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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峰塔 张爱玲 1613 字 10个月前

何干拖过一把椅子,促膝坐下,低着头,虎着脸,搭拉着眼皮。斗牛犬的表情使琵琶很是震动,刚才还觉得何干不再喜欢她了。显然还是帮着她的,希望她能与父亲言归于好。

“现在出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她冷酷的对着地板说。

琵琶没言语。何干说的一点也不错。可她也知道这个家里再没有使她留恋的地方了。

两人一齐等着下楼的动静。寂静一步步地拖下去。她不忍看何干,她顽固的决断表情透着绝望。琵琶小时候总明明白白表示她更相信母亲的判断。年纪越大,也让何干知道她自己的看法更可靠。可是两人对面而坐,摆出争斗的姿态,她猛然觉悟到不能再伤何干的心,不把她年深月久的睿智当一回事。一出了这个门,非但不能回这个家,也不能回她身边。

两人一动不动坐着,各自锁在对方的监视眼光内。不等最后一刻我决不妄动,琵琶心里想。她们听见生气的叫嚷。两人都纹丝不动,都觉得起不了身到门口去听个究竟。珊瑚紧薄的声音在楼上喊,夹杂着榆溪的怒吼与秋鹤焦灼的讲理。提到了巡捕。正是琵琶第一时间想找的人。突检鸦片,顺便拯救她。她也觉得听到了医院。验伤吗?还是珊瑚提醒她父亲上医院戒毒的事?“我还得跟他大打出手才把他弄了进去。我救了他的命。”珊瑚前一向总这么说。没有时间给她纳罕。脚步匆匆下楼,她心里乱极了。楼上无论是什么情况,她都还是可以趁此跟着他们闯开大门。场面一乱,连苍蝇也飞过了。

“千万别出去。”何干一气说完一句话。

她怕极了何干不再爱她,柔顺的服从了。心突突跳着,听见一个声音说:“大好机会溜了,大好机会溜了。”

他们走了,穿过过道到厨房与穿堂,再经过男佣人的房间到大门。门闩咕滋咖滋抽了出来,又锵郐一声关上,如同生锈的古老铜锣敲了一声。全完了。

何干与她不看彼此。过了半晌,觉得安全了,何干方起身去打听消息。

琵琶等着巡警来。珊瑚势必会举发他们抽大烟吧?她还有第二次机会。自责业已如强酸一样腐蚀她。方才怎么会听何干的?

当天并没有巡捕上门。战事方殷,阿芙蓉癖这等琐事算不上当务之急。何干端了晚饭来,忧心的问:

“今天晚上怎么睡?”

“就睡这儿。炕床上。”

“铺盖呢?”

“用不着,天气不冷。”

“夜里还是需要个毯子。”

“不用,真的,我什么也不需要。”

何干躇蹰,却没说什么,怕人看见她拿毯子下来。她收拾了碗盘走了。

这些房间没安灯泡,漆黑中琵琶到敞着房门的门口侧耳倾听。楼上隐隐绰绰有人活动。莫非也怕突检?忙着把大烟都藏起来?开窗让房间通风?又能敷衍多久?榆溪在穿堂里兜圈子,一面说话,也跟他走路一样话说得急而突然,一下子就又听不见。这会子他在楼上大喊:

“开枪打死她,打死她。”

她父亲用手枪打死她,想着也觉得滑稽,却又想起很久前就知道他有手枪。搬了几次家还在吗?门警不会把枪借给他吧?杀死自己的孩子不比杀死别人。如同自杀,某些情况下甚至是美德。现今是违法,可是传统上却不然,还看做是孝道。

相连的两个房间钥匙孔里没有钥匙。何干睡觉之前会再来看她吗?即便来了,琵琶也不会要她去问男佣人拿钥匙。何干怕一举一动会引起注意,又惹出麻烦。琵琶自己羞于露出惧色,况且她也并不畏惧。惯性使她安心,她是在家里。简直不可能甩掉这种麻木。在家里还会发生什么事?用手枪杀人全然是小说与电影情节。也是奇怪,她要去报巡捕房一点也不是说着玩的,可是她父亲想杀死她,她却觉得异想天开。尽管她觉得对父亲已经没有了感情,她却不相信父亲一点也不喜欢她了。黄檀木炕床很舒服。藤椅座向一边卷成筒状,作为头靠,略带灰尘的气味。黑暗是一种保护。他会不会记得带手电筒下来?她把一扇落地窗开着,听见了什么动静,可以逃到洋台,翻过阑干,跳到几尺下的车道上。问题是门关着听见不听见楼梯上的脚步声?可是敞着门又像是等着人来杀。她还是把门关上了。任何时候都可能听见趿着皮拖鞋,急促滑冲的足声,房门会猛然打开,子弹像那只花瓶一样乱射进来。看也不看打中了没有,一径上楼。他怕不怕佣人拿他杀死女儿的事勒索?家业已不是封建的采邑,佣人也不再是过去的半奴半仆。可是从前那时候真的过去了吗?有时候榆溪似乎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