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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峰塔 张爱玲 1421 字 10个月前

“要。”

“大家都在楼上,后头的小楼上。”

“在哪里?我从来没见过。”

她也想看小楼。

何干带头穿过楼梯口。琵琶张了一张吸烟室紧闭的门。门要是打开来,从烟铺上看见不看见她?几个星期来他们都没理她。这会子她大摇大摆走过去,他们会不会觉得是招摇,又来讨教训?她怎么会来?一定是太无聊,失心疯了。可是外头的大火似乎是种屏障,前所未见的不花钱的表演,让屋内的敌意暂时休止。她跟着何干穿过门洞子,决定不扭头看,走进后方狭窄的楼廊,老妈子惯常都来这里晾衣服。一盏灯泡的昏暗光线照着围木栏杆的狭长木板人行道,到处什么都看不太清楚。她还是第一次看见楼廊上有一排小房间,倒像钉在屋子上的鹰架。

“小心脚。”何干说。

她不是说大家都在看?榆溪与荣珠不会也在看吧?可是琵琶不想问。何干引她进了一个阴暗的房间。两个阿妈立在窗前,只看见轮廓。听见又有人来了,愉快的掉过头来,没有同琵琶说话,只挪了位子给她。

“看那边。”潘妈喃喃说道,“烧了这么久,还没有一点火小的样子。”

“嗳呀!”何干从齿缝间进出叹息。

“烧了多少房子呐,还有那么些没逃出来的人。”潘妈说。

“我还没去过闸北呢。”佟干说。

“我上旧城去过,倒没去过闸北。”何干说。

“不知道是什么样子。”琵琶说。

“房子小啊。”潘妈不屑的说。

“旧城我见过,那年我上那儿去给城隍爷烧香。”何干道,“倒没去过闸北。”

“闸北都是工厂。”潘妈说。

“地方很大是吧?”佟干说。

“嗳,看它烧的。”

窗外一片墨黑。远处立着一排金色的骨架,犬牙交错,烈焰冲天,倒映在底下漆黑的河面。下上一模一样,倒像是中国建筑内部的对称结构,使这一幕更加显出中国的情味。护城河里倒映的是宫殿、宝塔、亭台楼阁的骨架。元宵节一盏灯笼着火了,焚毁了上林苑。处处都有轻薄的橙光笼罩住一幢屋子,一团团粉红烟雾滚动,又像一朵朵的花云被吹散。漆黑的地上只剩了燃烧的骨架。金灿灿的火舌细小了,痴狂的吞噬脆弱,耗损了精力,到末了认输陷了下去。倒下了一个骨架子,后面旋又露出一个熊熊的火架子,仍是俯对着自己的倒影。前景总不变,总是直通通的黄金结构,上下是大团的漆黑空间。

“那是苏州河。”潘妈道。

“苏州河真宽。”何干诧异的声口。

琵琶也不知道苏州河这么辽阔。有次她走家附近的小路,经过苏州河,只看见一条水沟,红泥岸上拉起了铁丝网,东倒西歪的。水沟中段蜿蜒纡曲,黄黄的水停滞了不动。虽然现在看不到河水,只看见河上的倒影,但是河水似乎像运河一样笔直。

“何干,你去替我拿粉蜡笔和纸来好不好?”

“什么样的纸?”

“上头没线的都可以。喔,还有蜡烛。能不能拿蜡烛来?”

她看了火势许久才决定要画画看,看上去像一点变化也没有。隐晦的黑暗中抓不准距离,可是一点声音也没传过来。滤掉了吵嚷与惊惶,大火似乎是发生在遥远的历史里,从过去来的一幕,带着神秘感,竟使人心里很激动。她记得看过一把黑扇了,扇面上画了战场,是弯的,顺着弧形的扇面。而这却是画在墨黑的纸张中央,端端正正的画。过后她可以用水彩上色,这时候去提水太麻烦,窗台上的空间也不够。她觉得有些歉疚,大家都忙着看,偏支使何干。她们并不等着有什么变动,这会子也知道不能够留下来看到最后,却还是一点也不想错过了。

何干拿碟子托着一小桩蜡烛照路,回来了。其他人眼睛始终不离大火,腾出空间,让她将蜡烛与蜡笔盒搁在窗台上。琵琶拿着画板,急急画着。

“何干,帮我拿着蜡烛好不好?就是这样。”