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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峰塔 张爱玲 1407 字 10个月前

榆溪让琵琶定期去看珊瑚,陵不跟着去。儿子是宝,是做父亲一个人的。珊瑚和露仍是一体,虽然露不在这儿。还有个更现成的理由,姑姑本来就该见侄女的时候比侄子多。珊瑚买了汽车,学开车,旁边坐着波兰汽车夫,随时预备接手。一身崭新的高腰洋服非常的时髦,下摆及地,开高衩,衬托出腿和胸。她有一件米黄丝锦镶褐色海豹皮大衣,公寓也都是深浅不一的褐色与立体派艺术,琵琶觉得不似人间。她尤其喜欢七巧板桌,三角形、平行四边形,都靠一条腿站着。

“这些是仿的七巧板。”珊瑚道,取出旧的拼图给琵琶看,七块黄檀木片装在黄檀木盒里。“看,可以拼出许多花样来,梅花、鱼、风筝、空心方块、走路的人。想让桌子变个样子,只要先拿这些拼图试。”

“是姑姑想到的?”

“是啊。这里的东西大部分是你母亲的主意,只有这张桌子是我想出来的。”

她母亲的照片立在书桌上,相框可以反转,翻过来就是珊瑚的照片。露从相片里往外看,双眉下眼窝深,v字领上一张v字脸,深褐色的衣服衬得嘴唇很红艳。

“来给你母亲写封信。”珊瑚道。

开始琵琶还很雀跃,说不定能告诉母亲她的感觉,一直没能说出口的话。可是立刻便发现随便说什么都会招出一顿教训。提起发生过的趣事,或是她有兴趣的事,露也总用蜘蛛似的一笔小字,写满整整一页,让人透不过气来,警告她一切可能的坏处,要不就是“我不喜欢你笑别人。别学你父亲,总对别人嗤之以鼻,开些没意思的玩笑……”

她母亲的信其实文如其人,可是还是两样。不过电影上的“意识”是要用美貌时髦的演员来表达的。琵琶选最安全的路,什么也不告诉,只重复说些她母亲的训示。她用心练琴,多吃水果,一面写一面喝茶。

“嗳呀,滴了一滴茶在上面了!”她哀叫道。

“你妈看了还当是一滴眼泪。”珊瑚取笑道。

“我去再抄一遍。”

“行,用不着再抄。我看看,只有这个字糊了点。”

“我情愿再抄一遍。”

“行了,不用抄了。”

“还是再抄一遍的好。我情愿再抄一遍!”

哭着写信给母亲!想起来就发窘,宁可抄一整本书也不肯让她母亲这么想。只费一张纸,还有一整本簿子可以画画。

珊瑚去接电话,坐在穿堂,草草记下号码。她也从交易所赚钱,女人最聪明的赚钱办法。她跟新朋友聊天,不是女掮客就是老字号商家的太太,投机赚钱来维持优渥的生活。沈家人没有一个像她一样融入上海。电话到末了,她说的是国语,声音压得低,只听,很少开口。琵琶不去听。她给训练得没了好奇心,也感觉她母亲姑姑不介意她在旁边也是为了这原故。她们就不这么信任她弟弟。她甚至不纳闷姑姑都在电话上同谁讲这么久,总是哑着喉咙说话,显得可怜巴巴。在珊瑚家遇见明哥哥,也从不疑心是跟他讲电话。明哥哥是罗侯爷的儿子,侯爷夫人带大的。到家里来过又跟她母亲姑姑出去吃茶跳舞的表哥里头,明哥哥是最不起眼的一个。他清瘦安静,比她高不了多少。

“明真喜欢跳舞。”珊瑚说。

“明哥哥喜欢跳舞?”琵琶诧异道。

“是啊,他上舞厅跟女孩子跳舞,就因为喜欢跳舞。”露向珊瑚说。

“现在有钱做别的事了。”珊瑚咕噜了一句,两人都笑。

“明哥哥跟舞厅的女孩子跳舞?”琵琶喊道。

他一个人来找珊瑚,琵琶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又讶然发现他是珊瑚的朋友。

“明哥哥来了。”珊瑚跟她说,那天她留下来吃饭,珊瑚觉得有必要解释:“是你雪渔表舅爷的官司,我在帮他的忙。”

琵琶一直没见过明哥哥的父亲。要是知道是侯爵,她一定更好奇,可是她母亲姑姑不喜欢提头衔,不民主。琵琶只知道侯爵的房子何干记得,在南京。另一幢屋子是相府,其实是同一家人,搬到了上海,只是琵琶始终没想通。

“官司?”她尽量露出关切的样子。

“挪用公款。他在船运局。”珊瑚悻悻的嘟囔,猛然扭过头。

琵琶觉得雪渔表舅爷就跟新房子的六爷一样,也官居高位。“他们在告他么?”她问道。

“把他抓起来了,钱是公家的。”

琵琶换上了难过的神色,可是珊瑚立刻就打破了坐牢的影像:

“他现在在医院里,病了。”

“喔,那还好。”

“他是真有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