再刻一个‘霖’字,你说可好?”既然“如”是她名字的中间字,为了对称,她提的便也是他名字的中间字。
他的眼睛一下子变得极亮,而后眼神亦渐渐幽深起来,里头仿佛有一簇火苗在蹿升。空气里的温度骤然升高,飞霞不由自主地染上她的颊,她却还逞强着又说了一句:“不说话,便是不同意了?”他的嘴角扬起,道:“‘同意’应是这样。”
捧过她的脸,他的唇一下子覆了上去。那样炽热的温度,叫她觉得自己仿佛就要被熔化,从此揉入他的身体里再也无法分离。
许久之后,他才放开她,深泉一般的眸子却还依旧紧紧地攫住她。她两颊早已酡红,心跳得快不能自已。呼吸仍旧粗重,他一眨不眨地望着她,仿佛一只正伺机而动的兽。他的脸忽然偏了一下,她忙红着脸大声道:“我们……我们去院子里走走,好不好?”
他张嘴笑了,笑得格外促狭。她腾地一下站起身,乌黑的眸子上还蒙着一层亮晶晶的水汽。仿佛掩饰般,她的声音越发地大了:“你、你不去,我可自己去了!”说着,举步便往房间外走。
邱霖江如何会不跟着去。老宅的院子自然没有上海的院子大,里头种的花木也不如上海的繁多。长得最茂盛的,怕便是那两株已经三十几年的紫薇树了。此时正值花期,两株树上绽放满了白色的紫薇花。
在长椅上坐下,她倚靠着他的肩,半晌,谁都不曾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惬意地闭上眼,她问他:“霖江,我们何时回上海?”因为靠在他身上,他的声音传过来,仿佛带着轻微的轰隆隆:“这么快便厌倦与我独处了?”抬起头,看到他轻笑的模样,她嗔道:“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把玩着她的手指头,说:“何时你想回去了,我们便回去。”她静默了片刻,然后缓缓开口,道:“这几天,你带我去的地方,都是从前我经常去的。霖江,其实你是故意的对不对?”他没有出声,她只听到静谧的夜色里他清晰的呼吸声。“有些,是我与淑怡曾经很欢喜的地方,有些,是我与表哥有最多回忆的地方……我不晓得你是从何得知这些的,虽然你一直都不曾明说,但我懂,你想用现在你与我制造的新记忆,来驱散从前我与淑怡、表哥的旧回忆。”
她深深地望着他的眼,而他亦正在注视着她。“霖江,你的良苦用心我全都收到了。而我,真的很感念,上苍将你带到我的身边……”她的声音有些哽咽,眼底慢慢升腾起了雾气,却让他的脸越加放大清晰起来。
他的眼,那样幽黑如墨,却又格外的澄澈柔亮。轻轻地替她拭了拭眼角,他说:“明日,我们便回上海,可好?”她拼命地点头,露出一个极大的笑容,然而眼泪却也随着簌簌地往下掉。眼中满是流光般的笑意,他拥着她,叹息般笑道:“你啊……”
晚风渐渐地大了起来。他低头问她:“有些凉了,回屋去吧?”她应承,先他一步站了起来。经过一旁的紫薇树时,她没忍住,到底上前去挠了挠其中一株的树皮。毕竟是“痒痒树”,这么一下,紫薇树的树干立即颤抖不止。如蕴笑逐颜开,对着另一株又是一阵挠。
邱霖江有些好笑:“九岁之后,我便再不曾做过这事了。”她抬颔,斜睨了他一眼,却是波光流转,让他下面原本想说的话全都不记得了。
随着树干的颤动,白色的紫薇花慢慢地散落了下来,一瓣一瓣,仿佛一场悠悠的花雨,又好似是一场雪。她和他沐浴在这场雪里,说着,笑着,彼此的眼睛里头再没有旁的东西。
白色的花瓣洒落在他肩头,她看着他眉宇间流离的光华,只觉得那好像是最价值连城的钻,光芒叫那月光都黯淡了颜色。
如若这是一场雪,那他,便是雪地里最暖的屏障。免她苦,免她失所,免她慌乱无措。而她,愿意沉溺在这屏障里,永永远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