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留在家里,为红十字会织袜子卷绷带。珊瑚在学打字和速记,想找工作。有次上完打字课,从外滩回来,琵琶碰巧在那儿。
“吓咦!好多人从外白渡桥过来,”她惶骇的喊,“塌车、黄包车,行李堆得高高的,人多得像蚂蚁——”一时说不下去,只是喊“吓咦!”反感又恐怖。“简直没完没了,听说好两天前就这样了。每天都是这样,租界哪能容得下那么些人。”
“我就不懂怎么会有人愿意住在虹口。”露道,“每次一过外白渡桥,我就觉得毛骨悚然。”
“房租便宜。”珊瑚道。
“那也不行。日本鬼子都在那里,那是他们的地盘。”
“我没看过日本人。”琵琶道。
“怎么会?”露道。
“我没去过虹口。”
“在天津总看见过吧?在公园里?”
回想起来,隐隐绰绰记得穿着像蝴蝶的女人走在阳光下。
“喔,看见过,她们很漂亮。”
“暖唷!日本人漂亮?”珊瑚作个怪相。
“在欧洲的时候我们最气被当做日本人,大金牙又是罗圈腿。”露道。
“最气人的还是他们还以为是夸奖:‘嗳呀,你们那么整洁有礼貌,一点也看不出你们是中国人。”
琵琶记得秦干在公园里说:“看不看见背上的包袱?人家都猜里头装了什么,有什么贵重的东西得成天背着。是背着他们祖先的牌位呢。”
琵琶听过别人也是这么讲。珠宝盒似的绑在后腰上,使中国人百思不解,如同别人纳罕苏格兰男人的裙子底下是何种风光。
二十一
中日并未宣战,报上也仅以敌对状态称之,租界不受影响。战争与和平不过是地址好坏之别。基督教青年会仍照常举行入学考试。除了琵琶之外,也有两个中国男孩与几名当地英国学校的英国男学生应试。补课的麦卡勒先生是英国大学的总代表,拆开了褐色大信封,里头装的是寄自英国的考卷。一时间,肃穆无声,充满了宗教情怀,小小的房间不需冷气就冷飕飕的。应试的人围着橡木桌而坐,眼睁睁看着他撕破封条,解开绳子,抽出印好的试卷分发给不同的考生。怒照着窗的夏天淡去了,街上的车声也变小了。琵琶拿着的试卷还带着空运的新鲜清凉的气味,从没有战争的圣殿过来的。
麦卡勒先生是约翰牛(英国人的绰号。)的典型,当然他也可能是苏格兰人。外表和举动都像生意人,对中国人来说不免市侩了些。露和珊瑚倒觉滑稽,这么一个人竟是学者,可话说回来,英国整个是一个商人的民族。他不时看手表。到了正午,他从桌子另一头立起身来。
“时间到。”他喊道,收考卷。“下一场两点,两点整。”
琵琶情愿等电梯,不肯四处寻找楼梯,虽然下去只走个一楼。安静的走道有男人俱乐部的圣洁气味,女人止步,基督教青年会顶楼一向是中国人不得进入。楼下的新的苏打柜台假牙似的,在褐色古老世界的气氛里显得突兀。一道长玻璃墙把它跟大厅隔开了。一排国际友人长相的男女用麦管啜着饮料,无声的应答。玻璃墙给这一幕添了光彩,像时髦杂志的图片。一个褐发女人,可能是中国人,罩着海滩外套,两只腿光溜溜的,绕着高脚凳。显然是在室内游泳池游泳。她旁边的男人穿了志愿军的卡其衬衫短袴,戴着国际旅的臂章,来福枪倚着柜台。
我就喝杯奶昔吧,琵琶心里想。何必出去?可又怕穿过玻璃。她向自己说:一杯奶昔没办法让我喝上两个钟头。还是走一走,看有没有小饭馆,这里是城中心,附近一定有不少餐厅。可是对过整条街都是跑马厅,街的这一边又给一家摩天饭店和电影院占了。东行往百货公司,是一排的挂着珠帘的美容沙龙、便宜旅合、舞蹈学校、按摩沙龙、有歌舞表演的小餐馆,大中午霓虹灯没打开,分不清哪家是哪家。不过南京路上总是人来人往。她立在街角犹豫不决。有时间到小巷里探险么?
轰隆!短促的一声雷,隐约还有洋铁罐的声音。脚下的地晃了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