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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峰塔 张爱玲 1404 字 10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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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他说,不再拭泪了。“有什么点心可吃的?”他问媳妇。

“改天再来叨扰吧,二大爷。”何干说。

“不,不,吃了点心再走。舂卷做好了么?”

“还没有,”他媳妇说,“有千层糕,还有苏州年糕,方家送来的。”

她约摸五十岁,穿得像老妈子,静静站在门边,一双小脚,极像仆佣。房里的金漆家具隐隐闪着幽光。她啃一声打扫喉咙。

“新房子送了四色礼品来。我给了两块钱赏钱。”

他不言语。她又吭一声。

“他们家的一个儿子刚才来了,他父亲叔叔还没回来。”她不说他们在北洋政府做事。

“叫一个人去回拜。”

“是。”

何干从不让琵琶和陵留下来吃茶吃饭,知道他们家里艰难,好东西都留给老人家吃。有时候二大爷的儿子会进来,也站在门边,他媳妇就挪到另一角。他儿子矮,比他父亲坐着高不了多少,总是咕噜着“是”。琵琶其实没仔细看过他们的长相,只认得年青的一辈,因为他们前一向会到她家里,男孩女孩都有二十岁大,叫她小姑。她母亲姑姑在家的时候常请他们过来,可怜他们日子过得太穷苦。琵琶到“四条衡”很少见着他们。她总是一来就给领着到二大爷房里,那间屋子舒服漂亮,然后就又给领着出了门。

她在这里察觉到什么别处没有的,以后才知道是一种圆熟,真正的孔教的生活方式,总也是极近似了。可能是因为沈家世代都是保守的北方的小农民,不下田的男子就读书预备科举考试,二大爷就是中了举的人。宦途漫漫,本家亲戚纷纷前来投奔,家里人也越来越多。现在由富贵回到贫困,这一家人又靠农夫的毅力与坚忍过日子。年青人是委屈了,可是尽管越沉底的茶越苦,到底是杯好茶。

“新房子”是一所大洋房,沈六爷盖的,他是北洋政府的财政总长。当时流行的是北京做官天津住家,因为天津是北京的出海港口,时髦得多,又有租界,万一北洋政府倒了,在外国地界财产还能得到保障。沈家这一支家族观念特别重,虽然是两兄弟,却按照族里的大排行称六爷。家里有老太太、两位太太、孩子和姨太太。老太太按着姨太太进门的时间来排行,独一无二的做法,单纯一点,可也绕得人头晕眼花,简直闹不清姨太太是兄弟哪一个的。最常见的是二姨太太,女客都由她招待。以前是堂子里的,年纪大了,骨瘦如柴,还是能言善道,会应酬。琵琶始终不知道她是谁的姨太太。

老太太废物利用。大姨太太在顶楼主持裁缝工厂,琵琶最喜欢这里,同裁缝店一样,更舒服些。大房间倒像百货公司,塞满了缝衣机,一匹匹的衣料,烫衣板,一大卷一大卷的窗帘料子,铜环。长案上铺了一床被单,预备加棉花。

“给大姨奶奶拜年。”何干说,行了个礼。

姐弟俩也跟着说,倒不用屈膝。

大姨太太离了缝衣机,还个礼。一身朴素的黑袄祷。低蹙的眉毛,小眼睛全神贯注。

“嗳,何大妈坐。老李,倒茶!坐。”

“大姨奶奶忙啊。”何干恭维道。

她短促的一笑。“嗳,我反正总不闲着。过年头五天封了针线篮,这不又动手了。”

“大姨奶奶能干嘛。”

“能干什么!还不是家里人口太多,总有做不完的事情。”

“是啊。”

“见过老太太了?”

“还没有。横竖是等,我就说先上来给大姨奶奶拜年。”

她在缝衣机上踏着,一面说沈家的亲戚谁要结婚了,谁要远行,谁又生了个女儿。“见过我们新姨奶奶了么?”

“没有。”

“芦台人,才十六岁,很文静的一个女孩子。”

她说话的声口听不出新姨太太是她丈夫的还是丈夫的兄弟的,何干也不敢问。大姨太太正在帮新姨太太踏窗帘。

她儿子上楼来了。

“来跟姐姐哥哥玩。”她说,“陵少爷比他大吧?”

她儿子却有自己的主张,扯着他母亲衣襟粘附在身边,嘟囔着不知道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