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缺月挂疏桐(2 / 2)

彼时雨如霖 奈良辰 3839 字 2024-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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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如蕴不曾料想到,他带她来见的,竟是山口大佐的夫人。走进这家位于弄堂隐蔽处的咖啡厅,除了吧台里的侍者,极富异域风情的里头竟只坐了一个人。见到邱霖江,那人站起来,微笑着对他们微微欠了欠身。

在桌台的对面坐下,邱霖江携着如蕴对那人说道:“夫人,这便是我的妻子,赵如蕴。”他然后又转过头,对如蕴介绍道,“这位是山口大佐的夫人,晴子。”尽管有一瞬间的诧异,如蕴还是浅促地冲着晴子笑了笑。

晴子来得早,已经点了一杯咖啡,右手轻轻地拿匙子搅拌着。她保养得很好,岁月似乎并不曾在她脸上留下过多的痕迹,甚至连眼角的纹路都是淡淡的。微微一笑,她放下匙子,举手投足间不经意就流露出优雅的姿态来:“如蕴……你,你不介意我这般唤你吧?”

如蕴忙道:“怎么会。”晴子抚了抚鬓发,又似乎觉得不对,将手放了下来,说:“邱先生他……是不是什么都还没同你说?”如蕴一头雾水,不明所以地偏过头,问他:“是有什么事……需要我晓得的吗?”

邱霖江抬眼,飞快地扫视了一眼对面的晴子,顿了一顿,然后说道:“如蕴,之前你问我——”“还是我来说吧。”兀地,晴子忽然打断道。

她缓缓地开口:“其实,我并非日本人,我也是中国人,而我的本名,叫作尹芷晴。”似是有些紧张,她再次抚了抚鬓角的发,“二十一年前,一次巧合,我去了一个叫双梅的地方投奔亲戚。在那里,我认识了一个男子,并且与他坠入了爱河。我曾经以为,他就会是我这一生的归宿了,却料,原来他竟早已有了一位未婚妻,而我,只可能会是他见不得光的姨太太。”

如蕴放在桌下的手忽然不由自主地微微抖了起来,她只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被提到了嗓子眼,堵在那儿,堵得她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好一会儿,她才听到自己的声音,仿佛有些恍惚,问:“那位男子……叫什么?”尹芷晴咬住了下唇,约莫过了两三秒钟,她吐出一个极清晰的名字:“赵贺平。”

静默。空气似乎都凝固了,胶着得叫人恨不得窒息。

突地,只听“哐当”一声,如蕴腾地一下站起来,幅度大得把椅子都翻倒在了地上。她的脸一下子刷白,仓皇之中转身便欲逃开。然而刚迈开了一步,手腕却被人从背后紧紧地抓住了:“蕴儿!”

蕴儿。

这是头一回有人这么唤她,她顿住了。尹芷晴不知何时已然急急走到了她身后,不放开她的手腕,继续说道:“蕴儿……对不起。”

如蕴没有立刻转过身来,也没有说话。尹芷晴不曾动,亦不曾再开口。而邱霖江仍旧坐在那儿,微微蹙眉,目光紧张地攫住如蕴的背影。

许久之后,肩膀轻轻抽动着,如蕴终于慢慢地转过了身。眼泪早已爬满了她的脸颊,她强忍着自己的抽泣,迎上尹芷晴的视线,问:“你……你从来都不曾想过要来寻我吗?”笑得苦涩而无奈,尹芷晴低低地说:“当年,当我发现你父亲原来早有未婚妻时,我是打算带着你一块儿离开双梅的。谁知,就在这节骨眼儿上,你突然生病了,而且病得很重。我花光了身边的积蓄,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只好去找你父亲。孰料,来见我的却是沈心华。”

她说着,手臂慢慢地松开了如蕴,垂了下去,而眼神也陷入了回忆中,变得有些涣散起来:“她说,她是绝对无法容忍自己的丈夫娶姨太太的。但你,归根到底还是赵家的血脉,她应承我,会医好你,亦会将你抚养长大,而条件便是——叫我离开,彻底地离开双梅,再也不出现在他们面前。”尹芷晴的眼角也泛起了泪光,她看着邱霖江起身拉过如蕴,又仔细地为如蕴拭去了糊了满脸的泪水,嘴角的弧度不由得微微放了放松。

“我悄悄地在双梅躲了起来,一直躲到确定你的病真的治好了。既然沈心华做到了她的承诺,那么,我……也必须信守我的承诺,离开双梅,离开你。”尹芷晴抬起手臂,小心翼翼地接近如蕴,试图去抚抚她缎子一般顺滑的长发。“双梅……是一个让我撕心裂肺的地方。这次与大佐来上海,与邱先生不期而遇,或许真的是上天注定。若不是他主动来找我,我压根没有想到,原来当年那个总是在我臂弯哭鼻子的小团子,竟然已经长大到都嫁作他人妇了。蕴儿,我承认自己是一个怯懦的人,是一个不合格的母亲,但我真的很想你。”

当她说完最后那句话的时候,她终于触到了如蕴的发。如蕴僵直着脊背,一只手用力地攥住邱霖江的大掌。有一个瞬间,她想往后避开尹芷晴的手,但她到底还是忍住了。眼前这动容而陌生的女人,毕竟是她的母亲,是她从知晓真相后就念想了许久的生母。

嘴唇动了动,尹芷晴问:“蕴儿,我可以抱抱你吗?”如蕴抿着唇,只是默默流泪。良久之后,终于轻轻点了点头。

她感觉自己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一个全然不同于邱霖江的怀抱,一个叫她在眨眼的一瞬间便落下了一大串眼泪的怀抱。有人在轻拍她的后背,动作那样轻,而耳侧的呼吸声又是那样柔软。仿佛,时光刹那倒退十九年,她只是一个半岁的小娃娃,母亲还年轻如斯。夏夜,蛐蛐儿在外头唧唧喳喳地鸣叫着,而母亲抱着她,哼着温柔的小调,轻拍她的背,哄她入梦。

原来,这便是母亲的怀抱。

回家的路上,如蕴格外沉默,红肿着双眼,望着车窗外发呆。邱霖江担忧她,却又不忍打扰她。他晓得,她现在最需要的,便是独自一个人好好静一静、想一想。

待如蕴终于缓过神来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竟被带到了江边。她有些茫然地将视线投向邱霖江,他微笑地点了点她的鼻子,说:“终于回过神了?”他的话音方落,车便停了下来。“来,出去走走,吹吹江风。”

五点半多的光景,天空依旧明亮,不远处,渐渐西斜的红日将云层染上了由淡及深的朱雀金。倦鸟归巢的时间,江边人来人往,倒是极为热闹。他扣着她的五指,也成了熙熙攘攘人群中的一分。

慢慢走上外白渡桥,江风大了起来,吹得她的发都散落得挡住了脸。他忽然停住脚步,在栏杆边站定,偏过头对她笑道:“在这里吹一会儿风吧,可好?”她点头,挨着他,也在栏杆边撑开双臂。

“如蕴,因为想见生母是你极大的一个心愿,所以我才会不遗余力地去完成它。每个人最无法选择的,便是自己的出身与父母。”他的声音淡淡的,不急不缓的,仿佛一道热流缓缓地淌进她心里。“因此,不管是好是坏,我们都要接受。”

她垂首,睫毛一闪一闪,盯着江面。远处,有船正在慢慢地靠近岸边,船上的人个个都是兴高采烈的模样。身子微微向他那边倾了倾,她说:“这些我其实晓得的。只是,毫无预兆的突然见到自己从未谋面的生母,而她现在竟已是另一个人的妻子……这样的冲击,实在太大,我、我觉得心里很慌很乱……”

“我明白。”他的嘴角边始终噙着一抹笑意,那样沉寂地凝视着她。“所以我才会带你来江边,吹吹风,让乱哄哄的脑子平复下来。看,你那双眼都快赛过兔子了。”他的话终于让她破涕为笑,温声说:“兔子的眼可不如我的好使,至少,我这双眼相中了一个对我如此好的丈夫。”见她还能与自己说笑,他到底放下心来。一挑眉,他说:“是你相中的吗?顺序是不是应该调转下?”

江风再一次吹乱了她的发,他伸手,轻轻地替她拨开了乱发:“如蕴。”她抬眼:“嗯?”他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开了口:“往后……也许不太能再见到她了。”他不曾说清楚是谁,但她明白指的是谁。

他继续说道:“她现在毕竟是山口大佐的夫人,而山口大佐是一个棘手而厉害的人,与我们为友的几率几乎没有。他现在怕是根本不晓得你是他夫人的女儿,但若是知道之后……我无法预测他的反应。”

风吹开了她的脖间的发,露出了白瓷一般的颈子。“你担心我的安危,对吗?”她轻而一笑,左手勾住他的臂膀,说:“放心,一直以来我只是想知道自己的生母究竟是谁。而今,夙愿已经完成,便再无遗憾了。”

他伸手去握住她的手,柔软温暖。他的眉宇彻底舒展开,道:“你能这般想,那便最好了。”

江风渐起,越来越大了。他侧开身,将她牢牢地拥进了自己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发顶,他能嗅到她幽幽的发香,与他的洗发精是同一个味道。

他在她的发间爱怜地吻了好几下,她仰起脸来,看着他,笑靥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